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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从天而降

2022-02-24谭会明

延安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大雪

谭会明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整整一冬,都在等待一场雪。

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乡下的父亲,关心天气胜过关心自己。

——题记

很多年了。

我一直生活在秦岭南麓,一个叫野狐湾的小村子。当然,野狐湾的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就像我,有时候会搬出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在夜里把自己活成另外一个人。

那时候,夜色寂静,明月高悬。我坐在一座老房子的庭院里。听,河水从我的内心淌过,轻轻地漫过了野狐湾、逯家渡、同谷县和大秦岭。我们都静悄悄的,不说话,也不走动。只有天上那个玉盘,使劲地撒下月光,落在了高山、森林、草甸、河流和众多的房子上。

那时的天气总随着时令的变换而改变,不提前,不拖延,该下雨时下雨,该落雪时落雪,泾渭分明毫不含糊。因此,我愈发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日日都是好天气。

同时,我也隐隐约约觉得,很多年的夏天洒脱的雨不见了踪迹,冬天杀菌灭毒的寒正被温暖取代。沁凉的雨水,洁白的飞雪已渐渐成为追忆。

岁月如梭。高粱红了,收了。草木枯了,荣了。

太阳的余晖照耀在秦岭南麓。暮色中,同谷县呈现宁静祥和。逯家渡的庭院里,料峭的冬天刚刚过去,正月还没离开。人们追赶春天的脚步声,像鼓点一样落在了野狐湾。

野狐湾山崖下,西汉水缓缓流淌着。崖上的老房子在近年起的新房子中间,显得有些突兀,有些孤独。

老房子静静坐在野狐湾的臂膀里,像一部卷帙浩繁的书卷,凝结着历史的烟云,记载着岁月的沧桑。老房子的每一块斑驳的墙皮、黝黑的椽子、裂开的缝隙,都承载着一次次烈阳的灸晒,风雨霜雪的浸渍腐蚀。

这座土改给我家的老房子,是100岁,还是200岁、300岁,陪伴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见过灿烂的阳光,一定经历过凛冽的霜雪,也一定为很多人遮挡过风雨。

现在它庇佑着我和我的两个孩子。比我们早些被庇护的,是一字不识的父母和他们的孩子。再早些,是身高体壮的爷爷、矮小瘦弱的奶奶,拉扯长大的我的十个叔伯姑姑。更早些,应该就是生活在传说中的神仙了。

岁月在草木葱郁、云卷云舒、清风闲淡中荏苒。老房子在庇护了很多人后,就老了。

回头,老房子中的故事已逝模糊。再回头,顶天立地的父母,也老了。

在野狐湾,经历了春夏秋冬,也许我还将一如既往地继续经历着。我希望自己的人间四季分明。正如冬天了,就要雪落大地。先是风吹山岚、树林、山村、河流,再之后便是满天飞雪。

一夜间,天边的流云、起伏的群山、幽静的碧水、遍地的草木和低矮的庐舍,像川剧变脸,都呈现出洁白无瑕的玉颜。

山坳里,琼枝玉树中间闪现着乌瓦的房子。房子间飘荡着的色泽单调,素质无瑕的炊烟,缭绕在山村。山野间,麦田把青翠和冲动藏匿了起来,只剩下满世界的白。

我的灵魂在这洁白的世界寻找本真的自己。我奔跑在野外,我的灵魂迎着大雪,身后是一行脚印的孤寂。

我肆意地奔跑在大地,打雪仗、滑雪梯、堆雪人、采冰柱。我像熊孩子一样欢呼在野外,就连到山里采猪草、捡拾柴火,也与小伙伴一路雀跃,欢呼,追逐。

我的世界落满了大雪。我也不曾思考大雪从天而降的重要。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天气冷冽,萧瑟。西北风刮过同谷县,吹凉了青石板的街巷。

当时,远赴重庆读书的我,一毕业即失业。多年跳农门吃皇粮的努力化为了泡影。父母在地里拼命刨食的期盼,也如肥皂泡一样,啵的一声,破裂了。

猛的,我的内心充满了沮丧。世界空空,仿佛天都要塌了。人生亦不知前路。

在各种债务的压力下,我到处寻活干。最终,在一好心私营主的收留下,我混迹同谷县,开始消减高垒的债台。

闲暇时,与同学闲坐,谝传,谈论时势。

一日抬头,看见日日仰望,却不曾登临的鸡峰山,心中猛的生出了登高望远的想法。遂约友数名,去攀爬。

我们沿着南山陡峭的道路一路行进,到鸡峰山腰时,天空忽降飞雪。一下子,世界洁白,天地静谧。

过松林竹海。走在积雪上,脚下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阵风吹过来,从松树翠竹上纷纷跌落的雪团,砸在我们身上。瞬间绽开,散落周围。

回头,一排孤寂的脚印深陷在洁白的雪地上,紧随我们行进。我不禁心中一颤,想,“雪,会不会痛呢?”

对此,没有人回答我。我也无法回答自己。满目的皑皑白雪和阵阵松涛,不停地浸染着我的灵魂……经过寺院,有三两个和尚,在诵经,在修补,在扫雪。

在险阻断崖处,千年的石鸡,守望着脚下同谷县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那时,我们说到了各自的学校,谋生的地方,还有大家面临毕业即失业的境况。

我第一次陷入了对人生的沉思和困惑。眼前的白叫我感动和流泪。之后,我便辞了工作,到基层服务三农。

但那年的大雪,在之后的日子里总如期而至。落在西汉水河畔,清洗着山岚、草木、村寨和我体内积攒的尘。

留下干净的、空灵的、清白的肉身,留下如雪的灵魂,飘荡人间。

清明种瓜点豆,谷雨杂粮播种,芒种荞麦下地,霜降翻田蓄墒。

父亲扶着时令,手握牛鞭,传下的祖先的农谚,我一直不敢忘,也不曾忘。而时令更像信守诺言的人,该下雨时下雨,该落雪时落雪,不曾有过偏差。

我也遵循着节气,在秦岭山脉逯家渡野狐湾安居,并耕耘四季。其分明的天气,是我嬉戏、行走、奔跑和做梦的乐园。

现在,蜗居在同谷县的南郊,我仍然像众多的曾经一样。在冬天,静候一场大雪从天而降,飘飘洒洒,肆意落在大地。

我也做好了迎接一场大雪的所有准备。

譬如一入冬,我就检修好水管,储备好足够多的柴火,把棉衣搬到太阳下面,暴晒暖和,杀菌祛霉。就连高山上的麦田,我也已经趁着周末赶回乡下,帮父亲拉着碌碡滚压了一遍,只等麦苗分蘖、壮根,或者一场霜冻的侵袭。

现在,时令已经极限逼近雨水,漫长的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但我等候的雪,还没有来。

鸡峰山上的松林草木,同谷县的青砖乌瓦、青石板街巷迎接的飞雪,还在很远的地方,而春天已早我回到了故乡。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固然令人欣喜。但对这个即将过去的冬天来说,大雪的缺席足以让很多人遗憾和失落。

整整一冬,我都对一场雪的到来充满期盼。它更像是疲惫的旅人对水和食物的渴望。它来的那么自然,那么急切,似乎是我全身的细胞所发出的期盼,也好像是冥冥之中灵魂发出的呼唤。而且愈演愈烈,更加急切。

雪落大地。

这个念头猛地冒出来,就像是突然而至的一队尖兵,迅速夺营拔寨,攻城掠地,瞬息占据我的脑壳。

这种渴望,已经超越了我对其它事物的期盼。譬如对美食,对远方,对一场计划已久的旅途的向往。

假如,你说我的渴望仅仅是对雪的素净、沁凉和美的祈求。

那么,就来一场雨吧。

让洒脱不羁的雨,落在这个早春的额头,让沉寂一冬的大地,开始慢慢苏醒。只要那远处、近处的根茎萌动,悄然露出嫩黄的草芽;只要那一向高大雄壮的山岚,也隐隐约约藏匿到雨雾里……这样,也是好的。

春天了,你的耳朵里,开始回荡起春雨窸窸窣窣,弥漫世界的声响。

仿佛小时候,迎着沁凉的雨水,赤足奔跑在野外的泥泞小路上,脸庞和发梢都挂着雨水的微甜。奔跑、追逐、嬉笑……鞋子掉了,就提在手上,赤足雀跃,踩着泥水一路欢呼。

那时的山梁上长着葱郁的草木,地里长着茂盛的庄稼,边边角角的地方生长沉甸甸的高粱,田坎上是嫁接的水蜜桃。那时的泥土和河水中,也没有锋利的玻璃、铁丝和钢钉,只有不时闪现的砾石,摩擦着我们的赤足。

但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

这些年,我拼尽全身力气,死命逃离父辈赖以生存的土地。我用半生翻越一座山,从野狐湾移居到了同谷县。我从出生的乡下到县城,移动了80华里的路途。

现在,我似乎已习惯了快餐、紊乱的昼夜和宅在家不出门的生活。我已很少回到野狐湾。就连难得一见的飞雪天气,我也很少再到野外,去爬山,去观水,去看万里雪飘的辽阔和无垠的河山。

夜里,抱着手机,我也不再点燃温暖的油灯,读书,听雨,点燃夜的黑。于是,我就渐渐忘却了殷实的土地和四季分明的天气。

乙亥年的冬天,西北风一如既往的吹过了同谷县,但整整一冬的天气都不冷不热,不流露一丝喜怒哀乐。

没有雪。也没有雨。仿佛人,没有了情感。

我在电脑上、手机上,数十次敲下雪落大地的文字。然后,我又数十次在惶恐中按下了删除键。

很长的时间,我都深陷这种反复里,沉浸在怀念雪落大地中。

也许是《诗经·小雅》的雨雪瀌瀌,也许是马致远的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或者是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杜甫赏尽西岭千秋雪。甚至是苏轼的火冷灯稀霜露,王维的雪尽马蹄轻,岑参的北风卷地白草折。我都希望能等到刘长卿,在风雪夜里敲响漏风的柴门。

光景在如水的日子里,悄然而至,又悄然离去。仿佛日夜兼程的河流。

同谷县有两条河流,一条从东绕城叫东河,一条从南绕城叫南河。它们像飞天舒展的两条丝带,忽窄,忽宽,计量着浸润同谷县的雨露。

这个冬天,那两条河流日益消瘦,一冬也没有结冰。

在离小城稍远处的河谷,两边山地的菜蔬依然青葱,就连南山上的松林,没有积雪的压顶,也使着性子生长,支起挺拔的身姿。

小城的街道上,流浪狗东奔西跑,满大街溜达。街边粮油店堆满了外来的面粉。野狐湾的,辛苦一年也不如赶赴远方打工一两月收益的我的兄弟,还没有回来。

时令还没进入腊月。

一个星期天晚上,大概九点钟吧。感冒早睡的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工作近十年的同事,加班途中突发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

我急忙起床赶赴医院。他在病床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昏迷。旁边围着他的同学、朋友、邻居和同事们。看着年少的他躺在病床上,不吭不响,大家都默不出声。气氛悲戚。

忽想起,年初去世的同窗好友,英年早逝,留下两个孩子,一个正上幼儿园,一个刚刚一岁。还有单位大院里去世的不认识的某君,也是年纪轻轻,白血病发现即晚期,留下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孩子。

心里便戚戚不可释。

忽想起,草木生长的乡下,天气也干旱的厉害。菜园子的土地已荒芜很久,山泉水也干枯了。污水肆虐在河谷。

我的内心充满了茫然。

电视里,美丽播音员播报着两极冰川融化的消息,画面闪现着瘦骨嶙峋的北极熊和沾满垃圾的企鹅。他们孤独寂寞的样子,像极了我们。

时令进入腊月,二十九日,单位还没有放假。

一想到好几个年头,年三十才匆匆赶回家,在野狐湾的鞭炮声中,仓促的草草陪父母过年。气氛寂寥。今年,便索性开溜。

出同谷县,过南桥不远,就到了岔路口。一条沿南河向下,通向杜甫草堂和峡谷逼仄的飞龙峡。一条爬南山,经白崖溜、葱郁松林和高耸的鸡峰山,通向逯家渡野狐湾。

我无暇想象千年前,朔风吹凉的同谷县,在天寒日暮中,跟随狙公攀爬大雪封堵的凤凰山,捡拾橡子充饥的杜甫,是否渴望一个风不刺骨、雪不滑人的好天气。我也无暇考证,当年那些葱茏的橡树林,现在都到哪去了。

登上南山,同谷县便越来越小。南山的松林中长满了灌木、冬花、杂草等,穿林的公路少有的没有霜冻。

翻过鸡峰山,经过逯家渡,到了野狐湾。刚进门,一杯开水还没下肚,母亲忽说后院的大娘没了。突然,我一惊。不过,一瞬我又释然了。

谁没个生死呢?

但,再一霎,我的内心又充满了凄怆。坐在老房子里,我猛地发现,一向平静坚强的母亲,此时的声音透着重重的悲戚。

是的,母亲也已经老了!

母亲与父亲相伴乡下。记忆里,野狐湾的编户不过20,人丁亦不过80。地形上大概可分为前后两排,一低一高两层,呈一字型,坐落在西汉水北岸。前面靠近公路,房子多为近年建的新房。村里多数人都住在靠近公路的地方。

我家和大娘家,临近居住在靠后高处一排,一住就是一辈子邻居。小时候,我经常端着碗,前院跑后院,后院溜前院的疯跑。

现在,大娘的孩子已经独立,孙子也在外拼搏事业。我不善言辞的父母,平时与大娘作伴,说话。大娘也亦为我的父母作伴。

乡下习俗,人过世三天出殡。按日子大娘的灵柩在大年初一就要出殡,这会让人看做是子孙不孝。最后,经阴阳先生推算,终于定下了初三出殡的日子。

之后,是守灵。忽然,谁提及天气不好,感冒长时间也不愈。便有人抢着说感冒算啥,也不看今年的新冠状病毒肺炎,已经蔓延了。

我一阵恍惚,不知所措。

年前感冒,引起的支气管炎已渐病愈,但对讯息的警觉丧失使我沮丧不己,让我深陷在对自己的怀疑中。

屋外,西汉水在黑漆漆的河谷静悄悄的流淌,多少年也不曾改变。屋内,有人打牌,有人看电话,有人低声说着什么……摆放煨罐罐茶的炭火,也不甘寂寞,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有人起身,虔诚地作揖,点燃香火,插到灵柩前的香炉里。再作揖,爬下磕头,烧纸钱,祭酒,再磕头起身作揖。以此表达对已故老人的怀念。

香火缭绕,弥漫屋子。

如水的光阴,不断地滚动着向前的车轮,它是要通向哪里呢?最终是一座孤寂的坟墓,还是枯荣轮回的草木、高耸的大山、奔涌的长河,或者是辽阔的大地,浩瀚的星空?

六岁入学堂,十六岁离家,一个人在同谷县,洗衣做饭、整理书包,自己照顾自己。之后奔赴重庆求学,之后打工。再之后,在逯家渡一座破落的小院里服务三农,再之后便终于在那里工作了。那里是小镇兽医站。

学计算机的我,不知所措,拼尽半生,最终落脚奔波在同谷县的街头。这其中的不易,总让我想起爷爷一生的颠沛流离。

少时,爷爷跟随他的祖父,从湖北到四川,从广元到天水。大了,便离开为天水火柴厂伐木的祖爷爷,一个人背着背篓奔波在秦岭南麓,做货郎。之后便工作辗转同谷县各乡镇,最后埋在逯家渡的时光和泥土里。

记得一四七逯家渡逢集,退休的爷爷带领全家拉着架子车,在逯家渡的街头摆摊,出售一些针头线脑,香烛裱纸等乡间常用物品。

那时候,我会缠着爷爷讨2角钱,吃一碗小镇上有名的王家凉粉。或者买几颗糖果,在孩子羡慕的眼光中分给他们一颗。

那时的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山上长着茂盛的树林。夏天,我会随爷爷在河滩开荒种地,种西瓜、香瓜和西红柿、青菜等果蔬。冬天跟爷爷上山砍柴。

那时候,除了白雪皑皑的冬天,在草长莺飞,夏虫嘶鸣,金秋飘香中,最轻松莫过于放牛了。一边放牛一边玩耍,或捧着小人书津津有味的看,而忘了跑入庄稼地的老黄牛。。

檀香弥漫灵柩,不断缭绕升高。

在这原本热闹喜庆的新年,我呆坐在野狐湾,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忽想起乙亥年,去世的同窗好友年龄不足40岁,36岁的同事突发疾病,我的心中便越发不是滋味。

大年初二突然紧张的气氛,让我的心又猝然收紧。路上,宣传新冠状病毒的防治的车辆来来往往,喇叭里放着不拜年、不聚会、待家里、勤洗手的倡议。森林防护也开始宣传野生动物保护法。

整个西汉水两岸,突然鸟雀惊飞,人心惶惶。

从乙亥年立冬算起,已经过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六个时令。就连庚子年的立春也过了,马上就到二十四节气的雨水。

又是一个轮回。

春光明媚,绿茵栀黄,令人为之神往和翘首以待。可这个即将过去的冬天,经过五个节气的更替,同谷县的天空,硬是没落下一片洁白无瑕的雪花。

都说瑞雪兆丰年。

大雪从天而降,在人们口口相传里,就是葳蕤生长的庄稼和一堆堆粮食。就是直入心肺的良药。可医治皲裂的土地,干涸的河道,可净化空气,滋养万物。

在野狐湾,孩子们也会认为分明的四季是神灵和大自然的馈赠,是万物得以复苏,一次一次轮回,生生不息的接替。

亦如有了春的萌动,才有夏的绚丽;有了夏的热情,才有秋的果实;有了秋的收获,才有冬的藏储,而冬藏,恰恰是春息萌动的力量源泉。

原来,春要有春的生息,夏要有夏的热情,秋要有秋的子实,冬要有冬的休养。

这个冬天,在同谷县,没有雪花的肆意,便有了人心头上少有的缺憾。

人与人,相遇也不再问一句“吃饭了没”,总异口同声的说“今年这天气”,末了也会托着长长的声调,来一声“唉……”。那一声唉里透着深深的无可奈何。

初冬得的感冒,都快立春了,还在咳嗽。有痰,流涕。药吃着胃也不好了,点滴也打了多次。反反复复,不得彻底病愈。而庭院里,向阳的迎春,挑着几枚花朵,在干瘪的枝头迎风而立。略微让人萌生一丝温暖。

而遥远的华中,遥远的武汉,遥远的肺炎突然而至,仙人球的冠状病毒瞬息之间就传遍大江南北,蔓延滋生在国土疆域。

大疫如霜。胜霜。

一夜就让刚刚回暖的气场,降至冰点。

人传人。

它尖尖的刺,扎进我们的神经,让忧惧无限放大。一夜之间,口罩告急,消毒水告急,双黄莲告急,网传双黄莲蓉月饼也告急了。

谨慎如斯,亦如非典抢购板蓝根。健忘的我们是忘却了大嚼大咽野生动物的淋漓爽快,是猎奇,还是炫富炫权。

遍地的狼烟,亦是如此的难熬。

凛冽。如有刺骨寒风。

在野狐湾的泥土里,我走过了春的清新、夏的火热、秋的丰硕和冬的锻体铸魂。在同谷县的江湖,我常弄乱自己的生活,不知所措。

但我知道,一个好的人,应该直直率率;一个好的天气,应该四季分明。譬如到了冬天,大雪就应该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肆意飘洒,落满广袤无垠的大地。

我不知道,一年年飞雪落在四野,又消融的过程,算不算一种轮回?

你看那萧瑟中孕育的希望,你看那大地上生生不息的延续。

春芽萌发间,菌族葳蕤,蜉蝣拱动;夏草葱茏中,虫鸣嘶嘶,乐曲悠扬;那天空上,白云聚了,散了。白云下,来了去了的雁群,掠过了炊烟袅袅,日暮苍山的山村。

然后,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雪,从天而降。

然后,是万物萌动,新芽探头。

然后,是一片一片的青圃,绿了园子。

这该多好啊!

四季分明,如一茬茬庄稼,收了,种了。种了,收了……往昔不逝,生生不息。

在我曾经死命逃离的野狐湾,一进入冬天,乡亲们就把锄头、镢头上的泥土收拾干净,挂在漆黑的柏木椽子上。把准备做农具把杆的木棍,放在余温滚烫的灰烬中焙烤,弯好了弧度,压在碌碡和大石下定型。屋里的炉膛,刚刚投入了松木。屋檐下摞满了劈好的木柴,院边的柿子树上结满了柿子。

远处的田野上,冬小麦躲在厚雪被下呼呼大睡。在视线之外的地方,兔子蹦跳着,不时啃食田边地头的麦苗。红彤彤的太阳,在高高的高空,懒洋洋地看着脚下的众生。

逯家渡村小里,复式班的孩子们,自觉的朗诵着课文。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她们都读到了雪,她们的童音里透着青涩的。而纸糊的木窗棂上,风带着一丝余温,从破了的地方穿过来,转一圈,又走了。风吹窟窿的声音呼呼的响。

我的儿伴小壮,使劲吸涕着鼻涕,用冻裂的手小心翼翼的抚平了作业本。他没有察觉到风。所有的人都没有察觉,就连黑板上的粉笔字,也没有察觉到风的到来。

似乎只有田野上的高粱,感到了风的拜访。它索索的抖抖身子,雪花就落了下来。落在干草上,田埂上,或者更远的地方。那时候的树林里,有雪敲大地的索索声。

村边的菜园子,谁扒开厚厚的白雪,捡着几颗窖藏在地里的白菜萝卜,拔上一把蒜苗回家了。剩下一地的凌乱和飘香山村的炊烟,看护着孤独而怡然自得的这皑皑白雪。

这,便是很多年前的雪了。干净。决绝。

使着小性子,到处飞舞。它们把白的纯,白的净,铺满了这温馨的世界。而野狐湾的西汉水河有冰,一层一层,很厚实。

这些年,我看到过很多的雪,也不止一次的,读到很多古贤文人眼中的雪。有大漠的、江湖的、山野的、庭院的,它们是豪情的、小资的、欣喜的,也是萧瑟的、孤寂的……叫人为之神往,随着它们一起悲喜。

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一场大雪的到来,像饥饿的旅人渴望食物,像盛夏的天气渴望冷饮,像许久未见的友人的思念,像孤独的静谧……现在,这个冬天已经走远,但我依然没有等到我渴望的雪。

春节后,我又离开了孤独的野狐湾,离开了渐老的双亲,在同谷县按部就班的生活。我吸进干旱的空气,掺入肺部的污渍后再呼出来。我日日翻阅来自荆楚的、祖国的、地球村的消息。我独自在自己的体内,等待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这些年,我用自己半生的时光翻越了鸡峰山,从乡下野狐湾迁居同谷城。我告别了葱郁的山野和滔滔西汉水河,告别了行走山巅看云起云落的辽阔和寂寞的静谧。遂以为,这样我就会告别平庸、落后,迈入精彩绝伦的人生。

但很多年了,我再没有了那年的冲动和决绝,也没有了飘散野狐湾的大雪的干脆和洒脱。

在这个冬天,天气不冷也不热。西伯利亚吹来的风,刮过了你凛冽的萧瑟的街头。一夜冒出的新冠病毒,肆虐国土,到处一片狼烟。

夜里,我想象静悄悄的河水,流过了逯家渡,流过了野狐湾,流过了静悄悄的梦乡。静悄悄一片。我渴望的大雪从天而降,呼呼的,在空中打着旋飞舞,似席如被,与呼啸过山村的风,一起掠过南山冬眠的万物,落在我的梦乡……落在不分彼此的森林、湖泊、河流、山地、丘陵,和众多的草木上。

苍茫中,雪落四野,大地空空。到处都是清新,干净,洗心浸肺的沁凉。我的同谷县,透出了微微的雪的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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