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院子(外二章)
2022-02-24金少庚
◇金少庚
麦梢又黄,群鸟雀跃,夏风吹拂,油菜已入仓,春苞谷已有尺余。
四年的时间转身就溜走了。
无声无息,似流水从指缝中划行而过,它从没有和我打过半字招呼。
母亲在那一年麦梢黄时走后,院子便空落了。每年的清明节和寒食节回桐河乡南蛇湾村给母亲烧纸,总要到这个空院子中呆呆地站着,让回忆塞满脑际。记忆中的喧嚣便涌浮了上来,泪水便落了下来。
荒草没脚,野枝杂藤超过我的腰身,持铲割锄、薅拔后,心中又是一阵伤痛。
母亲在,每年春节便是兄妹们团聚的日子。想来,仍是幸福美满的日子。
母亲走,便没有了几十年如一日的团聚。思之,由不得痛悸万分。
每年的夏收秋种秋收,母亲的衣服总是湿淋淋的没有干过。那时候为增加口粮,她总是在苞谷地里套种绿豆、豇豆,收获时在燥热的地里摘豆子,胳膊被苞谷叶子刮擦的血道子疼痛难忍,我跟在她的身后摘,她的身上总是汗流浃背。还有苞谷叶子上的青豆虫、蚊虫叮咬,更是扎心难耐的骚痒。好不容易摘到地头时,她让我在河沟草丛边玩耍凉爽,自己又钻入了地里。
那时候种有很多棉花,棉铃虫最是难治,中午酷热时喷施剧毒农药才有效果,为此,母亲多次晕倒在棉地里。后来,虫子抗药性强了,喷药也治不住,她便钻到棉地内用手逮,肥嘟嘟的青虫子,一掐两截。她一钻进地内便是一天,中午啃干馍白开水。
似乎,所有的农活之重之苦之累她都承担了。但从没听到过半句怨言。
我进城的那天,租车拉家具,出村庄很远,回身看去,她仍在村头伫立张望。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
母亲劳累一生,四年前远行。那一天,我从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把她抱出,她似有感应,泪水溢出。突然间在那一刻,我忆起了她的劳苦,内疚翻涌起来,她给了我生命,在那个穷困的年代养育了我们兄妹四人,从无怨言。而我,给她的太少,却多抱怨,此刻,想尽孝心却为时已晚。
院子无了母亲,便荒芜起来。空荡荡的让我心生愁意。房屋也开始漏水断裂。估计支撑不了几年便要倒塌。到那时连这空院子也没有了,那我这无尽的愁绪又往何处寻找呢?
思之,禁不住的悲戚又涌上心胸……
回县城的路上,看着田间发黄的麦梢,总感到母亲依旧陪伴在我的身边,汗水仍然是湿透了衣衫……
老椿树
大约三十多年前,盖这座房子的时候,院中一棵筷子大小般的椿树苗斜歪在地下,被建房者踩来踏去,忽起怜心,用手扶好,培土浇水。又叮嘱人们不要再踩踏。
岁月似水,无声无息,从眼前行走而过,既摸得住却又摸不住。它们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却又都知道。
长到胳膊粗细般时,又在椿树上拧了一根铁丝,另一头拴在窗户上,用于搭晒衣服,不知不觉椿树长粗了,铁丝也被嵌在树里边了。
岁月的沧桑既长又短,从不给人留半点犹豫便从眼前走过,风雨行走,慈孕着大地万物生灵,一转身,几十年的日子仿佛仍是昨日,椿树愈发壮旺了,枝叶遮掩了整个院子,秋季时,那米黄色的籽粒落满了院子,从树下走过,有细碎的声响,给人一种安逸的感觉。奶奶十年前从这树下抬了出去,妈妈四年前也从这树下抬了出去,亲人一个一个走了,只有这椿树仍在,每年的群鸟又至,抬出去的人永远回不来了,这伤感椿树知道,我知道,那群鸟知道。
很多人是活不过一棵树的。
很多人匆匆而来却又匆匆而走。这岁月的愁苦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老树知道。
空荡荡的老院子有了这棵粗壮老椿树的陪伴,让我多了记忆中的念想,多了对已逝者的思念。
忽然间耳边响起妈妈在深秋的夜里坐在椿树下摘剥着棉花给我哼唱的儿歌:“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娃长长,你长粗了好做床,娃长长了当新郎……”
夜空中,那弯明亮的月亮在无声地滑行,群星挂满夜空,在静静地注视着大地。
走出村庄好远,我总感到,老椿树在伸展着腰身,向我招手送行,心内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我还能回来几回?凝视这棵有灵性的老椿树,问自己,却答不上来。或许,回来一回少一回,回来一回多一回吧!
老宅子
紧挨空院子东边是我家的老宅子,但老宅子已于十几年前倒塌。原先奶奶在里面住,她由她的两个儿子轮番照顾后,那老宅子便无人居住了,时间一长,抵抗不住风雨的冲刷,轰然倒下。
房子是需要人居住的,不住人了,便无人修缮了,倒塌是迟早的事。
两头老牛悠然地咀嚼着荒草,几堆牛粪上蚊虫嗡嗡作响,几只鸡子在挠食,有蛇鼠窜行滑动于荒草杂枝中。
奶奶在三十岁时便开始守寡,守了61 年,才支撑起这个濒临解体的家,才有了八个孙子的成家立业。她能走动时,坚持不挪出老宅子,自己做饭洗衣。
她说:“有人住,这房子便不会倒,没人住,倒得快。”
她还说:“自己动手做饭洗衣,腿脚活动着能多活几天,坐吃请穿,给咱农村人折寿折命呀。”
她还说:“现在的粮食瓜菜没有味道了,咋回事?是生产得多了吧?秋天也没有以前热了,鸟也少了,蝉也少了,后墙那条河沟咋就会没水了呢?麦场呢?羊群呢?老狗呢?都去了哪里?”
她说了很多,现在忆起,多了伤感和想念。
那一代人生活的困苦和下地的劳力,真不容易。
老宅子中两头老牛仍在啃草。
空院子的老屋墙体破裂处能塞进拳头,估计支撑不了几年也会倒塌,到那时,我回到南蛇湾村,又到何处寻找我的念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