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雪山
2022-02-24言子
言 子
“神住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山/落叶砌成的小屋建在海子中央……”写下《神的住宅》,空翠熄灯躺下,决定第二天去远足。
三伏天,空翠大多待在家里,除非特别想去的地方,她才顶着烈日出走。也许是炎热的缘故,每到三伏天,空翠的情绪落入低谷,忧伤、悲郁,甚至绝望。这种情绪,一年四季要困扰空翠多次。可以说,空翠一生都被这样的情绪困扰。昨晚一夜大风,空翠听着窗外的呼啸,半睡半醒,早起上楼,眺望远天,望见西天若隐若现的雪峰,遥远、沉静、洁白。空翠在这幢楼房住了18年,天边从来都是灰茫茫的,从未望见过青山,更不要说雪山。天上的雪峰,在大风吹彻后的早晨出现,空翠认为是某种启示。也许,是神在召唤!空翠想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云端的雪峰。神在召唤我,那远在天边的雪峰,今早出现在眼前!空翠望着云端的雪山,想着遥远之地的每座雪峰,都是神,何况一座不轻易露面的雪峰,耸立众神之上的雪峰,当是众神之神。它在召唤我!空翠对着雪峰喃喃自语。不一会儿,雪峰隐退,西天又像往日一样,灰蒙蒙,雾沉沉。空翠明白,看得见看不见,那座雪峰都在那里,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屹立云端,屹立于众神之上。空翠决定一路向西,去看看那座雪峰,看看它究竟有多遥远。
神,召唤着空翠一路西行。
空翠不急,一路走一路耍,她想慢慢悠悠接近天边的雪山。
过成都,空翠先去杜甫草堂,想象杜子美漂泊蜀地的浣花溪,以及那座名垂千古的茅屋。1000多年前,成都西郊的浣花溪和草堂,以杜子美的诗歌为依据,潦倒的杜子美客居巴蜀八年,留下了当时的自然风光,留下了他失意落魄的心情。空翠一路听着时下的喧哗声,仿佛看见杜子美走出茅屋,沿浣花溪漫步。一朵桃花飞落在他的布衣上,一只看家狗对着他吠叫,一双蝴蝶随清流追逐他的身影。杜子美看着春花绽放的大地,听着潺潺水声,走过瓦舍茅屋,走过僻静乡野,在一块麦地边临水而坐。日日这样漫无目的地独步,他不知道自己要寻访什么,只觉得沉郁之心被大自然慢慢消解,悲凉之情被江村野花抚慰。杜子美坐在浣花溪畔,坐在唐朝的蜀地,听着流水,望见江村柴门,望见烟染绿柳,望见燕出细雨,望见黄四娘家花儿开放,望见荷田艳艳,望见野径黑云、江舟灯火。空翠想,好在倒霉的杜子美客居蜀地的八年,有一条穿过大地的浣花溪日夜流动,陪伴他日日“寻花问柳”。当年的杜子美,要是有现在这样一座草堂,该多么满足啊!空翠感叹,转而又想,有这样一座宽敞的草堂,恐怕就没有杜子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听不见浣花溪的水声,也不可能日日沿溪“寻花问柳”!当年的草堂,筑在浣花溪畔,筑在郊野——幽栖地僻经过少,杜子美可日夜听水声,可踩着木桥去水亭凭栏眺望,可垂钓。空翠想,杜子美可能不喜今日的草堂,还是喜欢那座荒野上幽静的茅屋吧?
空翠记忆里的草堂,跟现在看到的不尽相同。
20世纪80年代初,空翠同一个参加考工的青年路过此地,下车后,顶着烈日去看草堂。斑马线等候绿灯时,空翠望见草堂就在对面,青年与她并排站着,问她渴不渴、喝不喝饮料。空翠说不渴,不喝。背后街檐下有卖饮料的,空翠同青年走过来时看见了。想起这件事,空翠意识到自己的整个青春岁月傻乎乎的,从未打开过自己的心门,心里想的与嘴里说的不一样。她和青年坐了大半天的长途车,到目的地,太阳下挤公交车、转公交车,喉咙干焦得冒烟,青年献殷勤,自己却说不渴,宁愿忍受,也不好意思领情。空翠生长的环境、成长的年代、接受的教育都是封闭的,一生没有摆脱年少的影响,不善与人交道,更不善与异性交道,克制力、忍耐力极好。两个月后,空翠和那个青年进了队部,在一个部门干着不同的工作。他们同一年工作,同一年考工,同一年考进队部,竟然什么也没发生!青年结婚,空翠收到一包喜糖、一包瓜子,婚礼那天,她见到了他的新婚妻子。不久,青年因妻子的关系调进局机关,空翠再也没见过他。一起参加工作的十几个人,男男女女,报到那天见过一次,再也没见过。有些人,一面之缘,哪怕在一个系统,如隔天涯。空翠的憨傻是与生俱来的,无法改变。骨子里的封闭、克制、忍耐,也是与生俱来的,无法改变。与世无争,也是与生俱来的。那个青年,也如她一样老实本分,他们一起坐车,一起去草堂,在一个部门工作,啥也没发生。那个已经不是青年的男人,此刻就在这座城市的某幢楼房里,是否常来草堂逛逛?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相识也好、不相识也好,最终,什么也留不下。
第二次来草堂,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空翠下岗,成了一名失业人员,来这座城市打工。周末,她骑车来过一次。茫然、寂寞、孤单、焦虑,空翠在这座繁华之城尝尽,此后可以独自承受孤寂和苦难,是在这座人海茫茫的城市熬出来的。工作烦琐,收入微薄,日夜面对和承受的,是孤单、焦虑和贫穷。那些日子,她为生存奔波,无心游玩。
这次,空翠三进草堂,心境与前两次大不一样,一花一木都给予她宁静、恬淡的心境,她尤喜无人的幽静地。几十年光阴,就这样流逝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年?过往的流逝的,似乎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杜子美的光阴也是这样流逝,江南、山东、洛阳、长安、蜀地、夔州、荆湘,不同的是,杜子美用诗歌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夜宿草堂附近,空翠梦见一条烟柳掩映的碧溪,梦见一座春花笼罩的江村,梦见杜子美凭窗歌吟:“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歌吟声里,空翠醒来,四周漆黑,窗外车声如流。空翠想,此时我若生在唐朝,可眺千秋雪,可望万里船。
出门前,空翠仔细查阅了地图。她是一个喜欢购买地图、查阅地图的人,每到一个地方,尽可能购买一张地图。可惜大部分地图制作粗糙,她想寻找的山川小镇,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些有姓无名的山川小镇,隐藏在大地深处,从地图上消失,就像那座天边的雪山,它消失于云雾,不管看得见看不见,它都在云端。空翠打开地图,仔细查阅,眼睛发花,也没找到西天的雪山。空翠不甘心,她想知道雪山的名字和它所处的位置,埋头再次查看,依然无任何发现。空翠在地图上,沿一条西行的河流标注,河流分汊,她又在分汊的河流上标注。
此刻,空翠乘长途汽车,抵达了一座县城——此班长途车的终点站。明天,她要换乘另一辆长途车继续朝河逆行。大地深处的县城,不及外面的一个乡镇。河谷狭窄,两岸荒山耸立,街道楼房沿河谷延伸。空翠从饭馆出来,夜色笼罩,她买了几包干粮,匆忙回了旅店。旅店坐落河岸,是一幢七层的水泥楼房,无电梯。店主倒是热情,叫一个小伙子帮她拿背包。空翠谢绝,她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房间在六层,比她家多一层,不算啥。河水浩荡,空翠开窗,俯瞰路灯下的流水。昏黄灯火下,流水湍急,汹涌着飞逝而去。空翠枕流而眠,这个夜晚,不再辗转反侧。枕着一条波涛奔涌的大河安睡,对于空翠,不是常有的事。外面那些价高楼高的观景房,日日临河,看不到流水,听不到水声。涨水季节,河流奔腾数日,一河浑浊的泥水,一河垃圾。这个夜晚,空翠枕着浩浩荡荡的水声,睡得踏实,一夜无梦。
长途车上大多是本地人,空翠置身其中,与他们一同抵达这辆班车的终点站。
地球是个大村子,世界已经同化,大地深处的居民,一代代繁衍到今天,与空翠这样的外来人无多大差别,说着一样的语言,穿着一样的衣服,吃着一样的食物,住着一样的楼房,坐着一样的汽车。空翠在他们中间,并无多大差异。黄昏,汽车抵达此次的终点站两河口。男男女女下车各奔东西,瞬间消失。空翠站立山谷,苍茫里停留片刻,迈步寻找旅店。大地深处的城镇大同小异,都是沿河谷依山而建,两河口镇也如此,两河交汇地并不宽阔。空翠找了一家临河旅店,她对河流情有独钟,对流水情有独钟,希望像昨晚一样,枕着流水入睡。一路走来,河流都是浑浊的,昨晚窗下的河水也是浑浊不堪,两河口的流水不再浑浊。终于可以看到清亮的河流了!漫步河岸时,空翠感叹。她停留河口,看对岸两条小河山谷里奔流、融合,流向远方。
山谷里的公路蜿蜒河畔,空翠的远方是河流的故乡,河流的远方是空翠的寄居地。空翠一路与流水相遇,奔赴各自的远方。两条大地深处的小河,隔着一脉山脊流淌,遥遥旅途,曲折崎岖,在此地相见、拥抱、融合。对河流而言,远方意味着污浊、喧嚣、拥挤、沉闷,也意味着开阔。也许,没有哪条河流愿意流向远方,它们别无选择,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空翠为身不由己的河流哀叹、惋惜,转而又想,也许,每条河流都梦想着要远走他乡,只有经历了污浊、喧嚣、拥挤、沉闷,方可走向开阔。
空翠的内心,如天色一样晦暗,苍茫笼罩;空翠的内心,又如奔流的河水,刚才还像星空一般浩瀚,转眼又如沙漠一般荒凉——置身无边无际的荒凉。山口的两条流水被夜色淹没,两岸山峰幽暗。空翠在荒凉里走着,进旅店,看见店主坐在柜台前,眼睛盯着电脑屏幕。
“请问,这里能看到雪山吗?”空翠上前问道。
“雪山?看雪山?”店主抬起头,看着空翠,“这个季节,看不到雪山哦。以前倒是看得到,记得小时候,一年四季,早上起来,不管哪一天打开门,山口那边都有一座雪峰。”
“小时候,三四十年前吧!”空翠看店主的模样,五十岁左右。
“差不多,那时还没有公路,难得见到一个外地人,公路修起那几年,外地人也不多。这些年,一到夏秋季节,外地人一群一群进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驾的、包车的,都来我们这里玩耍。我这个旅店,也靠外地人挣点钱。早上天不亮,才走了两车游客。明天还有两车游客,预订好了的,正在路上。你要是明天到,连铺位都没有!”店主好像在说空翠运气好,没有遇上成群结队的旅客。
“他们,去看雪山吗?”
“不一定,各色各样的游客都有,不一定。有的游客,只能远远看看小雪山。要看大雪山,少数体力好,吃得苦,受得罪,才看得到。多数游客,看不到大雪山的!”
空翠离开柜台,上楼,进房。她呆立窗口看了一阵夜色下的流水,内心依然荒凉。
睡前,空翠拿出包里的地图,在床上展开、铺平,用铅笔重新在两河口镇画了一个圆圈。这个圆圈包裹着此前的一个小圆圈,出发前画下的。这一路,空翠歇脚的地方,都将画上两个一小一大的圆圈,一个是出发前画上的,一个是抵达后画上的,大圆圈包裹着小圆圈。汇入两河口的河流,河岸都有乡村公路。空翠在地图上标注的小圆圈是左边的公路,她不想改变线路,决定按地图上标注的行走。大地深处的河流,在此汇合、分汊;山路,也随河流汇合、分岔,向着大地深处,向着荒野,向着寂静。大地深处的河流,向着污浊、喧嚣、繁华奔流,空翠踏上分汊的流水,向着荒僻、荒野行进。
河流,引导着空翠的旅程。
两河口这条从大地深处流淌出来的小河,将空翠引向另一个高度,引向越来越逼仄的山谷,引向人烟稀少的流水之上。这一路,空翠从河岸出发,涉过大大小小河流,沿着分汊的流水,翻过无数座山口,穿越无数条峡谷,不断地向着高海拔爬升。每翻越一座山口,旅途的高度都在增加。这条从两河口镇分汊的小河,地图上是一条细细的蓝线,弯弯曲曲,没有名字。空翠想知道经历过的每一条河流的名字,手机高德地图搜索,无信号。她问身边的一个男子,男子说“德曲”,不再言语,两眼盯着前方。
空翠沉默寡言,尤其坐车,一言不发,独自看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一日又一日的行车,她不想与任何人交谈,心思全在窗外。有时遇到身边坐着个健谈的人与她搭讪,她礼貌地回应几句,那人不明白她的心思,滔滔不绝。空翠“嗯哪嗯哪”地敷衍,希望对方尽快闭嘴,她想耳根清净,不想受任何干扰,尤其是喋喋不休的言说。这辆开往德瓦乡的一天一班的中巴车,中途陆续上了几个人,坐满,不再一路停车。
德瓦乡跟德曲一样隐藏大地深处,隐藏群山深处,地图上找不到,空翠去车站买车票才晓得有个德瓦乡。汽车爬坡,拐过几道山弯,继续爬坡,而后,峡谷深处,逆河行驶。进入峡谷,流水奔腾,翻滚如雪,响声如雷。两岸青山高耸,树木苍郁。空翠感叹,如果此时身在外面,行走河岸,很难相信浑浊的河水里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流,它像月光一样干净,从大地深处流出来,融进浑浊。远离人群和喧嚣,进入大地深处,高山之上,才看得见这样的河流,听得见这样的水声。流入两河口,它的天然之色有了改变,一路流下去,它与无数河水一样,被污染,被利用,被改变,很难想象它们是从寂静的深山峡谷流淌出来的,曾有过一段明净如月光的时光,曾响声如雷鸣,奔腾如闪电。
至一山麓,河流又开始分汊,两条哗哗流淌的山溪从山两边的峡谷飞流而下。峡谷之上有峡谷,高山之上有高山,河流之上有河流。大地深处,群山深处,有山谷就有河流,有河流就有路径,而远方,永远在前方。
汽车左拐,过一小桥,逆流水缓缓行驶。山谷向上,空翠借助汽车,再次爬上另一个高度。这一路,她在不断爬升,海拔350米,海拔800米、1200米、1500米、2000米、2500米、3000米……她想爬上海拔5000米的高度,不借助汽车,用自己的双脚,站立在群山之巅。
汽车缓缓向上,贴着山崖,逆着河流,黄泥路坑洼不平,车身摇晃、颠簸。河谷的光亮渐渐暗淡,流水草木山体被幽暗笼罩。汽车像一只蜗牛,向着山谷爬行。空翠不晓得还有多远,她的五脏六腑在闹腾。时间,好漫长呀!路途,好遥远呀!空翠恨不得下车步行,这想法当然不现实,再漫长再难受,也要坚持。一路翻山越岭都没事,进入这条河谷,空翠开始呕吐,直至肠胃空空,还往塑料袋呕吐。肠胃空空,还是忍不住要呕吐,一点可怜的胃液,把她的心搅得翻江倒海。空翠想,是这条土坯路太难走,肠胃受不了颠簸。正点到达德瓦乡的时间应是下午5点50分,前方塌方,汽车等待挖掘机疏通道路,两小时后才继续行驶。后半截路程,汽车在黑夜缓慢爬行,四周黑茫茫,空翠的呕吐没完没了。“不好意思,我也不想这样,抱歉!不好意思!”空翠向身边的乘客道歉。那男子笑了笑,似乎理解空翠的晕车。
这条通往德瓦村的毛坯公路,年初通的车,遇暴雨,常常塌方。空翠看见一路都有垮塌的痕迹,雨季走这条路,很不安全。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有了公路,山里人进进出出方便,山体和植被却被毁坏了,难以恢复。一座完好、坚固的大山被机械分割、破坏,植被连根拔掉,山体松动,遇雨水便垮塌。空翠走过的那些山间公路,年复一年垮塌,年复一年修复,形成恶性循环。有了公路,德瓦村的人进进出出可以享受便捷的交通工具,同时也面临年复一年的泥石流,面临从天而降的自然灾害。这条毛坯公路沿以前的山路修筑,空翠想象着一条清幽小径,沿河蜿蜒至谷顶,蜿蜒至高山。走一天这样的山路,恐怕也遇不上一个人,耳畔是风声水声鸟声,无尘埃,无机械,无垮塌的黄土,满目清秀。进入大地深处,空翠愿意走这样一条山路。前些年,沿荒僻之地行走,古老的山路还存在。现在,大多修成公路。我只是个过客,一生也许只经过一次,车里的山民,一辈子都要在这条山谷进进出出,只要有一条公路,哪怕年年塌方、年年修补,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件坏事!空翠感叹着,脑子里解不开的一个问题又冒出来,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多年,为啥要在原来的路径上修筑公路、铁路?为啥不把世世代代走过的小路留着,另辟一条公路?完全可以的。这些年,空翠看见很多值得保存的古路、山路、石板路,逐渐被公路替代。
德瓦村坐落山谷的山谷之上,比起两河口镇,海拔高出了1000米。德瓦村山谷上头,还有无数条山谷。自驾的游客这个季节来德瓦村,大多住一夜两夜离去。这些游客结伴而行,身着户外服装,肩挎单反相机,全副武装的装备似乎要走遍天下山川。空翠住村主任家,两层木质楼房,楼上的客房,每间七八张单人床,男女混合。泥石流耽误了行程,空翠是最后一个在黑夜抵达村主任家的旅客,安排进刚好空了一张床的房间,七个陌生的中年游客,有男有女。这群人吃过晚饭,准备早睡早起。空翠一路呕吐,肠胃空空,却无一点食欲,只想躺下休息。邻床的人好奇这山高水长的偏僻地,怎么一个人出行,问空翠:
“你一个人?”
“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那人又问:
“你明天上德瓦海子不?”
“上,当然要上。”
来德瓦村的游客,有的为德瓦海子而来,有的为瓦拉雪山而来,它们在山谷之上、高山之巅。
“你一个人,明早跟我们一路吧,人多安全。”
“好的,谢谢!”
随即,空翠听到这个人对屋子里的人说:“这位大姐一个人,明天她跟我们一路上德瓦海子,行者,可以吧?”
“可以。”门口床沿上,一个戴毛线帽、约莫50岁的男人答。
“我叫空翠。”
“我叫飞鸟。”
空翠与邻床的好心人互道名字,算是认识,明白这群人是网友,用的都是网名。
空翠几乎一夜未睡,头疼。整个夜晚,她在黑暗里听见有人进进出出,听见反反复复的窸窸窣窣声,因失眠难受的不止空翠一人。空翠以为是感冒引起头疼,以为昨日的晕车也是感冒引起的。天蒙蒙亮,刚从床上起来,空翠一阵恶心,赶紧出门呕吐,回屋吃了随身带的感冒药,咽下,又是一阵恶心,又出门呕吐,连药带水吐进了垃圾袋。洗漱整理完毕,空翠跟随房间里的人下楼吃饭,看着桌子上的鸡蛋、烧饼、稀饭,无一点胃口。飞鸟叫她吃点,说等下要爬几小时的山,多少吃点。空翠勉强自己喝了几口稀饭。
一行人吃完饭出门,空翠又是一阵恶心,忙去墙根的垃圾桶呕吐。出院坝,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呕吐起来。肠胃空空荡荡。空翠这才明白,不是感冒,是高原反应,晕车呕吐头疼都是高原反应的症状。屋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高原反应,轻重不一。早上,好几人说晚上睡不着,头疼。整夜窸窸窣窣的那个女人,晚上吃下几种药,早上还是难受,头昏、胸闷,放弃了德瓦海子之行。飞鸟和行者叫空翠不要上山,担心她走不了几步只能回返。山高路陡,体内无能量,哪有体力爬山!他俩担心她的高反,担心她未进食的身体。
行者说:“你要是不行,就不要上去了,跟花儿一起在下面等我们。”
空翠不想放弃,没开腔。
行者又说:“那你慢慢走吧,不行就回转。”
一个背着单反相机和三脚架的胖女人说:“管你们的,我反正要爬上去的!”
进入茂密的杉林,坑洼不平的羊肠小道上走了不到半小时,距离逐渐拉开。一心要上顶的胖女人,越走越困难,第一座山坡未走到一半,迈步艰难,独自回返。一路穿山越岭攀爬,行到德瓦海子的有四人:空翠、飞鸟、行者、老熊。空翠出现时,飞鸟和行者正坐在路口看碧翠的德瓦海子,两人吃了一惊。身体状况不同,爬山的快慢不同,拉开距离后,各走各的,前后彼此望得见。飞鸟回头望得见行者,行者回头望得见空翠,空翠回头望得见老熊。反之,老熊望得见空翠的背影,空翠望得见行者的背影,行者望得见飞鸟的背影。四个人就这样拉开距离,各自攀爬,时不时地又彼此相望。下山途中,空翠从飞鸟嘴里得知,他和行者以为就她爬不上来。空翠早上的状态,他们是看见的,吐了三次,晚饭、早饭都没吃。飞鸟说:“没想到哦,你还爬上来了,厉害!比老熊还厉害!”出发时,空翠落在后面,到半山腰,她超过了胖女人和另外一人,老熊不远不近,一直在她前面。老熊越走越慢,空翠看见他走几步歇一会儿,接近老熊时,她听见老熊的喘息声。老熊说他昨晚也高原反应,一夜未睡。空翠这才明白,昨晚房间里的男人安安静静的,没听见呼噜声,原来都睡不着!空翠看出,老熊比她还吃力,几乎是一路走一路歇。有两次,空翠停下来喝水吃干粮吃水果,老熊与她说几句话,继续爬山。空翠补充完能量,很快又超过老熊。行者见空翠一个人出现在德瓦海子时,问:“老熊到哪里了?”空翠说:“在下面,快上来了。”行者起身去接老熊,返回时,行者说:“这个老熊,我说给他背包包,不要我背。”行者空手回来,说完,老熊也来了。空翠晓得老熊这一路比她还艰难,凭着耐力,老熊上到了另一个高度,拒绝帮助。别看空翠瘦弱、娇小,也是吃得苦、有耐力的,看似小女人,实则内心强大。爬第二座山,空翠走着走着,双腿发软,呼吸不那么顺畅,几次想放弃,咬紧牙关坚持前行;走着走着,身体状况好起来,不再腿软,不再胸闷,吃下饼干、苹果也不再反胃。空翠想,岁月不饶人,以前跑高原,哪里有高原反应,说明身体不如从前了!空翠没想到自己会出现高原反应。
德瓦海子高山环抱,冷杉落叶松环绕。海子之上,起伏山峰,光秃秃裸露在蓝天白云下。
空翠以为爬上德瓦海子看得见雪山,下了山问村主任。
村主任说:“看雪山,还要一个月。一个月后,不但德瓦海子上的山峰有雪,那边那座山峰也有雪。”
空翠顺着村主任指的方向望去,崇山峻岭的远空,一座褐色的山峰耸立。
村主任感叹:“十年前,家门口和德瓦海子上的雪峰,终年不化。现在不行了,一年比一年暖和,游客一年比一年多。当然,游客多,对我们是件好事。”
空翠不再呕吐,其余几个也渐渐适应。第二天去瓦拉垭口的路上,空翠的身体无任何不良反应,老熊依然一路走走停停,但他有耐力,爬上了瓦拉垭口。一半的人,走不下来,返回。
瓦拉垭口在德瓦河尽头,通往垭口的是一条崎岖山路,走着走着,树木消失,草地消失,河岸消失,远远近近是裸露的岩石。德瓦河随着高度的上升,越来越细,一尘不染,像是从天空流入人间。这种寸草不生、无人之地,是神的居所——人间之上、天空之下。上瓦拉垭口的游客,都为看一眼神秘的瓦拉雪山。德瓦村游客看海子的多,看雪山的少,这条山路比德瓦海子的山路坎坷、遥远,须起早贪黑。空翠跟随飞鸟他们顶着星星上路,走着走着,晨曦照亮山谷。偏离流水,几个人沿盘山小路爬行,至第三个弯口,他们望见了遥远的雪山。雪山在山口那边,一闪而过。接近瓦拉垭口,阳光隐藏,天色灰暗,对面的瓦拉雪山不见踪影。瓦拉雪山神秘莫测,千辛万苦上到瓦拉垭口的游人,大多失望而归。高地的天气变幻如云,谁也无法预测自己是否可以一睹雪山的面目,全凭一个人与雪山的缘分。虽然遗憾,空翠并不失望,她晓得,看得见看不见,瓦拉雪山都在那里。一路上来,苍穹山川,都在空翠的心里。转身离去,走了几步,空翠再次面向遥远山口,面向云遮雾绕的天边,心里说:“再见,瓦拉雪山,我来看你了!再见,瓦拉雪山,我晓得你在那里!再见,瓦拉雪山,我看不见你,你却看得见我!再见,瓦拉雪山,此刻,你在云雾深处,在天边看着我!再见,瓦拉雪山!再见!”
空翠想,瓦拉雪山是神,望见凡夫俗子,不会轻易露面的。
下到第三个弯口,空翠向山口那边望去,天边灰茫茫,遥远的雪山不见踪影。真是一闪而过啊!空翠感叹,也算见过雪山了!
那是天尽头的另一座雪山,上山时,弯口不经意的一瞥,成为永恒。
下山,行者和老熊一言不发,飞鸟一路抱怨,说是早晓得这样,不如留在德瓦村睡觉,后悔自己没有跟随同伴半途返回。空翠不想听他抱怨,有意放慢脚步,走在老熊后面。流水潺潺,山路曲折,他们已经从荒芜之地走到有草地有树木的河畔。山谷模糊,黑苍苍只见大山轮廓,只听得见流水的声音。走着走着,寂静深邃的夜空,星星越来越多,挨挨挤挤,密密麻麻,闪闪烁烁。几个人打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默默前行。
空翠在心里说:“好一个星光灿烂!”
到德瓦村,游客都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藏族妇人还在厨房忙碌,见空翠他们回来,年轻妇人去给他们热饭菜。饭毕,上楼,进屋。房间漆黑,都睡下了,并未睡着。有人问行者:“瓦拉雪山咋样?”飞鸟抢着说:“白跑英雄!”问的人窃喜,说:“返回是对的。”胖女人在黑暗里插话:“还是我们英明!”空翠想,半途返回的几个,幸灾乐祸的同时,可以原谅自己的虎头蛇尾。
早上,房间里的人离去,空翠在等去两河口的班车。她要返回两河口,歇一宿,再转车。
空翠问村主任:“瓦拉雪山,是金字塔形的吗?”
村主任说:“我也不清楚,一天到黑忙来忙去,还没得时间跑那么远去看看。”
村主任又说:“有个游客要拍瓦拉雪山,来了七八次,跑了七八年,在我这里住上十天半月的,也没拍到瓦拉雪山。”
半个月后,空翠回到居住地,回到她安身立命的陋室。某日雨后天晴的早晨,空翠上楼,向西眺望,一片灰茫茫。
空翠想:“西天的雪山,那座矗立云端的雪山,那座若隐若现的金字塔形的雪山,就在那里,在云层深处。它,不会轻易露面的!”
空翠又想:“瓦拉雪山,是不是跟西天的雪山一样,也是金字塔形的?我这种活在尘埃的俗人,不是想看就看得见的,它是神!”
空翠想起去瓦拉雪山的途中,在一弯口,瞥见的那座遥远的雪山,那座一闪而过的雪山,恍如梦境。
当时几个人急着赶路,急着要去瓦拉垭口目睹瓦拉雪山,当天边的雪山出现在山口,无人关注、遥望。空翠暗喜,瞥了一眼,慌忙赶路。下山,再次走到那弯山口,遥远的雪山无影无踪。
空翠站立楼顶,望着灰茫茫的西天,想:“那座匆匆一瞥、一闪而过的雪山,成为永恒,恍若梦境。”
空翠望着虚无的天际,想起《神的住宅》。那是她上楼顶,望见雪山的那个早上,记录在一个小小黑色笔记本上的短诗。空翠在心里吟咏:
神住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山
落叶砌成的小屋建在海子中央
神日夜与冰雪云彩冷风寒鸦消遣
偶尔从繁华地进来的几个俗人
并未打破神的寂静
接近神,要穿越条条江河
要在荒凉的僻静地逆流而上
攀上雪风浩荡的高山之巅
也许,你遇见了神
也许,你什么也没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