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位作家朋友
2022-02-24袁广斌
袁广斌
多年以来,由于工作和个人爱好的原因,我结识了许许多多的作家。这些作家,有的已入耄耋,有的刚过而立,但大部分都是在具有“作家”身份后,才与我相互认识的。而在这些人之外,却有几位当代优秀作家,或为我的中学同学,或为我的大学同窗,或为我的部门同事,在与我相识之时,均无“作家”名号。但我,却对他们推崇有加,不能忘怀。
倔强而浪漫的李建军
20世纪80年代进入中期的时候,我考入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读书。最初的一年,我与李建军并未相识,因为他高我一个年级,并且不在同一栋教学楼上课。
待到上了大二,班上共有五十位同学,每七人一个宿舍,自然就多出一个人来。我便主动报名,要求住在由不同年级和不同班级同学组成的混合宿舍,因为我觉得不同文化杂交,可以结出更饱满的果实,非同班同学共住,可以获得更丰富的信息。
我们那个宿舍,分配了比我高一个年级和低一个年级的各三位同学,外加一个“承上启下”的我。
就这样,我和建军成了舍友。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是一位标准的书生,戴副眼睛,肤色显白,略感文弱,只是唇上一抹短髭,漆黑而倔强,留给我很深的印象。
我住在临窗的左侧下铺,他住在靠门的右侧上铺。绝大部分晚上,他都是在楼门即将上锁、宿舍即将熄灯时才回来,手里握一本与我们所学版本不同的文学理论教材,或者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等人的著作。
日子久了,与他攀谈起来,才知道我们俩还是一个县的同乡,尤其是他的弟弟,竟然是我高中时期一位要好的朋友。
日子久了,我还发现他不光髭须透出一股倔强之气,为人也有一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执着,不服输,不轻易改变观点,不止一次地因为某个文学问题,与舍友争得面红耳赤。
从他的同班同学口中,我得知他不仅学习刻苦,还与班上一位女生处于热恋之中,爱情学业双收,鱼与熊掌兼得。
他在大学三年级就考上了研究生,没有大四经历。据说在我们那所学校,提前一年考取研究生,他是开先河者。
而我和他,也只有一年的舍友缘分。从他赴北京读研开始,我们有长达16年时间未曾谋面。
2002年11月中旬,著名作家路遥逝世十周年的时候,他回到大学母校,参加相关学术研讨和纪念活动,我们才终于有机会一起观校景、叙旧情。在那次研讨会上,他作了题为《文学写作的诸问题——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的学术报告。他对路遥和路遥作品有很深的感情,直到现在都在不停地发表关于路遥作品的研究文章,比如路遥与陕北,比如路遥与史铁生,比如《平凡的世界》里的重要人物田福军,等等。大学时期,他们班的教室,就是路遥当年上大学时的教室。我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也在那个教室学习了一年。
那次见面时,他送给我一本之前两年出版的专著《宁静的丰收:陈忠实论》。回到北京,他还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回顾了我们的友情,并感谢我给他照了很好的照片。
最近几年,他又多次回母校,参加校庆和路遥纪念活动等。建军是个怀故认旧的人,前年冬天回母校参加纪念路遥诞辰七十周年座谈会,他还给我带来了厚重的著作《并世双星——汤显祖与莎士比亚》。
去年夏天他再次回延安,我接机、送机,并主持了他的报告会。临别时,他从皮箱里拿出上下册的、已经为我写好题赠的《重估俄苏文学》,庄重地递到我手里。而我,随后花了整整三个星期,才读完这部皇皇巨著,大幅度升华了自己对俄苏文学的认识。
很钦佩他能一篇一篇地在高端乃至顶级的期刊上发表论文,并且一本一本地出版专著。在我看来,开展学术研究和从事文学创作不一样,需要大量地、细致地、坚持不懈地读书、阅刊、览报,需要认真地、缜密地思考和总结,然后一字一句地写作,一遍一遍地修改。建军又是那种做大文章的人,几乎每篇作品都是洋洋万言,所付精力自不待言。当然,建军一直以其阅读之广泛、知识之精深、观点之犀利、文辞之优美、文气之浪漫、用典之雅致,令我深深折服。他的作品,既有西方语言的抒情色彩,又有古代汉语的准确遣词,处处飘散着浪漫气息,时如小桥细流,娓娓而来,时如风暴怒江,恣意而去,以致于我每次都把他的论文当做散文来读,往往两三个小时都不肯释手。
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回味儿时不知吃过多少遍的家乡美食,怀恋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上的风物与人情。他极不喜欢惯常的各种应酬,但每一次回到延安,却都想回老家看望兄弟姐妹和曾经的邻居故旧,多看几眼故乡的山川地理,并为父母的坟头添纸培土。无论哪一次陪他回到故土,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情怀与浪漫、留恋与不舍。
有挚情的人,才能写出挚情的文章。
灵活而执着的陈仓
1999年8月,由于一家报社的招聘,我和陈仓成了同事。
那是一份在整个西北地区运行最好的都市报,在它最辉煌的几年里,大街小巷捧读者无处不在的情景,至今都令我留恋和难忘。
我和陈仓进入的是同一个部门,叫特稿部,采写或编发一些几千字的大稿子。几乎每天,报纸都会给我们部门一个整版的版面。陈仓是一个并不躁动的人,他总是长久地坐在电脑跟前,半天一动不动。
我们分别在报社南边几百米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相互之间的距离仅有100多米。陈仓租的房子比我的要好一些。白天总是很忙,十几个人的大办公室,各人在忙各人的事情,只是偶尔会有人说两句打趣的话,调节一下气氛。到了晚上,如果没有加班,我们几个事实上的单身男女,会经常去陈仓的租房里,喝茶、聊天或者打扑克,红火异常,热闹非凡。
那时年轻,心思都不在茶上。所谓喝茶,无非就是往纸杯里撒进几粒任意品种的茶叶,用水冲一下,然后边喝边聊边加水,与我现在早晨红茶上午绿茶下午白茶晚上黑茶的苛刻要求,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至于聊天或者打扑克,都是纯娱乐。
有一天晚上,只有我和陈仓两个人的时候,我们谈到了诗歌,谈到了小说。
都是一些做过文学梦的青年,谈这些是很自然的事情——尽管那是一个诗歌和小说无人阅读的年月。
陈仓拿出来一本《星星》诗刊,那上面有他不久前刚刚发表的一组诗。我至今仍能记得里面最经典的一句:“给我一把星星,让我吹灭。”仅凭这句诗我就知道,陈仓将来必定会是一位优秀诗人。
也是在那天晚上,我们还谈到了小说。陈仓另外拿出一本期刊,叫《佛山文艺》,那本杂志上,有他刚刚发表的一篇小说。那篇小说同样写得很好,好像开篇是关于地震的,写得富有魔幻色彩。只是时间太长,我忘记了具体的情节和细节。陈仓对《佛山文艺》的印象很好,建议我也向这家期刊投稿。几天以后,我把几年前写的一篇小小说投了出去,不久之后就刊登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夜深了,陈仓让我就住在他那儿。我们躺在床上,又聊到了各自的经历。因为是周末,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
过了几天,我把陈仓的诗在部门里读了,陈仓也就诗歌谈了自己一些观点,部门里的所有人都很赞赏他的诗才。我们的部主任,一位姓张的青年,还在电脑的写字板上画了两幅图,一幅叫《陈皮交友图》,一幅叫《给我一把星星,让我吹灭》。
“陈皮”这名字,是我给陈仓起的记者身份笔名。有一次在办公室,陈仓问我在发表新闻稿时用什么笔名好,我想了一下,说用“陈皮”吧,因为陈皮作为橘之皮,性温,可健脾理气,对人的健康有诸多好处,而陈仓性格亦算温和,能给大家带来诸多欢乐,所以我觉得很贴切。我没有想到,因为这个笔名,陈仓还挨了一次批评。那是9月或10月的一天,陈仓写了一篇消息稿,发表在报纸头版,用的就是“陈皮”的笔名。报纸发行后,稿件受到了关注和表扬,笔名却受到了批评。主管采访的总编辑助理认为这个笔名很不严肃,与我们那份具有巨大影响力的报纸不相匹配。陈仓胸有大志,挨了批评也不喊冤,只是默默承受着。为此,我却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
陈仓有一部摩托车,或者就是电动车吧,单位没事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去城里兜风。他到省城比我早,对很多地方都很熟悉,摩托又骑得有水平。那时我不会骑摩托,更不会开车,对他很是佩服。我至今都记得他带着我疾驰在南二环上,迎面吹来的风撩起他的头发,从背后看,酷似狮子的鬃毛。
我在那家报社只待了半年多。我们那一批,当时有300多人应聘,只有80人过关后进入实习期。实习期满后,又只有大约30人被报社确定为正式聘用人员,我和陈仓都进入了这30个人的名单。
陈仓留下了,继续走在他向往的道路上。而我,一个比陈仓大几岁的没有出息的人,却忽然惦念起原单位正在向我招手的处级岗位,以及已经开始挖地基的单元楼房。于是,我向报社递交了辞呈,重新回到了原单位。
十多年过去了,我与陈仓天各一方,一直没有再得到他的消息。直到2016年年底,偶然翻开自己订阅的《人民文学》,忽然在头条看到了陈仓的小说《地下三尺》。我埋头阅读,看到了主人公陈元,看到了文字中提到的陕西塔尔坪,联想到他的原名陈元喜,联想到他的故乡陕西丹凤,我确定,这个陈仓,无疑就是我的朋友陈仓。更为惊喜的是,一个多月后,我又在自己订阅的《中篇小说选刊》上再次读到了这篇小说。于是我打开电脑,下载了他最近若干年来发表的主要的作品,并逐一进行了阅读。
失去联系这些年,他发表的作品数量之多,简直令我眼花缭乱。他的作品,时有惊人之语和神来之笔,以及意想不到之情节。尤其是《父亲进城》《女儿进城》等作品,我都是一口气读完的。
我知道,一个重要作家,已经推开中国文坛的大门,并且撩开风衣的两摆,大踏步地朝前迈进。
去年,我又在自己订阅的期刊上,读到了他的中篇小说《桃花铺》。本想给他打电话谈谈感受,却发现手头并无他的联系方式。想到他一定极忙,也就没有着意向其他文学圈朋友打问。
忽一日,偶遇从上海来延安报道一场大型音乐会的《青年报》记者刘昕璐,问她是否认识陈仓。她并未作答,只是莞尔一笑,便直接用手机拨通了陈仓的电话。
就这样,在时隔22年之后,我终于再次听到了陈仓的声音。
勤奋而多艺的高鸿
我与高鸿出生在同一条塬上,两村相距五里路。村子的右边,都紧挨着210国道。我小时候,这条路不叫国道,叫西包公路,从西安直通包头。更早的时候叫什么公路,我不得而知,只知道1947年3月胡宗南率领十几二十万大军进攻延安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关于塬,我经常得略微费点口舌,向朋友们解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地理概念。我总是向他们说,塬是山上的平原,是被削掉齐腰以上部分的山,是男子汉伏在大地上熟睡时平展展的脊背。塬有大有小,大者方圆数十公里,小者长宽仅有里许。塬的形状不一,有的形同一柄宝剑,窄而且长,我的故乡交道塬就是一条宽约一里、长达20多里的窄塬,一条公路从塬的中心穿过,串起沿线两边10余个村子;有的状如叉开五指的手,从我们村子西望,几十公里开外,就有一条塬名曰中指塬;还有的宛若树叶,线条优美,饱满雍容。
虽然我与高鸿的家相距非远,但直到初中毕业都互不认识。我的姑姑家与高鸿家只隔一条公路,分属一个大队的两个自然村,直线距离也就三四百米左右,而我从小到大一直是姑姑家的常客,因此,我和高鸿小时候并非没有认识的可能,而是缺乏相识的机缘。
我上高中的时候,20世纪80年代才刚刚开始,学制还是两年。高鸿长我一岁,高我一个年级,但教室离得很近。因为来自同一个乡镇,也因为语文成绩都很突出,所以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我那时住的宿舍,是那种一排二三十孔的单层窑洞,面朝东方;而高鸿为了住得好一些、打扰少一些,就自己想办法,借了不知道哪位老师的办公室。那是一长溜南半边供教师办公、北半边供女生住宿的砖窑或者石窑,与我们男生宿舍位于同一条线上,只不过中间被一条通往后山的坡路隔成两段而已。
那时的学生,许多人都会吹拉弹唱。每天下午吃完饭,晚自习尚未开始,笛子、二胡、口琴、小提琴、手风琴的杂乱合奏便会迅速响起。笛子和口琴,我小时候都学过,但都不是强项,唯有嗓音天生与众不同,故而每天撂下饭碗,就在宿舍里面或者门前,放开嗓子高歌,所唱无非当时的流行歌曲,却总是引来周围宿舍诸多同学的围观与应和——很奇怪那时为何如此没有拘束。
日子久了,才发现在唱歌的队伍中,偶尔也有高鸿,他的拿手歌曲与我的有所不同,但我深刻地记住了他唱《白兰鸽》的样子——面带笑容,腔音浑厚,一对大花眼似乎不敢看人,只是毫不动摇地望着前方……
高鸿借住的窑洞,与公共水龙头近在咫尺。有时洗碗或者打水,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顺路去一下他的房间,问问他的复习备考情况,或者谈天说地。如果是在夜间,聊得久了,怕回到宿舍影响其他同学睡眠,便会在他床上挤一个晚上。那是一个文学复苏的年代,当房子里还有其他趣味相投者的时候,我们也会很自然地谈及文学,谈及自己刚刚偷空读完的某篇名作,似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朦胧而美好的作家梦。
后来我上了大学,高鸿却因为数学或者英语成绩太低而拖了后腿,两次参加高考都名落孙山。尔后,在我上大学的时候,由于家庭经济支撑不了他继续补习,他也决定不再“吊死”在高考这棵树上,而是顺天服命地进入一家陶瓷厂,当了技术工人。
我曾两次去过高鸿的家里。第一次,是在高中时的假期。我们那地方缺水,随着人口的增长和地下水位的降低,老辈人打的水井一口一口地干涸了,吃水通常要靠男人们一早一晚到沟里去挑,孩子们放学后两个人抬一桶,也是一种补充。大约在我10岁的时候,塬上通了电,每个村子都在地下水部门的指导下打了机井。奇怪的是整条塬上其它村子的机井,都能满足全村村民的吃水,甚至略有结余,唯独我们村的机井,抽出的水还不够全村三分之一的家户使用。那水的缺额,只好用架子车固定好废弃的原油桶,去临近村子的机井里补充。所谓补充,也是有条件的,得等人家村子的村民将家里的水缸挑注满当后,机井蓄水池剩余的水才允许外村人来拉。因此,我在小学高年级就开始明白一个道理——即便生活在同一条塬上,受到水资源垂青的程度也不尽相同。那个假期的一天晚上,我要给家里拉水,想到多日未见高鸿,就跳过最近的村子,把架子车拉进了他们村。他家与机井院子斜对面,他也正好在家。我小坐了一会,觉得他家里人在,也没有更多可聊的,就起身告辞。他帮我用小铁桶往嵌在架子车上的大水桶注满水,又帮我把架子车推着走完村口一段几十米的缓坡,才依依惜别。
第二次去他家,已经是去参加他的婚礼。具体的情景,现在都已经忘记了。
他在陶瓷厂工作的时候,有个星期天我专门去拜访他,在他家里吃了一顿家乡风味的手擀面。我们在满眼秋色中聊了多半天的文学,因为我上的是大学中文系,每天都在疯狂地读小说背古文,对写作充满了兴趣。而我觉得他的作家梦,比我的还要鲜亮。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故乡一所山区中学教书。那时的通讯用“困难”二字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因而与高鸿联系极少。直到我在当了三年高中语文教师后,调入大学母校当编辑、记者和写作学、摄影学教师,才有了再次与高鸿相聚和交流的机缘。那时,他已成为那家陶瓷厂的副厂长,是响当当的技术领军人才。他在紫砂壶壶坯上写字、作画,虽只寥寥数句或疏疏几笔,却笔法老道、神采飞扬。那字,舒展而洒脱;那画,简约而风致。短短数年,我天天想的是如何编好报纸上好课、怎样才不误人子弟,而我的朋友高鸿,天天在学习中实践,在实践中进步,已经在书画艺术方面,令我刮目相看了。
那次分别时,他赠给我两尊烙着他书作和画作的方形陶壶。可惜那两只陶壶,在我的书架上摆放了没几年,便先后被来访的朋友掳掠而去。
再后来,不知是在哪一天,忽然听朋友说起高鸿,说是因为企业用人方面的原因,高鸿决定舍弃原职,去外地发展。他这一去,又是10多年不曾相见。大约八九年前,我担任陕西省内一家学术机构的副理事长,在一次研讨会上,来自咸阳一家职业技术学院的朋友王三龙,听说我是富县人,便问我是否认识他的同事高鸿。这一问,把我和高鸿断了多年的联系,再次续起来了。
后来,高鸿先后向我寄来了他的作品《农民父亲》《沉重的房子》《一代水圣李仪祉》和《南泥湾》等,寄来了他主编的每一期《西北文学》。
再后来,我通过不同途径,不断读到他的散文和报告文学。
直到去年,我才终于又与高鸿在延安见了一面。而此时,他已著作盈尺。俟后,又闻知他当选一市文联之主席。
高鸿的进步,实在是太快太大了。
生活就是这样,人各有志,其道不同;只要奋斗,必有收获。今天,我的朋友,著名作家、文学批评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李建军,著名作家、诗人、上海《生活周刊》主编陈仓,著名作家、陕西省工艺美术大师、咸阳市文联主席高鸿,都已成为我心目中的标杆。而我,只是一位懒散的、酷爱阅读文学作品的小报编辑兼大学教师。我只能望着他们的背影,祝福他们,并为他们骄傲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