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州记
2022-02-24寇洵
◇寇洵
一
我小的时候,到的最远的地方是灵宝。那时候,我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父亲在离我家二三里的柳树下弄了一个场子,搞“氰花”。就是把拉来的金矿石,用破碎机打碎了,加了药水在池子里泡。这里用到的药,就是氰化钠。氰化钠要到灵宝去买,我们那个小县城,当时好像还没有这种东西。
父亲过一段时间就要到灵宝去一次。差不多每次去灵宝,父亲都要带上我。我们先坐车到县城,从县城再搭车到灵宝。我后来知道,从灵宝到我们县城的距离是七十八公里,但当时我们要搭四个多小时的车,有时候甚至更长。这一路基本上都是山路,路窄不说,弯道也大,有些地方更是很陡,那年头,翻车的事情很常见,汽车在路上一般都不敢跑太快。
我坐不惯汽车,主要是闻不惯汽油味。我一坐车就晕车,一晕车,就吐得死去活来。我一度很害怕坐车。但父亲让我跟他去灵宝,我从来没有推脱过。
因为怕晕车,我一般选择坐最后面,实际上后面反而颠簸得更厉害。汽车走开以后,颠呀颠的,很多时候,把我从位上都颠了起来。我只好用手紧紧地抓住前排的座椅靠背。汽车一会儿向左边转弯,一会儿又向右边转弯,这样转了一会,我就晕头转向了。很快,我的胃里开始翻腾。我感觉胃里的东西已经涌上来,涌到了嗓子眼上,我赶紧用手捂着,强忍着没有让它出来。但这样忍了一会,汽车又一个大转弯,我再也忍不住,哗一下全吐了。
到了地方下车,我依然有点晕头转向,这种情况一时半会也缓不过来。往往要过了半天,我才能缓过劲来。
我们要买的氰化钠,装在一个蓝色的铁皮桶里。桶是圆形的,比我高了一头。桶身上有三个白色的大字,氰化钠。上面打了一个白色的叉号,再上面画着一个骷髅头。这东西是剧毒。我听说我们那里有人家的牛喝了矿池里的水,没过多久就没命的事。好像还有谁家的新媳妇,因为吵架受了气,一时想不开,喝了氰化钠自杀的事情。父亲不让我碰,我连摸也不敢摸一下。
父亲一次要买两桶氰化钠。买好了,在路边放着。父亲让我站在一边照看着,他去办事。我其实特别害怕父亲把我丢下。父亲走了以后,我经常会感觉很害怕。我那会是太小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人来车往,我又孤单又弱小,我很害怕。
我的旁边放着两桶氰化钠。我在距离氰化钠一米左右的地方站着,眼巴巴地看着父亲走去的地方。有时候,父亲去的时间很短,一会儿时间就回来了。也有时候,父亲去的时间很长。但无论父亲去多久,我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长时间眼巴巴地望着来路,一直等着父亲回来。
我的身边,不停地有人过来,也有人过去。每当有一个人向我靠近,我都会特别紧张。我还留心注意着身后,我提防着每一个向我靠近的人。如果有人朝我走过来,我的心就会一直乱跳。马路上不停地有一些汽车、三轮车开过来。它们一直往前开,我不怕,我就怕它们会然停下来。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人将我抱走了,父亲去哪里找我。
父亲终于回来了,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有父亲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了。那些年,我就这样跟着父亲,一次次往灵宝跑着。
父亲带我去看过一次火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火车。我至今记得父亲带我去看火车的情景。那是一个黄昏,父亲回来的时候告诉我,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不知道父亲要带我去哪里。父亲带着我七拐八拐。后来,我们来到了火车站的站台上。父亲牵着我的手站在站台上,我们的面前,是两排长长的铁轨。铁轨的下面,是黑色的枕木。站台上有风。风一直吹着我们。我看见父亲的衣襟被风带了起来,父亲一直朝远处看着。这样过了一会,我听到了哞的一声,那声音有点像牛叫,拖长了。那尖锐的声音还在往我的耳朵里灌着,我忽然看见了火车那冒白烟的头。我看见一股一股的白烟往上冒着,蒸腾着,一列火车哐当哐当朝我们开过来。火车朝我们开过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铁家伙。它朝着我们呼啸而来。它带起的风,吹到我们身上。很久以后,我还记得那个黄昏,火车朝我开来的那个黄昏。父亲牵着我的手,站在站台上。
父亲让人帮我去过三颗痣。有一次,我跟父亲走在街上,看到一个起痣的人。我小时候脸上有几颗微黑色的小痣。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父亲拉着我,让那人看了看。那人用手拖着我的下巴,让我仰起头,仔细看了看我脸上的痣,说了一大堆话。大抵意思是说,这孩子将来怎么怎么好。但是这三颗痣对他有点妨害,需要起一下。父亲被说动了。那人就拿药水点在要起的痣上。我感觉有一种烧灼的疼。那几颗痣起了以后,我也曾担心过一段时间,我的脸上会不会留下疤痕。好在,没有什么大碍。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去的时间很长。我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见父亲的影子。我害怕得不行。我不知道父亲去干什么了,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回来,我越等越害怕。我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回来的方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终于出现了。父亲这次回来的时候,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书本大小的东西,厚厚的,父亲用报纸把它包得严严实实。这是一本全国优秀小学生作文。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会买这样一本书送给我。后来我上学了,这本书陪了我几年。
我离开家乡以后,经常要从灵宝火车站坐车。那年头,灵宝一直挺乱的。我有时要在火车站等很长时间的火车,但无论等多久,我基本上很少去街上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候车室。有时,我从外面回来,到灵宝下车以后,是后半夜,只能在火车站捱到天亮。从灵宝火车站出来,往汽车站去的路上,原来有一家羊肉汤馆,好像叫什么老公社。灵宝的羊肉汤一直很出名,这家羊肉汤馆的名气就比较大。我曾到那里去喝过几次,他家的汤确实很浓,味道很好。
我一个发小大学毕业后,曾在灵宝一高教过几年书。那几年,我有时候回去就到他那里住上一晚,让他带着在学校走一圈。灵宝一高,教学质量比较好,在陕州挺出名。那些年,不少条件好一点的家庭,都把孩子送到灵宝一高。但却不怎么能留住老师。发小那一批总共去了七八个人,后来就走得剩下他一个了。他努力了两年,也离开了。
发小学校附近有一家店卖石子馍。一个铁板上堆满黑豆般大小的小石子,把打的饼摊在石子上,靠石子的热量把饼烙熟,这种做烧饼的法子,我以前还没有见过。这家的石子饼做得真是好,又焦又香,我吃过以后,一直难忘。
二
我从老家出来以后,有好多年,喜欢从三门峡西站坐车。西站当时是大站,从这里过路的车当年是最多的。还有一个原因,我前面已经说过,我不怎么喜欢到灵宝坐车。
西站的地势比较高,感觉是在一个丘陵上。坐从卢氏到三门峡的车过来,到西站附近停下,下来后还要走上一段坡,才能到西站。西站门前有很高一段台阶,大概有几十阶的样子。我买了车票以后,有时会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车。西站下面,就是陕县县城,但我一次也没去转过。
西站正对着有一条街,两边都是饭店。那些饭店都不大,主要客源都是过路的旅客。我一般都到那里去吃饭。每次从外面回来,也是到那地方去吃。那里有几家面都做得不错,面很劲道,面里放了豆芽、豆腐、青菜、青辣椒,有时候还有粉条,咸淡刚好。熟过的辣子油汪汪的,吃起来很香。虽说是在火车站附近搞经营,但基本上都比较实在,不欺客。
西站下面有一个广场,我不记得那一年,那里还建了一个饮食市场,豫西的地方小吃什么的,在那里差不多都能找到。夏天的时候,那里是啤酒夜市。下了车,到那里点两个凉菜,再来一点烧烤,就上点啤酒,吹着晚风,那感觉真挺美好。
西站出来,下一道坡,底下一条街口有一个影苑饭店,好像是陕县电影公司弄的。建筑风格比较别致,以后我才知道是欧式建筑。我工作以后,有一年陕县要拍一部电影,请我和几个朋友去给策划,我到那里去吃过一次饭。以后,断断续续又去过几次。我对那里感觉挺好。总感觉那是西站的一个标志性建筑。前几年,我回去的时候,那家饭店还在。
影苑饭店门口夏天也出夜市摊。我有两个表姐,后来嫁到了西站,家离影苑饭店很近。我有一次回去,一个表姐请我在那里吃夜市。另一个表姐一直在郑州打工,因为买不起房子,感觉生活压力大,忽然有一年,她回了西站。我再回去的时候,遇见她,她告诉我,她去了西站的百货大楼做销售。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西站渐渐没落了。我记得有一年,我无意间走到西站,顺着台阶上去,看到那里的候车室里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等车。原先我觉得西站挺大的,现在再看,发现它小得可怜。特别是候车室,怎么感觉那么小,狭小、局促。我在里面只转了一圈,就出来了。感觉它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西站下面的商业也不行了,原先两条饮食街,现在两边虽还有些店铺,但感觉灰头土脸的,也没有什么客人,整个儿萧条了。我站在那里,想起当年的热闹、红火。那样的场景已经一去不返了。
我有一个朋友,他大我几岁,一直都挺照顾我。他家是陕县的。他后来到了一个乡里工作,有一年我从三门峡坐车去找他,在他那里住了两天,跟他一起到乡政府的灶上去吃过一次饭。我还去他家里看过,他家住的是窑洞。虽然家里穷,但窑里收拾得倒还干净。我感觉窑洞挺好。朋友说,冬暖夏凉。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那儿,还有不少窑洞建在地下。朋友所在的乡政府附近就有一个村,进村以后,看不见房子。只见一个接一个地坑院。院子四四方方的,几边都是窑洞。顺着坡道下去,看见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不少门上贴了春联,贴了门画,窗户上贴了窗花,门前挂着红辣椒串、大蒜串、柿饼串。人住的地方、牛羊住的地方,还有伙房、厕所一应俱全。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院子,当时只是觉得稀奇。地坑院以后火了,成了热门景点,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人过来看,不过,这都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陕县有温泉。我有几次回去,就住在温泉酒店。劳累的时候,泡一泡温泉,真是美事。温泉附近有高阳山。这高阳山好像挺有来历,但我一直未去深究过。后来,山上建了步道,建了亭台楼阁。我有机会到那里,就去爬一趟高阳山。上山的台阶很高,也陡,上去是有点累,但一边爬山,一边回头看风景挺好。特别是到了山顶的楼阁,真有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之感。
陕县有不少塬。有一年,麦熟的时候,我到陕塬上去,看到那里麦浪滚滚。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站在土地上,挺着饱满的头,细细的麦芒根根直竖着,呵护着成熟的麦穗。起风的时候,麦子一起向一边倒。
塬上有些地块,种了苹果、杏树。在苹果和杏树后隐约透出一排排房屋。房屋的排列很不规则,门的朝向也大都不一致,唯独墙,都是土坯墙。这里的土坯墙与塬上厚厚的黄土形成了天然的呼应,它们天生属于这里。
站在塬上,脚踩着厚厚的黄土,我经常会想起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我想起它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在大雁南飞时弯腰收割。他们在土坯房里进进出出,扛着锄头,一次次走到塬上,走向自己的田地。他们从青年走到老年。他们老了,最后又葬到塬上,归了尘土。
从塬上往下看,下面是深深的沟壑。沟壑里是各种草木,长得郁郁葱葱。多少年的雨水才将它冲成那样。多少次日升月落,多少人事沉浮,沟壑无言,这里的草木无言,依然年复一年生长着、衰败着、生长着。
三
我喜欢到三门峡黄河边去。每次回去,只要有时间,我都要到黄河边去走一走。我常去的那一段,毗邻三门峡陕州公园。我常常站在那里的大堤上眺望黄河。我看见黄河从很远的地方滚滚而来,奔涌到我面前,又朝我身后流去。黄河开阔、汹涌、汪洋恣肆,每每给我以强烈震撼。我久久地站着,感受着它挟泥裹沙的浑黄,它无拘无束的野性,它勇往直前的气势,它一遍遍冲击着我。我喜欢落日下的黄河,它的壮观和绝美,它的悲壮和孤独。
黄河边有牧马人。黄昏时,我看见一个男人骑在马上,在那里奔腾。男人魁梧、健壮,身手矫健。他显然是一个老骑手,他的身子前倾着,把马骑得飞快。马的四蹄腾起,再腾起。我看见马的鬃毛迎风招展,像旗帜一样。
有一年,大坝泄洪的时候,朋友带我去看过一次。我是第一次看到那种惊涛拍岸的情景,那种山呼海啸的感觉,石破天惊的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我的内心激荡。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三门峡黄河湿地,飞来一群天鹅。当地发现了,开始加大保护力度。这以后,到三门峡越冬的天鹅越来越多。三门峡忽然就成了天鹅城,这恐怕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天鹅还在不断地往三门峡飞,三门峡的名气也随之越来越大。每年冬天,到三门峡看天鹅的人都络绎不绝。三门峡也越建越漂亮。三门峡黄河湿地公园的规模越来越大。我记得有一年我回去,看到公园里新增了牡丹园,当时牡丹开得正好,真有一种花开时节动陕州的感觉。公园里还新增不少亭台楼阁,吸引我注意的是“迎祥阁”,很有些气势,我总觉得站在上面望黄河,是一个绝佳的去处。
当然三门峡让我感兴趣的,绝不仅仅是这些美景。这里,还留下我许多难忘的记忆。
我在三门峡有几个好朋友。有一年,我到三门峡去见一个朋友。他家是渑池的,那会在市里一个单位借调。他带我去他住的地方。我记得那是一个很破的筒子楼,就连楼梯都是坑坑洼洼的。他住在五层,他们那一层有两三家住户,有不少人家的厨房都搭在走廊上。走廊阴暗、潮湿,有一股说不出的霉味。他的房间也极其简陋,只在靠窗的地方支了一张床,简单放了点铺盖。然后床头用木板拼了一个书桌,堆了一堆书。可能是这房子实在太旧了,墙面已经脏乱不堪。我没有想到,朋友就租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他住的地方这么寒酸,但是他把我带来看,让我认定这个朋友可交。他后来发达了,但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年住过的那个破筒子楼。
另一个朋友小马,是我们老家人。他那时候在三门峡文化局借调。我记得有些年,我每次回去都要到文化局去找他。夏天的时候,我们几个朋友经常一起到虢国路吃夜市。我们差不多把那一条路上的夜市都吃了过来。我们喝得都有点高。我们勾肩搭背穿过虢国路,我们旁若无人地说着大话,我们嬉笑着怒骂着,那时候我们年轻,无拘无束。我们的朋友小马,那时候虽然穷困,但每次都倾其所有,招待我们大家。
小马住在附近一个城中村,他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去。我记得那个村里有很多杨树。春天的时候,我们从那里过,空气中到处都是杨絮。我记得那些杨絮飞呀飞的。在那些杨树下面,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屋,那里租住着大量外来务工人员,农民工、做小生意的摊贩、刚毕业的学生。各色人等在那里集聚,使那里充满了烟火的气息。我从那里过了几次,我总也忘不掉那些高大的白杨树。
从小马住的村里出来,不远就是河堤路,那条路上有不少别墅,每家每户的小院都不一样,不少人家的院里种了花草,把那条路装扮得格外漂亮。附近有一家很别致的咖啡馆,我有几年回去,每次都要在那里坐上一会。
我还有一个朋友,也是我们老家人,他做律师,后来在市里买了房子。他离婚后,找了一个四川女人,也是个律师。这个四川女人,做的一手好菜。我有很多次回去,都被朋友叫到家里,吃他媳妇做的菜。她给我们做的下酒菜,样样可口。每次到朋友家,我都能多喝二两。她包的荠荠菜饺子,还有她做的凉面,我吃过以后,多少年念念不忘。
朋友家的客厅很大,客厅和阳台连着,他住的房子外面不远是铁路。我们喝完酒,坐在阳台上喝茶聊天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一列火车从那里驶过,又一列火车从那里驶过。那些年,我每次回去,朋友都会叫几个文友过来,我们在他家喝酒喝茶,一边听着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一边谈论着文学。那样的时刻既轻松又幸福,我到现在还十分怀念。
夜里,我睡在朋友家的阁楼上。我听到一列火车呼啸着过来,又一列火车呼啸着过去。在寂静的夜里,火车的声音特别响亮。我就在那样的声音中睡着。好多年了,我有时还会想起那些夜行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