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 外
2022-02-24胡宗青
胡宗青
臃肿,只是臃肿。虽然早知身材会一点一点走形,但对于眼下这个臃肿不堪的自己,穆青还是很难做到坦然接受。
早秋的凉风细雨,颇是怡人,沿湖步道也干净清爽,多少缓解了她心头的烦躁。
有点走不动了。她立定脚步,将伞换至右手,腾出被风吹得冰凉的左手,塞入黑色毛呢外套的口袋里。这款法式羊绒大衣是去年买的,长及脚踝,宽松挺阔,又紧密厚实,极其挑身材,要足够高足够瘦才能驾驭。她不仅能驾驭,还能穿出一股慵懒而优雅的感觉。如今体重比去年飙升四十多斤,隆起的腹部刚好抵到衣襟的最边沿处,再隆一点就该顶破纽扣了。下衣摆随腹部的弧度稍稍翘起,底下是一截驼色加厚绒线裤,裤脚松松地搭在白底蓝面的防滑布艺鞋面上,露出小巧的脚尖。
这小巧多么难得!
她一直自觉身量高,体型偏瘦,又不属易胖体质,哪怕是怀孕了,也不会胖到哪里去,应该是属于那种只长胎不长肉的类型。岂知怀孕仅三个月,她就足足胖了十斤,搁到从前,她简直不敢想象,十斤的肉呢,就是什么事都不做,尽管吃睡,三个月也长不了这么多啊,何况怀孕后她哪敢掉以轻心呀,每天坚持散步一小时,每周两节孕妇瑜伽课。
然而这些功夫通通都负了她,曾经同她交好的体重头也不回地与月俱增,让她气不过的是,每月的增量大概只有四分之一是进了腰腹,剩下的四分之三则到处钻空子,在她身体铺有脂肪的其他各处攻城略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它们一旦落定,就像拥有了领地一般,疯狂地开始筑地基、搭违建,一层比一层扎实,一块比一块细密,渐渐地她感觉到了无力,最后只能随它们去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肚子里的小家伙像是受了惊,重重踢了她一下。电话里,阮籍先是责怪她不够注意小心,雨天路滑,万一摔倒了,后果还能吃得消啊。她自觉没理,支支吾吾一通应付。原本只打算在楼下走一走,消消下午食,岂知走着走着就出了小区,到了这片湖景公园。
阮籍没听进她的解释,只说要开车来接她,她连忙阻止,执意要自己走回去。月前历经的那场虚惊,让阮籍变得比她还要小心。
事情的起因,也许和夏菡有关。
夏菡也怀孕了,意外的二胎,第一时间打电话来把这消息告诉了她,那时候她刚刚度过孕早期,以己度人,自然是劝夏菡要下来,让她和家人都好好商量一下。夏菡说不用商量她都能猜到几个人的立场,公婆二人肯定是不表态,爸爸一直希望她活得自在一点,不要太累,疲于事业的杨晓波八成是以她的意见为主,只有妈妈可能会坚持让她生下来。她自己这边内心纠结,主要是这个小二子实在来得太突然,她会犹疑不定,因为还想要个女儿。
这么一来一回下来,胎儿就九周大了。夏菡自己还在那下不了决心,穆青已经替她看到了结局,她把自己做的攻略全都发了过去,夏菡没有拒绝,只是情绪一直波动得厉害,时而欢欣时而忧郁,和她八年前怀第一胎时简直判若两人。杨晓波特意给她介绍了一个心理咨询师,她几乎每半个月就要去同人家聊上两个小时,才能安稳地过好接下来的半个月。
那天夜里十二点左右,夏菡打来电话,起初她们就像平常通话那样寒暄着,主要是夏菡问,她回答,问题也多是关于她这边的情况,没什么更新鲜的事,一周前她们才聊过。穆青知道夏菡有事,见她不挑明,她就把适合那个情境下能说的话,小心地组织好了再道出,同时仔细感受电话那头的动响。那头除了夏菡的声音,一点其他的杂音都没有。她心想也许是夜深的缘故,直到觉得哪里不对劲,才果断打断正滔滔不绝的夏菡,问她人现在哪里。
夏菡顿时哑了言,待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坠到最低处,坦言她已经连续失眠多日了,整个身心像是陷进某个繁复的圈套里,怎么都钻不出来,“是不是我的智慧不够?”
可在穆青的眼里,夏菡从来乐观豁达,即便是怀孕生子也比旁人来得洒脱肆意。当初怀洋洋那会儿,她不仅照常同孕前一样工作生活,完全没有像个宝一样挟孕肚以令全家,甚至在肚子八个月大的时候,还拖着杨晓波去塞班岛玩了半个月。反观这次,瞻前顾后、彷徨四顾,仿佛肚子里怀的不是一个人类的胚胎,而是一个带导火索的炸药包,会把她原本幸福稳定自在小资的生活炸得稀巴烂。随着妊娠月份的不断增长,折磨她的因素也越来越多元,原本占据首位的间歇性后悔渐渐退居次位,取而代之的是对死亡的恐惧。
“我是不是该去你那边,或者去上海?我表姐家住闵行,我可以请她帮我物色一家医院。”
穆青闻言讶然,大城市固然有更好的医疗资源,但也有不少显而易见的弊端,最最现实的就是好医院从来人满为患,就诊体验往往不妙,想享受到优质的医疗和服务,势必要费许多心思,她自己就深有体会。
“我现在就坐在车里,等天一亮,我就开去你那里,四个小时,差不多能赶上挂个上午的号。”
穆青的脑袋“嗡”的就是一响,猛地就要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腰腹沉重,忙放缓动作,重新倚回沙发靠背上,暗自想道:这会子又胆大了,又不怕死了,都说产后会容易抑郁,产前就这般,产后不知道她会怎样呢。
“夏菡,你要真打算到我这里或者上海去,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你自己开车太危险了!”
“我想早点定下来。”
“洋洋呢,你也不管了?”
“他现在住爷爷奶奶家,离学校更近。”
穆青抬头看了一眼吊钟,都过一点了,“菡菡,你现在先回去休息,天亮后,让杨晓波把你送过来,我一早就帮你把下午的号给约上。”
“嗯,也好!谢谢啊,穆青,明天……哦不对,上午你还要上班,我也真是,不知道怎么就冲动成这样……”
她这话是说得挺够体谅,只是嘴巴仍嘀咕个没完,直到杨晓波过来把她领回家去,穆青的耳边才重回清静,她盯着手机发了会呆,算了一下,还有四个半小时可睡,打算回屋续觉,却在起身时发现杏色布艺沙发上赫然印有一小团血迹,霎时脸色就白了。
阮籍也有点慌,他们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唯独没有就今晚这个突发状况做过预案。
穆青躺倒不敢再乱动,指挥阮籍把她的待产包带上,以防万一。
东西收拾差不多了,阮籍问道:“去华康还是省妇幼?”
穆青为难,“我是想去华康,没提前预约,省妇幼那边可能没有床位。”
“去省妇幼是不是更保险一点?毕竟是全省最好的妇产医院。”
穆青抿抿唇,点头同意。她看得出来阮籍是憋着一口气的,但彼时情境之下,不是追究的时候。
当初孕十六周时,她将健康卡从社区医院转到省妇幼,建大卡的第一次产检让她印象深刻,不管在家里她是如何宝贵,到了那里,她就一普通孕妇,满眼都是大肚子,个个都特殊,那也就都不特殊了。
阮籍因为要排队进停车场,她就由婆婆陪着一个长队一个长队地排下来,个别项目还从上午排到了下午,一套产检做下来,她都快虚脱了。
她不愿承受那种待遇上的落差,和阮籍稍作商量,便把大卡转到市里最好的一家私立医院——华康妇产医院,订了个产检套餐,有专门的护士助理为她服务,哪天检查会提前告知,检查结果会微信发送,空腹检查还会提供营养早餐,她只需带个人去就可以了,关键是那里氛围安静,不必着急忙慌,医生也个个慈眉善目,她觉得如此才享受到了应有的待遇,不枉自己这八年的费心筹谋。
省妇幼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他们一行人简直急得不行,导诊医生却见怪不怪,眉眼都没动两下,只简单问了几句,便说她这情况还不算急,先排队挂号,等门诊医生诊断。门诊医生一番询诊后,给他们开了单子,让他们先到产科住下来再说。
十三楼产科的护士站围了一圈人,阮籍上前一问,果然差不多都住满了,别说单间了,双人间、三人间、四人间都满了,只有一间十一床的病房还有一张空床,问住不住?
阮籍看向穆青,穆青当即摇头,提出要去华康,阮籍没有立刻答应,转头请护士再看看有没有快要退床位的,护士瞄了眼穆青,说,那你们稍微等一下,有一个五床房的产妇马上办理退床手续,这个你们要再不住,一会儿就得住过道了。
听及,穆青的脑子就懵了,原本堪称完美的生育计划就这么莫名被打乱,突然间就有些不知所措,一颗心也是慌慌的,失去着落一般。
阮籍建议先订下这张床位,他想办法看能否调到单人间,如果临盆在即,就尽快预订一体化产房,如果需要保胎,再转到华康去住不迟。
“可陈爱玲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才行,我们约的是下个月16号,而且她夜里是不做手术的。”
这时婆婆出言安抚道:“放心吧,这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技术好的医生。”
穆青听后转而看向阮籍,声音已是隐带哭腔,“那我们的计划,岂不是全乱了?”
前些年她迟迟不愿把怀孕生子纳入计划,就是一直觉得自己不管是心理生理还是物质精神都还没准备好,好在阮籍始终和她统一战线,同她合力顶住父母的压力,与她一道专心事业。都是学审计的他们二人硕研毕业后进了两家不同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性质决定,两人每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面出差,工作、生活节奏以每刻钟计,连逛街消费都抽不出时间,现在回想,那真是段辛苦的日子,但当时的他们乐在其中。阮籍从审计到高级审计师再做到经理,只用了五年,他的目标就是做合伙人。而起初她和阮籍几乎是齐头并进的,升至高级审计师后就卡住了,她自觉不比周围的谁差,甚至还颇有竞争力,因而将备孕计划一拖再拖,眼看只差临门一脚,一场罗生门事件,让她败下阵来,原以为是自己技不如人,后来听到一则隐秘传闻,原来她早被记入“已婚大龄未育女青年”之列,属于高危分子。
她愤愤不平地同夏菡说起这件事,“现在看来,还是你精明有远见,早早地把孩子生了,没了后顾之忧。”
“什么没有后顾之忧啊,人家都等着我生二胎呢,我是‘留待观察’那一列的。”
穆青倒没有就此感到心灰意冷,反是借机找回心底那份久违的沉静与安和,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专心要个孩子了,于是在办公桌上摆起一摞育儿书,没过多久,她的上下左右种种关系就变得温融起来,时不时还会冒起粉红泡泡,她感到舒适而自洽。
夏菡笑她到底做了逃兵,她否认,那终究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传闻,当然有其现实性,彼时她那情况的确是个减分项,但若说那是唯一的原因,她未必会昧着良心承认。再说除非决定丁克,否则总要有所选择。
几次常规产检后,华康建议她把后面的分娩、月子以及产后康复的项目一并订下来,临近中秋国庆,院里推出大力度的优惠活动,一一给她介绍,不同价位的套餐对应不同等级的软硬件服务,可以单项订购,也可以打包订购。
不过产检归产检,对于在哪里且以何方式分娩,她早在备孕时就做了审慎的考量,华康哪哪都好,就是医资力量不够雄厚。综合比较下来,她最终选了省妇幼,确切地说选的是全省最具声名、号称“陈一刀”的陈爱玲和她的团队,这个过程自是费了一番周折的。妊娠八个月时,他们预约了两次陈爱玲的门诊,一个月后,也就在夏菡打电话来的一周前,他们同陈爱玲把分娩的日子和产房约定好,又到华康订下月子护理和产后康复套餐,这才妥了心协力养胎。只是没料到临近产前会发生这一出。
对于穆青的担忧,阮籍并不打算退让,“要是真发生那种情况,形势一定是十分危急的,那就更该留在这里才对。”
穆青被他一脸的严肃给镇住了,就这么一愣间,阮籍把床位订了。
婆婆陪着她坐到候诊区的一张空椅上,斜对面三座电梯不停地开开合合,周边人来人往,异常喧嚷,时间在这里已然边界模糊、日夜不分。很难想象,在外面,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人已沉浸在各色梦境之中。
一辆手术车被从中间的手术梯推出来,后面跟着一群人,产妇身上覆满厚厚的绿色手术被,头脸被遮得严实,直到车子疾行十多步之后,穆青才注意到一群人当中只有走在末尾的两个人像家属,年老妇人腿脚没那么灵活,行走间带着踉跄,她前面的中年男人长相不像她,一脸麻木地快步跟在车子的左后侧。
穆青的目光追随着手术车,直到车子拐进西边走廊的一间病房里。
走廊里有几位像是刚自然分娩结束的产妇来回走动,她们步履轻快、神色放松,相较剖宫产,她们确实恢复更快,只是转眼看到几个正处阵痛之中,被搀扶着来回挪动以期加快产程的待产妇,一个个脸皱成一团,她又心生同情,倍觉怯惧,总之不管哪一种方式都免不了一场痛。
前面迟迟不愿生孩子,或许还有怕痛这个原因混在其中,从小到大,她就比周围人对于发肤之痛更显敏感。对于性别差异,她又比周围人迟钝那么一大截,在她早先的思维里,两性固然有差,但那是平行的差,不是错位的差,即便做了人家二十多年的女儿,也没正经想过自己哪一天会当母亲。哪怕夏菡生了洋洋,她都没意识到这个,认为夏菡是夏菡,她是她。直到和阮籍正式交往一年多后的某天,他神情自然地同她畅想起未来的打算——先谈两年恋爱,二十七八岁成婚,再过两年二人世界,到三十岁左右要个宝宝,最好是个可爱的女孩,他喜欢女儿。当时她听了这些话,觉得很意外,没想到阮籍会想那么多那么远,然而她没有反对,意外之余是默认。
后来,她跟着阮籍沿着这个畅想一路走下去,前两条都顺利按照计划实施了,待落实到最后一条时出了差池。不过晚几年有晚几年的好处,她有更充足的余地去准备。
也因此整个孕期她几乎都是在一种轻松愉悦的状态下度过的,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或者在书刊里看到的那些苦楚与不堪,她没有多么切身的体会,当然也并非全无知觉,只是诸如初为人母的神圣感、被全家呵护的尊崇感等,远远超过了那些完全可以凭意志克服的不适和窘迫。
这当然和她生性乐观不无关系,自从身体里多了一个小生命之后,她便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肚子里那越来越沉甸的胎儿身上,背上也随之长出一个巨大而结实的壳,时不时地缩进去,蜷起双腿,在里面晃啊晃,像坐进温柔松软的摇摇椅。
坚持健康且规律的生活作息,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六点五十吃早餐,每顿早餐她都会饮下三百毫升兑了山核桃、黑芝麻等坚果粉的牛奶,为了控制糖分的摄入,她从不加糖,这样的牛奶苦涩难喝,但她一天不落地喝了九个月。下午,她会带一杯由两个苹果、三个橙子、一根胡萝卜混榨而成的果汁,分三次饮完。晚饭后,她把自己关进屋里,独自拉半个小时小提琴,专挑《查尔达什舞曲》《D大调卡农》这些相对舒朗、明快的曲子来练,其实当初考过八级就不再练习了,早已荒废多年,但为了胎教,她又重新拾了起来。
最重要的是有阮籍做她的坚强后盾,为了多陪她,他特意减少出差、压缩工作量,接送她上下班,怕她在公司吃不好,中午会带她到婆婆家去吃饭。晚上八点,准时带着她到附近的湖景公园散步一小时,沿湖半圈来回差不多三公里,回到家稍作洗漱就上床休息了。
每天她在这样既定的框架里工作、生活,追求尽可能的简单和清平,以维持良好的心态。为此,她有心让自己减少思考,生命过于复杂,而她正在孕育一个生命,这个最自然又最神奇的事件要如何、从何去追究呢?只要一想到有个小宇宙正在自己的体内慢慢膨胀,她就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也就止于不可思议,她不让它们多做停留,停留时间久了,就会有尖刺从里面冒出来,短短一截,却锋芒毕露。
总还有零零碎碎的烦恼需要去对付,孕育生命的过程委实大不易,不能自如地吃,不能自如地睡,总之是不得自由的。她甚至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相当羸弱的存在,需要被保护、被谦让。因而自怀孕之后她几乎很少坐地铁和公交,也几乎从不去人流密集的地方,任何会给她造成安全隐患的场所都尽量避免涉入。
她还要匀出不少的精力和财力去尽可能地减少孕育过程给自己外在形象带来的抵损,除了暴露出来的部位,她还需要用心兼顾那些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比如肚腹,比如胸部,比如各处多出来的脂肪,哪怕效果甚微,她也不敢什么都不做。
对抗这些现实而残酷的负重,除了时常进行一些自我激励,她坚决不让自己丢掉往昔的自信,走路时尽量做到下巴轻抬,腰板笔直,像走官步似的双脚微微外八字。
怎奈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坐在候诊区的穆青神情可真是有点蔫,她目光茫然地追着阮籍,直到他办好手续,回到她面前,“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没有再出血,肚子也没有出现规律性宫缩的症状,我想回家了。”
阮籍扶起她胳膊,“既然来了,最好在这里再观察一下,没问题了再回家不迟。走吧,我们是七病房的三号床。”
穆青脑子仍旧懵懵的,任阮籍搂着往西边走廊走去,第七病房,正是刚才手术车被推进的那间。
房内的布局,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尤其是直冲门口纵放的这张病床,其床尾到门沿不足两步之距,让人疑心它只是被临时加置的。床上半卧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年轻女子,一头金色长发披散着,遮了半边脸,大约可见一弧精巧的侧颜,以及她那静静落在旁边婴儿车里的温柔注视。如她身下的床位,她也像是临时借过的,不是来生孩子的,即便有人进门,她也全不在意,眼睛动都没动一下。
这个场景一下子就把穆青从空蒙的状态中拉回现实,她眯了眯有点近视的眼睛,仔细打量起病房。
房内另外四张病床南北向两两相对而置,南边靠门的一号病床上放着一堆物什,没见人。隔壁病床上躺着的就是那位刚做完剖宫产手术的产妇,依旧裹得严严实实。西北角病床住的是个中年待产妇,正吊着点滴,肩头披着一件厚实的玫瑰紫珊瑚绒睡衣,她块头不小,只这么坐着,就占去了大半张床,隆起的肚子又大又圆,下缘边已经贴到了大腿上,但是看着精气神很足,面色红润饱满,在穆青看过去时,神情带笑地觑了觑她膝前的空床位。
她旁边身着灰色夹克的同伴,在他们三人进门时朝门口张了张便收回眼,继续剥手里的柚子外皮,想是正剥到最要紧的柚蒂处,他的两边手肘都架了起来。
穆青注意到珊瑚绒女子床头墙上贴着蓝圈白底红字的“5”,旁边即是数字“3”,这里没有“4”号病床,门口那张自然就是六号病床了。
婆婆大概也是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状况,脚下迟疑了片时才上前几步,把手里提的一包日用品放到床头柜上,阮籍跟着把待产包放上去,等把她们安顿好,就去协调病房的事了。
穆青看了一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她生平第一次住院,心安的同时也觉不安,平时做了那么多的功课,眼下竟通通用不上,心头不由渐生紧张害怕,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分娩了,而她完全不要,不要这个时候,不要这样的处境。不过也还有一些新奇就是,原来一个个小生命是在这样的地方等待降临人世间的。
婆婆性情外向,没一会儿就和邻床的珊瑚绒女子攀谈起来,“你这打的是什么?”
女子回应热情,口音像是皖东一带的,“催产素。预产期过了一周喽,还没动静,急死咯。”
“打了这个,多久能有动静?”
“快的,半天,慢的,打两三天还不一定有动静呢,我这都第二天了。”
“你这是一胎二胎?”
“二胎,大的上小学了。”
婆婆把穆青见红的事说了一下。
珊瑚绒打量了一下穆青的肚子,拧眉道:“你这情况一会儿查房医生来了,估计也要劝你打催产素。”
“我们用不着催,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哪。”
“既然把你收进来了,就基本判断你差不多是要生了,再说好容易进来,生完了再走啊,你以为这产房好进的?”
穆青一听就急了,“那总得尊重我的意见吧。”
珊瑚绒女子没想到穆青反应这么剧烈,快速眨了几眨眼,伸手自灰衣男子手中接过几瓣柚子,也不顾手背上的针头,左右手齐上,把柚子一瓣一瓣地分开,递给穆青婆媳两个,“如果你坚持,自然是会尊重的,等他们来了你再详细问问。”
穆青没有心思吃东西,柚子接过来就握手里,另一只手继续在手机上搜询相关信息。
婆婆吃完一瓣柚子,低声问:“那……那个一号病床呢,去产房了?”
珊瑚绒女子皱着眉头同情地说道:“她呀,受罪了,已经痛了一天多了,宫口才开两指,又到走廊散步去了,促进产程。”
婆婆道一声“哦”,叹口气,吃了块柚子肉,情绪重新上来,“我看你心态明显好多了,毕竟有过经验。”
珊瑚绒女子缩了一下脖子,摆手摇头道:“我还是怕的,怕痛,怕没脸,”接着话锋又一转,“不过女人一生完孩子,那真是脱胎换骨,经历了一场生死,能和从前一样嘛?我就是这样……”正要说她自己的事,忽地噤了声,抬脸觑向门口,嘴里轻吐一句,“一号床的回来了。”
身影瞧着有点眼熟,之前在外面候诊区时,应该是见过的,小小的个头,只穿了件薄毛衣,肚子不成比例地大,走路时,上半身须得后仰着,才不致被肚子坠得往前倾去。旁边丈夫模样的青年一言不发地扶她上床,问了句什么,她也不搭理,只顾快频次地小口呼吸。细碎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两边太阳穴上,头仰得快成直角了,不时龇牙咧嘴,似是拼命忍住才没有大声痛呼出来。丈夫手足无措,拉过她的手,她又给抽回去,像是这痛都是他造成的。
穆青不好多看,正好这时阮籍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冲珊瑚绒女子点了一下头,就对她和婆婆询道:“时间还早,你们要不要休息一会儿?”说着,就把床头的被子盖到穆青身上,又把枕头理平整。
“联系得怎么样了?”穆青一点困意没有,拍拍床边,让阮籍坐近了说。
阮籍意会,压低声音,“联系好了,放心吧,正好还有一间套房,不过顺产的话要开到三指才能办手续住进去。”
穆青正要开口追问,阮籍示意她躺下,“陈主任明天早上有一台手术,她必须保证充足的精力,今天夜里值班的手术医生,你认识的,姓秦,口碑也很好的。”
口碑是好,却是个男的。穆青腹诽,虽无心歧视人家,但她私心更认定陈爱玲的团队。
阮籍扫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况,面上有点尴尬,不准备在这里久留,最后交代道:“如果夜里没什么动静,明天早上再做个全面检查,听听医生的意见。爸妈还有一阵才能到,到时我去接他们,你安心睡一会儿。有情况叫我,我就在门外。”
阮籍临走,问询了一下,见大家没有意见,就把主灯关掉了。房间顿时暗了下来,穆青静声躺着,硬硬的床板,僵僵的枕头,她认为自己不可能睡着,耳朵一直在捕捉周围的动静。
一号床不停地翻来覆去,时不时地长喘气,间断还有痛苦的呻吟声传来。二号床也有了动静,她没打镇痛泵,麻药劲一过,稍不注意就会牵痛伤口。
珊瑚绒女子挂的催产素应该也起效果了,她的肚子开始痛了,丈夫唤来护士,护士过来只是拔掉针管,再做了些叮嘱便离开了。这个时候,似乎也没有人可以帮到她,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去面对。
时间在这里是流质的,一滴一滴地过。穆青感觉到难熬,她默默地同胎儿商量,请他/她不要这么快就出来,在里面多待一阵时间,外面的世界没那么好玩。
模糊中,她被什么动静惊醒了,嗅觉也跟着醒来,很快她就分辨出动静和味道都是源自隔壁的五号床,她的丈夫正拿着便溺盆帮她收拾。
婆婆见她醒了,问她要不要出去,她摇了摇头,背过身,扯长毛衣的袖口,掩住口鼻。
没一会儿,就有护士推个轮椅进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只听灰衣男子闷喝一声“嘿咦”,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转轴声,看样子是推去待产室了。而已经痛了快两天的一号床还在痛苦之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
终于挨到凌晨五点,一男一女两个医生带队进来查房,婆婆被请了出去,穆青浮肿的双眼一直紧盯着他们,如临大敌。一伙人挨个病床问诊,到二号床前时,女医生很是熟练地弯下腰抻直双臂,二号床痛得惊呼,哭求动作轻一点。女医生说这个过程是必须有的,能帮助尽快排出宫腔里的积血。穆青这才看清二号床的面容,细长的脸,浓密的眉,苍白的颊,眼睛紧闭着,睁开的一瞬,她的头已顺势落回枕上,重新没入被中。
一行人转到她这里时,她很是郑重地把自己的情况和想法说了一下。医生似是没有听进去,径自问她要不要挂催产素,她稍作迟疑,但还是拒绝了,“如果一会儿检查没什么问题,我们就办理出院手续。”
“要办理出院的话,除了一套完整的检查报告,你们还要签一份离院告知书。”
“好的,我签。”紧张中,指尖似是碰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她忙一把抓住,发现是枕头的一角。
早饭时,她接到夏菡的电话,说杨晓波和她已经出发了,大概午饭前能到省妇幼。这一来穆青只能实话实说了,却不想给夏菡增加负担,“下午时候就感觉不太舒服了。”
夏菡自责得不行,四个小时后,红肿着一双眼睛出现在眼前。
穆青又想气又想笑,“小心将来孩子也是个爱哭鬼!”
夏菡瞅了一眼周围,吸吸鼻子,凑近道:“怎么住这里啊,你不是订了套间吗?”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穆青已经适应当前的局面,淡定了不少,“我这是突发意外,没有提前预约,差点就要住过道了。”
“那就只能在这床上躺着?”
“也没有,上午做了好几项检查,还有三个检查结果没有出来。”
夏菡看到穆青状态不错,神情跟着放松下来,“我去借个轮椅,带你出去转转吧。”
“你别,要小肚子推大肚子吗?”
“你这是小看小肚子吗?我刚才上来,看到楼底下有座小花园,我们去那里吧!”
穆青还是没有随夏菡的意,挽着她在走廊里寻得一个相对人少的休息区,坐着聊天。
“门口那女的看着感觉怪怪的。”一坐下来,夏菡就对六号床表示好奇。
穆青觉得夏菡敏感得过分,“哪里怪怪的,你是瞧人家长得好吧!”
夏菡拿肩头抵了抵穆青,“哪个产妇旁边没有人侍候啊,就她一人在那里,一声不响,不吃不喝,就那么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孩子看,那孩子也是乖,不哭不闹的!”
穆青想着正好借机给夏菡开解开解,“这个传闻我也不晓得真假哦,婆婆告诉我的,你听听看吧。说是早该出院的,但她没钱交费,医院催,她就一直说家人会来付,这都拖了一周了,还没见人来。”
夏菡哑然,等反应过来,难免心生同情,“真是很难想象这背后的纠纠葛葛。”
“说是家里跟她断绝关系了,不同意她和一个小混混在一起。她怀孕期间,对象跟人打架斗殴被羁押了,马上要判了!”
夏菡闻言,一再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把话题接下去,好容易想起什么似的,“那她在这里的吃喝怎么搞呀?”
“这里还是蛮多好心人的,从门卫到医护还有产妇家属都给她送吃的来,昨天我婆婆也拿了不少给她。”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看着夏菡呆呆的样子,穆青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说太多了,“一会儿你跟着晓波去给医生看看,没什么问题,就回去吧,安心养胎,别想那些没意义的了。”
夏菡竟是真的听进去了,之后的一个月,她再没打电话来发牢骚,连心理医生都不用看了。
天还早,小雨,一点清冷,和湖色正是相宜。穆青想再待一会儿,电话里阮籍让她待在原地等,他马上就到,她不好再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湖面上一只水鸟,它立在原地好一会儿了,她默默地等它一飞而起,在空中盘旋,直到锁定目标,俯冲而下,利箭般穿湖,然后叼起食物飞离而去。可它只是立在那里,久久地,动也不动。
究竟没有磨过它。半小时后阮籍接了她回到家,她躺在沙发上休息,肚子里的小家伙开始不停翻跟头,脚掌印在肚皮上,根根脚趾分明,她惊喜地唤来阮籍一起看,阮籍过来时,小家伙又安静下来了,脚印看不到了,她让他再等等,等了许久小家伙还是不给面子,阮籍意兴阑珊。
晚饭后,穆青早早地上床,原以为会失眠,没想到沾了枕头就睡着了。梦中,她又被安排到第七病房,里面还是摆了五张床位,她在心中默默地一个一个数过来,数了两次,却总是多出一个人,她定了定睛,认真地看着她们的脸,从一号病床数起,数到三号时,认出床上坐着的竟是夏菡,正捧着圆圆的肚子满脸含笑地看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