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纪事
2022-02-24黄在玉
黄在玉
一
我就是想破头也没想到,和我同房间的人竟然是覃寅寿。他大学里高我一年级,是我学兄。那时,我们都在师大学生会里混,混熟了,我和一帮兄弟故意加快语速叫他的名字,他便成了约定俗成的“禽兽”。
他进屋后用泛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瞪着我,好像我是一头入侵了他专属领地的怪兽。
原来是你啊!我上去抓住他的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覃寅寿抽开手,绷着脸,喷着酒气说,你谁啊?先别套近乎,请报上我的名来!
他的话像从弹弓里飞出的小石子,又硬又伤人。换个人,多年不见,被他这么一吓唬,或许就蒙圈了。
我老脸一沉,说,你不就是禽兽嘛,我还会认错人?
覃寅寿蒙了,举手挠着皮多毛少的脑袋,嗫嚅道,你是……你是……
费洋。我脆蹦蹦地告诉他。
你是费洋费大个子?他疑惑地盯着我。
如假包换。我说。“费大个子”是他们颠倒黑白强加于我的绰号,其实我身高不过一米六五。
你怎么认出我的?他惊奇有加。
你是当老总的,电视、报刊上常有你的光辉形象啊。我不无揶揄。
他咧嘴笑了,露出了满嘴白森森的假牙,说,老实说,你不自报家门,打死我也想不出你的名字了。
你怎么可能记得我一个小百姓的名字。我趁机挖苦。
什么老总、小百姓的,现在我们都一样了,都是养老院院民,哈哈。笑声中,他顺势撇下臭架子,总算赢得了我的认同回归。
据我所知,覃寅寿毕业后一直在本市工作,一度平步青云,退休前转任某国企老总,副厅级待遇。走出校门,我们从无交道,宛如两条河里的船,各自行驶,却怎么也碰不着。这么多年过去了,而我一直放不下对他固有的忌恨。
他大三我大二那年,学生会来了个大一新生,叫侯梓姗,是位皖南美女,长得白皙、丰满、标致、水灵。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她是上天派来搅和我们男人关系的,和她握手时,她那自然流露的温婉微笑和独特气质,使我全身像过电一样,麻得意识紊乱。这应该算是一见钟情吧。当晚我辗转难眠,从此定下目标,一定要将侯梓姗追到手。可我知道,我的身高不占优势,但我相信,我的热情会将她融化,我的付出会将她打动,我的才情会将她征服。那个年代,郎才女貌是婚配的主流。当然,除了我,她的相貌匹配任何一位才子都绰绰有余。那时,我已在校刊乃至全国多家报刊上发表了数十首诗歌和散文诗,获得过全国散文诗大奖赛征文二等奖;我的钢笔字获得过全国硬笔书法大赛优秀奖;我的长跑成绩是全省大学生运动会第三名。我制定了追求计划,一年内要将她拿下。我的自信心前所未有。前半年,我对她展开了侧面攻势,采取欲擒故纵的策略,希望将她一举攻下。但她似乎心若止水,不为所动。后半年,我难免浮躁,有点恬不知耻,明目张胆地写情诗、献殷勤,展开强攻。我还记得写给她的一首情诗里最得意的两句:拳拳向桑梓,姗姗情未怯。就在她半个香肩依向我的怀抱之际,覃寅寿却突如其来横插一杠子,使得侯梓姗从此离我于一丈之外,让我要成为她丈夫的希望化为泡影。据我和我的拥趸们分析,我不堪一击的才情终究敌不过人家亮眼的高大魁梧,宛如当年卞之琳为争张充和而输于傅汉思,可惜了他的《断章》和一片苦情。我痛骂他不下百遍,但有何用?侯梓姗到底嫁给了覃寅寿。从此,我们再未谋面。
如今,覃寅寿风光不再,和我一样退休养老,也在这里排队进火葬场呢,又同居一室,难得这么有缘,我还和他计较什么!
我问他,老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侯梓姗呢?
经我一问,覃寅寿脸上的所有表情被清了零,他慢慢坐到床沿上,表情转至如丧考妣般凝重,口中呐呐道,她走了。
我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秋天。他的声音低沉到我刚好能听见,怪我没有照看好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深深地叹息一声,犹如老牛噗气。
我又问,她怎么就走了呢?
他说,癌症晚期。
这个噩耗让我唏嘘不已。
你说,人老了还有什么意思?我怕他深陷痛苦不能自拔,有意用这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仰起脸,怔怔地望着我,像宠物狗仰望它的主人。我还想问你呢!你是当老师的,研究学问的知识分子,你告诉我,人老了到底有什么意思?到了这里,除了充当造粪机器和生产骨灰的原材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用!我一觉醒来,就意识到,离火葬场又近一程了。
我说,亏你还是当过老总的人!你们这些人平时在台上不是讲得头头是道吗?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老有所学嘛!
听我这么一说,他好像有了底气,说他儿女都在日本定居,非要接他过去。你说我能去小日本过那洋日子吗?我宁愿待在这里等着进火葬场,毕竟也是咱中国的火葬场!他像演讲一样,有点慷慨激昂。
二
退休三年、鳏居两年后,我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只能在小区里散散步,打打太极拳。怕我做家务太累,儿子孟德为我请了个江北的保姆。嘿,先前我还以为小保姆特勤快,她上午十点半之前就会准备好午饭,中午得抽空回家照顾一下她公婆。后来才知道,她搞了个第二职业,中午帮一户人家做钟点工。我觉得人家农村小媳妇也不容易,就睁一眼闭一眼。因此,我经常吃僵饭,遇到停电还吃冷饭、凉菜,结果吃坏了肠胃。我忍无可忍,给孟德打电话,让他给我换个大妈类型的保姆,我也不怕人家咂舌根说三道四了。还是孟德果断,他从北京飞回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送我进养老院。电视里曾报道过,有的老人独自一人在家忘关煤气灶和水龙头,或者突发疾病无人照料,酿出了祸端。当然,也有男主人和保姆之间不清不白的,给子女找麻烦……其实,我早想进养老院了,这里有老伴,我是说老伙伴,有人说话、交流,不至于寂寞、孤独。
养老院的生活还是丰富多彩的。在这里,只要你耐住性子,别追求多么高雅,积极融入到大家庭中,孤独的幽灵是不会缠上你的。覃寅寿算想开了,跟一帮人下棋、打扑克,还学会了麻将。据说,他从去年底进来至今,从不愿和大家玩乐相处,一直端着昔日老总的臭架子。我像菩萨点化孙悟空一样把他点化了,使他从清高自闭转为低调放开。回到宿舍,他还跟我谈体会,说没想到麻将这么好玩,发明者太伟大了,难怪那时候侯梓姗麻将瘾那么大,为此还骂哭过她,说她作为市文学院一名专业作家、诗人,玩性太重,趣味低级,沉迷赌博,不可救药!
我这才知道,侯梓姗后来竟然成了作家和诗人,集才女佳人于一身了。可我早就将文学爱好弃之如敝履,只专心教学。
你在外当老总,人五人六,在家大男子主义,动辄骂人,有你这么当丈夫的吗?我趁机斥责他。
我那时候不是不懂麻将嘛!否则也不会将她骂哭。其狡辩的屁股上拖着后悔的尾巴。
你是不懂侯梓姗!与懂不懂麻将有屁关系。妈的,真是个倒霉的女人!我口不择言,只想埋汰他。他瞪着我,嘴唇抖了抖,欲言又止。
我算算日子,来这里已有两个多月了。
为了和大家打成一片,我学会了一种扑克游戏——掼蛋。在娱乐室里,数玩掼蛋的人最多。有人说,老年人常打掼蛋可预防老年性痴呆。覃寅寿还是沉迷于麻将,因为麻将带点刺激,能激发人们不爱拼仅凭手气也会赢的欲望。当然,搓麻将同样可预防该死的老年性痴呆。
晚饭后,我和往常一样在家换装,准备出去散步并巩固那几招太极拳。突然,门口出现一位化着淡妆、举止优雅的老太太。这人我认识,她叫杜筱雨,曾经是某单位系统工会主席。
费老师,覃总在吗?杜筱雨半个身子探进来。
老覃不在,你去娱乐室找找,他或许在玩麻将了。我蹲着一边说一边系鞋带。
他也没在娱乐室啊,哪去了?她颇为失望。
我直起腰杆,说,要不等他晚上回来,我转告他,说你找他有事。
她支支吾吾说,算了……没啥急事……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到家中。一股浓烈的酒臭味扑鼻而来。只见覃寅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杜筱雨坐在我的床沿上看着他。见我进来,杜筱雨站起来,抱怨道,酒灌多了,刚吐过;他这酒量哪是人家酒虱子的对手,我劝他少喝点,他还冲我发火,真是的。
覃寅寿蹬了蹬腿,闭着眼睛,嘴里嘟囔,你……杜筱雨……你……是我什么人哪,咹?你……管天管地,还……管我……喝酒放屁!你滚……滚!
杜筱雨难堪地朝我讪笑,你看他,把我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我冲覃寅寿说,酒喝在人肚子里,不是喝在狗肚子里,别不知好歹啊。又对杜筱雨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来照料他,没事的。
杜筱雨帮着脱了覃寅寿的皮鞋和袜子。我将覃寅寿扶起,她将压在覃寅寿身下的被子用力拽出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她还往覃寅寿的茶杯里倒了一杯白开水,以备不时之需。临走,她低声对我说,这事要让院领导知道了,非处分不可,我已悄悄和你们楼的阮护理通融过,请他务必担待。真是个细心的女人!
半夜里,覃寅寿果然喊口干,要水喝。我过去托起他上半身,喂他喝了那杯凉开水。他喝完,重新躺下,沉沉睡去。而鼾声、酒气却灌满我的耳洞和鼻腔,我蒙起脑袋,才勉强睡着。
清晨,我醒来上了趟卫生间,出来时,覃寅寿也醒了。
我问他,你昨晚干嘛喝那么多酒啊?醉得一塌糊涂,多亏人家杜筱雨服侍你、守着你,多好的老太太啊,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覃寅寿撑着坐起来,拍拍光头顶,哎呀,孬子药喝多了,伤了自己害了别人哪,是得好好谢谢人家,哎呦。
我问他,我们一道去的食堂,你怎么就偷偷跑酒虱子那喝酒去了?
他告诉我,酒虱子早年是他手下的办公室主任,此人材料写得相当不错,但喜欢贪杯,还因喝酒误事受过处分,前途也被酒给毁了……上了岁数还是无酒不欢,整天泡在酒缸里。他比覃寅寿早半年进来,见到覃寅寿后,一直很尊敬老领导,常邀覃寅寿去他那里畅饮。覃寅寿本来并不待见他,但仇人也怕三餐请,一来二去,覃寅寿成了酒虱子的座上宾。
听他这么一说,倒觉得酒虱子还是个挺重情义的人,只是不该把酒量不济的老覃灌醉。
那天下午,我正在娱乐室用心掼蛋,忽听得正在打麻将的覃寅寿跟人吵了起来。对方人称花老大,曾经是个沙船老板,先暴富后破落,却余威尚存,颇有派头。我听了几句也没听出名堂,好像他们为不该提前摸牌的事延伸到其它方面,还提到了杜筱雨。两人吵着吵着,差点动起手来。我正要过去制止,护理赶了过来,事态得以平息。随后,有牌友透露,他们表面上由麻将引起不愉快,实则因杜筱雨而起纷争——花老大早就看上了风韵犹存的杜筱雨,而近期,杜筱雨却和覃寅寿来往密切,他们早就有一腿了。我说我和老覃住在一起,我没发现他和杜筱雨有一腿啊,这事八成是捕风捉影。人家说你不信晚上盯着老覃看看,到底有没有那回事。经人家这么一说,回想那天覃寅寿醉酒杜筱雨服侍他的情形,我倒怀疑覃寅寿真的有事瞒着我。
活了一辈子,我还没干过尾随盯梢的事。但为了弄清是非,也为了覃寅寿的清白,我愿意充当一回特工角色。其实我的目标小,干盯梢蛮适合。
每天晚上,覃寅寿都是先我出去,我还以为他去玩麻将,据他说位子有限,去迟了只能给人家焐背。我没有理由不信他的话。我晚上喜欢散步、练太极,所以,我们互不相干。现在覃寅寿哼着小调又出去了,我蹑手蹑脚跟在后面,像个电影、电视剧里蹩脚的小特务。他果然没去娱乐室,三拐两绕,却来到后面一栋刚建好尚未装潢的楼房附近。这里白天有人干活,夜晚异常静悄,偶尔还能听见虫子的啁啾声。趁着朦胧的月色,我终于发现,覃寅寿和杜筱雨真的在此幽会。两人见面就搂抱、亲嘴……我顿时火冒三丈,好你个覃寅寿,居然能干出这样苟且之事来!正准备冲过去当场捉奸,突然灵光一闪,我这样冲过去,吓坏了杜筱雨怎么办?事情闹大了,让他俩情何以堪,还怎么在养老院待下去!我决定先行撤退,等覃寅寿回去再审他不迟。
没想到覃寅寿对此供认不讳、毫不隐瞒。他说,我单身,她独身,我们搞黄昏恋违法吗?碍着谁了?筱雨对我那么好你是亲眼所见的!你让我老有所学,我学会了麻将,让我老有所乐,我觉得和筱雨在一起最快乐!都是按你要求做的,我有错吗?
我被他冠冕堂皇、掷地有声的诘问呛得一时无语。
几天后的傍晚,杜筱雨在我散步的路上截住了我。她看上去花容憔悴,仿佛失眠多日。
费老师,我想找你谈谈。她的嗓门暗哑了许多。
我点点头,什么事尽管说。
寅寿……噢,覃总,他怎么了?他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提出要跟我分手,我不知道做错什么了……真受不了。我问他他不吭声,被我问急了,他让我来问你。她眼巴巴地望着我,顺势抓住了我的一条胳膊,犹如抓着一根救命的木疙瘩。
这个覃寅寿,他怎么能把自己的烂皮球踢到我这里!可是,面对可怜兮兮的杜筱雨,我能一推了之吗?当然不能。我虽然目视前方,余光却朝两边睃,毕竟杜筱雨的行为容易遭人误解。我用另一只手暗暗用力将她的双手撸开。撸开后我立即抱住了双臂。她无助地放下双手,蹙眉等待我的诠释。
呃——他可能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你和花老大之间的纠葛没完没了;二是他老婆去世还不到一年,你们现在走到一起,他的子女能接受吗?他的良心能说得过去吗?所以,你们只有暂时分开,老覃他别无选择。我只好临时应对,并有意将她与花老大的事搁在前面,凸显此事才是首要问题。
是这样啊,杜筱雨喃喃地说,那要暂时分开多久?
我说,那就要看你们之间的缘分,缘分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杜筱雨有些失望,说,谢谢你啊,费老师,真的让你费心了。说完,她寂然离去。
三
这天晚上,从不饮酒的我去院内小超市买来一瓶泸州老窖和一包酒鬼花生,去食堂打回饭菜,在宿舍请覃寅寿小酌。
几口酒下去,我渐渐觉得脸像烤火一样发热。我怕醉,据说醉一次酒相当于生一场肝病。覃寅寿的酒量像他的岁数一样,绝对比我大。他虽微露酡颜,却毫不胆怯,大度地让我少喝,只往他的一次性纸杯中加酒。我怕他重蹈覆辙,遂郑重申明,酒在瓶中,只喝好不喝多。喝着喝着,话和尿不觉多了起来。我俩轮流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继续喝,话匣子就此打开。
大个子,他指着我的脸说,你把眼屎揩揩,干干净净地听我说。
我赶紧抹去眼角的秽物。
大个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和杜筱雨断交吗?覃寅寿呡了一口小酒,我看《老人健康报》了,说像我这岁数的男人,三个月才能过一次性生活,可是她,她他妈瘾太大了,跟我好上后,隔三差五要跟我做一次,我又不是老种猪,哪能架得住啊。
我伸出大拇指,心里却一阵酸溜溜的感觉……我也喝了一口酒。
你那玩意还行不?我把她暂时转让给你,或者我俩轮流弄她。他嘿嘿坏笑起来,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噗”地一声,我将大半杯酒泼在覃寅寿的脸上,他那张老脸顿时扭曲成了横路敬二。
你疯啦!覃寅寿抹了一把脸,厉声吼道。
我是疯了。我出其不意,一招太极“野马分鬃”,将覃寅寿打倒在沙发上。他怔在那里,惊恐万状地瞅着我。我气得血脉喷张,箭步上去,卡住他的脖子,连搡了几下,咬牙切齿道,没想到你真是个禽兽啊!
由于动静过大,惊动了左邻右舍,继而惊动了护理和院方领导。
我们被分开了,覃寅寿搬到1号楼二楼203房间。
我们还被严正警告:下不为例,否则将被辞退。
儿子孟德打来电话,说院方向他通报了我和覃寅寿“喝酒斗殴”事件,表明了他们的严厉态度。孟德最后说,老爸,你们都多大岁数了,还动不动拳脚相加,您以为您是北京的老炮儿啊,至于吗?下不为例啊,您说您要是被辞退了,您还能上哪儿去?那只能来北京了啊!
我强调,北京我不去!我既怕沙尘暴,也怕气候干冷。
孟德说,那您就好好待着,不能惹是生非了,知道不?
知道了。我不得不低头。
没过几天,负责我们4号楼的阮护理领了两个人进来,说是来了新院民。大腹便便的老头个头比我稍高,但肯定没冒出一米七,看来和我一样,要么是父母遗传的,要么叫“三年困难时期”给祸害的,脸上还生了麻雀屎一样的老年斑。穿金戴银的中年妇女是他女儿,富态、雍容,一副养尊处优的派头。她将一箱五粮液塞进她父亲的床下,又神秘地把我拉到门外,从小坤包里掏出两包中华香烟塞给我,低声道,这位大叔,跟您商量个事,请您务必答应我,就算帮我个忙。
我推开香烟,说,我不抽烟,你说吧,只要在原则范围内就行。
她说,您放心好了,肯定不违反原则。我们姓傅,傅作义的傅,我家老爷子退休前是烟草公司的大科长,之前被人家喊惯了科长,没人喊他科长他高低不适应,特别不高兴人家喊他老傅或傅老。在家的时候,我就雇了两人,轮流去叫他傅科长,他听了受用,就一点脾气没有,否则就心烦意燥。所以,我希望您也叫他傅科长,嘿嘿,麻烦您了。
遇到这码事,我不但不嫌弃,反而很同情,人家当官落下了病根,其实可怜!于是,我应承下来,说,没问题。
傅科长的女儿又说,那什么,最好您能帮我跟其他人也说说,希望他们都能叫我家老爷子傅科长,那就最好不过了。
我说,这就不好说了,我只能保证我会这么叫,别人愿不愿意叫,我管不着。
到了午饭时间,我对呆坐在沙发上的傅科长说,傅科长,吃饭去了。
他一惊,转身问我,去哪家酒店?
我说,去食堂啊。
他将身子磨回,说,去食堂?我傅某人从不进食堂吃饭。
我好说歹说他恁是不去。
到了食堂,阮护理问,那个新来的老傅怎么没来?
我没好气地说,人家习惯进酒楼饭店,不愿进食堂。
阮护理一听,急忙往我们宿舍去了。
我吃完饭回来,阮护理还在做工作,但明显僵持不下。我把阮护理拽到门口,悄悄告诉他,你得喊人家傅科长,说是去招待所用餐,否则人家不待见。
阮护理可能黔驴技穷了,只得接受我的“秘方”。这招果然凑效。
傅科长回来的时候,我已躺下准备午觉。却听傅科长骂骂咧咧,什么鬼地方!什么招待所!居然骗我!岂有此理!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覃寅寿,觉得还是和老覃住一起安逸。
四
半月过去,傅科长没有一天不发牢骚,但也没少吃一顿饭。我实在受不了,却并不想和他争。我找机会和阮护理说了我的想法。阮护理说,老费,不是我不帮你,你那事捅了天,我哪敢擅自改变院长的决定。
我硬着头皮敲响了院长办公室的门。院长是位一脸煞气、拖着鱼尾纹的中年女性。
鱼尾纹盯着我,声音很硬,什么事?
我说,请你把覃寅寿调回我那里,我们是老校友,上次的事纯属误会,希望院长大人不计小人过,算我求你了。
你以为你说纯属误会就一笔勾销了?你以为我们养老院的规章制度是一纸空文?你以为我们和你签订的协议是儿戏?你以为我会听你摆布?她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乱飞。
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但你们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对吧?不能老是揪住人家的小辫子不放对吧?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每个人对吧?我据理力争。
老费同志,你曾经是老师,当过政教主任,我问你,学生违反校纪该不该处罚?
该处罚没错,我说,但处罚仅是手段,让学生受教育才是目的,所以学生受到处罚后,改正了我们就会一视同仁。
她又问,犯过错的学生倘若再犯怎么办?
我答,加重处罚。
她轻蔑地笑了,却增加了鱼尾纹的深度和长度,那你是否知道我们如何处理再犯的院民?
我直愣愣地看着她,没吱声。
协议你没看吗?或者看过没记住吧?告诉你,再犯就辞退!所以,你们只有一次犯错并改正的机会,没有第二次!这就是我们的最强院规!因此,为尽量避免你们犯过一次错误的院民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让你们重新住在一起,这也是保护你们,懂不懂?
我心有不甘,立刻去找覃寅寿。
覃寅寿正在娱乐室玩麻将。我在门口叫他出来。他赶紧将麻将朝里扑倒,跑出来,问,有事吗?
我低声将刚才去找鱼尾纹的大致经过复述了一遍,让他再去要求一下,说不定鱼尾纹心发慈悲,允许我们破镜重圆也未可知。
覃寅寿答应这一局结束就去。我说不行,要趁热打铁。他只好找一旁焐背的人替代一会儿。
不到两分钟,覃寅寿就从鱼尾纹那里退出,一脸沮丧。他朝我摇摇头,说热脸蹭人家冷屁股,没用。
我不禁一声长叹。
时隔不久,傅科长出丑了,他居然酒后调戏杜筱雨。据说,那次覃寅寿他们正在搓麻,杜筱雨在一旁焐背。酒气熏天的傅科长蹿进来,见杜筱雨几乎贴在覃寅寿背膀上,两道浓眉一拧,就借口问话,把杜筱雨引出室外。杜筱雨顺从地跟出来,说你有什么话快问。腆着肚子的傅科长好像站立不稳,前后左右直晃荡;杜筱雨怕他跌倒,便上去扶住他。傅科长就势抱住杜筱雨,说我早就看上你了,想你想得要命的时候我就借酒消愁,你跟我好吧,我有的是钱……姓覃的又老又秃,那方面肯定不行……杜筱雨本能地挣扎,却无法挣脱,说你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傅科长说,你喊吧,让大伙给我俩做个见证也好。杜筱雨就喊出了声。覃寅寿等四人连忙出来察看,见傅科长抱着杜筱雨不放手,便上去拉人。混乱中,傅科长的后腿窝不知被谁揣了一脚,他一个趔趄,单腿跪下。杜筱雨终于挣脱了狼口,她既恼又羞,蹲地上呜呜地哭。值班护理赶来问缘由。傅科长说,是她主动抱的我。杜筱雨说,我以为他酒喝多了要跌倒,才扶了他,谁知他不怀好意,还猪八戒倒打一耙,让我老脸往哪搁,呜呜呜……傅科长说,你抱了我,我当然以为你喜欢我咯,这能怪我吗?
事情闹到鱼尾纹那里,鱼尾纹召集开会。会上,鱼尾纹宣布了对傅科长长期禁酒的处分决定,还就此事点名道姓狠狠奚落了一番。
回到宿舍,傅科长闷闷不乐,茶饭不思。
意外出在一礼拜之后。吃晚饭时,食堂师傅发现傅科长没来吃饭,于是告诉了阮护理。阮护理拨打傅科长电话,却无法接通,遂询问了我。我说一下午没见他,会不会出去了。阮护理跑去问保安。保安说傅科长确实出去了,说去走亲戚。
阮护理赶紧跑去向鱼尾纹汇报。鱼尾纹亲自拨打傅科长手机,手机依然无法接听。遂打通他女儿电话,问,你父亲去哪里了你知道吗?那头说不知道啊。又说问问亲戚们。过一会儿,回电话说没找着人。鱼尾纹让她再想想她父亲可能去的地方,说我们马上多方位查找,不行就报警。
养老院所有工作人员分头去寻找。院民们三五一群,议论纷纷;有人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些爆料。我客观地说,这几天他确实不大对劲,那件事之后,几乎没人愿意和他说话,又没得酒喝,整个人像傻了一样。有人猜测,莫不是想不开吧。这话提醒了我。我赶紧去找鱼尾纹。鱼尾纹以为我又是来找她麻烦的,正要拒见我,我说出了大家的猜测。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时,傅科长的女儿及其亲戚赶到养老院,说到处问了,没有任何音讯。鱼尾纹当即报警。警察来后,迅速走访、调查、分析、判断,一夜未果。第二天,警方一方面派人在周边搜寻,一方面安排人到南面的山塘里打捞,一个多小时后,果然将傅科长的尸体捞上了岸。
傅科长死了,杜筱雨吓得不轻,好像有点神经错乱。覃寅寿这几天停止了娱乐,常去她那里陪伴她,安慰她。我早就看出来,覃寅寿与她藕断丝连,唉,我也没心思管他们的破事了,心里一直过滤着与傅科长同居相处的点点滴滴,夜里还老梦见他……
过了几日,我心情稍稍平静,便去2号楼探视杜筱雨。覃寅寿和杜同房间的章老太都在。杜筱雨的目光有些呆滞,看到我只机械地点点头,不像以往总要喊我一声费老师,嘴里却发出了“呵呵……呵呵”的笑声,声音阴沉、恐怖;接着,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面容憔悴的覃寅寿告诉我,她这几天经常这样。
一周后,院方联系了杜筱雨的子女,他们把杜筱雨送到了精神病院。
五
九月初三,天气晴好。吃过早餐,我和覃寅寿在门卫那里登记,经皱皮脸电话核实后,相继走出院门,踏上了扫墓的征途。昨晚向院领导请假时,撒谎说是去市医院看望一名垂死的老同事,因为说我俩同时去扫墓,非清明非冬至,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听覃寅寿说过,侯梓姗葬在城东郊区的神罗山上,那里是一处规模不大的公墓,却安葬着众多颇有身份的人及其家属,相当于芜城的“八宝山”。我虽听说过神罗山,却从没去过,对我而言,神罗山颇具神秘色彩。
给侯梓姗扫墓是我的主意。
覃寅寿告诉我,说三天前他的儿女从日本打来长途电话,提醒自己,九月初三是他们母亲的周年忌日,能去墓地看看更好,帮他们祭献一束菊花,不能去墓地,最好能烧些纸钱,寄托哀思也行。我就帮他策划了今天的行动。
覃寅寿说,大个子,得亏你有远见,早替我想好了去扫墓,要不然,在养老院那地方,上哪儿买纸钱去?
我们坐公交转了两站去神罗山,几乎穿越了整个城区。神罗山不算高,我目测海拔不过300米;墓地前有照后有靠,是个风水宝地。目之所及,蓝天白云下,植被葱茏,十分养眼。我们穿行在成片的翠柏和林立的墓碑之中,拐了两道弯,才气喘吁吁来到侯梓姗墓前。我上下比对了一下,显然这里已过了半山腰。在两棵一人多高的翠柏之间,侯梓姗的2寸瓷质彩照镶嵌在墓碑之上熠熠生辉,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妇人戴着金边眼镜,面容端祥,气质优雅,风韵犹存。人生短短几十年,我和她失之交臂恍惚就在不久之前;我们成为伴侣的机会只差一步之遥……好像冥冥之中,有个恶毒的魔法师硬将我们永远分开,“有缘无分”成为自我安慰的良药。
我们摆上洁白如洗的菊花,点上蜡烛,焚烧冥币。覃寅寿表情凝重,嘟囔说,梓姗我对不起你。遂弓着腰将几沓冥币分多次投进火焰里,外加一副塑料麻将模型。等他烧完了,我接着烧;之后,鞠躬祭拜。
其实我已知道了侯梓姗的真正死因:覃寅寿在公司当老总时有了小三,且有一个私生女,被侯梓姗发现,要与他离婚,而他跪地求饶,死活也不离,他不敢!一旦离了,他将身败名裂。家中老小也不愿他们离,就这样,侯梓姗抑郁跳楼了。不久,小三要转正,覃寅寿岂敢答应。小三就到公司去闹,他只得花钱消灾……为此,覃寅寿不得不辞职,并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这是花老大找人暗中调查后亲口告诉我的。当然,我也没必要捅破这件事,给他留点脸面和尊严。只是替侯梓姗惋惜,也怪命运对她不公。
待火焰渐渐熄灭,我和覃寅寿不约而同拍拍手里的尘屑,最后凝视一眼墓碑上的侯梓姗,转身朝山下走去。此刻,我的肚子“咕噜”一声,是饿虫醒了。我掏出手机一看,已近下午一点。我注意到,手机在此没有信号。
突然,身后的覃寅寿大叫,大个子你快看,傅科长!傅科长也在这里!
我猛地转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石碑上傅科长的名字——傅芜生。我们赶紧凑过去,看着傅科长的遗像,异常惊喜。俗话说,找先生不如遇先生。既然遇见了傅科长的坟墓,焉有不祭拜之理!我俩商量,还是去公交站点隔壁那个摊点买来菊花和冥币,正儿八经进行祭拜,不枉我们相处一场。
我们走到那个摊点的时候,已是午后一点多。我饥肠辘辘,汗流浃背,喉咙冒烟,喘着粗气,向坐在大黄伞下面售货的胖女人要了吃的和矿泉水。我俩就着沙琪玛、火腿肠和农夫山泉狼吞虎咽起来。之后又买了菊花、冥币和农夫山泉,还去隔壁小木屋询问公交末班车是几点。售票员是个黑脸膛、长肉刺的小伙子,他扫了我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六点。
我们相视点头,消除了后顾之忧。
返回墓地,我们先坐在傅科长的坟墓旁歇脚、喘气。我的腿脚早已麻木,背后虚汗淋漓。待体力稍有恢复,在傅科长那双圆溜溜的小眼注视下,我们开始了祭奠活动。完事后,我们席地而坐并靠在墓碑旁闭目养神,不知不觉间,我俩沉沉睡去。我还梦见傅科长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请我们喝五粮液,菜是装扮成阿庆嫂的杜筱雨端上来的,酒是学生模样的侯梓姗给斟的……
醒来时,已然“露似真珠月似弓”,星空熠熠,山野茫茫,秋虫无眠,空寂无边。捣醒覃寅寿,我们已然察觉后果很严重。不难想象,有两个老头外出未归、失联,养老院里会有什么动静……在一片啁啾声中,我俩不禁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