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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其昶清史《儒林传》稿本初探

2022-02-24阎昱昊

安徽史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清史儒林稿本

阎昱昊

(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清史《儒林传》是涉及清代思想学术史的重要文本,从清嘉庆年间国史馆纂修《儒林传》,至民国时期清史馆最终刊印《清史稿·儒林传》,共有八个成体系的稿本纂就。(1)此据夏孙桐的记录:“艺风所记《儒林》《文苑》两传,第一次阮文达之稿,有《儒林》而无《文苑》,第二次戴文端所进呈,两传始备。第三次道光甲辰另行删并,即坊间所刻之本;第四次光绪中艺风所撰,未及进呈;第五次光绪癸卯国史馆据艺风稿重添,欲进呈而未果。及清史馆开,两传仍归艺风经手,即所自撰旧稿增删,改名《儒学》《文学》,此第六次也。又经马通伯覆辑,大致与缪稿无大异,略有增入之人,仍名《儒林》《文苑》,此第七次也。马稿又经柯凤孙复阅,仅改作序文,其中无甚变动,而其稿失去《儒林》一册,至付印时仓猝又取缪稿,但改用阮文达原序,传中亦稍更动,此第八次也。”(夏孙桐:《附记》,缪荃孙:《儒学传》,抄本,上海图书馆藏,无页码。)各稿本之间关系紧密,同时又各具论述特色。笔者曾研究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余嘉锡覆辑清史《儒林传》稿本,揭示出世所罕知的清史《儒林传》第七次稿的部分面貌。(2)戚学民、阎昱昊:《余嘉锡覆辑清史〈儒林传〉》,《历史研究》2017年第2期。而清史馆档案中另有两册署名“马其昶”的《儒林传》稿本,是第七次稿主持者马其昶的纂修成果遗存,可进一步反映清史《儒林传》第七次稿的具体纂修情况与学术意义。

一、马其昶与清史《儒林传》纂修

马其昶1916年至1925年间在清史馆供职,据时人所言,其职务为总纂,负责晚清各大臣列传以及《儒林》《文苑》等传。(3)朱师辙:《清史述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0、217页;陈祖壬编:《桐城马先生年谱》,《晚清名儒年谱》第16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54—63页。马氏所纂《儒林传》,是《清史稿·儒林传》的前一版本,即夏孙桐所称第七次稿。夏氏言该稿之后失去一册,最终未被清史馆采用刊布。第七次稿作为清史《儒林传》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不幸淹没在历史长河里,其内容一直以来并不为人所知悉。(4)笔者按,目前学术界对于马其昶纂修清史的研究并不充分,大多为一般情况介绍,甚少涉及具体纂修成果。可参见如李诚:《桐城派文人在清史馆》,《江淮文史》2008年第6期;许曾会:《桐城派与〈清史稿〉的编修》,《史学史研究》2016年第2期。

清史《儒林传》第七次稿的部分档册保存在清史馆档案之中。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史馆档案内有两册《儒林传》稿本(6820、6821号),乃红格钞本,半页八行,版心上方有“清史馆”字样。两册稿本封面均署“马其昶”名,并写有“系改修之本”。(5)《顾炎武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0号;《马宗梿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1号。据封面署名即可判断该稿本跟马其昶及第七次稿直接相关,相关史料也印证了这一点。清史馆档案中还有一册编号为701006317的档册,题名《儒林传目》,内容应为清史馆工作人员登记馆中所纂《儒林传》的篇目。该传目表明,如王树楠、姚永朴、夏孙桐诸人也纂有《儒林传》,但都只有数篇单传,数量规模远不及缪荃孙与马其昶。记为“马其昶撰”的传记总共有61篇,人物由姚范至孙诒让。(6)《儒林传目》,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317号,第14—21页。而6820号稿本的人物由顾炎武至江声,共有33篇传记;6821号稿本由马宗梿至孙诒让,共有27篇传记。两个稿本共计60篇传记,正传人物与《儒林传目》所记对应。另外马其昶单纂有一篇《姚范传》(7)《姚范(补儒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18、701006819号。,因此无论传记数量还是具体篇目,这两册稿本与《儒林传目》都能够一一契合。

这两册《儒林传》稿本的传目、内容等相关信息与夏孙桐等人对《儒林传》第七次稿的描述是相符的。夏孙桐称第七次稿“经马通伯覆辑,大致与缪稿无大异,略有增入之人”,朱师辙言马氏“修正《儒林》《文苑》传”,并称“通伯《儒林》《文苑》修改稿余曾见之”。(8)朱师辙:《清史述闻》,第40、217页。二人的描述都提到马其昶所纂的《儒林传》是“覆辑”与“修改”的,而非另起炉灶。在马其昶之前,缪荃孙在清史馆中负责《儒林传》编纂,成第六次稿,第七次稿实际上是在第六次稿的基础上进行一定调整而成。(9)参见戚学民、阎昱昊:《余嘉锡覆辑清史〈儒林传〉》,《历史研究》2017年第2期,第174页。

从传目看,6820与6821号《儒林传》稿本与缪荃孙的第六次稿的承续关系十分明显,入传人物与排列次序都较为一致。相比第六次稿,马稿作了部分调整。正传的改动很小:在第六次稿中,钱大昭单立正传,马稿则将其合并于《钱大昕传》;王聘珍在第六次稿中位列正传,马稿则改为附传,附《凌廷堪传》;李富孙、李超孙、李遇孙在第六次稿中单独为一传,马稿则附《许宗彦传》;雷学淇在第六次稿中本为正传,马稿降格为附传,原先的附传崔述变为正传,并删去王萱龄附传。而其他的改动都是附传的变动:《顾炎武传》删张弨附传;《毛奇龄传》删陆邦烈附传;《全祖望传》删卢镐附传;《汪中传》删附传汪光爔;朱骏声本附在《钱大昭传》,马稿改附《桂馥传》;《胡培翚传》删汪士铎附传;《曾钊传》删仪克中附传;《陈澧传》删廖廷相附传;《郑珍传》删邹汉勋、吴树声附传;《陈奂传》删马钊附传。除去以上改动外,马稿与缪荃孙第六次稿的其他目次结构完全相同。(10)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史馆档案中有缪荃孙所纂《儒学传》的稿本,编号为701007453、701007452、701007451以及701007820、701007821、701007822号。但对比701006317号《儒林传目》,这几册稿本并不完整,有部分传记缺失,又有其他的传记添入。可能是史馆编辑者为刊印《清史稿·儒林传》,在缪荃孙稿本上直接作了改动。而上海图书馆藏缪荃孙《儒学传》抄本,其目次与《儒林传目》基本相同,内容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稿本仅有部分字句差异,是相对完整的缪荃孙《儒学传》抄本。故本文征引的第六次稿内容即参考上海图书馆抄本。

传记内容亦反映出这种关系。笔者经过对照,发现马其昶《儒林传》稿本大量文字都承袭自第六次稿,且对第六次稿的文字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动精简。篇幅所限,试举一例论之。如《毛奇龄传》,马其昶《儒林传》稿本载:

毛奇龄字大可,一名甡,萧山人。四岁,母口授《大学》即成诵。总角,为推官陈子龙所识拔,遂补诸生。明亡,哭学宫三日。筑土室城南山,读书其中。顺治初,截江兵起,明保定伯毛有伦以宁波备倭兵至西陵,号西陵军,与马士英、方国安军相犄角。奇龄说之曰:“明公建义旗东南,奈何与二贼共事。”国安闻之大恨,欲杀之。奇龄避祸脱去,祝发为僧。为怨家所知,复亡命,变姓名曰王士方。(11)《顾炎武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0号,第21—22页。

而第六次稿相关文字为:

毛奇龄,字大可,又名甡,萧山人。四岁,母口授大学即成诵。总角,陈子龙为推官,拔之,冠童子军,遂补诸生。明亡,哭于学宫三日。山贼起,窜身城南山,筑土室,读书其中。盛唐撰《传》。顺治三年,截江兵起,明保定伯毛有伦以宁波备倭兵至西陵,号西陵军,奇龄入其军中。是时马士英、方国安号方马军,与有伦犄角,奇龄曰:“方、马国贼也,明公为东南建义旗,何可与二贼共事?”国安闻之大恨,欲杀之,奇龄遂脱去。祝发披缁,匿坑中。后怨家屡陷之,乃变姓名为王士方,亡命浪游。(12)缪荃孙:《儒学传》,无页码。

第六次稿的传文字句用小字双行夹注标明出处,以上引文说明第六次稿《毛奇龄传》的内容取材于《先正事略》等不同文献。马其昶难以做到征引一模一样的史源并纂辑出与第六次稿相似度极高的传文内容,而利用第六次稿的现成文字修改成新的传文可能性最大。即使是调整了目次结构的传记,如由正传改为附传的《李富孙传》中诸人,其传文仍是由第六次稿的相应内容删节而成,无大的变化。

6820、6821号《儒林传》稿本的大量内容直接来源于缪荃孙第六次稿,这符合马其昶第七次稿的特点。而夏孙桐提到“马稿又经柯凤孙复阅”,但柯劭忞并未作什么修改,“仅改作序文,其中无甚变动”。然该两册《儒林传》稿本并无所谓序文,虽然目前无法判断这两册《儒林传》稿本是否为经柯氏复阅后的抄本,但它们的内容属于马其昶第七次稿,应无疑问。

马其昶编纂的《儒林传》最终没有被清史馆采用刊印,夏孙桐称“其稿失去《儒林》一册,至付印时仓猝又取缪稿,但改用阮文达原序,传中亦稍更动”。《清史稿·儒林传》最后应是由柯劭忞据第六次稿略作改动而成的。夏孙桐没有明说第七次稿失去了哪一册,而目前可见与第七次稿相关的稿本主要有两种:一种同时署有“马其昶”“余嘉锡覆辑”字样,一种即为本文所论之稿本。马其昶1921年所撰的《清史儒林传序》称其《儒林传》分上下卷,实则是延续第六次稿的体系,“要以重躬修,无愧圣门德行之科者为上卷,说经硁硁,著述名家者为下卷”。(13)马其昶:《清史儒林传序》,《桐城派名家文集》第8卷《马其昶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91页。现存两种稿本显然都不是全本,余嘉锡覆辑本所载为“重躬修”的理学人物,而6820、6821号稿本则为“著述名家”的经学人物。余嘉锡覆辑本既署有余氏之名,便不可完全视为马其昶的工作成果。或许余嘉锡覆辑本是马稿遗失之后的补救之本,但依据现有史料还不足以明确判断夏孙桐的描述所指。

二、马其昶清史《儒林传》的内容特点

清史《儒林传》第六、七次稿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马其昶《儒林传》稿本的大量内容承袭自缪荃孙第六次稿。马稿未完全照抄第六次稿,而是对其原文进行了相当程度的缩减改动。因此相较于第六次稿,马稿的文字要精简不少。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一定弊端,如传文中关于传主的一些重要信息被删去。以《钱大昕传》为例,缪荃孙第六次稿记载:

钱大昕,字晓征,嘉定人。乾隆十六年召试举人,授内阁中书。十九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二十三年,大考二等一名,擢右春坊右赞善。二十四年,充山东乡试正考官。二十五年,充会试同考官。二十七年,充湖南乡试正考官。二十八年,大考一等三名,擢翰林院侍讲学士。三十年,充浙江乡试副考官。三十二年,乞假归。三十四年,补原官。入直上书房,迁詹事府少詹事。三十九年,充河南乡试正考官。寻提督广东学政。四十年,丁父艰,服阕,又丁母艰,病不复出。主钟山、娄东、紫阳书院。嘉庆九年,卒,年七十七。(14)缪荃孙:《儒学传》,无页码。

马其昶稿相关文字为:

钱大昕字晓征,嘉定人,乾隆十六年召试举人,授内阁中书,后三年成进士,由编修,两届大考高第,擢侍讲学士,假归。俄补原官,入直上书房,迁少詹事。屡充山东、湖南、浙江、河南乡试考官,督广东学政。四十年,连丁父母艰,病不复出,主钟山、娄东、紫阳书院。嘉庆九年卒,年七十七。(15)《顾炎武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0号,第59页。

第六次稿记载钱氏的生平履历均有标注年份,而马稿则将绝大多数年份删去,仅罗列钱氏所任官职,不明言其履历变迁的具体情形。又如关于钱大昕的著述,马稿相比于第六次稿,删去了各书卷数并且漏载诸多书目。(16)《顾炎武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0号,第61、107—108、109页。在其他传记中,相似情况也频频出现。马其昶《儒林传》稿本的这一做法,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马氏的史学编纂理念。马其昶《桐城耆旧传》有言:“曩吾为此传,用阮文达公《拟国史儒林传例》,采掇旧文,悉注所出。尝侍吴先生,语及之,先生曰:“此百衲衣也,宁复有佳文乎?且所贵立言君子者,为其有鉴裁孤识,安见出于人者之必可征?今方欲传信后世,奈何先不自信也?夫著述者之行远与否,亦视其文好丑耳。徇俗以败吾意,无为也。”自是遂翻然改图,事皆有征,词必己出。”(17)马其昶:《自序三》,《桐城耆旧传》,黄山书社1990年版,第6页。“事皆有征,词必己出”是马其昶编纂史书的主张,换言之即是重新组织字句描述史事,而不必“采掇旧文,悉注所出”,完全照搬已有记载。

此编纂理念曾遭到缪荃孙批判,缪氏在信中即写道:“通伯《桐城耆旧传》目后引吴挚甫语,甚有碍于馆例。注出处、加考异,近人均以为不便。其实此例开自宋人《涑水纪闻》,仁父《长编》即如此,且行文语气仍行删润,使一气呵成,并加议论,并非一字不易。《咸淳临安志》注据某书某书修,则更活动。若如挚甫言,专取佳文,而事迹讹错,能行远否耶?”(18)陈东辉、程惠新:《缪荃孙致吴士鉴信札考释》,《文献》2017年第1期,第111页。缪荃孙认为,马其昶等人修史过于执着“佳文”,易导致“事迹讹错”,反不如“注出处、加考异”之法。以上所举《钱大昕传》的例子正可体现“词必己出”的弊端:传记中的生平履历、著述等内容是关于传主的重要信息,马其昶《儒林传》稿本在处理第六次稿文字的过程中,较为随意删略这些记载,无疑使《儒林传》各传的相关内容变得模糊不清。

虽然如此,这并不意味着马其昶《儒林传》稿本无甚学术意义可言。《儒林传》第七次稿也绝非因循旧章,马其昶在编纂过程中实参考了其他相关史籍文献,因此部分传文呈现出与第六次稿不尽相同的内容。如《武亿传》,第六次稿记载:

大学士和珅领步军统领事,闻妄人言山东逆匪王伦未定死,密遣番役四出踪迹之。于是番役头目杜成德等十一人横行州县,入博山境,手铁尺饮博,莫敢谁何。亿悉执之,成德尤倔强,按法痛杖之。喧传其事者曰:“亿卤莽刑无罪,将累上官。”巡抚吉庆遂以滥责平民劾罢之,而不直书其事。《儒林旧传》。(19)缪荃孙:《儒学传》,无页码。

马其昶稿记载:

当是时和珅秉政,兼步军统领,遣提督番役至山东有所诇察。其役携徒众,持兵刃,于民间凌虐为暴,历数县莫敢问。至博山,方饮博恣肆,亿闻即捕之。既至,植立庭中,以牌示知县曰:“吾提督差也。”亿诘曰:“牌令汝会地方官缉盗,汝来三日,何不吾见?且牌止差二人,而率多徒何也?”因痛杖之,民皆为快。巡抚吉庆大骇,即以杖提督差役参奏,副奏投和珅。而番役例不当出京城,和珅还其奏使易。于是乃劾以妄杖平民,坐革职。博山民老弱谒大府乞留者千数,卒不获,然和珅遂亦不使番再出。(20)《顾炎武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0号,第61、107—108、109页。

虽然都记载同一事件,但马稿“植立亭中”后的大段描述文字多不见于第六次稿中,另外传中如“仁宗在藩邸闻其名”(21)《顾炎武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0号,第61、107—108、109页。等句也不见于第六次稿,故其文字必另有所本。事实上,马稿中的这段文字是取材于姚鼐为武亿所撰之《墓表》:

乾隆五十七年,当和珅秉政,兼步军统领,遣提督番役至山东有所诇察,其役携徒众持兵刃于民间,凌虐为暴,历数县,莫敢何问。至青州博山县,方饮博恣肆,知县武君闻即捕之。至庭不跪,以牌示知县曰:“吾提督差也。”君诘曰:“牌令汝合地方官捕盗,汝来三日,何不见吾?且牌止差二人,而率多徒何也?”即擒而杖之,民皆为快。而大吏大骇,即以杖提督差役参奏,副奏投和珅。而番役例不当出京城,和珅还其奏使易,于是以妄杖平民劾革。武君职博山,民老弱谒大府留君者千数,卒不获,然和珅遂亦不使番役再出。当时苟无武君阻之,其役再历数府县,为害未知所极也。武君虽一令,而功固及天下矣。(22)姚鼐:《博山知县武君墓表》,《惜抱轩文后集》卷6,《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7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87页。

姚鼐的这篇文字没有被第六次稿征引,马其昶则从中选取部分内容增入《武亿传》。类似的情况还见于如《吕飞鹏传》,马稿中有“而乡试辄黜,旷然不以累其心”(23)《马宗梿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1号,第23,1、3,3,3—4页。句,不见于第六次稿。这一句也非马其昶自为,而是取材于梅曾亮所撰的墓志铭,其中有“乡试又黜,然不以此自为轻重”(24)梅曾亮:《赠翰林院编修吕府君墓志铭》,《柏枧山房文集》卷13,《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52册,第604页。句。马氏在编纂中征引两位前贤的文字,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儒林传》传记的内容细节。又如《汪中传》,马稿大段征引汪中所作《自序》,更加突出其为文“工绝”与志趣所在(25)《顾炎武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0号,第102106页。,等等。以上事例表明,《儒林传》第七次稿绝非只是对第六次稿的简单复制,它的独特性内容与意义值得挖掘。

三、马其昶清史《儒林传》的学术史论述

在学术史论述方面,《儒林传》第七次稿有其独特之处值得关注,马其昶安排了一些不同于缪荃孙第六次稿的学术史书写。其中《马宗梿传》是第六、七次稿中改动内容相对较多的一篇传记,传中所记载的马宗梿、马瑞辰、马三俊祖孙三人都与马其昶同族。马其昶曾为马瑞辰撰《墓表》,称马瑞辰“公于其昶,大父行也”。(26)马其昶:《赠道衔原任工部员外郎马公墓表》,《桐城派名家文集》第8卷《马其昶集》,第201、200页。第七次稿《马宗梿传》中几处描写马宗梿、马瑞辰父子二人学术的文字不见于第六次稿:

(马宗梿)以习闻鼐语,不诋宋贤,其所致力则专尚考据为汉学家言。

(马瑞辰)承其父业,亦治汉学,尤长于《诗》。

说者谓宗梿所著书甚多,而卷约。瑞辰则极平生精力治此一经,遂蔚为巨制。(27)《马宗梿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1号,第23,1、3,3,3—4页。

以上文字意在点明马宗梿、马瑞辰的学术宗尚与特点所在。父子二人均致力考据之学,治汉学有家学传承。与此同时,身为桐城人,马宗梿“习闻鼐语”,不背离义理之学。而在其他著述中,马其昶亦有谈及父子二人学术之处:“吾邑诸老师皆涉义理为教,罕言考据,其以专经朴学闻于时,则自吾家二先生始。二先生者,谓公父鲁陈先生(马宗梿),传业及公,凡两世也。”(28)马其昶:《赠道衔原任工部员外郎马公墓表》,《桐城派名家文集》第8卷《马其昶集》,第201、200页。《桐城耆旧传》马宗梿的传记则有言:“惟吾家二先生笃守师法,两世传经,于吾邑学派盖微别云。”(29)马其昶:《马鲁陈先生传》,《桐城耆旧传》,第372页。马宗梿、马瑞辰父子两代世传经学,学术与桐城的主流略有分别。桐城学术主程朱之学,治经言考据者少,马氏父子则开启了治经考据之风。而马宗梿言考据却“不诋宋贤”,马瑞辰更是在太平天国战事期间殉难赴义(30)《马宗梿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1号,第23,1、3,3,3—4页。,他们在义理及躬修方面还有着积极表现,非皓首穷经不问世事者,符合桐城学术的主流取向。

关于另一附传人物马三俊,第六次稿传记文字较为简略:

子三俊,字命之。优贡生,举孝廉方正。《正雅集》。学宗程、朱,诗古文亦力追秦汉魏晋。方宗诚《记命之遗书》。以国难家仇,愤欲杀贼。四年六月,率练勇追贼至周瑜城,力战死。方宗诚《马征君传》。年三十五。著有《马征君遗集》。《正雅集》。(31)缪荃孙:《儒学传》,无页码。

马稿则有不少扩充:

体貌瑰伟,善技击,喜读宋五子书,为纯儒之学。诗文楷隶,皆高古迈俗。为诸生,学使按临,每试文辄第一。乡试亦取冠全榜,使者覆审,疑世无此文,必明王鳌、归有光稿也,刊落之,遂终不遇。咸丰元年,以优贡生举孝廉方正。未几乱作,父兄皆殉难,愤欲杀贼。四年六月,率练勇追贼至周瑜城,力战死,年三十五。子复震刻其遗文,为《马征君集》。(32)《马宗梿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1号,第23,1、3,3,3—4页。

相关文字取材于马其昶的《桐城耆旧传》:“君独传方先生鲁生性命之学。为经义粹然深纯,督学试文必第一。尝应乡举领解首,文付刊矣已,而典试使者疑其岀明王守溪、归震川稿,复黜落。咸丰元年,以优行贡太学。又举孝廉方正。负气强力,善技击。喜酒,酒酣辄读《离骚》,声韵激楚。”(33)马其昶:《马征君传》,《桐城耆旧传》,第426—427页。马其昶1921年为马三俊所撰的《马征君墓志铭》亦有相似的文字:“为楷隶绝工,类古碑刻。”(34)马其昶:《马征君墓志铭》,《桐城派名家文集》第8卷《马其昶集》,第267页。经马其昶扩充后的传记具备更多细节,较为充分体现马三俊的才学与事迹。第七次稿《马宗梿传》通过增加描述传主学术宗旨及行为事迹的相关文字,使马宗梿祖孙三人笃守宋学与躬行践履的形象大为突显,不再只是专言考据的治汉学者。马其昶不仅表彰了桐城亲族乡贤,更在《儒林传》“著述名家”的汉学传记谱系中突出桐城学术脉络所占有的一席之地,同时又有为宋学张目之意味。

除桐城学人外,马其昶《儒林传》稿本其他汉学学人传记中也有涉及到宋学的内容,其中《江永传》与《戴震传》内的评论文字值得注意。马氏对两位安徽学者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相关评论文字均不见于第六次稿,应是马氏自拟。第七次稿《江永传》载:

徽婺为朱子故乡,永生其地,读书稽古。上继孔门博文约礼之旨,而不为空言。下开乾嘉以来实事求是之业,而不失之破碎。且博学知服,未尝一语轻诋宋贤。(35)《顾炎武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0号,第51—52、92—93页。

《戴震传》则言:

尽得江永之传。永虽精博,而推挹朱子甚至。震则好为异论,自矜创护。故汉学莫盛于震,而诋諆宋贤之风,亦于是启矣。震之言亦曰:由训诰(诂)以寻义理。然其言义理,务反程朱之所云,则矜各执己之见,发于不自觉。兹其蔽也。(36)《顾炎武列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701006820号,第51—52、92—93页。

马其昶对江永有较高的评价,称许其“博学知服”,不为空言,不务琐碎,并且“未尝一语轻诋宋贤”,不讲门户对立;相反戴震则不受认可,虽“汉学莫盛于震”,但马氏认为其“好为异论”,所谈义理“务反程朱之所云”,更是将戴震视为开启清代“诋諆宋贤之风”的始作俑者。江永、戴震学术相承,均是代表清代汉学的重要学者,如江藩即言“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沈霾一朝复旦”。(37)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6页。马其昶则对二人一褒一贬,如此评价实有耐人寻味之处。

马其昶对戴震的负面看法,亦见于其他文字,《书陆清献公手札后》(1887年)一文即言:“薄义理为空疏,如毛西河、戴东原之懻忮,又粗之甚者也。”(38)马其昶:《书陆清献公手札后》,《桐城派名家文集》第8卷《马其昶集》,第325页。而与之对应,“其精且正者,惟程朱氏为得其宗”。(39)马其昶:《书陆清献公手札后》,《桐城派名家文集》第8卷《马其昶集》,第325页。在1921年所撰的《清史文苑传序》中,马其昶有言:“当是时,海内沈博绝丽之才彬彬出矣,而汉学之风亦由是炽。人人自以为许、郑,士有不谈著述者,摈而不与聚会,又薄宋贤义理之说为空疏,下笔乃甚嚣尘上,钩析釽乱。”(40)马其昶:《清史文苑传序》,《桐城派名家文集》第8卷《马其昶集》,第92页。作为桐城学人,马其昶以程朱义理为思想宗旨,不满汉学中“诋諆宋贤”的风气。宋学是马其昶《儒林传》稿本褒贬江永、戴震的重要衡量标准,江永的“推挹朱子甚至”与戴震的“务反程朱之所云”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清史文苑传序》中,马其昶谈及《儒林》《文苑》二传亦言“孔子论儒,有君子有小人,则儒不必皆贤”(41)马其昶:《清史文苑传序》,《桐城派名家文集》第8卷《马其昶集》,第92页。,言外之意或指《儒林传》中人物未必都是值得褒扬的。像戴震这样的学者,就不会得到马氏的认可。从清代两位重要汉学学者入手,马其昶批判了清代汉学中鄙薄理学的门户之见,捍卫其所尊奉的程朱之学。

以上内容表明,在延续《儒林传》第六次稿基本结构与内容的同时,马其昶编纂的第七次稿亦有自身学术史论述的特点。第七次稿突出了桐城学人在清代汉学谱系中的位置;极大肯定推崇朱子的江永,批判汉学的代表人物戴震,维护宋学。马其昶具体是通过调整《马宗梿传》《江永传》《戴震传》等传记文字,来表达其思想宗旨以及对清代学术史的理解。

余 论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科学院图书馆亦藏有一种马其昶清史《儒林传》抄本,共两个版本,内容基本相同。其一题名“先君抱润公清史儒林传原稿”,另一红格抄本所用的则是“清史馆”字样纸张。该抄本分理学、经学学者为上、下部,总共四卷,目录结构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马其昶《儒林传》稿本有着较大差异。中科院图书馆所藏稿本的传记数量更多,入传人物似与《清史列传·儒林传》有不少重合,部分传记与台北故宫藏马其昶《儒林传》稿本内容几乎一致,如《王鸣盛传》《全祖望传》等。这部抄本题为“原稿”,或为马其昶编纂《儒林传》的初稿或底稿,但也有可能是马氏在史馆中同时编纂了两种《儒林传》,具体情形目前暂无法确定。(42)据李诚言,“马通伯也自撰有《儒林传》,马死后,原稿藏在桐城家中,上面有马的亲笔圈点,凡传中人物,除叙其学术成就外,尤着眼于其人的躬行实践,凡此等处,均用‘点’作了标志”。(李诚:《桐城派文人在清史馆》,《江淮文史》2008年第6期,第77页。)中科院图书馆所藏《儒林传》抄本可能与此“原稿”存在一定关系。

马其昶个人的学术观点似乎在中科院图书馆藏《儒林传》稿本中有更为明显的体现,如桐城思想学术领袖姚鼐被纂入并且位列上卷宋学人物。马其昶称“余膺史馆之聘,久客京师,因得备论前代诸儒学术流别”(43)马其昶:《木斋诗说序》,《桐城派名家文集》第8卷《马其昶集》,第92页。,其主持《儒林传》,在传中表达个人对清代学术史的想法是正常情况,但编纂《儒林传》也无法完全贯彻个人意见,马氏还必须考虑到清史馆史例、学术公评等方面的因素。诸如直接将本已入《文苑传》的姚鼐写进《儒林传》,此类操作恐难被清史馆中其他学人所接受。缪荃孙即曾批评桐城学人学术,其致信吴士鉴有言:“桐城家之不足与谈汉学也,一征实,一蹈空,孰是孰非,学者自办(疑为辩字)之。”(44)陈东辉、程惠新:《缪荃孙致吴士鉴信札考释》,《文献》2017年第1期,第111、127、132页。缪荃孙视桐城派为“蹈空”,与汉学“征实”无法相提并论。对此,吴士鉴也表示赞成:“来书论桐城派末流之失,实与鄙见相同。侄昔年读惜抱文,未尝不服其文品之峻洁,而于名公巨人之志状,事实从略,专事发摅议论,似不如同时经生之翔核。……自乾嘉以后,强立标帜,一若古文乃专门之学,而经师硕儒反不能与于其列,此则推崇桐城者之过也。瞽论如是,吾丈以为何如?”(45)《吴士鉴信·三十二》,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78页。吴士鉴认为桐城文章学术“强立标帜”,其缺点在于“翔核”不足。缪荃孙对桐城学人学术的态度,亦反映在史馆纂修工作中:“方东树、吴汝纶等向所深悉,而彼党势大,不能不立传,然有分寸。前朝史官必有如此者,不应诋为无识。”(46)陈东辉、程惠新:《缪荃孙致吴士鉴信札考释》,《文献》2017年第1期,第111、127、132页。缪荃孙在另一信中更称“如史馆停,则为私书,而方、吴之传,必在所去”(47)陈东辉、程惠新:《缪荃孙致吴士鉴信札考释》,《文献》2017年第1期,第111、127、132页。,不欲将方、吴二人立传。然而“彼党势大”,故又“不能不立传”。所谓“彼党”,其中应包括清史馆中马其昶等桐城人士。

可见尽管缪荃孙对桐城派有所批评,但在史馆纂修工作中也无法完全贯彻个人意见,必须协调处理不同的思想主张。而清史馆档案中遗存的马其昶《儒林传》稿本,可能亦是桐城派面对史馆不同思想主张的协调之作。该稿即使是表达宗主桐城的观点,也没有突破缪荃孙第六次稿的基本结构与内容,相对含蓄。目前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清史馆档案中并无与中科院图书馆所藏稿本相似的档册,或许这一思想学术倾向更为突出的《儒林传》稿本未获采用,最终被马其昶带出清史馆。(48)有关中科院图书馆所藏清史《儒林传》稿本的具体内容情况,本文暂不涉及,有待专文进一步研究。

本文初步探讨了《儒林传》第七次稿的部分编纂情况与学术意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两册署名“马其昶”的《儒林传》稿本,是清史《儒林传》第七次稿的成果遗存,所载人物为有清一代治汉学者。马其昶《儒林传》稿本与缪荃孙第六次稿存在紧密关系,基本延续了第六次稿的目次结构,大部分传记内容亦是在第六次稿相关文字的基础上调整而成。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一稿本只是因循旧章,它在内容与论述方面存在有别于第六次稿之处,具备自身的学术意义。马其昶编纂《儒林传》第七次稿,除参考第六次稿传记文字,亦征引其他史籍以丰富记载。通过调整《马宗梿传》《江永传》《戴震传》等传记内容,马其昶在一定程度上突出了清代汉学谱系中桐城学术的位置,表达尊奉程朱义理的思想宗旨,并批判了清代汉学中轻诋宋学的门户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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