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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窗

2022-02-24

延安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彩虹老妈老爸

许 仙

去年冬天,一个周三上午,天阴得像一块刚用过的湿抹布,拧得出墨黑的污水来。一个用黑色长舌帽、黑色皮夹克和黑色破洞牛仔裤包装的年轻人,开着一辆大音响的摩托车,轰隆轰隆,自带强烈节奏地“轰”过一遍七步街后,歇了歇,又动静大得跟坦克似地碾回到我家门前。确切地说,应该是到了我家东侧的昆元师傅家门前,就戛然而止了,就哑了。刚才我在门口择菜时,就被他“轰”过一遍,我对这种虚张声势的行为很是不屑,但我原谅了他的年轻与无畏,不知天高地厚是年轻人任性的资本,但我年轻时却没有这个,很是遗憾。再说他只是路过而已。但现在我听到他在家门前落脚,就急忙从灶头跑出来,头探到门外,看到摩托车已停在隔壁,年轻人正在车架上卸东西:伸缩的铝合金梯子,木尺,两只长方形铁皮箱,箱子里装着各种颜色的涂料或油漆,等等。

我只是到门口去张了一眼,还来不及询问他呢,就又急忙跑回灶头忙碌了;铁锅里的油烟雾得跟仙境一般,眼看着就要起火了,我赶紧倒菜下去,“嗞嚓”,企图叛乱的油锅被镇压了。此刻,我哪有这个闲工夫和精力去过问他来干什么的,再说我也不觉得他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摩托车是停在昆元师傅家那块拖了三四年之久的烂屋基与废墟前面的,应该与他家有关才对。昆元师母一口气生了六个小人,除了老大是带把儿的,余下的都是没啥卵用的丫头片子。呵呵,昆元师傅就是这么自嘲来着。但那个又高又大的独子,在村人眼里却是个笑话。冬天敢把老鼠和猫剥了皮一锅炖了下酒。都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敢骗施家老三施彩虹出去鬼混了年把时间,没把昆元师傅和老施给活活气死,算是他们命大。现在他应该快五十了吧,也不见他有老婆,也不见他有儿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大半辈子都给糟蹋了。村人是难为昆元师傅剃所有人的头,做人又和善,人畜无害,哪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但背地里都叫他那个好儿子“野人”的。我记得他叫什么峰,全名却忘了,只晓得他十八岁就敢出远门,是个走南闯北的养蜂人。三四年前,昆元师傅走后,他那个患哮喘病的老伴早就走了,五个女儿也相继全嫁人了,就剩下这栋空荡荡的破草舍,算是留给野人的全部遗产。这是七步街上唯一一栋破草舍,别人家早都造起了砖瓦房,连楼房也有七八户人家了,唯独昆元师傅家的草舍“我自岿然不动”,像本忆苦思甜的教科书。昆元师傅走时野人不在家,谁晓得他又死到哪儿去了,中国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他呀。直到昆元师傅都过了百日忌,呵呵,这个杀千刀的野人倒是笃悠悠地回来了。他就雇了一帮人把隔壁的破草舍全扒了,又挖了半摊子的地基,自己就匆匆出去养蜂了。直到现在,地基都拖了三四年也不见他回来把楼房造起来,就这么一直摊着,都荒成一块坟地了,死草和活草交替盘踞,野猫和老鼠相继出没,就连毒蛇都有人在这块地里捉到过呢。

这个浑身黑色的年轻人,想必是来给隔壁昆元师傅家谋划建房的吧。

我那时比生一场大病还要身心交瘁,即便十年前做甲状腺癌摘除手术时,也没有这么绝望过。牙痛、嘴唇起泡、耳鸣、盗汗、头晕、双眼看什么都有阴影,患有严重飞蚊症。工作日我就瘫坐在办公室里,身体都会一阵阵发颤,干什么都没有心力和体力,只能对着电脑发呆;每天早晨醒来,三十颗真牙像一副假牙般浮在口腔里,没着没落的。我心里那个郁闷呀,整个人到了崩溃边缘。唉,去年整个冬天,事情滴滴答答的就没有断过。先是老妈意外地摔了一跤,瘫痪在床二十九天,我们兄弟四个一天一轮,护理老妈;可就在这二十九天里,老爸偷偷地逼死了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发妻。我有证据。他是和那个老爸最疼老妈最爱的、他们眼里唯一的儿子合谋的,而实施者则是老爸;要不然,他哪里来的底气?是谁给了他贼大的胆子?另外两个哥哥只求无事,并不在意老妈是怎么死的。我这个做小儿子的,算是没用到家了,尽管我十多年前就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老妈摔倒的那天早上,我提出送医院,但父亲和其他三个哥哥决定不给她去看病,上医院只会苦了老妈。他们有多孝顺呀!就是这样,总是这样,家里有任何事情,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做了决定,只需通知我结果就行。现在,我还能拿八十九岁的老爸怎么样呢?而且他还理直气壮得很,他说他求过多少回菩萨了,老妈的病是求不好了;既然求不好了,自然是早回去早超生。我都不敢相信这种混账话,老爸居然放到台面上来当理由讲,你说他要有多无耻呀!这个事情要是捅出去,老爸的日子是屈指可数了,而我们做儿子的还有脸皮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吗!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大多数家庭确实如此;但有些家庭,这个宝也就是个活宝。

老妈没了。在农村死个人,如今也死不起呀。光是丧事,就大操大办了四天,以彰显做儿子的孝心。那四个日日夜夜,九十六个小时,我只睡了一个小时。我都出现幻听幻觉了。在幻听幻觉里,我见证了亲情的冷漠与自私倒是真的。办完丧事后,我的耳朵里始终日夜奏着哀乐,听人说话也都是丑陋的方言,我就是无法从那个悲哀叠加了怨愤的困境中走出来。之后是天天要去给再也闻不到饭菜气息、更不用说能吃上一口饭的老妈的亡灵上饭。之后又是五个“七”,都要祭拜;头七、二七、五七和六七,还要做法事。之后又是老爸的赡养问题,他死活不肯去敬养院,他当面质问我们:“难道我没有儿子了吗?”他哭着闹着非要找个女保姆,我们要换一下保姆的性别都不行……于是乎,我们兄弟四个又一天一轮跑来给他做饭,他又提出晚上要有人陪,大概怕黑夜里老妈的鬼魂来找他吧,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吧?

呵呵,他现在倒是怕死得很呢。

唉,人之为恶,并非激情如火之故,而是因为良心的孱弱。

我是心有不甘的。但我的不甘又能怎么样呢?老爸都八十九了,我是能饿着他呢?还是能诅咒他呢?那我岂不是也成了他?等我心有不甘地张罗完饭菜,让他按时按点吃午饭时,我再次出门去,就碰到村里的老支书刚走到我家门口。他姓戴,就住在街西头竹园那边,都七十多了,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还仍旧保持着支书大人的架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成天在七步街上晃来晃去,他都晃了三四十年了,指手划脚的爱好依旧处于最佳状态。我客气地喊了声戴书记。他就笑眯眯地朝我身后一探,问这么迟才吃早饭呀?我说是午饭。他握着银质茶杯的右手,顿时弹出食指来,有手有势地撩开羽绒衣袖口,露出左腕上的金表来瞄了一眼,惊头怪脑地笑道:“有这么早吃中饭的呀!九点才过半呢。”我就笑笑,懒得去跟他解释老爸不在常人范围的生物钟:每天早上五点半吃早饭、上午九点半吃中饭、下午三点半吃晚饭,时间掐得比闹钟还准。家里那两口钟,呵呵,卧室那口快五分钟,客厅那口快一刻钟;我曾经矫正过两次,但下次回来又是如此。轮到我从省城赶来给他做饭,没有在他预测的时间赶到家,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地追来,唯恐影响到他的饭点。我也晓得老支书求知欲爆棚,凡事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那得装多少箩筐呀。他断言:“这是下午要饿煞的。”其实,他哪里晓得老爸下午四点钟就吃过夜饭睡觉了?

说着,老支书举起银质茶杯,拧开杯盖,白头微微一低,老嘴噘得像拉屎的鸡屁眼,呼呼地往杯口里吹上两口大气,热气和茶香顿时冒上来,他满意地停下老式摇头电风扇的脑袋,这才小小地喝上一口茶水。就一小口,随即小心地拧紧盖子,把杯子倒过来,摇摇,检查是否漏水。茶杯盖也是银质的。我听他讲过七八回,整只杯子都是银制的,外壳雕有双龙戏珠的图案,而且都是五爪龙。这个白银杯子呀,茶泡上十天半个月都不变味儿。他说皇宫里检查食物,用的就是银筷子,银子是个好东西,他的银质茶杯当然是更好的东西,村里也就他一个人用,是他女儿孝敬的。他是想说,他现在享受的可是皇帝佬儿的待遇呵。另外,他刚才这一小口喝,除了显示用不着再跟我讲的银杯子外,还有他的保健茶,那也是极其考究的,八宝茶呢。

他用手指尖轻轻戳敲银杯盖,讲这里面除了参须、石斛、枸杞,还有蜂蜜、红枣……

我不得不“哇”地一声大叫,来终结他没完没了的闲聊,他可是个能从早说到晚的人。我表示惊叹,表示他善于养生,表示他与众不同,他就哈哈地大笑,光顾着乐了;与此同时,我和他已经走到我家的东侧,看到那个黑打扮的年轻人,正站在高高支起的铝合金梯子顶上,双手高举着木尺和铅笔,往我家偏街道一点的东山墙上,不知在画什么东西。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问呢,老支书倒是先吼上了。他中气十足地质问道:“喂!你是干吗的?”

老支书反背了双手,右手上的银杯一下一下地、颇有乐感地轻敲着自己的大屁股,见像大乌鸦停在电线杆上一般的小黑哥并不尿他,他就气愤地拆开纠缠在背后的双手,左手直指面朝墙壁忙碌的漆黑背脊,依旧大声地吼。

“没礼貌!”他吼道,“喂,问你呢?”

小黑哥终于停下手中的活,转过头来,拿着铅笔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门面。

“对,就是你。”老支书口气梆硬道,“你干吗?”

小黑哥举起拿木尺和铅笔的双手,朝我家墙面做了几个画瓢的动作,算是对他的回答。

“搞宣传?”老支书自说自话道,“谁让你搞的?”

小黑哥拿铅笔的右手握成空心拳头,翘起大拇指,指了指阴沉沉的天。

“上面?”老支书到底是老支书,小黑哥演哑剧的手势,他都能读懂,“跟村里说过没?”

小黑哥又大拇指指了指天空。

“哑巴。”老支书的脸色顿时平淡了许多。但我瞧着这家伙似笑非笑的包公脸,深表怀疑,他或许只是懒得理睬像老支书这种难缠的土包子吧,又或许只是他出门干活的一种策略,言多必失,装聋作哑最为省事。我不怀疑这是私人行为,谁会吃得这么空,大冬天的,冻死冻活的,还自掏腰包上街来喝西北风?所以我什么都没问,我也没有心思问,这有什么好问的;他愿意怎样就怎样,只要不是拆屋就行。倒是老支书颇有些为我打抱不平,还在质问他:“那你跟屋主打过招呼了吗?”

小黑哥又老方一帖,大拇指戳了下天,然后用握笔的拳头向我敬了个礼。

他的样子可真像爬在树上的猴子。这个高空敬礼,我想在人世间应该是独一无二了吧。我突然感觉心情舒畅了些,就笑了笑,又对老支书点了下头,就回屋吃中饭了;尽管我一早匆匆忙忙从省城赶回来,啥也没吃,但此刻却一点都不感到饿,肚皮一直胀鼓鼓的。

每次回来,我都会肚子不舒服,胀鼓鼓的,在公交车上就急于找厕所。另外,我的心里也会突然生出芒刺来,随着公交车一路颠簸,一针比一针痛得清晰,痛得深邃。

五年前,村里的土地全被征用了,车村人顿时浑身暖热了。

你想呀,这钱是多烧的一个玩艺儿。从今往后,车村人再也不用穷得像老鼠,累得像死狗,没天没夜地在烂泥巴里滚爬了。除非你愿意抱住大额赔偿款在家发呆;要不然,有的是金钱和时间去外面潇洒。七步街上就剩下我爸妈这样的老人,才会像泥菩萨一样坐在自家门前,抠着依旧发黑的脏指甲,两只越分越开的老眼乌珠,像拍死在白墙上的蚊子血,一动不动地对着空荡荡的街头。至于被一夜暴富电昏了头的年轻人,呵呵,那是争先恐后地买了汽车,就天天飞出去,在外面拆天拆地发疯,时不时带回来一些发疯发过了头的坏消息,让窝在村里的行尸走肉般的老人们也亢奋上一阵子,重新有了活着的知觉。

就最近这两年,李家老大出去赌博,一夜输掉了二三十万;王家老二出去轧姘头,被人打开了头;赵家老三是个夜游神,才开了大半年的新车就跑去大寨河里洗澡了,结果全沉到了水底……这种事情在村里那是要多不少。也正因为是村人的事,当事人都是老人们从小看到大的,就格外地亲切与热心,见面就唠叨这些事,在家也是日嚼夜嚼,嚼过来嚼过去,赛过是一块永远嚼不烂的口香糖,让原本满嘴腐烂气息的老龄化口腔又生机勃发,永葆青春地芳香。

那时候老妈还在世,我每次回家来,她就跟我嚼这些事。她甚至连我女儿的近况都不会过问一句的,就忙于跟我嚼这些舌头,好像她是我派到村里来的卧底,见上线来人,就急于汇报工作。我发现她只要一嚼上这些事,就像输了一袋白蛋白,顿时精气神倍儿爽。这让我想到在她生命最后的二十九天,她的几个好儿子决定不再给她去医院治了,说她皮包骨头的身上已经找不到经脉,既抽不出浆糊一般的血液来化检,也扎不进针头去输液,去医院那纯粹是瞎折腾,反而于她的健康不利,就让她瘫痪在家里养吧。呵呵,在家就“利”了?她那是养病吗?是等死好不好!老爸就像狱警,搬了张靠背藤椅放在她床的斜对面,成天就窝在藤椅里,双脚搁在自己床上,默默地监视着她和我们。我的母亲呀,唯有我白天陪着她的时候才能睡一会儿,却仍在梦里流泪。她日夜默默流淌的眼泪,造成两边眼角都溃烂了,红肿了,是我去配了红霉素药膏,擦在溃烂处。但她好了一阵子后又溃烂了,并且就在第二次溃烂中溘然长逝。我想说的是,现在轮到她成为村里其他老人的“白蛋白”。人生无常,前半夜和后半夜确实是要分开来想的。

我的母亲呀,您知道吗,您的悲苦,现在人家嚼起来倒是甘甜得很呢。

您知道吗,您在,家还在;现在您没了,这个家也就不再是个家了。

老妈说,村里这些事最有嚼头的,要数街东头施家老三了,说起来真是人都要笑死的。这个大头娃娃呀,看到别人家都买了汽车,就眼睛红得跟吃草的兔子,可她自个儿都还没学会开呢,也紧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赶忙去买了一辆,是啥牌子她哪里搞得灵清呀,据说老贵的。但买来了有个屁用,她又不会开,就长期停在她家隔壁卖早点的铁棚边上。那年夏天刮台风,夜里铁棚被刮了个底翻天,呵呵,就把她那辆都没开过的新车压扁了;那两个卖早点的外地佬,穷是穷得叮当响,生意都不做了,铺盖一卷,逃得比贼都快,哪里还寻得着人呀。大家就晓得车子破得有些厉害了。要不然,这附近都是工地,好端端的生意不做,人家逃什么呀。施家是瞒着不肯说到底修了多少钱,但她听说花了毛两万,难不成这车子是金子打的,随便一修就要这么多钞票,也难怪老施在街上跳起跳倒地骂了许多日子,那两个外地佬的老祖宗都要被他骂活转来了。

“这还不算什么,”老妈提了点音调说道,“现在才叫麻烦呢。”

老妈还有这个劲道跟我嚼这些舌头时,已是去年夏天。那会儿她哪里会想到这年冬天,她自己也会往生的。当时,老妈右手抚摸着左手背上的寿斑。她手背上、手臂上、老脸上和身体上,到处都是这些像黄梅天长满水槽角落里的乌花,看上去是凸出来的,但摸上去却是平整的。她边摸这些寿斑边笑吟吟地看了我一眼,又说:“一个人的聪明是生定的,头大有屁用,空心萝卜一个。”去年春天,施彩虹老公那边的亲戚办喜酒,她老公的大哥就跑来借车,她居然也会借给他的。那天她老公还把车洗得锃亮。吃过喜酒,她老公的大哥开车回来,车里坐着她公公婆婆、她老公,还有个大侄女。这家伙老酒是没喝,但醉得比喝酒的弟弟还厉害,镇南头那条高架路不是还没有造好吗?原本路口有块警示铁牌的,也不知被捡破烂的偷走了,缺德是不知缺到哪里去了,他哪里有脑子的呀,大路朝天,过把瘾就死都值了,就撞飞了那些小红帽冲上去,路上还来得个空,他就开得要死的快,还真是忙着去投胎,等到他看到路的断头时,哪里刹得住车呀,车子就“呼”地飞出去,四个轮盘空荡荡的。

结果就摔死了三个人,还有两个半死不活的,现在还挺在医院里。

“哪三个?”我关切地问。

“她公公、老公和老公的大哥。”

“怎么都是男的?”我又问。

“难不成男人死起来容易些吗?我也不晓得,总归是命呀。新车是完全报废了,一只饭碗砸到大石头上,你说还能剩什么?就算修好了,这辆鬼车谁还敢开呀?车里死尸都有好几个呢。”老妈舒展了下眉头说,“刚出事那会儿,她老公那边倒也没什么声响,但过了两个多月就不对了,大概医疗费付不出来了吧,也总归是有人在说三道四,那个嫂子就闷声不响地上法院把施彩虹告了,要她赔好几百万呢。呵呵,狮子大开口,哪怕剥了她的短裤都赔不起的,她哪里还好做人呀?那个嫂子面孔青渍渍的,她敢不赔,有一天就把三个死尸都背来了。”

“呀,还没火化呀?”我吃惊道。

“化了,就三只骨灰盒子,往施家门前的街上一摆,就跟摆地摊似的,那个能哭呀,真是有大本事的。那个嫂子就跪在地上,双手趴地,头是摇起摇倒地摇,一刻都不停的,边哭还边唱呢,嘴上一套一套的,唱了她死去的公公,唱她活着的婆婆;唱了她死去的老公,唱活着的自己,那个可怜是真可怜,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一场哭下来,哭唱得街上没有人不流眼泪的,想想真是可怜呀。”老妈大概又想起那天哭唱的情景,双眼都红了。她又说,那个嫂子真是个厉害角色,眼泪说流就流,说停就停,就连施彩虹老公的骨灰她都扣着不给呢。

“要来何用?”我还是不太明白,“可是,为何要施彩虹赔呀?”

“谁叫她把汽车借给人家的,自讨苦吃呗。”老妈气愤地说,“法院说要赔那就是要赔的。”

说这句话时,老妈就又完全是法官的口气了。

下午三点半过后,四点不到一点,我服侍老爸用过夜饭,就赶紧撤退。走前,我又出去看看,小黑哥倒是还在忙,天都快暗下来了,而且本来就是阴天,天色暗花花的,上色上得灵清吗。我从他涂上颜色的部分来看,仅仅画了一扇完全打开的窗子,别无他物。原来不是写宣传标语呀。我发现底下站着的人倒是不少,包括老支书。也是,只要七步街上有点事,哪里少得了他呀。他们一个个挺着僵硬的脖子,高昂着头颅,盯着我家的东山墙张望,头都不动一下。让我想不到的是,施彩虹居然也在其中,一张精瘦的黄脸,两眼大而无当,老妈不是说她早就跑路了吗?

就在施彩虹好心好意把自个儿的新车借给她老公的大哥后,她不仅损失了一辆价值不菲的新车,还损失了一个值得她珍惜的老公。这个老公呀,明明知道她被村人骂作“一块烂地”,名声臭到十里路以外,他还是愿意上门来做女婿。呵呵,她的命要有多差呀,这才结了两年婚,她是连小人都没给他生一个呢,他就这么走了。叫人想想,做人真是空的。这还不说,如今又摊上这么大个官司,要她赔好几百万呢,施家又不开印钞公司,也没开银行,官司让老施闹心的,别说所有亲友瞬间熔断,就连嫁出去的那两个闺女,也跟娘家断绝了关系。夏天还没有结束呢,老施倒是自个儿先了结了。

老施的猝死,我估摸是他天天闷在家里借酒消愁的缘故。有天中午边,老施灌着灌着就脑袋猛地一顿,一脸拍到冷菜碗上,手里那只丁子碗飞出去,砸在地上,一碎八瓣。那天,施彩虹倒是在家里的,她也听到了清脆的响声,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敢出来。老施只要一喝上酒,那张嘴唇皮老厚的大嘴巴呀,除了灌酒时发不了声以外,其它时间连嚼个菜部老头,也都在要死要活地骂她这个没卵用的东西,怎么恶毒就怎么来;而且他灌到七八分醉时,摔酒杯那是常态,不摔才叫奇怪呢,家里的酒杯早就给他摔了个精光,现在只有改摔丁子碗了。这天也是难得有一刻清静,她总算松了一口浊气;等到她意识到外面异常时,连忙出去,只见她爸趴在八仙桌上,就慌忙过去扶起他的头。他倒还是满脸酒色,连粗脖子都像刷过鸡血,但早已咽气了。

老施的葬礼就跟没办一样,七步街上都听不到施家有什么响声。老妈说老施忙碌了一辈子,虽然他家老三不咋的,但老大老二都培养得蛮有出息的;可是到他老了,还是这般凄凉呀。于是她在我面前大为感叹:“养儿养女一场空呀!都是些白眼狼、讨债鬼。”但老施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老妈嘴上的“养儿”该不会是指我们四个吧?或许是我想多了。

老妈说老施一死,施彩虹就出去躲债了。我想不到她今天会出现在这儿,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溜回来的,但现在老妈已经不在了,这好像是分分钟的事情,我眼里的世界就面目全非了。她瘦是瘦得没有一点儿人样,脑袋也越发显得大了,就像石匠举起竹片柄的重磅榔头,显得沉重而又下垂;她不像是在观看,倒像是在沉思。她朝我这边撇了下头,我朝她点头致意,但她毫无反应,就又匆匆折了回去。我估摸她是没有看到我。她的刘海拖得老长,完全挡住了视线,自然也就遮住了形状奇特的额头。她的前额生来就并排鼓出两个圆包,像额头上戴了副肉色胸罩,并随着岁数的增添,鼓得越来越醒目,所以她从小就留长刘海加以遮掩,但有些东西单纯靠物质是遮不住的,要不哪里来的“心眼”这一说呢?只要你看到过那对“犄角”,她留最长的刘海也没用,心照样能看到。自从老施逼她去昆元师傅家瞎闹,结果就闹出一条人命来之后,施彩虹哪里还敢再去找昆元师傅剪刘海呀,她都是自己剪的,剪得像犬齿,而且右短左长,像一道凹凸不平的斜坡。又或许是看到了也不想理我,谁知道呢。我回屋和老爸打了声招呼,就背起黄书包走人,像逃一样地离开这个生祠般阴冷的家。我每次回来的前一夜,都会想到老妈在世的最后那一段日子,她诡异不祥的死亡,以及她临走时在半天云里对我的一声喊……我就只能睁眼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在赶来的路上,我就不像是平常的自己了,好几次都拉肚子,那个憋屈呀。可是,我一旦离开这个不再是家的家,踏上返回省城的路,即便是下雨的天空也格外晴朗,神清气爽得很。

回家的路,我是越走越断了;我期待着彻底终断的那一天。

老施其实只比我大了十多岁,他倒是生了三个女儿。他原本想把老大留在家里的,但老大找的对象是镇上人,就只能嫁出去了。能做镇上人,在那个年代是多么风光的一件事呀!为此,老施还在村上得瑟了好些年呢。老二是读书读出去的,后来在省城工作,成了城里人,这就更风光了,让老施得瑟得就跟中了风似的,都歪得成天合不拢嘴,一说话就流口水。老妈就发出揪心的感叹,施家这步运倒是挺长远的。她只怕施家日后是要倒大霉的。我都怀疑老妈是见不得人家好,才这般胡扯的。她这是真担心吗?是羡慕嫉妒恨吧。我知道老妈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但她也从来没有过想加害别人的心思,这和老爸有着明显的区别。事实证明,老妈的预言没有错。老二的婚姻自然就由不得老施做主了。老施也就只有把老三施彩虹留在家里——在这三个姐妹中,施彩虹却是他最不想留在家里的一个人,但要是把她嫁出去,他又不是很放心。施彩虹从小就是个怪胎,脑袋比同龄人大上一倍,前额还长了两个圆包,怪七怪八的,她母亲让她留长了齐眉的刘海,又剪了平肩的短发,用三方面的黄头毛把她过于阔绰的大脸庞遮去一半,脸就显得小巧一些,并遮住了额头上的缺陷。但头大不见得就长智慧,我记得她在村小读书时,每次考完试,老施就会在街上嘲笑她又考出一泡烂污来。当然,老施笑话她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衬托非常优秀的施家老二,她从小就是个伸手能摸得到天花板的学霸,门门都考第一,没有第二。

村人都说施彩虹是个怪胎,是因为她从小就把头仰得老高,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她走路从不看路面,眼睛倒也没长在额头上,前额的圆包毕竟不是天眼,却直接攀到天上去了。天晓得她在天上找什么东西,她会边走边把大头一点点地往后仰,视线一点点地升到更高的天空上。这个傻丫头,肯定是被天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又或者是这个动作本身就让她十分兴奋。总之,她仰头的速度迅速加快,直到她看见头顶上的天空,也不能阻止她想看到更高的天空的欲望。大头就一直向后倾斜,脸和天空都已经平行了,她还在不停地向后倾斜,就这样,原本就细瘦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就“砰”地往后摔去,像中弹一般倒在地上,她却一点都不晓得痛的。

施彩虹仰卧在七步街上,居然还笑得出声来,也确实是傻到家了。

最初有一次,老妈亲眼目睹她摔倒的全过程,都被她吓死了,以为她犯了急病,也不敢上前去碰她,就急吼吼地跑去施家报信。老施急死急活地赶来,不由分说地把她背去村小西边设在大会堂里的保健站,赤脚医生老木大见她神志清醒,就问她哪儿不舒服?她说哪儿都没有不舒服。老木大又问她怎么会摔倒的?她说她想看天空。她要是伸手就能摸到那朵白云该多好呀。老施虚惊一场,牵着施彩虹的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警告她以后不许再吓人了。

老施告诉她,想看老天,大可不必这么费劲地把头往后仰,她只需往后转一下脖子,就能轻轻松松地看到她想看的老天。施彩虹听了,哇哇大叫,夸她爸太聪明了,原来还可以这么做呀。老施却在心里叫苦,这是要有多傻呀。老施问她记住了吗?她频频点头。

第二天,施彩虹又摔倒在街上。

老施生气了,问她:“昨天刚跟你说过,咋就全忘了呢?”施彩虹说没忘,她试过他的办法。老施就问那怎么还会摔的?她不无委屈地说:“我真的试了。可是……”老施问她可是什么?她说:“可是,我看到的东西,就完全两样了。”这下把老施气得有一口老血想吐。“胡说八道!”他说,“老天还是这个老天,咋就两样了呢?”施彩虹却傻呆呆地说,“就是两样的。”

“老天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老施黑下脸来,“让你这么疯疯癫癫的!”

“不晓得。”施彩虹开心地笑道,“所以才想看嘛。”

“唉,这丫头将来可咋办呵?”老施担心她长大了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呵。

车村人都晓得施彩虹头大人傻,老妈说到她时,就会弯起单只右手食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村人再见到她仰卧在街上,也不再惊慌与惊讶,或绕过她走了,或停下来,学她仰个头,想看看天上到底有什么稀奇玩意儿,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就摇摇头走了。有的一脸苦笑,见四下无人,就给自己一巴掌,她傻,难道自己也傻了吗?有的一脸沉思,怀疑那两个圆包说不定就是天眼,要不,她怎么能看到谁都看不到的东西呢?这大白天的,没云没鸟没飞机,太阳又晃眼,但她肯定是被空中的东西勾走了魂。所以,不少村人坚信她能看出星星或其它神奇的东西来,只是她不肯告诉人罢了;而绝大多数村人肯定白天是看不出东西来的,她看到的应该是她脑子里的东西,她天生脑子有洞,有着不正常人类的脑回路。

施彩虹要不是个怪胎,车村没人相信。七年前,她高中毕业,跟老施侍候家里的承包地,种些树木,种些蔬果,忙了一年多,也不见她有什么花花肠子,直到那年冬天,野人突然回家,他盘腿坐在兼剃头室的他家客厅里,手捧一杯热茶,和来剃头的客人扯闲篇,一扯就是半天。施彩虹是去剪刘海时碰到他的。她的刘海太长了,老是戳痛眼睛,害她老流眼泪。野人就跟她扯上了,而她对他的故事也格外感兴趣,边听边呵呵地感叹。昆元师傅那天特别凶,叫她不要动。但她动的是嘴,又不是头。他依旧凶巴巴地叫她闭上眼睛,不要动。野人兴致勃勃地讲着他的养蜂轶事,他有一辆大卡车,有上百箱蜜蜂,上半年从南往北养,在哈尔滨或小兴安岭度过凉爽的夏天;下半年从北往南养,在海南三亚或云南丽江度过温暖的冬天……他说他走南闯北,整个中国的花朵都被他采遍了。他以为他是蜜蜂呀!他就抱怨冬天的江南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又阴冷又潮湿……昆元师傅终于忍不住了,右手捏着撑开的剃须刀,转身冲他的好儿子怒吼:“闭上你的贼嘴!”

刃如薄冰,三寸寒光。

昆元师傅拿剃须刀指住儿子的门面,又吼:“给我死出去,你还待在家里干吗?”

里屋顿时响起一阵强烈的咳嗽声。在昆元师傅家,咳嗽声平常日子也是不断的,大家都习以为常了,都充耳不闻了,但那天却因为咳嗽声过于强烈而令人担心,在客厅的人都挺在意的,闭上嘴侧耳细听,但里屋除了咳嗽声,再无其它声响。

剪个刘海其实是很快的,快得让施彩虹无比失望,她还想继续听野人扯闲篇呢,他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太有意思了,但昆元师傅依旧板着个脸,向她下了逐客令,她不得不悻悻地走了。野人到底是跑过三江六码头的明白人,他朝施彩虹扮了个鬼脸,眨眨左眼,又眨眨右眼,搞得她浑身不自在,出门都匆忙得很。野人随即就站起身来,对昆元师傅说:“老死尸,我走!”

他捧着那只早就凉了的茶杯就跟着施彩虹出去了。

五天之后,野人走了,却把虚岁才二十二的施彩虹也带走了。

老妈很少说到野人,偶尔说到他,也只有片言只语,甚至简短到一句骂,“短寿坯!”只是有一次她说了很长一句话,她说野人养了一辈子的蜜蜂,昆元师傅吃到过他一滴蜂蜜了吗?而施彩虹,老妈倒是经常提到她的,说她嫑脸皮的。但凡村里出了与脸皮有关的丑事,她都会把施彩虹抬出来,再说上一遍,她是从来不骂施彩虹“一块烂地”的,只说她嫑脸皮的。老妈不识字,她说的“嫑脸皮”,换作书面语的话,就是“不知廉耻”。

老妈确实是个很有脸皮的女人。我给她换纸尿裤前,必须先用左手抬起她弯曲并拢的双腿,直到她的屁股翘起在半空中,然后用右手褪去她松紧带的睡裤,一直褪到膝盖上,才能方便干活。这时候她就用右手抓住自己的裤头不放,抓得紧紧的,不许我剥掉她的长裤,我怎么劝她都没有用,只能硬来。过去在家里,老妈是把男人和女人的裤子都分开来洗的,她认为女人下半身是肮脏的,男人碰到是要触霉头的,是会带来晦气的。现在她要在儿子面前露出下半身来,就绝对是嫑脸皮的事情。她摔倒后的最初一个多礼拜里,都这般固执地抓住裤子,抓住自己的脸皮不放。我还以为她只是在我面前如此,我就问和我关系最好的二哥。他说他服侍时也是这样。我这才释然地“噢”了一声。老妈即使瘫痪在床上,也非要穿上长裤不说,脚上还穿了双蓝莹莹的丝袜呢,大冬天的。可是,病榻之上,哪里还有什么斯文可言呵。

老妈是真的瘦,屁股尖得像把剪刀,双腿细得跟络麻杆似的。人说骨瘦如柴,我还是觉得并不妥帖,木柴固然是劈过的,但未必细不说,颜色也不太对。记得我小时候,生产队里长熟的络麻被拔了直接浸到池塘里,等到完全烂透了,洗出麻筋之后,剩下的络麻杆那是又细又白,用它来形容骨瘦才最妥帖不过了。老妈的双腿就是两根又细又白的络麻杆,那种惨白,你根本无法想象它是有生命的。我们从来没有给老妈称过体重,她很轻,真的很轻,我想她最多也就四十五斤吧,除了瘦骨,剩下的就只有两斤薄若蝉翼的老皮了。

一个多礼拜后,老妈再也没有精力,也没有力气维护她的“脸皮”了,就任由我们“宰割”了。

施彩虹是过了一年后,到了第三年初春才回来的。她倒是还有脸皮回来的。她跟野人私奔后,在外面大发了,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我想以车村人的眼界,肯定都会冲上去巴结的;但她回来时的这个潦倒和倒霉相,就使得她的回来比她的离开更令人嗤之以鼻,成为更大的“嫑脸皮的”。老施是气到连骂她的劲道都没有了。春寒料峭,他出门却戴上大草帽,帽沿压得低低的,生怕见到人。

施彩虹那个瘦那个黑呀,赛过刚从柏油桶里捞上来的一截细树枝,浑身上下的柏油都还在往下滴呢。去过新马泰旅行的老支书就笑她是泰国人,听的人就说岂止泰国,应该是非洲吧。老支书就为此而跟人争吵起来,他喉咙梆响的,他一向喉咙梆响的,他说泰国人是亚洲人,和我们是同一个人种;而非洲人就是非洲人,那是另一个人种了,两者再怎么黑也黑不到一起去的。非洲人你亲眼见过吗?但泰国人他倒是合过影呢。争来吵去,最后自然就成了他的单口相声专场,他就又说起他说过一百遍的人妖来了,那个人妖比女人还女人……

施彩虹其实很少上街,但她只要一上街,就都是关心她的人,七嘴八舌的,大声地询问她与野人一起养蜂的经历,都去过哪些地方呀?养蜂都是在荒山野岭吗?人都见不到一个的,这日子你是咋过的呀?你慌不慌呀?有没有毒蛇咬过你呀?

“毒蛇倒不至于,”一个问,“天天会被蜜蜂蛰了吧?”

“哪里呀,是被一只大黄蜂天天蛰吧。”另一个说。

于是,在场的人都会心地捂嘴大笑,灿烂如夏花。

施彩虹是一声都不吭的,她依旧仰着个大头,目中无人地走自己的路,没有慢一下脚步,把这些嚼舌头的晾到一边去。也不知是谁就气愤地说:“呵呵,出去是个黄花大闺女,回来却成了一块烂地哪!”“一块烂地”就是这样在七步街上叫响的,并迅速传遍了整个车村。

“一块烂地”也就成了她的代名词。

我不认为施彩虹是看上了那个山西煤一般的高大物,她应该是看中了他候鸟般的迁徙生活吧,她就想跟随他去看看她一直幻想的外面世界,以及外面的天空。要不然,她是不会才去了一年就回来的,而且还是独自回来的。她离家出走的主要原因,在我看来,就是对家庭、对老施和对她二姐施超的反抗。在施超去北京读大学时,施彩虹就跟她说好了,暑假时她去北京,让施超带她去故宫和长城,然后再去莫高窟和拉萨看看。她二姐走时答应得好好的,但每年暑假,施超既不回家,也不让她去;她说她在北京打工,得把学杂生活费赚到手才行,结果四年梦想化为泡影。后来,施超在省城找到了工作,施彩虹高中一毕业,就拔腿跑去找她了,北京她不敢去,省城就隔了条钱塘江,她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她二姐的单位。

施超见到她大为震惊,质问她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突然跑来了。施彩虹说要来省城打工,让她帮忙找个临时工作,干什么都行。施超在一家私企的总部上班,找个随便点的工作应该不难,但她却质问施彩虹会干什么?去搞清洁?还是去搬砖?别给我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她是连西湖都没陪她去看一眼,就把她打发回家了。施彩虹饿着的肚皮灌饱了怨气,回到家对老施又哭又闹的,老施非但不安慰她,反而帮老二教育她,让她离大姐二姐远点,少给她们惹麻烦。这下她就赌了气,而且一直赌着气。野人的出现,只不过是一枚小小的蜂针刚巧戳到了这只膨胀的气球,顿时就爆了。

有次老妈就在家里埋怨施彩虹:“还回来做啥呀!”

好像她应该老死在外面才对。

听到老妈如此埋怨她,我顿时一愣,就联想到了我自己。

文学对老爸老妈而言,没有一点屁用。老妈不识字。老爸解放初期上过农村识字班,只会写他自己看得懂的字。早年家里开了一爿很小的小店,老爸每次去县城配货前,都得先把要配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记到小本本上,免得跑到城里却想不全。有次他去准备自行车,让我替他往小本本上记下老妈口述的东西。等到老爸急煞煞地赶到城里,掏出小本本一看顿时就傻眼了;小本本上没有了“兵干、老九、白唐、亩单……”取而代之的是“饼干、黄酒、白沙糖、牡丹香烟……”让他伤透了老脑筋。老爸琢磨了半天,乱摇了一阵头,只得配了他想得起来的几样货。

老爸回来后,老妈见东西少了好几样,又回来得这么晚,还一脸难看的吃相,就以为老头子是在路上遭打劫了,或是丢了钱,刚要埋怨他几句呢;老爸就愤愤不平地掏出小本本摊到她面前直吼:“看看你家宝贝儿子写的是什么曲蟮屎!”老妈接过来看,无奈自己是睁眼瞎,就把我叫过去,我要过小本本一读,不都是她要老爸配的东西吗?

虽说我的文学成就并不咋的,但我好歹也是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已发五百余万字;可是到了他们眼里,就只有摇头叹气了。他们供我读书,可不是让我去搞劳什子文学的,而是要我做大官、挣大钱的,成为他们老脸上的金皮。迷信让贪婪者更加无厌,在菩萨面前点上几分钱的三炷香,就祈求发上百万的大财。他们供我读书,其实就是这个理。老妈甚至羞于跟亲友们提到我在一家国企工作,谎称我在省城开了家饭店,一个破饭店的老板,在他们眼里,都比作家之类的要香喷得多得多。当我骑了辆破自行车回家时,他们那才叫羞于见人呢;而大嫂开着宝马车过去,老妈是笑得像尊活菩萨。每次大嫂走时,她都要送出七步街,让兔子眼色的宝马车跟着她缠过小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碾过整条七步街。大嫂一踏油门走了,她还站在街头挥手,嘴里反复着“再会”。

确实,在村里人家纷纷添上汽车的年代,我还骑辆破自行车回去做什么呢?

我这不是成心要给他们添堵吗?

四天后我再回去,有意看了下我家的东山墙。画已经完成了,是一幅完整的画。画中央是一扇打开的窗子,窗台上趴着一只大肥猫,正在呼呼大睡。黑边框的窗架,与猫满身的虎斑色,形成明显色差,很是醒目。窗子上方是天空,飘着一朵朵浅灰色的云团,大概因为墙是白色的,画白云就看不出来了。窗子的右侧及下方是一片灿烂的桃林,桃花开得正艳;林上有飞鸟三四对,作各种飞行状。窗子的左侧及下方,也就是靠街道这边的白墙上,画的是青青的田野,田野之间有一条S 形的小河,小河由远及近,越流越开阔。小河开阔处有两只脚杆细长的灰鹭相对而立,对面那只灰鹭把头伸入清水中,正忙着捕捉小鱼;另一只灰鹭则嘴上夹着一条小鱼儿,正扭头盯着窗台上的虎斑猫,不知是想把小鱼献给它呢?还是怕它来抢,时刻准备飞走?整幅画其实很简单的,但我却看了很长时间,琢磨不透整个画面上的直线阳光,为何不是在画的右上角或左上角画上小半个太阳,让阳光围绕太阳四射开来?画上没有太阳,阳光是从画的四面八方朝同一个方向,直射进窗子的。

这样的画法,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继而又发现,一般画窗子的画,都是呈现窗内的场景居多,比如窗里边画上两个交谈的人,或一个凝视远方的妇人,窗口则隐隐地有一弯新月什么的。也就是说,画的视角是从外投向内,世界在画里,其实只有窗口那么一点大小。但这幅画恰恰相反,视角从内投向外,它呈现的是窗外的大世界,一切都向窗口展现,仿佛窗里面的黑屋子中,站着或坐着一个孤独的人,正默默地凝视窗外。

噢!我忽然明白了。

老妈还在世时,房间的东墙上要是有一扇这样的窗子,该有多好呀!屋子里就用不着白天也点灯了,她可以照到暖暖的阳光,感受到冷冷的活风,甚至可以让她憋屈的灵魂穿窗而出,在田野上空自由地飞翔。但是没有,她的房间没有窗子。一扇窗子都没有。屋里成天黑洞洞的。她就像寄生虫一般茧居在黑屋子里,是子宫里的死胎。我应该说得没错,子宫里有寄生虫,这个寄生虫就叫生命;但她没有生命,或者说她快要没有生命了,她正在迅速老去,她是被迷信与恶毒的亲情,这一过长的脐带缠住了生命的头颈,一圈又一圈,缠得死死的,直到无法再呼吸。

我不认为老爸成天坐在她床对面的靠背藤椅里,是出于老夫老妻的深情,而忧伤地陪着病床上的老妈;他就是在监视她,怕她向儿子告密。当然,那个他们眼里的唯一的儿子除外,他是同谋者,或许这个法子还是他教的呢。有一次老妈缓缓地艰难地举起右手,指向老爸,他就“噌”地从藤椅里弹跳起来,比按弹簧都利索;他暴跳如雷,冲到老妈面前,伸手打掉她的右手,吼她:“你在做什么!”老妈闭上了深凹的熊猫眼,薄嘴唇紧闭的嘴巴在不断地蠕动,却什么也不说,只有无声地流泪,再也不敢把手指向他了。

老妈只是偶尔偷偷地伸出她的右手,偏离老爸的方向,或相反方向,一路向上延伸,直到她所能抵达的世界尽头,五指呈碗状,有的放矢地在某个空无一物的点上,开始用大拇指和其余四指频频地拿捏,好像那儿停着一只花蝴蝶。但那儿什么都没有。老妈专心致志地抓着我们看不到的花蝴蝶。可惜这只花蝴蝶十分狡猾,始终不让老妈抓住。老爸见状,同样急不可耐地冲将过来,用力打掉老妈停在空中的手,吼她不要动。我那几个哥哥也是看到过这一幕的,并告诉我这叫“抓空”,说老妈抓的并不是花蝴蝶,而是先人的手;先人在引诱老妈,骗她去那边。我在网上查过,这是人对周边环境产生极度恐惧才有的行为。那么,老妈躺在熟悉的自己家里,由老爸全天候守护着,她恐惧什么呢?

是恐惧熟悉的自己家?还是恐惧结婚五十多年的老爸?

老妈“抓空”的行为,只持续了一周,之后她就没有力气再这么做了。

老妈摔倒后第二十九天凌晨,我得到噩耗,就让朋友开车赶紧送我回家,我见到老妈遗体时,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她的脖子,我没有发现她被掐过的痕迹,我也不能断定她是被枕头闷死的,但她突然的离世,至今仍让我耿耿于怀。我是前一天陪过夜才回自己家的,我走时她还是好好的,怎么就……那天轮到大哥服侍,但他们都是不陪夜的,只有我离家最远,服侍老妈这天是住在家里的。那晚,只有老爸和老妈在家,所以说,老妈的死与大哥没有直接关系,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是清白的。所以说,那晚,谁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那晚老爸什么都没有做,但他在过去的二十九天里,用语言逼死了老妈,我也同样无法原谅他。在农村,丧失自我保护能力的老人的安危,这个隐性的社会问题该怎么办?

有时候我为了平息无处安生的心绪,给自己一个理由,解脱自我;我就想老爸这么做,或许是老妈同意的,是她许可的,是他们生前商量好的,她一辈子只求体面地活着,死了,她也只想体面地死去。我告诉自己这是有可能的,她生前去过普陀、去过九华山烧香,杭州和绍兴的寺庙就更不用说了,她参透了生死,和老爸有过约定,老爸现在只不过是在完成他光荣的历史使命。但即便是如此,我也还是不能原谅他。生命只有一次,老妈的生命岂容他来主宰?他以为他是谁?上帝吗?

我知道老妈并不爱我,也并不喜欢我,但我依旧爱她,她是我的母亲呀。

她给予了我的生命,这就足够了。

老爸吃过中饭,去睡午觉了。我出门上七步街走走。风很冷,但天气出奇的好,明媚的阳光像高智商的骗子,忽悠人们纷纷出来喝西北风。我往西走,经过李家和刘家,就在开肉店的汉庄家东山墙上发现另一幅画,自然是新画上去的,自然是那个像大乌鸦的小黑哥画的。七步街上原本是一片空白的,谁都不曾想到过要给露脸的白墙添上颜色,再说谁也不会画这个玩意儿。画的还是一扇打开的窗子。只是汉庄家超出邻居家的墙头比较狭窄,所以画了一扇特别细长的窗子,我估计只有画在我家墙上那扇窗的三分之一宽,却有一倍多高。在这扇细长的窗口,有个少女侧着头,左臂按在窗台上,右臂伸出窗外,半举着,向上摊开手掌,细长的五指也分得很开,在承接从天而降的花朵。

那些从天上飘下来的花朵,五颜六色,却不是施施然地、散漫地飘落下来的,而是着了魔一般,卷成一束束旋转的气流,飞向少女的手心。当然,也可以看成是从少女的手上飞出去的,她就像一个精灵般的魔术师,从空空的手上变幻出繁花来,飞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我没有去细想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就继续往前走去,又经过两三户人家后,就在我的发小张进步家的一侧高墙前,看到了那只大乌鸦,以及不少围观的村人。呵呵,倒是有意思的,我发现张家的墙头上,也画的是一扇打开的窗子,小黑哥正在给窗框上色。或许是天气不错吧,村人闲着就是晒个太阳,在家晒不如在这儿晒更有趣。绘画这种无中生有的技巧,在农民看来,还是挺神奇的。

老支书在,我倒是一点都不吃惊,但施彩虹也在,我却稍稍吃惊了一下。毕竟处在她现在这种境况下,我认为她没有这个闲心思来欣赏人家画画的。我没有挤进去,我不习惯这种拥挤的热闹,就远远地站在人群圈外面张望。我默默地仰望了一会儿,身上一阵阵发冷。老话说得没错,冷,就冷在风中,就连中午的阳光也不是它的对手。我刚走了一两步,施彩虹却挤出了人群,我朝她笑笑:“你也走了。”算是打个招呼。

她看我一眼,脸上刚有一丝笑意,就缩了回去,很疲软无力的样子。

我又问:“最近好吗?”

我这也是好意,谁知她突然就爆了一句:“还能怎么样?来剥我的皮好了。”

我被她呛得不敢动身,等她走远一点,才起步走。我摇摇头。从后面赶上来一个中年人,我是认识的,他应该就是原先在七步街上开茶馆的韩大爷的小儿子,叫韩什么来着,我一时倒想不起来了。他笑微微地拍了下我的肩,问我还认识他吗?我说当然认识。他就说前几天法院来执行了,警车都来了三四辆,一伙笼人就跟强盗似的,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扛走了。我很是吃惊,“还真赔呀?”他说:“你当法院是吃干饭的吗?”我叹息道:“这也太憋屈了。”他也感叹道:“就是,这年头好人做不得呀。”我又问房子应该没问题吧。他说房子就这么一套,怎么能收呢?你让她睡路边呀。他似乎对法律很懂行的样子。我就说,那样倒还算好的。他又拍了下我的肩,说好什么呀,剩下的那些土地征用费,都让银行冻结了。我忙问多吗。他说总有三四十万吧。

我们在阳光灿烂的寒风里,使劲地哀叹了几声,就分了手。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刚进家门,老爸就质问我。

“你怎么就不肯待在家里呢?”他又说。我想他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怎么就不肯待在家里。服侍老妈时,我除了出去买菜、配药,是很少出门的。我总是陪在老妈床前,喂她点水,喂她点粥,给她侧过身来敲一下背,和她说说话……她睡着时,我就在手机上写点东西,在杨泓麟开发的1.2.1 备忘录上。这个备忘录好就好在不用连网,简洁实用。

老爸就坐在客厅正中靠后墙的一把靠背藤椅里。家里这两把新添的藤椅是大嫂去绍兴拜大菩萨时,从当地给他买回来的。钱当然是老爸出的,一分不能少的。但这份孝心却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要不然,老爸也不会老是提起它的。车村确实是一个层出孝子的地方。那个孝,真当要孝(笑)死人的。就在老妈摔倒后一两个礼拜,大嫂就在我面前嚷嚷,说她给老妈去过庙里了,说老妈回去的路不通,要求我们跟她一起去庙里点满堂红,把她回去的路疏通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磕磕碰碰了。“满堂红”是什么鬼东西?我第一次听说。我很是惊讶,这不是求老妈早点去死吗?但她还振振有词地说,村里人都是这么做的,这是好事呀。还有大哥,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又对我说要一起去趟山头,打理一下十多年前造的,却再也没有去过的新坟;又问我是否有给老妈做遗像的照片,像素要高,形象要好……他已经开始忙着准备老妈的后事了。他们敢在我的面前如此放肆,一来是我从小就懦弱,确实没用;二来是我惯于沉默,从不反对什么;三来是老爸不疼老妈不爱的我,在大哥大嫂看来,应该和他们有着同样的心态。但我固然穷,良心却未曾泯灭,双眼也没有被鸡屎糊住,我太清楚他们心里的小算盘了;大哥是老爸的翻版,你只要看透其中一个,就清楚两人的所作所为了。只是我料想不到的是,迷信竟然令他们如此邪恶,又或者是他们天性使然吧。眼镜蛇都是天生的。一条菜花蛇靠后天是永远成不了眼镜蛇的。有次二哥见老妈用剩下的纸尿裤不多了,就建议再去买一箱,但大嫂煞有其事地走过去看了看,说用完再说。结果,剩下的纸尿裤还没有用完呢,老妈就走了。她和大哥真是神仙哪!能如此准确地预知一个人的死活。我是不清楚老妈的生辰八字是否与大哥家刚满月的孙子相克,她的生命是否严重威胁到了许家唯一的重孙。这种事在迷信盛行的农村还是比较普遍的,比如活得太久的老人,传说会克走后代的寿数。种种迹象都证实了大哥大嫂和老爸同穿一条裤子,都迫切地要老妈赶紧体面地死去,而不是如此嫑脸皮地活着。

毛家和我家只隔了昆元师傅家,毛多福是村小老师,教过我,也教过施彩虹,有次他碰到我,就把我叫住了。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彩虹的事,少传为妙。这说的是哪儿话,我很是震惊,我有说过她什么吗?我就问:“毛老师,你听到什么了?”他却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没有没有。我只是泛泛而谈。听说你很会写文章,经常能在报上见到的。”难不成他以为我拿她的事去挣稿费了?但我懒得与他多说什么,“毛老师,您想多了。”

他跟我说这个话时,施彩虹已经回来一个多月了,老施也斗了胆去昆元师傅家闹过了,结果很是没用。毛老师是怕此事对施彩虹的压力过大,再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毕竟大家都住在七步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用不着如此穷凶极恶的。他说谁也不是施彩虹,怎么会知道当事人的心思,无权对她的行为说三道四,村里那些传言太过肤浅,恶意中伤就更可耻了。他还说,施彩虹用她已有的宝贵财富换来了她渴望的宝贵财富,她觉得值就行了。我听他的意思,他应该与施彩虹谈过话了,而且施彩虹对自己的行为并没有像村人那样觉得可惜,甚至认为她是被糟蹋了。

的确,施彩虹回来后,我虽然只见到过她一两次,但我觉得她除了皮肤黑了许多,其他并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她,还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大头娃娃,厚实的刘海捂着两个大圆包,在七步街上独来独往,和老施一起下田劳作,背东扛西,脚步也坚挺有力;休息时她还是喜欢仰卧在田埂或草地上,冲天空眯起双眼,让脑子里的寄生虫喘口气。对的,如果说女人的子宫有寄生虫,这个寄生虫就是生命的话,那么,人脑有寄生虫,这个寄生虫就是人的灵魂,就是生命中的生命。人,说白了,就是这个世界的寄生虫。

倒是老施,沉寂了一个月后,突然发作了。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包括施彩虹。当老施用捏惯了锄头的右手,一把掐住她的左手腕,她像是被戴上洋铐一般无法挣脱时,她就冲他跪了下来,哭着求着老施放过她。她说她不去。她说这事没什么好说的。但老施肯定是疯了。说她非去不可。说这事非得跟昆元师傅说灵清不可。老施是拖着蹲在地上的施彩虹过去的,一步一顿地拖着她去讨个说法。

昆元师傅见他们进屋,一眼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他浅笑着,连声向他们打招呼:“好好……”

老施立马回敬了一大声:“好个屁!”

他的粗暴声震得里屋传来一阵咳嗽声。

老施责问昆元师傅:“你是聋了,还是瞎了,没听见没看见吗?”

昆元师傅一脸浅笑顿时缩了回去,但他努力僵持着,不让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彩虹是个好姑娘,我是蛮喜欢的;”他慢声慢气地说,“老施呀,今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听你的。”昆元师傅再次强调道。

老施料到昆元师傅会递软刀子,就继续虎着脸道:“你难道不清楚我家老三都被村里这帮畜生糟踏成什么样子了吗?这都是你那个好儿子闯出来的祸,他是野到天边去了,神仙老子都捉不到他了,但你昆元师傅天天在家里,你还不清楚吗?今天你要是不给我家老三一个交代,我跟你说,我老施就跟你没完!我天天上这儿……”

里屋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老施的话,而且比前一阵咳得更猛烈更长久。

“那你说看看,老施。你想要个怎么样的交代,你就说嘛。”昆元师傅小心地试探道,“只要彩虹姑娘不嫌弃犬子,我就是恳求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将去,也要把这个小死尸给我捉回来,好好地给他们办个像样的婚礼,总归不会让彩虹姑娘受委屈的。”他又问:“老施,你看这样行吗?”

老施只“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既是前面不满的延续,又是后面默许的台阶。

但施彩虹突然从蹲的姿势直身站了起来,她冲昆元师傅和老施明确地大声道:“我嫑!”

她坚决不答应:“我就是嫑!死也嫑!”

里屋的咳嗽声更加吓人了,并且神奇地发生了移动。

如果不是伴随着那阵阵咳嗽声,昆元师母从里屋摸出来的话,那天的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昆元师母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日咳夜咳的,尤其是秋凉之后到春暖之前,她的咳嗽声几乎就是七步街有生命的象征。她在里屋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左手抚摸着难受的胸口,右手扶住房门框走将出来,但也没有走多远,刚到房门外面她就站住了,右手依旧扶着门框,十分难受的样子。

她骂昆元师傅:“你在说什么?脑子被锄头掘开了!”

昆元师傅、老施和施彩虹都愣住了,不晓得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门外还有三三两两刚听到风声就赶来的街上人,包括我的母亲,但他们都屏住呼吸,静静地捕捉着门里的动静。昆元师母见他们不吭声,就继续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咋就都是我儿子的不是了呢?这丫头是他用绳子捆去的?还是用麻袋装去的?什么东西!”她那一对被松垮垮的眼皮包裹住的老眼,只睁开那么一点点,却有着病态而又犀利的目光,盯着施彩虹问:“老三,你自个儿说说看,你是怎么出去的?”

“老嫂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老施一听就不乐意了,就质问昆元师母。

但他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又说:“傻头傻脑的,我第一个嫑。”

骂他可以,但骂他女儿绝对不可以,就凭她是野人的娘。老施的心火就“噌”地窜上来。

老施心里也在骂“什么东西”,嘴上就没了遮拦,就吼:“你说什么?带籽虾!”

老施这句“带籽虾”,就把昆元师母的阎王账给翻出来了。七步街上,除了上年纪的,可能还记得当年那件事,但如今已沉寂了四十来年,年轻人哪里晓得呵。门外面就有年长的热情地点拨了那么一下,年轻的问者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想想也是,昆元师傅就跟侏儒一般,身高才一米五,人是精精瘦的;而昆元师母比他还矮一个头呢,有一米四都困难的,又哮喘得这么厉害,是个病秧子,他们咋就能生出野人来呢?这野人可是个高有一米九、熊腰虎背的壮汉呀。

当年,昆元师傅虽说有一门手艺,但人长得实在砢碜,年纪拖得老大,还是只珍珠耳环——耳环总是成对成双出现的,但隔着一个大脑袋不是吗,只能是孤零零地待着。后来,总算有人介绍了昆元师母,一个是急着要嫁人,另一个是只要是女人就行,管它有病没病的,闭着眼睛说好。还果真是有病的,一年时间里,昆元师母差不多有大半年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而且……而且……她嫁过来才半年,就给昆元师傅生了个大胖小子。昆元师傅是什么都不说的,但七步街上却传出风声来,说他娶的女人是个“带籽虾”,嫁过来时肚皮里已经有小人了。有心人还仔细地给昆元师傅算过一笔时间账,黄婆给他做媒前,他们是不认识的,介绍后两个月就匆匆结了婚,婚后才半年就生了小人。就算黄婆做完媒他们就有了,那小人也只有八个月大呀。八个月大的小人早产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能早产出一个八斤七两的大胖小子来,你用脚趾头想想,这可能吗?

七步街相当于整个车村的新闻广播站,七步街上一传,村里就全晓得了。

但这件事传了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一来是昆元师傅为人和善,但凡你说过他坏话,还是没说过他坏话,他是一视同仁地给你剃头的,再传就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了。二来他自个儿都愿意当缩头乌龟,对昆元师母既往不咎,别人去轧什么热闹呀。三来昆元师母常年很少出门,几乎跟外人没什么搭界的,人家又没招你惹你,你老去说人家就不道德了。

这天是她戳到了老施的痛处,老施对她又不了解,除了有这笔旧账可翻,他也没别的可以回敬她的,就心直口快地嘣了出来。但他不晓得这一嘣,戳到的不是她的痛处,而是她的死穴。昆元师母顿时气得直抽风箱,嘴里呼嗒呼嗒急喘,双手攀住门框,脑袋一上一下地来回震荡,与她千疮百孔的破肺较起老劲来;突然风箱少抽了一下,她就一口气上不来了,只是张大了嘴,咕噜了两声,整个人就像被大风刮倒的单株络麻,“扑”地倒翻在地上,都没听到她有什么声音。

还时趴在门外张望的闲人,都纷纷惊叫起来。

屋里的人也都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乱了方寸;最后又几乎是同时涌到她跟前,问她怎么样?她哪里还会说呀,只会翻起白眼,表示极端的愤怒。谁都知道是老毛病犯了,但犯了之后该怎么办,却谁都不知道;谁家又不是都有个哮喘病人要侍候,只有昆元师傅最清楚,但他是个慢性子,只让老施赶紧抱她进去。老施也不晓得怎么下手,最后还是施彩虹一把抱起她,进里屋放到床上。

门外的闲人趁机就涌了进来,将里屋外屋塞得满满当当的。老妈那时候还赶得动热闹,她凭着年纪的优势,有幸抢到卧室前排的位置,能近距离亲眼目睹事态的发展,日后可以作为茶余饭后的第一手谈资,但卧室里陈年的气味实在太过浓烈,又挤满了人,就像有十几根搅屎棍一起奋力在搅动同一方茅坑,令人窒息。不少人不得不捏住鼻头才能坚持,有人就开了朝北的窗子,作为邻居的老妈就别过头去说,昆元师母吹不得风的。汉庄的小儿子便自觉地又把窗关上了。

事后老妈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说昆元师母脸上倒没有出血,但比出血都红,大概她身上最后一股热气都冲到头上了。她说人老的时候,热气都是往上跑走的,老了的人就从脚开始冷起,一直冷到头上,等到头上的热气也跑光了,人就完全老了。车村人忌讳说“死”,便用“老”或“回去”等字眼来代替。她又说昆元师母大概把黑肺都咳碎了,她就认为是一块块细碎的黑肺卡住了她的喉咙。

施彩虹问昆元师傅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可怎么办呀?”就是他的回答。

昆元师傅终于采取措施了,他左手捏住老伴的下巴,催促她张大嘴巴,右手的食指则深入她的口腔中去,左左右右地掏着她喉咙里的那口堵气的痰。或许真有一口浓痰堵住了她的气管,又或许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痰,让她憋过气去的,可能是别的什么。

老妈瘫痪半个月后,就开始轻咳,呼吸时有破锣声,说明喉咙口有痰,但她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粘在气管的内壁上,就像杂技演员用细长的塑料管吹着悬浮在管口顶上的玻璃球,忽上忽下地滚动,却始终不会落下来。但老妈呼吸的气流从细管出来时,就会发出近乎于呼噜的声音,显示出那口痰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尽管痰是没有生命的。我和二哥一起去村保健站配了化痰止咳和消炎的苦药水。老木大早就退休了,现在坐镇保健站的是他的小女儿,和她老头子一个模样,魁梧得像个壮汉。我和二哥给老妈喂完苦药水后,就听到老爸在客厅不停地假咳,好像他也伤风感冒了,见我们没人理睬他,他就自个儿找到我们配的药水,像耗子一般在那儿偷吃呢。我不清楚他这是什么心态,是因为我们过于关心老妈,而把他冷落了,他才有这般古怪的举动呢?还是他认为该吃药的人是他,老妈已经用不着吃药了?

他这是缺乏子爱的表现吗?可前提是他有父爱吗?或许他认为是有的,而且还重如山呢,但他的父爱绝不在我的身上,也不在二哥的身上;我本想虚伪来着,装作也有过父爱的样子,但我现在装不出来了。他应该向那个他倾注了一生父爱的好儿子,去要他想要的子爱吧。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所以注定了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他在他的世界当中做了什么,什么结果就在那里,他正在做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一向都是这么认为的。

大哥从他舅佬那个公司下班后,顺路过来看看,他通常只待上五到十分钟,就匆匆地离去。我每次回去服侍老妈,他都要过来看看的。最初,我还以为他是孝,是关心老妈的病情。但后来,我发现他只是来看我的,他和我聊上几句,观察一下我之后就走了,从不去老妈房里。如此看来,他应该也是来监督我的吧。直到老妈去世之后,我再回想起来,就明白他的来意,他哪里是关心老妈的病情呀,他见到我神色寻常,一切都平安无事,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家睡大觉了。

记得那晚我说老妈喉咙里有口痰,他就对我说,老人嘴里都有一口痰的。又说老人都是死在这口痰上的。这话听上去像是真理,但仔细分析起来,尤其把老妈联系起来,那就是说老妈的时日不多了。他认为老妈喉咙里的那口痰,并不是寻常伤风感冒引起的那口痰,而是来送老妈回去的那口痰。那口致命的痰。

唉,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佛禅有言:人的所有苦难,源于多欲与执念。

那就各自好自为之吧。

昆元师傅的急求纯属瞎子摸象,他那只摸惯了剃子和剃须刀的食指,在他老伴的口腔里,摸一下抽一下,越摸越哆嗦,再摸一下,再抽出来看看老伴是否通气了。但是很显然,昆元师母喉咙里的那口痰就像座山雕的老巢一样难搞,而他决非是那个孤胆英雄杨子荣。

大家都叫昆元师母快不行了,赶紧送医院吧。但镇上太远,还是送保健站吧。汉庄的小儿子高声说我去推车,就奋力挤了出去。他从家里推了辆三轮车过来,那辆三轮车是他卖猪与送肉用的。大家七七八八地把昆元师母扛出来,躺到有着一股强烈恶臭的三轮车上,但谁也不觉得难闻。汉庄的小儿子就连昆元师傅都来不及上车,便飞身上车,飞快地冲出七步街。

昆元师傅和几个执念于事态结果的人,包括老支书和老施——不,老施应该是当事人之一,他们赶到村小西边,设在村大会堂里的保健站,等待他们的却是死讯。而我母亲则悻悻然地回家来了,她已经七十多了,眼见着八十就要敲门了,她再也赶不动远距离的热闹了,很是遗憾。昆元师母就在送往保健站的途中,就已经不再咕噜了,她永远摆脱了哮喘的困苦,也永远脱离了人间的苦海。汉庄的小儿子在大会堂门口高高的台阶之上,慢慢地来回踱步,等着他们。他没有说话,只是庄严地摇了摇头。其实,对于这个结果,大家一点也不觉得吃惊,甚至都有一些释然,他们跑来就是为了证实这个结果的。他们就不想爬台阶了,就停在台阶底下,双手扶住三轮车喘气。大会堂的台阶很高,有十多级吧,只有昆元师傅坚持爬上去,但他还没有爬到顶上,就软倒在台阶上。他就如同暴雨下的一堆松泥,随着雨水的冲击,浑身高频率地抖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瘫倒在那儿,默默地盯着南边的天空,仿佛是另一个昆元师傅。

老施这一过激的行为,不但导致了昆元师傅家的悲剧,也催促自己家庭的内部分裂,他老伴当天就给自己打了个包裹,带上它徒步去了镇上的大女儿家。她在大女儿家一待就是五年,其间只是让大女儿回家来,把她的东西全理走了。五年后,她又去了省城的二女儿家。二女儿快要生了,她去服侍二女儿坐月子,之后就留下来带小人,迄今又有两年多了。

在七步街的这个家,只有老施和老三在,人家问起老伴来,老施就脸一沉:“死了!”

老施死后,是大女儿和大女婿赶来七步街处理后事的。大女婿叫来了一帮专门干这种活的人,当晚匆匆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就送去火化了。二女儿家和老施的老伴都没有回七步街,听说是直接去了殡仪馆,也不知是真是假。车村人对老施老伴的意见可就大了,她哪里像个有家的女人呀,老公死在家里,都不晓得回来哭两声,她还是老施的女人吗?莫非在外面有野男人了?

接近年边的时候,整个七步街的绘画工作终于结束了。我搞不懂这个小黑哥为何每幅画,都画的是窗子,他不应该只是会画窗子呀,难道这是他个人的偏好?总之,整条七步街上,能露出来的让人看得到的白墙上,都画有相同的窗子,和窗外不同的世界;这就使得七步街亮堂了许多、明媚了许多,我再次经过时,都觉得它已经不像是七步街了,而是一条全新的街。这种感觉其实还是蛮喜人的,到底是人要衣装马要鞍,一条街也是这个理儿,可见面子工程是根深蒂固的民族国粹。

我听说施彩虹又跟这个大乌鸦般的小黑哥跑了,很是吃惊。她怎么又跑了?跑的苦头她还没有吃够吗?整条街的面子工程完工的那天傍晚,小黑哥收拾了东西,并没有马上走,而是进了施家,待到很晚才走。街上有人听到那辆大音响的摩托车,轰隆轰隆地离开七步街时,都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就是明天的事了。但谁也没有想到施彩虹会上了那辆摩托车,和他一起走的。她是和小黑哥一起私奔了呢?还是仅仅搭他的车离开车村,然后独自去浪迹天涯呢?我就无从知晓了。

我突然想起老妈对施彩虹的埋怨。

她当时就对我说:“还回来做什么呀!”

听说了此事之后,我才有心去街东头的施家看看的。我是去看画的,去看小黑哥画在施家东山墙上的那幅画。画上也还是一扇打开的窗子,但画得比任何人家都要低,窗子下框只与我齐肩高,窗口趴着一个女孩,双臂相叠在窗台上,露出上半身来,应该穿的是荷叶色的旗袍,胸微微隆起,无意挑逗观赏者的眼球。她昂扬起头,下巴像火炬的长柄,举着女孩水蜜桃般的圆脸。所以,首先进入观赏者视野的,却是她翘得老高的尖尖的下巴。她一脸凝重地遥望着天空,这就使她的双眼几乎是全白的,瞧上去像个女瞎子。她左侧的窗台上,停着一只双翅反剪的白鸽,陪伴着女孩;又或许说,这只白鸽就是女孩的灵魂。孤独的灵魂。如果我不仔细看的话,是注意不到绑在它翅膀上的细黑绳。白鸽和女孩一样仰着头,望着同一片天空。而窗外偌大的天空,微蓝,却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吗?当我将施家整堵墙仔细找过一遍之后,才发现很高的右上角上,有两只背对着她们飞翔的灰鸽,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如果我不留心看,还以为那是岁月留给白墙的污渍呢。白墙是很容易招惹人世间的尘埃。呵呵,我又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这个小黑哥藏得可真够深的。我发现在灰鸽下面,还有一条五色的彩虹,隐隐约约的,不像我看到过的其他画家的画里,彩虹永远是浓墨重彩的,十分醒目的;但在施家的墙上,它只是一条隐身的彩虹,默默地让两只灰鸽飞翔在彩虹之上。

今年春节,正月初八上午,那个女人上门来讨钱,见施家锁着大门,没有人。她难道还不知道施彩虹跟画窗的小黑哥跑了吗?施家当然没有人了。她就一个电话,叫来了三个男人。那个女人让男人撬了门,带人闯了进去。屋子里只有一股当家作主的阴气,像干冰一般,让人皮肤收缩,浑身起鸡皮疙瘩。客厅靠后墙的八仙桌上,罩着一只椭圆形的绿色网纱大饭罩;那个女人猛地拎起大饭罩,桌上只有两只朱红色的骨灰盒,上面什么都没有盖。骨灰盒上的标签被施彩虹撕了,没有名字,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只是老施的,一只是施彩虹老公的。

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两件现在不做老来会悔恨的蠢事。老妈摔倒两周后,那天是我在服侍,老爸先是去求菩萨,随后就回到黑屋子,握起老妈的一只手,对她说:“天云他妈,我在菩萨面前给你求过了,菩萨会管住你的,你回去吧,好好回去吧。”

老爸竟然当着我的面,就这么对老妈说的。

我都傻了。

老爸接着又强调说:“今天小佬在家里,你回去吧!”

他这是什么话?我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老妈今天就死呀!他这是要老妈死在我的面前呀!让老妈死在我面前,是他们合谋的吧?我简直要疯掉了。直到老妈“五七”做完法事的那天晚上,我对其他三个哥哥和嫂子说,我有话说。在这次家庭会议上,我把老妈从摔倒到死亡这段时间里,我所看到的,我所想到的,原原本本地梳理了一遍,我说出老妈的死因,绝对不是在病上,而是在老爸和他们的那个好儿子身上。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当晚,我和其中一家斩断了烂到没有下线的亲情,并提醒另外两个哥哥提防着点。这正是我要的结果。我不清楚那两个哥哥是否已经清醒,或许是端着聪明装糊涂,又或许是藏起糊涂装聪明,反正他们都没有明显的表示。我知道我这么做虽然很蠢,但我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死去的老妈。我想这就够了,余生不至于会后悔枉为一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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