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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那头大牤子

2022-02-24周亚清

延安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牛棚爸爸

周亚清

故乡,谁都思念,而我更是思念故乡的那头牛——大牤子。

大牤子是一头公牛,我家养过的唯一的一头牛。

大牤子刚来我家时,应该叫小牛犊。从未接触过牛的我站在它的面前高出它半个脑袋,还是有些害怕。爸爸把缰绳塞进我的手里,低低地说道:“上学赶趟。牵到东大道,放放!”

望着爸爸远去的背影,我硬着头皮,领着它向东边走去。

也许它很饿,或者与我很陌生,小牛犊到了东大道就是抡着刀似的舌头割着青嫩的野草,塞进胃里,大眼睛偶尔偷望我一下后,继续收割。我也把心放了下来,多看了几眼:两条笔直的前腿配合两条弓起的后腿撑起面板似的的身体,长大尾巴钟摆似的摆动,还是扫不掉后腿上的伤疤和粪便。呛毛呛叱!

东大道之行应该令父亲很满意,放小牛犊的活儿承包似地降落在我的肩上,和它同出同进同长大。长成大牛犊子的它,脾气也长大了。

这不,拎着缰绳慢悠悠地走在西河沿上,我后面跟的便是大牛犊子。毛管油亮,两肋鼓鼓,头不停地左右摇晃,眼珠贼溜溜地搜寻。很快,相中一块向阳的河滩地大吃起来,我也放长缰绳,放宽视野,看河面上蜻蜓点水、草丛里蚂蚱蹦跳、白云擦过路两旁支起的片片青纱帐。手被缰绳勒了一下,大牛犊子正专心致志回头舔自己后脊梁骨呢。舔一会,吃一会……

犬窝慢慢鼓起来,我的希望也胀了起来——爸爸说了,犬窝平了就可以回家了!

突然,缰绳猛地一抽,大牛犊子扭身窜了上去,沿着土路颠了起来。不留神的我被掷了出去,随后心也提到嗓子眼:犬窝没平,钻到玉米地里怎么找啊!追,必须把这家伙抓住!可是越追大牛犊子的影子越小……最后消失在道路拐弯处。

八月的乡间土路上,知了一声一声拼命地叫着,暑气罩在脸上,汗水滚落下来,黄士升腾的灰一把又一把地抹在我的脸上。白花花的太阳下,搓了把脸,甩了一下,泪水和汗水浸泡着忿恨种了一地,挪回了家。

啊——大门口拴牛桩旁那不是大牛犊子吗?卧在那里,嘴巴—张一合地咀嚼着,安静、惬意!

我冲向柴禾垛,抽出一根碗口粗的棒子,一边骂一边轮向这个犊子……

爸爸闻声从院子里走出来指着我,喝道:“你是人,它是牲畜,和它计较干啥!”“没吃饱就跑回来。我怕它跑丢了!”我撅着嘴嘟囔着,“那是它不饿。老牛像人一样记道儿。”爸爸说完,嘴角抿着笑,接过我手里的“凶器”,插了回去。“把牛刷子拿来,这两天它皮子紧,愿意嘚瑟!”爸爸兜住牛嘴巴怼了怼,才按着牛刷子一趟一趟抚爱地刷着,目光柔和。微风吹过,一丝清凉泌来。

刷完后,我边用笤帚扫爸爸身上沾的牛毛,边打趣地说:“大牛犊子待遇比我都高!”“牛厚道啊,你对它一个好,它给你十个好。”爸爸感慨道。“你那意思是我得向它学习呗!”“自己寻思着。”爸爸背影里荡漾的这句话,比他的影子还长。

以后的岁月里,大牤子验证了爸爸这句话。

爸爸有空就放牛、刷毛……没空,就吩咐四哥和我及时地喂草、饮水。谁家有不吃的大酱,就要了来让大牛犊子舔,这样才能多喝水,促进血液循环和成长。冬天,尤其是下雪天,总要把它牵到外面溜几圈,暖和暖和身子。其实,牛棚的门挺严实,根本不冷,我后来才知道的。

这样的待遇下, 大牛犊子窜成了大牤子。一米多的身高,腰身前粗后细,浅黄色皮毛柔软油亮,毛尖都渗出油珠来;两支牛角分列左右,像匕首一样守卫着;粗长的尾巴随意地甩动,都碰不到伤疤,更不用说粪便。它成了全村最壮实最威武的老牛,也是我家最主要的劳动力最卖力气的一员。

原来和别人家合伙种地,后来闹了矛盾,便独立种自己的地。三垧多地的种、趟、拉全都压在大牤子身上。我家的大牤子,迈着扎实稳健的步子,干得精彩、干得欢实。

不用说春天自己拖着沉重播种机,翻开黑黝黝的土地把种子埋进土里;也不说夏天独自拉着长犁杖拱起垄底的土,扶上垄台庄稼们茁壮地成长……这些活计别人家的耕牛都需要前面牵着,还得配个牛做帮手才能不踩坏种子和苗。我家大牤子,从地头到地尾都行走在垄沟里,不用人牵自己就干完。每每提起这个事,爸爸总是眉开眼笑,使劲拍着牛的后屁股,大牝子也像懂话似的,使劲摇晃着大脑袋,尾巴啪啪啪地应和着。秋天,又是大牤子自己拉回一场院的金黄。

家和牛卖力,几年下来,我家终于盖上四间砖瓦房,饭碗里还冒出稻米的银亮。我上学带的午饭里,终于是喷香的大米饭,那是大牤子用汗水换来的。

家有几亩水田在六里外的铁道附近。每年秋季收割时,水稻还浸在水乡泽国里。人们只好把两个板凳插在水面,铺上木板,捞出来的水稻躺在上面,晒干些再拉回去。这样的水稻装上高高的一车,绝不比一座小山轻。

我家大牤子,此时就要拉走一座小山!

这里的路因为雨水浸泡坑洼不平,还得翻过铁道帮子。有的人家因为过载,不是从铁道帮子上退回来翻车,就是出溜到两边的水沟里;再不就是分成几小车不厌其烦地倒腾过去。

此时,我们哥四个直愣愣地盯着爸爸,老人家低着头,脚尖不停地搓着地,眉毛拧了一会后,抬起头,缓缓地扫过四张疲倦青涩的脸,“一趟拉回去吧!”小山似的水稻车,一会儿就屹立在我们爷五个眼前,也站立在铁道帮子身旁。爸爸铺开二大捆青草,大牤子头也不抬地吃着,时不时晃晃头喷个响鼻,再接着往嘴里续。车老板的位置上,爸爸拴上一根棕绳,紧了又紧、拽了又拽,然后走到大牤子的身边,拍拍后屁股,大牤子依旧甩着大尾巴纠缠着青草。歇了会儿,大部队浩浩荡荡去进攻铁道帮子。

这是呈45度角的斜坡,长约几十米,躺满了碎石子,嵌在土路和铁路之间,左右都是积满雨水的水沟子,落日的余晖把沟里高高舒展的香蒲锻造成锋利的金剑,斜垂的芦苇染成欢迎的丝帕,幽碧的水湾不时传来几声青蛙和蛐蛐叫声。信号灯,在远处平坦的地方变化着脸色观察着、招引着、等候着我们。

一列火车在红色信号灯下呼啸而过,爸爸皮鞭一挥,车轮滚动,移上斜坡。这时,蛙声阵阵,蛐蛐合鸣,我们哥四个躬着腰绷直腿,推着头顶这座小山。车的速度由快变慢,驾——爸爸的喊声越来越嘶哑,鞭子声越来越密集,我知道最陡的坡最难的度这时候到来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们哥四个一齐喊叫起来,爸爸却不出声也不打了,车子滞在半腰。我的耳畔,只有嘴里的加油声、耳朵的嗡嗡声,啊啊啊……时间静止、万物息声!稍停片刻,车轮缓缓移动,慢慢向前,一步又一步,一寸又一寸,终于在四野的蛙鼓声中停在信号灯下。

我们哥几个全都瘫坐在地上,尽管石头子硌得生疼。爸爸倚在车辕上大口喘着,边褪下缠在身上的棕绳,移到大牤子身边,使劲地拍着脑袋。大牤子垂着头,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全身颤抖着,毛尖缀着无数的汗珠,夕阳滤成颗颗璀璨!这一刻,过去30多年了,一想起来,我还是心有余悸!经常问自己,如果不是大牤子,换作别的牛停在半坡不拉会怎样,不敢想!

这样的牛,不是我家的福星吗,不值得我家一辈子奉养吗?正如古人所吟咏: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

我们固然饲养得很周到,但是饲养后的老牛未必都能像大牤子一样尽心尽力,知恩图报。我家大牤子做到了,做得心服口服!

自那之后,大牤子正式成为我家一员。每当牛槽子咣当咣当响时,不管是谁总要奔向牛棚,看看大牤子渴了饿了,还是憋得慌想到外面溜溜儿。

一般都是我冲过去探望它。不仅仅是铁道帮子上的威武,更因为它通人性,懂我心。

自从西河沿偷跑之后,大牤子再也不私自作主回家。总是在我的牵扯后,才摇摆着返回。我也学爸爸的样,牛的后屁股上铺上麻袋勇敢地骑上去。有时,两腿没配合好又滑了下来,拍拍脖子,它便跪下前腿让我顺利地坐上,从不拒绝我的请求。特别是庄稼半人高时,我骑在牛背上行走在乡村路上,齐刷刷的玉米高粱分列两侧,高挺的白杨随风鼓掌,牛走逍遥,人扬豪迈,我就像出征的元帅检阅三军将士。微风拂过脸颊,风也是甜的。

苦的时候,也是大牤子陪伴我,慰籍我。

中考时,我报考中师。主要是父亲身体病弱母亲年迈,四哥也要成家了,我想早点儿挣钱,不愿再拖累这贫困的家庭。

可是,天不作美——我,落榜了。几天的痛苦思索后, 缀学之心扎下了根。

母亲几番劝导无效,轮起苕帚疙瘩就是一顿猛削,我捂着头,向牛棚逃窜。谁知妈妈光着脚竟然追到牛棚,连拥再踹才攻破牛门,挤进来,我只好缩在墙角淋着不断溅落的笤帚疙瘩雨。泪水,湿透我的衣袖,也湿透妈妈的衣襟。我是老儿子,成绩在班里总是数一数二,复习一年完全可以跳出农村,可是……之前惹过她老人家生气,也挥舞着苕帚疙瘩打我,追几步扭头就回去干活了。这次,不但追到牛棚抽打,还泪水满襟汗水满身。我知道,这是恨铁不成钢,这是嫌烂泥扶不上墙!

看我蹲在墙角不停地哭,妈妈流着泪,扶着墙,身子拖出了牛棚。这里,只剩下我和大牤子。想到自己不争气,又惹妈妈生气,泪水又一次滂沱而出。朦胧间,大牤子正回头睁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我,嘴巴不停地咀嚼着,两只耳朵立起来照向我。我像见到亲人一样直扑到它的身旁,伏在后背上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得意掏了出来,化作泪水和哭声向大牤子倾泄……忽然,湿乎乎热烘烘的东西贴在我的脸上,抬头一看,大牤子扭着身子用它的舌头舔我的脸呢!一下,又一下……虽然粗粝,异常温暖!

泪水浮起的笑容,有时是那么的无奈!

一个余晖满身的黄昏,妈妈满脸灿烂地告诉我,考上了!打听半天之后才得知,是本校高中部捡了我这个中师漏!

又一轮的学海泅渡,却要与大牤子撒泪挥别!

这一期间,大牤子帮大哥和二哥家各拱起四间砖瓦房,种着他两家和三哥家的三四垧地。别人家的公牛春天见到母牛,不是死命叫唤,就是挣命似的冲上去。我家大牤子儒雅着呢:安静地到跟前,鼻子互相触摸一下,便摇着尾巴咀嚼起来。于是大牤子就被二哥哥称为“神牛”。

再神的牛也抗不过世态炎凉!

高三时,四哥娶亲另过,父亲再也撑不起虛弱多病的身体去田间劳作,母亲家里屋外也忙不过来,最痛苦的抉择摆在面前:卖掉大牤子!其实,它已近中年,仍然勤勉地耕种着这块土地,服务着这群陪伴它长大的亲人们!

来过几个买主,都说要把大牤子杀了卖肉!爸爸二话没说,挥挥手打发走了。妈妈哀怨地望着爸爸,掸着围裙说道:“都这么大口了,谁还买它干活!”“种地的话贱卖都行,就是不能让它下汤锅!”爸爸边抠着炕席花,沉甸甸地说,“我要是能干动活儿,陪它一辈子!”我转过身,冲进里屋,是的,我同意爸爸说的,我也不愿我家的大牤子遭遇这样的命运。

几天之后,谈妥了买主。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把一大沓子红通通的钱推到爸爸腿前,他老人家自始至终都没动,还是妈妈缓缓地摆到柜子里。

“爸爸我去饮牛了!”我想让大牤子装着温暖走上异乡的路,也记住这段蚀骨的经历。“多放点儿玉米面!”爸爸大声地喊着,我又额外多倒了一碗。大牤子一口气把半桶水都喝尽了,抬起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长长的睫毛不停地刷着我的眼睛,抖抖身子, 晃晃头,耳朵不停地转动着。缰绳放到买主手里,泪水就不停地捶打着我的手背、胳膊。呆立着,盯着我的大牤子一步一步地跟着新主人离去,身影慢慢地变小……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飘落的片片雪花告诉我,这不再是八月;拴牛桩子在,柴禾垛木棒子也在,我的大牤子还能自己回来吗,回来咀嚼往日的酸甜苦辣、劳累清闲?我,还是站着,等着……等着奇迹发生!爸爸和妈妈都没有送大牤子。夜里,爸爸的咳嗽声格外响,震落一地雪花。

考上大学那年,病入膏肓的父亲做出最后一个决定:四间砖瓦房卖掉,供我念书!

这时候我才明白,看起来是我饲养着大牤子,实际上是它喂养了我,用它的汗水情感无私地回报着我,从饭碗到学业,从生存到生活,可最终留给我的是这渺渺无期的背影和滔滔不绝的忏悔和思念。看起来离我而去,实际上它的恩泽一直滋润着我。我只放牧它一坡青草,它却馈赠我满腔赤诚!

也许,这辈子都走不出大牤子的身影,我也不想走出这段温暖的年月!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必然,也是无奈。可是,天下之大,能不能散后有灵魂相聚,悲后又来重逢之喜。

大学毕业后,我工作在异地,对大牤子的思念汇聚到绵绵的思乡之中。时至中年,奇迹竟不约而至!

炎热的午后,我拐过熟悉的小巷,一个陌生的男人正蹲在地摊前叫卖。我扫了一眼,目光一下子被雕像撅住:如刀直挺的双角、粗壮浑圆的前肢、弯曲成孤的后肢、甩动的牛尾。我捧在手里仔细端详着,越看越像我的大牤子。走了这么久,依然难以割舍这段尘缘。“这是夜明的,就是牛角碰坏点儿!”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拥有它。

确实是,每当夜色如漆,摆在电视柜上最显眼的这座雕像总是闪着幽光,我的眼前不再黑暗,记忆也不再苍白,导引着我的视线和灵魂前行。

现在,我的思念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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