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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督河的记忆

2022-02-24

延安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窑洞园子祖父

罗 欢

我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的祖母已经很老了。

她和我去巷口的大石上歇凉的时候渐渐走得没我快了,她从灶火前的校凳上起来的时候我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把她拉起来,她和我抬水去后园浇菜的时候通常要走几步就歇一下。

可我还是喜欢跟着她。她做饭的时候,我就去灶前拢火。她去后园浇菜,我就在园子里摘洋柿子吃。她去巷口歇凉时,我就捡起石子扔向那颓圮的院落。如同耶稣门徒跟着耶稣一样,我像是祖母的另一个影子,祖母在哪,我就在哪;祖母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也不是真做,只是捣乱,可祖母也不恼。

我家院子是很大的。六孔白得发亮的石窑洞,窑后面是供养全家的菜园。我家的石窑是很实用的,屯着粮食,屯着草料,屯着大大小小的牲口也屯着人。从东往西数,前三孔是敞口子的,第一孔窑洞装着祖父为牲口们打来的干草,那干草很多,似乎一年四季都那么多,从来都没有减少过。母鸡们把鸡蛋下在干草堆里,猫儿在这干草堆里分娩,有时候这草堆还会收留一个爱偷懒睡觉的小女孩。二三孔窑洞里分住着骡牛与羊群,羊粪长久地堆积竟变得和炕一样坚硬厚实。未经裹泥的石缝藏着麻雀窝,雏鸟又引来小蛇在石缝里安家。夏天里取一只长竹竿,梢头在骡牛的尿涡里搅和几下,胡乱绕几节麻丝在石缝里搅缠。掏不出鸟的时候居多,运背一点还会挑出一条小蛇来,那时候便竹竿一扔,逃之夭夭了。待稍晚一会又半带惊恐半带好奇地在窑洞前踅摸。

后三孔窑洞上安着晒褪了红气的橙色门窗。祖父祖母住在中间的窑洞里,这屋里的陈设我极熟悉,漆得油亮的桌子,画着胖娃和莲花的黑柜子,古朴的水瓮与碗柜,积满薪柴的灶火,老旧的风箱……这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熟悉,每一个故事都让我长久萦怀。接下来这一孔窑对我有着别样的意义。那是一个混沌的日暮,羊群归家,我以哭声应和山羊的咩叫。

最后那孔窑洞里有个快挨到窑顶的麦仓,仓里麦子也快要挨到仓口。两口柏木棺材停在窗前。棺材上刻着各样的人,白发苍苍的老头,绾着发髻的童子,各样瓜果儿不分时令齐整地码在高高的案桌上。亭台楼阁,月桥花榭,比我家还要好上百倍。

我问祖母:“这是啥?”

祖母抚摸着透着柏香的、精雕细刻的木头:“这是给我和你爷的。”

“给你和我爷干啥?”

“人老了睡在里面。”

可怜我这小小孩童,不知“老了”就是身故,便是呼吸也没有了,又怎么会翻身。

追问祖母:“这房子这么小,翻个身都不行,为啥在这住?”

祖母便岔开话题来,“咱去后园子吧。”我还想问,祖母又说,“你听母鸡叫了,快去收鸡蛋吧。”见我出来,祖母就哒叭一声将门上了锁。

我家不止这六孔石窑,院西侧有两孔土窑,窑垴上交缠生长着着杜梨、柏树、酸枣刺。窑门前还有一个玉米仓,仓子背阴处的木头上生着大大小小的木耳。每当秋天仓里就会装满黄色的苞谷棒子,引得窑垴上的黄鼠狼蠢蠢欲动。

南侧的院落里东房和西房相向而对,猪槽石瓮各自安置,园子里瓜果蔬菜肆意生长……那是二爹爹的家,住着我童年里最亲切的堂哥。

我家院子是很大的。里面除了窑洞,房子,还有各式的生灵。脖上绑着铃铛的老牛,油光瓦亮的骡子,成群的山羊,温顺的老狗,毛色各异的鸡,土窑垴上窜下来偷苞谷的黄鼠狼,猪槽下的潮虫,西房背阴处的浓绿的苔藓,玉米仓上勃勃的木耳,长在废弃陶罐里的仙人掌和太阳花,满园的蔬果和菜叶上的青虫、蚂蚱、蝴蝶、蜻蜓、牛虻……那生灵多得数不清。它们夏天里来就会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勃勃地长着。它们的小主人也是这生灵中的一个,和它们一样勃勃地生长着。可它们的两个老主人都渐渐衰老了。

当公鸡的啼叫拉开东方天际上的帷幕,祖父和祖母便开始在微光中悉索着穿衣。我早是醒着的,睁着眼静默地看着祖父,看着他扣好老布衬衫上的盘花布扣,看着他看着他用绑腿把裹脚布齐整地束在覆着行茧的大脚上……直到他把白色的老布腰带束在夹衣上,一切才算结束。这时候,祖母早就叠好被子下炕去了。睡在他们中间的小小的我坦然的闭着眼睛,听着祖父叠被子,下炕,穿鞋,劈柴,饮牛……又听着祖母扫院的刷刷声。

直到祖母扫完院子开始烧水做饭,我还藏在被窝里。祖母说:“不早了,起吧。”我撒着娇,不起。祖父喂完牲口回来,把冰凉的手放在我的被窝里,我才吓得蹿起来,穿好衣服,胡乱地把被子卷起来,跳下炕去。

我跑到院里,院里能听见牲口们嚼草料的声音。我把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小地主一样缓慢地踱着步,巡查着自己的土地。空气是清甜的,我大口大口地吃着空气,如同我在菜园大口大口地吃着黄瓜那样。看够了,玩够了,我就回到屋里去。

屋里水汽氤氲着。我看不见祖母,只能听见灶火里噼里啪啦燃着的木柴,锅内沸腾着的水声,祖母为祖父泼鸡蛋时,筷子碰撞洋瓷碗发出的脆响。祖父用冒着热气的毛巾擦脸,擦完又用这冒着热气的毛巾给我擦脸。

祖父洗过脸,热一壶酒,泡一壶浓茶,将茶壶坐在炕头的火盆里。等到祖父一切就绪,饭早已用盘子端到炕上了。

祖父呷着酒,讲着他早些年经历过的世事。我抿着祖父的酒杯,不停问后来呢后来呢?直到盘子撤下去,我还麻缠着祖父。那时候他就不讲了,抽一锅老旱烟,出了门,吆喝着羊群走了。

祖父一走,我又麻缠祖母。她洗锅,我也吵闹着要洗。祖母就舀一盆清水让我洗。她扫地,我就拿着笤帚画“老爷胡子”。祖母缓慢地一件件做着家务,我就拿个小铁锹在院子里转悠,挖一挖院里的草,又挖一挖柴堆下的碎柴渣,又刨刨枣树下的土……等到祖母做完家务出来院子的时候,我家已和昨日一样乱了。

祖母骂我:“挨炮子的。”

我问祖母:“炮子是啥?”

祖母便笑了。我知道,她才不舍得我挨炮子呢,我磕到石头上,她都会去拍几下石头。

我随祖母去鸡圈放了鸡,又去菜园子割韭菜,园子里的露水褪尽,蔬菜们勃勃地生长着。洋柿子红灯笼似的挂在绿叶里,紫茄子吊在茄子枝上,辣子红的红绿的绿,黄瓜尖顶着小黄花,马缰绳一样的虹豆,肚子滚圆的菜豆,油绿的扁豆都齐齐地垂挂在架上,大倭瓜躺在地上睡了,小倭瓜还顶着花……

我坐在密密的豆角架下,吃个黄瓜又咬个洋柿子,快活地像个小神仙。青虫趴在白菜叶上,蝴蝶立在茄子花上。风微微一吹,花椒树叶就开始跳舞。萝卜缨儿水绿水绿的,胡萝卜露着半截小身子,我使劲拔一下,那绿缨儿连着小萝卜就都在我手里啦。祖母又骂我挨炮子的,我反问祖母:“奶奶,炮子是啥?”祖母就不说话啦。祖母拔草,我在园子里和可爱的生灵嬉闹,好不安详。

等到我们从菜园出来,太阳早就升得老高,像是就在头顶上热烈地炙烤着。母鸡咯咯咯地叫着,怕人不知道她下了蛋似的。我跑去第一个屯着干草的窑洞,用衣襟撩出来四五个白花花的鸡蛋,小心翼翼地随着蹒跚着的祖母回到清凉的窑洞去。

屋内是安静的,木柜,老瓮,风箱,锅台……一切都像静谧的老者,睿智而成熟地看着窗外勃勃生长的一切。我把门掩着,在透光的门缝看收回来的鸡蛋。有黑斑的放在碗架左边的陶罐里,没有的放在右边。左边积得多了,就拿去孵小鸡。因此,我家是不缺鸡的。我想吃鸡就有鸡,想吃蛋就有蛋。想吃蔬菜,就有黄瓜和洋柿子。想吃山果,就有祖父带回来的蛇莓子,母瓜,杜梨,桑葚,山杏,酸枣……

我家什么都不缺的。

当绿皮火车轰鸣着穿过督河,祖母就开始做饭。我把手洗干净放在祖母的和面盆里,祖母一边教我,一边说着:“女大自巧哩。”任由我在盆子里胡乱地翻搅着。等我稍长大点,就真的变得很巧,我可以和面,可以拌拌汤,可以烙鸡蛋饼,可以炒各式样的菜,可以包饺子……一切都从祖母由着我在面盆里肆意翻搅开始。饭快熟的时候,祖父就回来啦。鼓鼓囊囊的口袋里装满各种山果与玩物,自然是给我的。

在督河,午饭后会有片刻的宁静。太阳总是不吝于他的恩泽,可他对川道的偏爱似乎更多,将大量的光热都施与洛河两岸青青的玉米大豆,施与厚重沉稳的柏山,施与柏山下这个宁谧的山村。这样的时刻,南风吹动着庄稼叶子,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下店河唱着歌儿汇入滔滔奔腾着的洛河,老牛和骡子藏在窑洞用尾巴驱赶着牛虻,夏蝉儿藏在绿荫里扯着嗓子呐喊……勤劳的农人们吃过午饭总会躺在炕上歇一歇晌,待到日头稍稍偏西,才扛着锄头往地里去。祖父和祖母也有这习惯。他们睡了,我百无聊赖,玩着祖父带回来的玩意儿,累了,就躺在炕角听我家那只有年头的不太准的老钟表走路的声音,听着听着也便睡了。

我醒的时候,祖父祖母早已不知去向。院子的一大半都被日影覆盖。我没灵醒,混混沌沌地走着寻找我的祖母。我走到土窑,窑门上搭着大锁。我走到菜园,菜园静谧着。我走出荆条扎的柴门,走过柴门前白的发亮的大碾盘,走到那坍圮的院落前就看见祖母和两个与祖母一样苍老的妇人。凉风从巷子南边吹来,竟将混沌中的我吹醒了。

我醒了,我的世界就醒了。

我听到夏蝉在榆树上聒噪,我听见南风吹动树叶发出动人的声响,我听见火车穿过村庄发出的轰响……

妇人的谈话是了无趣味的,所说无非是谁家多了几头猪仔,谁家从山里套了几只兔子打了几只野鸡,谁家小子晌午不睡觉跑到下坪摘了半袋子青皮核桃,谁家孩子又在火车梁子上压出一个精致的核桃刀之类。

我是不喜这样的谈话的,我喜欢不顾祖母有长虫的恐吓翻进那颓圮的院落去。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世界比我家更荒凉,蒿草长过我的头顶,几孔石窑摇摇欲坠。石墙垒起来一个不大的园子,那园子和我家不同,我家园子长菜,那家园子长草。高高的荒草竟掩盖住一棵梨树的主干。我羡慕那荒院,因为那里有我家没有的梨树。

这梨树没人管,没人除草,没人施肥,没人浇水,没人疏果也没有人采摘。它自由地长着,没人在意它开了几朵花也没人关心它结了几个果。它唯一的朋友就是翻墙到这院子里的我。可我的朋友不止它一个,我家的每个生灵都是我的朋友,我和他们说话,和他们玩耍,有时还捉弄它们。我是对不起这梨树的,因为它认为唯一的朋友看它的次数太少太少,还只是关注它的花朵和果实,从不和它聊天,从不和它嬉闹。

梨树生长的那院子也是荒凉的。可后来听说人们竟在那荒院里挖出来两瓦罐金灿灿的铜钱来,那是那家祖上留给子孙的馈遗。可是祖上留下的那院落,终究是荒芜了。

我就这样玩着,一会儿抓个蚂蚱,一会儿采朵花,一会儿又把碎石抛进那院落里。直到太阳终于完全坠落在西方,老人散去,祖母才带我回到属于我的天地。

屋外的锅台还存留着日光留下的余温。祖母生火烧汤,我咬着黄瓜在院里欢蹦。直到羊群踏进巷口,群羊发出咩叫。

我是喜欢羊叫声的。母亲告诉我,我来世上就是这个时辰。头羊踏进院落,发出一声咩叫,我就开始啼哭,因此我天然地对羊叫声有种亲切感。

祖父回来,我就不期待晚饭啦,那些藏在祖父衣兜里的山果成了我的晚饭。有时祖父还会带回来黄蒹,祖母烧汤,他坐在院子里绑笤帚。我蹲在祖父身边唱着歌儿看着他忙。成群的麻雀落在土窑垴的树枝上,喳喳地叫个不停,记忆中那是我唱歌引来的。

暮色终于消失,月亮升起,鸡鸭牛羊回圈,生灵们都将要歇息了。

铺好炕,我睡中间,长长的灯绳压在我的枕下,火燿子在黑暗中一点点燃着,梢头亮着静谧的红光,屋子里弥漫着艾草的清香。

一切都歇下了。

躺在炕上,能听见风吹白杨发出的哗——哗——声。

洛河自远古奔腾而来,涛声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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