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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出来的人生观

2022-02-24龚学敏

绿洲 2022年4期
关键词:洋芋柿子韭菜

◎龚学敏

洋芋糍粑

中国现在开始流行食材一词。这个说法的出现,其实是对粮食的一种忽略。最早的人类就是为了果腹。后来有了粮食。再后来,又分了主食、副食。单说食材,我出生的九寨沟山里,地处高原,食材的种类比起四川内地富庶的平原,便单调多了。有些所谓的山珍,也是现在的人,温饱之后的猎奇,吃不饱肚子,算不得正经食物。

洋芋一物,据说原产于美洲,明朝时期由传教士带入中国。洋芋这种叫法,一听就不是中土原创,属典型的舶来品。有人专门做了学问,洋芋与中国的人口研究。的确,这个舶来品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也让我们增加了不少的人口。同时,时间一久,也演绎出不少与之相关的故事。

过去在小地方待着,熟人多,彼此的生活习性也知道,家人就更不说了。那时的我,也被身边的不少人称为“嘴刁”。现实的情况是,虽然我们置身一个斑斓的世界,但在很多方面我们又不得不趋同。除非你是特例,周围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很多习惯,包括饮食。现在的嘴刁除了有些酒店点菜时会问你的忌口外,其余都是给人添麻烦。我这个嘴刁,与有没有钱无关,也与所谓的食材高档不高档无关。比如羊肉,除了在高原上吃之外,其余地方,那膻味一概让人受不了。但凡不符口味的,有时宁愿饿着,也不愿多拈一筷子。这个坏毛病,让我挨了母亲和老婆的多少埋怨,已经数不清了,年轻时尤甚。饭已煮好,因不合胃口,重新煮也是有的。有时,宁愿多花一些时间,走一些他人觉得没必要的路,也要寻个合自己口味的而已。有天中午,突然想吃烧肥肠,便鼓动杂志社的其他几位编辑骑自行车去几公里外的一个苍蝇馆子。恰好有外地诗人来,一路招呼,打车的、骑车的走拢一看,竟坐了满满两桌。成都还有一位诗人,多年的朋友了,经常在电话里这样诱惑我,有些时间没见了,没事过来喝喝茶,晚上顺便就在楼下的肥肠馆将就吃个饭。这位诗人前段时间才出医院,我说,下午我喊上几个老朋友来看看你。晚上,在他家楼下的肥肠馆又是一顿。不知是朋友刚从医院出来的状态让气氛上不来,或者,自己口味随年龄变化的原因,突然感觉这肥肠也与过去不同了。就这样,慢慢地,人生也少许多的乐趣。似乎唯有洋芋让人的胃口吃不伤。比我讲究的人多得是,别人是真讲究,我纯粹是个穷讲究。单凭美食一词在各种传媒上的铺天盖地,便说明支撑这种宣传的人不在少数。迄今为止,我依旧固执地认为但凡一种美食,必定要有故事,必定要从它成为美食的最初开始注入情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食。否则,只配称为食物,与美食一说尚有距离。所以,更多的时候,更多的人,只是把吃饭说得好听一些罢了。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山里,我有很多看似奇怪的愿望。比如,希望每年的春天来得越晚越好。这样有一个好处,是把过年时相对富足的食物,以及大人们为了讨个彩头,不轻易打骂家里的孩子的过年气氛可以维持久一些。我现在最喜欢的话之一就是从小听父亲讲的,一正月都是年。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个月。这是不是我现在总是把喜欢的书,慢慢拖着读的习惯缘由,不得而知。天气一天天在暖和起来,寒冷和人们自己营造的最美好的温情一样慢慢消失。当然,过年时没有的新的味觉追求又开始复苏。人们要在生产队地里和家里的自留地里种洋芋了。这个时候,大多的家庭早已把洋芋吃完了。冬天的火塘和贮存了很久的洋芋是那个年代山里人最好的夜宵。当然,夜宵一词,从没在我的童年出现过,想必也没在绝大多数同龄人中出现过。随着天气变暖和,不用在火塘里生火,家家户户的洋芋也就吃尽了。种子是要留的,在窖坑里。切洋芋种子的活,几乎都是一个家庭最能干的主妇完成的。这是一个技术活,一粒种子要确保发一个好芽出来。手艺好的人,会用一个洋芋切出几个种子来。没有芽胚的部分被一个叫做“洋芋钩子”的名字称呼了,一点都不好听。通过这种方式出现的洋芋钩子,虽俗,但又像是一种绝唱,是洋芋最具经典的收尾。那种保持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甜,和要持续到新洋芋收获才有的念想,可以让它和玉米面一起边搅边煮产生的香气,在一家家的农户中相互传染,有一种花光口袋中最后一个硬币的爽快。平日里不觉得,这个时候,用洋芋钩子做的拌面饭,也算是拌面饭中的极品,算美食。

那一年,我已经在县里的中学教书。刚学会打麻将,年轻,身体好,瘾大。周末的晚上,几个年轻教师用每一盘几毛钱的玩法,不知不觉便耗到了天亮。平日的周末,睡到中午也是常事,不巧的是正因为是周日,家里选在那天要种洋芋。我和母亲打窝子,刚过门不久的老婆撒肥,弟弟和妹妹下种子。现在想想,从小干农活就没出息的我,在城边坡上的自留地里干完一天活儿时的懒汉样,还想笑。关键是还有母亲嘴里时不时冒出的埋怨和对赌博的痛恨。现在,老婆偶尔还要提起,说我边挖边睡,厉害着呢,算是揭老底。不过,我倒觉得有趣。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如果年轻时连蠢事都没干过,那他的人生也就没有回忆的必要。

春雨过后墒情好时,那些去掉洋芋钩子的种子埋在地里便等着发芽成熟。洋芋也开花,也结果。洋芋的果像是现在流行的小番茄,不红,青的,绝对圆。读初中时,都要学农的。有一年,不知是老师的异想天开,还是上面根据科学安排的任务,学生们把洋芋结的果采下来,掰开,把里面的小籽晾干。等第二年的春天,把这些籽精心地种在试验田里,也在发芽,很细,时间一久便自生自灭了。这件事如何收的场,不记得了。现在想想,如用洋芋果可以作为种子的话,不知要节约多少洋芋,也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不知有没有人研究此事。

任何庄稼,但凡是新下来的,都香。洋芋也是。这个香,想必也与饥饿有关。伴随着对新洋芋垂涎的,还有就是如何把成熟的洋芋从地里搬回家的小恐惧。小时候,对干农活相当不行的我而言,算是那段时间,最让我不自在的一件事,关键是最需要体力。自留地在坡上,从坡上下到公路,有一个小时候认为是全世界最大的弯,这个弯像一柄弓,足以把我射翻。然后上坡,下坡,才到家里。这是我现在回家乡时散步常走的地方,每每至此,都要想起小时候背洋芋的事,可见记忆之深。挖洋芋的活儿,我干不好。一钯子下去,不是把洋芋挖烂,就是挖不干净。母亲说上几句,便不让我再挖。我的任务多是把挖出来的洋芋搬到地头集中起来。站在坡上看到别人家用架子车拉着洋芋回家,那种羡慕,现在做任何事都没法有那种感觉了。此时一想,家里没有架子车,即便借一辆,母亲、我和弟弟那时是没法把一架子车的洋芋上坡再下坡的。合作社也要种洋芋。队里的洋芋种在很高的山上,现在一眼朝山上望去,那么高,都望不到地的。洋芋就每家每户分在地头,自己背回来。头天晚上,想着偷懒的我说腿上长了个疮怕是上不动山,大人看了下,说不碍事。母亲天不亮就随队里的人上山挖洋芋去了。我是过一上午了才去,记不清跟着哪些人上的山,我一个人不说不识路,就是识得,也不敢去。到洋芋地,已经下午,洋芋们分在那里,每家人都在计划着怎样背回家。想想我就背了二三十个吧。走到豹子湾,腿打闪像是不重要了,从九寨沟流下来的大河在峡谷里像一条死蛇,一动不动。水的诱惑让人不止一次地产生直接飞下山的念头。那些在山上出事的人,叫做滚岩,骂人的话。滚岩的人中,我想会有因这种幻觉而出事的。这一趟背洋芋是我小时候所干农活中最壮烈的。那条山路,太陡峭,太高,每次回去都要看到,可今生怕是不会再走第二遍了。

新洋芋的皮薄,挖出来的洋芋放上一段时间,皮自然就厚了。这一点,与人的脸皮一样。先是把那些小的、撞烂的、品相不好的洋芋装在竹筐里,挑到河边,浸在水里摇,摇着撞着,洋芋就干净了。用大锅焪上。熟了的洋芋也是形形色色,挑一些好的砸糍粑,剩下的喂猪。趁热,好剥皮,然后晾着。等焪熟的洋芋冷下来,水汽晾走一些,砸出来的糍粑更黏。砸糍粑要用专门的木槽和木槌。对于农户而言,这也是个家当。我们家是很久以后才有的,先前都是借邻居的用,好在砸不坏。煮好的洋芋要均匀地铺在槽里,先用锤轻轻地拍,拍烂,像一块洋芋的大饼。再就来回碾压,慢慢把拍烂的洋芋团在一起。这个来回碾压,用的是一字,音za,za成一团。砸糍粑是个技术加体力有难度的活儿。开始轻轻砸,否则会槽空洋芋去,溅到地上。砸出黏性后,便可使大力了。这使大力也有技巧,有人也是将整整一坨的糍粑粘住木槌,甩在地上。这种画面,几乎是糍粑落地的同时,人高高举起的木槌和姿势也就定格,关键是这一顿该吃啥的问题。

砸好的糍粑一整坨地铲在盆子里。中国饮食有的吃法和人的行为一样,喜欢整齐划一。洋芋糍粑算是个奇葩。小时候,我喜欢把才砸好的糍粑蘸着红油辣子吃。说是红油,还是要看家境的,年份好时,也就有点油。有时,也就用滚了的沸水烫烫辣椒面,加点盐而已。再讲究的,蘸着白糖吃。最奢侈的当属蘸着蜂蜜吃,一般人家即使有点蜂蜜,也不会用来蘸着糍粑吃的。过日子的吃法是煮一锅酸菜汤,把洋芋糍粑用铲子切成一块块,放进锅里煮,煮软后,连汤带糍粑盛在碗里,再放点辣子,便是最好的晚饭。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用油把醋熬一下,放点葱花,再煮上糍粑,又是一种洋气的吃法。

洋芋这种吃食,时间久了,肠胃便离不得,成了嗜好。有冰箱以来,但凡九寨沟本地人,或多或少,都要在冰箱里放些,一热,既可当顿,又可消夜。最好的是酒醉之后,酸浆水的汤宽一些,糍粑少些,便是解酒的绝佳饮食。有了这需求,市场上便有了专门砸糍粑的人,虽说是力气活儿,也成了一门手艺,可以养家糊口。这样一来,我们家的冰箱,因为老婆的缘由,一年四季,糍粑总是有的。到了成都居住,从老家来的亲戚朋友也要带一坨,放着,十天八天地吃。关于砸糍粑,老婆常提在嘴边的就是笑我体力不行。我家的糍粑先前是母亲砸,后来是我和老婆,还有弟弟一起砸。老婆怀孕的那一年,比平日吃得更加猖獗。平时,砸糍粑的活儿,她的耐力最好,我和弟弟算是下手了,这样一来,我和弟弟只有硬着头皮使力。有一次,弟弟边擦汗边说,姐,你能不能换个喜欢吃的。时间久了,也成了我落在他手里的一个把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吃饭的时候,有人说洋芋是九寨沟县的县菜。一听,果然中肯,也就接受了,也就四处地讲。后来到别的县工作,到州府工作,又有人说洋芋是阿坝州的州菜,一笑,对的呀。只是到了成都,觉得川西坝子的洋芋真是不好吃。光照少,温差小,地里的阴气太重,种出来的洋芋,除了炒洋芋丝脆之外,别的做法,概不好吃。有次回老家,和一起长大的同学聊起洋芋。我说,外面的洋芋用我们本地的话来说,几乎都是水根子,只能喂猪。于是,大家便得意地笑着,一遍又一遍地夸山里面的各种好了。

人很多时候都是分裂的。在家里必称洋芋,出门又叫土豆,并且自动调换频道,可谓无缝连接。这名字,一个土,一个洋,对得太好,不知世上还有没有这么妙的名字。和一位写旧体诗的小兄弟聊到这对名字,他说,单从词性上,是工整的,但是两个指的是同一样东西,会有合掌之嫌。嫌不嫌,我就管不起了,哈哈。看到一个消息,我现在吃的洋芋,大多是甘肃来的,这个好。我对甘肃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外婆当年便是从甘肃嫁来的。老婆一家也是从甘肃沿九寨沟这条河上来的。甘肃的老农民,实诚,吃得苦,极像这洋芋,哦,土豆。

羊肉

我至今没有想通的是川西坝子好羊肉的习惯。一入冬天,即使平日里忙得一塌糊涂的机关小公务员、公司小职员之类的,也是闲得很的样子,呼朋唤友,一群群地去喝羊肉汤。白酒、啤酒的一顿海整,那快感像是男男女女嗨歌一般。尤其到了冬至,据说,坐在途经成都的飞机上,也能听见成都人喝羊肉汤的嘶哈嘶哈声。当然,这个段子,同样用在打麻将上。我一直不喜欢吃羊肉,一直在高原上待着,特别闻不惯海拔低处的羊肉膻味。刚到成都时,磨不开朋友的情面,也去吃过两次,感觉一点都不好。硬着头皮吃点肉,或是火爆的羊肝之类,即使熬的雪白的汤,也从未喝过。喝羊肉汤的地方,在成都统统属于苍蝇馆子,特点是味道好,场子小,家具旧。不仅菜里的油重,就连餐桌上、地板上也一样的油,黑黑的,给人永远擦不干净的意思。说是喝羊肉汤,这是真的,先点一口锅,羊肉和内脏事先已是煮熟,按斤两再买,倒进锅里,煮沸即吃。

成都人喝羊肉汤必用以成都冠名的麻羊,其实就是山羊的一种。传说双流国际机场不到十公里的黄甲镇是原产地,传说旁边的牧马山就是因三国时刘备养军马而得名。古时的军马场在现代,应该是飞机场,与飞机场差不多。在镇上参加一个诗歌活动,吃了一次当地出名的羊肉汤锅,好在有牛肉、蔬菜,只是在锅里一涮,膻味还是大。为此,我还写了一首诗《成都麻羊》:

烹羊者说:

膻味是羊攻击人类最有效的犄角。

低处的山冈,被楼盘的鞭子抽打得

恍惚,

手里长出的草,

在一个清晨,变为塑料长出的草,

直接成为汤色,如同生产冬至

这个节气的

机器。

人的味蕾一次次表决羊的繁殖方式。

历史越来越精细,

被蒸熟,上色,祛异味,

上乘的羊字,已经与写它的笔

和书无关。

我用海拔的吸管过滤真实,

羊毛在时间中,温暖说出的假话。

汤锅熬熟的地名,比如黄甲镇,

挂在高速公路的树杈上,

像是招牌,

像是成都穿旧的衣衫,

落在历史的雪夜,

我只是一句过路的唱腔。

烹羊者说:

所有动物的原产地只是一把刀,

与火候而已。

这首诗收入我的一本题为《濒临》的诗集。之所以这样写,是我请当地人解惑,现在镇子和成都连在一起了,作为原产地,这羊养在哪里的?都是从外地养大后,用车拉来。这羊越养越远,食客们吃的只是烹羊的手艺。过去的美食都和产地连在一起的。高速的城市化,让原材料越来越远,而食客又待在城市,今后,可能就是这样,谁的手艺好,谁就代表原产地。

九寨沟上塘的藏族同胞吃牛羊肉的时候居多,下塘的汉人则不然。县境内地形呈阶次变化,海拔落差达两千米。这两千米的落差,不仅极大地丰富了动植物的分布与种类,也让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在饮食上出现了很大的不同。农耕时期,这落差不仅是让饮食习惯不同,更重要的是饮食结构。上塘海拔高,人口少,多是森林、草场,适合牧业。下塘气候宜人,山高坡陡,可种植的平地少,只有拼命种各类庄稼。这一来,在过去,上塘人用牛羊换下塘人的粮食就正常不过了。

在我的记忆中,家里是极少吃羊肉的。倒是早些年的冬天,总有人送一两只岩羊、青羊腿之类的,说是从岩上摔下来,摔死的,不违法。于是,千万不能暴殄天物成为借口,再加上可以规避法律,这样吃的时候,内心便多了一份坦然。不管野物肉的来路如何,我都不喜欢的。野味比家养的牲畜膻味大多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上天为人类的吃食是早已做好了安排的。科学地讲,人类通过漫长的发展,已经在大自然中找到了适合自己体征的食物,这就是今天我们豢养的动物种植的植物。其他均为人类自己淘汰掉的。

偶尔,吃一次羊肉,对全家来说绝对是一大工程。别的不讲,单就吃完后收拾锅碗筷,已是我见过的最复杂的场面。先是与平常一样,将锅碗勺筷洗净,再是灶膛里撮一锨冷却后的火灰,直接用手抓一把,把碗一个个地用灰抹,筷子也是一支支地在灰中抹,直到抹去水渍、油渍。锅里也撮一些火灰进去,用手来回抹,把刚洗净,带着水渍的锅用灰抹干。最后,凡是沾过羊肉的器具,用火灰处理完后放入锅中,再用干净水清过。极像现在卫生防疫部门在小餐馆墙上贴的“一洗、二清、三消毒”的规章制度。这种洗法,绝不是我们家发明的,由此可见,那时山里很多人是极怕这羊肉的膻味。

下塘人吃羊肉,要等到六月间,坡上的花椒红了。花椒是山民的一项好收入。就算遍是石头的山坡,石头与石头之间只要有一捧土,花椒就可以活下来。并且用浑身的刺保护自己,让闲散的牛羊、顽皮的孩子,以及勤劳过度的妇人伤害不了自己。种花椒的农户不是少数,除了自家需要做为数不多的调味品外,摘下来晒干后,换几个钱,急抓时,也能应付一下。在光秃秃的山上奔波了一个冬天,寻找枯草和败叶的羊,从春天开始,一直将青草冒芽,吃到坡上的花椒红。此时,身上不仅长好了肉,长好了膘,而且让油光水滑的鲜美,充满青草的香味。

小时候,离我家不远的大路边就是生产队的羊圈。每天早上去上学,正好看着把羊赶出来。在冬天,踩着刚拉出的冒着热气的羊屎疙瘩,嗅着羊骚味,一路打笑,也是好玩。只是夏天到来,要么等羊群走过一阵子,要么快快地从路边跑过去。羊身上跳蚤多,跳到人身上,跳跃性和战斗力均比虱子强,极不好对付,有时会让你挑灯夜战到天明。牛羊都是生产队集中饲养的,家里只是养些猪、鸡。牛要出力下地干活。羊则不然,可总不见生产队里杀羊,分肉,想必是由生产队卖成钱,算着副业收入了。当然,还有那一圈的羊粪,属顶好的农家肥。

在县里上班的时候,因为工作的缘故,到基层下乡是常事。乡下自然有一些熟人、朋友,也就有了吃羊肉的机会。花椒红了,羊也肥了。下塘人多在这时候吃羊肉。想想也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会过日子的人,一年之中哪怕美美地吃上一顿,都是要热热闹闹地计划好,要有仪式感。

要把整整一只羊的肉一天吃完,想想就是件欢乐无比的美事。不像杀年猪隆重,比如杀年猪时,要找阴阳先生,或识字的人翻黄历,定时辰。屠户一刀进去,主人手中早就准备好黄表纸,要在从猪脖子喷出来的第一股血中沾些,待主家给屠户炒好的肉开始吃之前,要连纸带血烧给四方诸多神灵的。杀羊简单多了,不节不气的,随时宰杀就是。不用烫毛,直接剥皮。羊杂除开,也不分类,从头到尾,里里外外,一锅炖。

一般是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最起码灶房大,厅房大,院坝大,来帮忙的人手多。吃羊肉的时间要早些定下来,亲戚、朋友要早打招呼。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四面八方聚过来,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杀只羊,总得在远处请几个人来吃,有人脉,对主人家而言,也是高兴的事。记得奶奶就经常用《西游记》骂从小好吃的我,猪八戒好吃,把当神仙都耽误了。说的就是吃饭是要浪费时间的。

要请乡间的厨子来主持,用大锅,羊身上的部位,按煮熟的时间早迟安排下锅。对付羊肉膻味的办法是用自家有的核桃,上山干农活时顺手挖回来的野党参,去年冬天给家里小孩从县城买的橘子,吃过后晾干的橘皮,红红的干辣子,新鲜的花椒,一骨碌地倒入锅里,和羊肉一起炖。将好未好时,一盆洗好切好的萝卜坨坨倒进去便是。此处的萝卜,自然是自家地里拔回来的热萝卜。热萝卜不是在地里发热的意思。过去,当地种萝卜分两个季节,为着区分,就把热天成熟的叫作热萝卜,这热萝卜和刚红的花椒,青草吃得肥美的羊肉,也算绝配。厅房那边就开始搭桌子、摆碗筷了。

这几年像吃羊肉这样的盛事,搞得要复杂些了。会在热腾腾的炖羊肉端上桌之前,弄些凉菜,先喝上二两,村里南坪民歌唱得好的人,琵琶弹得好的人事先要请来,边弹边唱边喝,动静大得半个寨子都知道某某家这天杀羊请客了。羊肉像是配角,酒酣时羊杂、羊肉、萝卜混在一起的,舀一碗过来,面上撒一把芫荽,食量小的,这一碗便够了,再吃再舀,或是加一个刚出笼的白面蒸馍。

最忙的当属左邻右舍过来帮忙的女人。不过现在洗锅洗碗早已不用灶膛里的火灰了,而是各色的洗涤剂。隔天吃饭时,手里的碗,一嗅,还有化学味。化学一词开始进入村寨的生活,那些读过中学的妇人在自家地里打农药时,为强调药效好,会说,人家这药是从县上买的,是化学的。这是早年,现在的农家,慢慢地,也不喜欢化学了,会把自己吃的,和到市场上去卖的分开来。洗碗还是洗涤剂,只是家家有了自来水,清洗得干净多了。

韭角子

大多的地方把这种食物叫作韭菜合子。九寨沟地处偏僻,起了个名字,叫作韭角子。我不知道这种叫法是九寨沟独有,还是从广袤的西北传上来,族群和方言变化的缘故,演变成了这种叫法。两种都很形象,一个是把菜包着的合子,一个形状像角。差不多,一说便知是那么回事。

割韭菜一词出现在网络上已不是什么好词,多用于股市或商圈,或还有象征。韭菜的属性总是被反复收割。过去,在田间、地头零零星星种着,算不得正经蔬菜。想起了,割一茬,也无伤大雅。这一次次被食用的属性,便成了被压榨、被欺凌,并且是无法反抗的网络语言。

一般农户人家的自留地是舍不得种韭菜的。日子过得殷实的人户,留一溜地,种上韭菜也是很稀奇的。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家也曾种过那么一小块地的韭菜。一九八四年的七月,我刚毕业,等学校发派遣证的时候,也就是十八日晚上,当时还叫南坪县的县城后山下暴雨,关庙沟、趴拉沟和县城白水江上游几公里的撮箕沟,同时爆发了灾害性泥石流。南坪县城附近十多公里范围内均受灾。我们家就在离关庙沟口不远的地方。我回到家那天晚上,又是大雨。左右邻居没一家人敢睡觉。我便冒着大雨,摸黑去关庙沟口看水势。在沟口,遇到年龄比我大几岁的亲戚,也在看水。他说,我都来了半天了,没事,回去睡觉。放在现在的话,自然有人来疏散群众,有机构专门预警。那时,像是听天由命,没人管样。这洪水过后,我家在关庙沟的自留地,因为地势高,只被泥石流冲毁了一个角。整理过后,我记得种过一段时间的韭菜。这是我们家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种它。

真正的好吃嘴们都是讲究时令来吃的。比如每年第一批的明前春茶。经过整整一个冬天大自然的滋养,吸足了天地之间的精华,此时鲜叶内的营养物质最为丰富,口感最好,香气最浓,自然是上等的佳品。其实,人们吃的、品的已是时间,时间越长,人与饮食之间的感情越深,越能懂得食材的美好。现在,买粮吃的农户越来越多。周围的邻居们把能浇上水的好地,都拿来种蔬菜,自家吃的米面,大都在超市里买。前两年,有一次去甘肃采风,一位家里还有地在种的当地诗人对我讲,他们家吃的白面是自家种的两年生的小麦磨的。两年生,当时就把我蒙住了,一个急转变才明白,冬小麦就是两年生,而当年播的春小麦便是一年生。

回头又说韭菜。奶奶年轻时候会做吃的,在她那个年代,尤其是年轻的时候,算是讲究的人了。后来,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紧,吃的东西没了,可是,手艺还在。韭菜和茶一样,一茬茬地,要割到秋天。现在城里的人是无法知道头茬韭菜的香的。一律的大棚产出,韭菜们整齐地软弱,看都看不见日月,哪还谈得上吸取日月之精华,自然没了香味。还有温差对水果蔬菜的品质也有很大的作用,大棚里的恒温,让蔬菜们连一丁点儿的历练都没有经受,好吃从何谈起。只有让能够喝出明前春茶的妙的人,去吃吃这头茬韭菜,他自然就会懂得。每年,头茬韭菜什么时候上市,奶奶就会惦记着,给我们做一次韭菜角子。韭菜都是县城周边的农民自己种的,一大早从地里割来街上卖,买回家,还新鲜着呢。把韭菜择干净,清水洗了,放在筲箕里,把水汽晾干。和面,案板上的面团揉得适度后,用盆子一扣,不管它,让面自己慢慢在那里醒。豆腐切成粒,在油锅里炒,颜色炒的些许黄,舀在盆里。有鸡蛋更好,打好的蛋,在锅里炒得零零碎碎。切好的韭菜,豆腐、鸡蛋在盆里搅匀,放些盐、花椒之类的佐料。面揪成一小团一小团,擀成皮。一般有两种包法,直接包是一种,花边是一种。我自小就学花边的包法,这与漂亮与否无关。其实普通的包法,最考验手艺,稍有失误,便会露馅,而花边的包法便不会漏馅。包花边的费时间,花边炕好后比其他地方的面硬、死,口感不好,正应了那句老话,中看不中吃。说白了,就是包大饺子。

然后是炕。锅要大,火不能大。那时没有平底锅,锅越大,相对弧度越小,有利于把韭角子两面翻来炕。一般是干炕,就是不放菜油,原因是穷。被菜油加持过的韭角子,又是一道风景了。包韭菜的面炕熟,韭角子就熟了。因为包得紧,又是从锅里直接到嘴里,韭角子里的热汁烫着嘴,也是难免的。

一年中,如果条件允许,奶奶会给我们做两次韭角子。一次是这头茬韭菜上市时。另一次是秋天,最后一茬韭菜罢市时。过去,喜欢吃韭菜的人知道,这最后一批韭菜的味道不比第一批差。想想原因,应该是气温,越来越凉,韭菜自然长得越来越慢,时间也自然长了。人世间,最让人感慨的就是时间,许许多多的美好无不是时间熬出来的。

城里市场上买的韭菜,都是大棚里长的,加上割下来后,运到城里的批发市场,再到离我家最近的菜市场,然后,还要等我有空时买来家中,一路,已走失了本真的味道。现在,很多的菜已经没有了本身的味道,就正常了。别说是没了韭菜味,就连什么时候是头茬,一般的人是绝对无从知晓了。

现在大棚里的韭菜,还没有韭黄好吃。这韭黄本是见不得天的作物,与现在的种植手法相差不多,口感也就差不多。小时候喜欢吃韭黄,倒不是韭黄本身有多好吃,山里面没人会种这像是得了白化病的韭菜一样的韭黄,主要是稀罕。再就是因为稀罕,所以韭黄就得和肉一起炒,就是那川菜中的韭黄肉丝。只要是肉,那时就没有不喜欢的。

口味越来越寡淡,现在的韭菜已没多大意思。不由得让人想起九寨沟的荒坡上,春天会长一种野韭菜,当地人叫岩韭,韭菜味浓得吓死城里人。我在想,为什么这么多搞蔬菜研究的人,不去把那岩韭培植一下,也好让人找到韭菜味。

荞面

荞麦产量极低,虽源自我国,古老,与庄稼人相处甚久,但自古以来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庄稼。荞麦黑色的外壳坚硬得吓死人,极像中国的农民,就是遇到灭人的大事,也会顽强地活下来。小时候,遇着有大灾发生,常听老人们或喃喃低语,或是肺活量大的,扯起嗓子大吼一声,老天要灭人了。吼了就吼了,又是默默地由世道辗着。

九寨沟的农人说荞是懒庄稼。沿河住的人家,水田、平地里是不种的。住在高处,气候寒冷地方的农户,收了早熟的庄稼,多在田边地头随手撒些上年积下的荞籽。不施肥,不除草,由着它自己长。这荞麦花虽开得艳,命也是贱的。农户们也不管,就等着荞花把那一片地染成粉色,或是白色。远远地看,像是给快完的秋天已经千疮百孔的大地缝了块漂亮的补疤。花期短,谁也料不到开得这般艳俗的花后面,竟然结下了坚硬无比的三棱锥的荞籽出来。黑黑的,硬硬的,丑得扎手。小时候睡过用荞籽的壳做的枕头。枕套的布薄,一觉起来,脸上像是长满了麻子。好处是通透,一盘散沙样的荞壳,和人不同,看似形状一样,却个个具有极强的独立意识,永远不会你好我好,结成一团。形状由着你的心情来调整,适合做枕头,由你什么样包的脑壳,都能放下。时间久了,拿出来洗洗,晒干,装回袋子,又睡。现在的超市像是也有卖。做这枕头卖的老板,想必和我一样,从小在农村睡过的。

荞麦产量低。玉米收割后的坡地,闲着也是闲着,乡下劳力好的人家照例会每年种些。等到打霜时,荞也熟了,正好用上的闲地。收下荞来,荞壳除自家用外,也会送人。我小时候睡过的荞壳枕头就是乡下人家送的。当地人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那个时段叫作生活紧张时期,荞壳磨细了,曾是续命的好东西。我们家住在县城,自然少了乡下的那种大片大片的田边地头,想种也是没有办法的。当然,主要原因还是人少,劳力弱。磨荞面的工序就要复杂一些了。连秆一起割回来的荞,晒干后,先是脱粒。再把荞籽三角形的黑色的坚硬外壳去皮。去皮、磨面就是手艺活了。我知道的是背到河边的磨坊去,大把大把地灌进磨眼,这一次磨下来的效果是把硬壳和荞麦的芯分离开来。蜕皮后的芯,慢慢地磨成细面。平常光景,荞秆粉碎,是牛马的上等饲料。遇到饥荒时,把荞秆碾碎,水里浸泡两天,捞出荞秆,水慢慢滤尽,会留下一层白白的淀粉。生活困难时,也是人们保命时想出的办法。荞的生长时间短,遇大旱之年,主粮玉米歉收时,农人会多种一些,作为主食的辅助。吃法多用在几种面混在一起擀,做杂面。现在,说是荞面降“三高”,是保健食品,连北京的有钱人每月也要吃几年,种的人也就多了些。不管如何,遍山遍野地种着,荞花开着,也是好看。

过去,吃的荞面,都是乡下的亲友们送的,知道城里人多地少,事多,没有闲工夫,不会去种当不了主食的玩意儿,自然稀罕。淀粉含量高,易消化,入口爽滑,加之产量低,现在去乡下走人户、看亲戚,擀荞面、摊荞饼也是招待客人的上等之物。荞面性凉,黏性差。这倒像农村人敦厚的德性,不会嬉皮笑脸地与你处。就凭这德性,在农村人多的地方扎堆,你是轻易看不出那个好来的。如果把他放在吝啬小气的城里人中,就这品质,你一眼就分了出来。难怪还记得小时候乡下人挖苦县城人的话:乡里人给你宰只羊,城里人给你指堵墙。年少时不懂得指堵墙是啥意思,后来才明白。在城里偶然遇见某年某月你去乡下时,宰过羊款待过你的乡下人来城里赶集、办事。一顿热情洋溢的客套话之后,便说自己正在忙,乡下人不懂的大事、急事,临别,指着一个方向说,从这走过去,左拐,再走,我家就住在那边,等你办完事,一定要到家里来。实诚的乡下人按城里人指的方向寻过去,抵拢后,哪里有人户,只是一堵没门没路的墙。假设再遇见,城里人会边埋怨乡下人边说,你看你,上次我在家里备好饮食,就是等你不着,寻了,也寻不见。开始,乡下人当真,一脸的愧疚,搓着双手,低头看脚,像是自己连路都识不得,做了一件对不住别人的错事。往返几次,才知城里人的话当不得真,也就有了这句话,用来揶揄自作精明的城里人。

一个地理上的称谓现在的九寨沟县人用得越来越少了。反修桥以上藏族群众为主聚居的地方笼统称为上塘,县城以下的汉族群众聚居区则称为下塘。下塘过了川甘分界的青龙桥,便是甘肃的文县。下塘人的语言、习俗和饮食算是和甘肃的文县同出一源。过去,下塘人每家的女娃子从小就擀得一手好面。能不能干,用现在的话说,擀面也算是标配之类的,少不了。妻子是下塘人,生在郭元塘上,从小在那里长大,读高中时才到了县里。据她讲,各种农活都干过,各种饮食都会做,比我强多了,荞面、白面、杂面等等,自然都擀得好。

九寨沟当地的汉族人,受甘肃的影响,或者本身的祖上就是从下游的甘肃上来定居的,饮食习惯接近得很。大凡从小出生在农村,在乡里长大的,都好那一口从小吃着长大的饮食。现在,多数人把这些饮食叫作九寨小吃。不管走到哪里,也是忘不掉,如同我成都家中的冰箱、冰柜,好东西没有装,几乎都是被九寨沟带出来的酸菜、野菜,本地做的腊肉塞得满满的。说到腊肉,川人在做,受四川文化影响的整个西南都在做,腊肉成了一种文化。尤其是城里,遇到入冬后杀年猪的时节,熏腊肉、香肠的烟子已经成了当地政府治霾头痛的一件事,这几年像是好多了。腊肉风味取决于不同的水土、湿底、气温,还有海拔等等因素。各种宣传也是混淆视听一味地说自己的好。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家乡的最好吃,因为从小一路吃过来,年龄慢慢老去的我们,吃什么都不重要了,吃的不外乎就是个记忆而已。

逢年过节,机关事业单位上班的人都要值班,怕是愿意的人少,极不情愿,又不得不值。值班的人,或多或少给自己和家里人留下遗憾,年不像年,节不像节的,这也算是一个特色。我在来成都之前的职业生涯中,不值班,就像捡了个大便宜似的。在九寨沟政府办公室工作时,就是平日里,不管啥时候,只要听到街上有警车拉火警的警报,我就会打电话119到消防队,问哪里又火灾了。有一次,刚打完电话,妻子说,商量个事。我说。什么事?她说,你干脆调到消防队去上班吧。哈哈。现在木结构的房子少,新修的多是钢筋混凝土,火灾也小了。

有一年春节,妻子在阿坝州的州府所在地马尔康的医院值班,回不了九寨沟过年。对老一些的九寨沟人而言,回家过年就是天大的事。想起来,我在马尔康工作过六年,春节值过两次班,她陪过我两次,怎么说我也该去陪她一次了。马尔康这地方,虽说现已建市了,平日里还不觉得,每到逢年过节,定是一座空城,人大都跑到成都、都江堰去了。春节尤甚,连一个像样的小餐馆,你都找不到。有句老话,叫花子都有三天年。何况辛苦一年,赚到了钱的生意人。妻子一个人在那里工作,住的公房是办公楼改成的宿舍,连正经的厨房也没有。平时一个人也就食堂、小吃店之类混过了。遇到过年,街道的餐饮关张了,人也只是留下来值班的,大街上鬼都能打死人。马尔康在窄窄的峡谷里,沿梭磨河建的城市,人少到,一眼便可望穿整个城市。好在有一家在马尔康工作的九寨沟老乡,临走把钥匙留下,把厨房给我俩用,算是解决了最大的问题。记得沃尔科特的《白鹭》和索尔仁尼琴的《古格拉群岛》就是那次过年时,妻子在老乡家的厨房做饭,我在客厅里,烤着人家的电炉读完的。马尔康冬天冷得很,我烤电炉离得太近,妻子说我,你干脆骑在电炉上面吧。这话说得多可恶,骑马骑牛见过,谁再大的胆子,再冷,也不敢骑电炉呀。

没有过年的丝毫热闹,少了亲朋之间的相互走动,落个清闲也好。没事,便做家乡饭。一是解了嘴馋,二呢,闲着也是闲着。擀荞面属于家乡饭中的高端技术活儿,一般的功夫是不敢下手的。好在妻子从小就给家里人煮饭,得了真传,手擀各种面都不在话下。擀荞面讲究。全部荞面,不仅不好擀,黏性差,根本挼不拢,需要和一些白面进去。比例的多少,考验好不好擀之外,更重要的是关乎整个口感。荞面多则和不拢,擀不薄且不说,型都成不了。荞面少了,好擀,吃起来荞面味淡,没意思。和好的荞麦面,擀起来比光是白面的要费力得多。把荞面在面板上薄薄地擀好,再撒一些干面粉,来回叠起来,再用刀切成韭菜叶子宽窄。切面的刀,是专用的,一尺来长最合手。过去的大户人家,人多,面也擀得多,擀面板大,切刀也长,有近两尺的。不过现在人家已经没有了专门的切面刀,成都的超市是买不到的,不知北方有没有。擀好的荞面,煮也讲究。锅里的水滚后,把荞面抖着抖着下大锅里,怕黏在一起。煮熟后,要捞到一盆事先备好的凉开水中,汆下水,口感更爽滑,且有韧性,有弹性,再捞到碗里。臊子先要做好。臊子一般有两大类。一类的灵魂是本地的酸菜,围绕酸菜做文章,力求简约。先把肥瘦相间的腊肉切成指头尖尖大小的颗颗,倒进烧好的锅炒,再把酸菜加进去,炒得差不多了,加水,熬汤。汤滚开几下便可以,切好的葱花少些,洗净切好的韭菜末大把大把地撒在面上,放盐,这汤就好了。装油辣子的碗放在桌上,由自己根据需要朝各人的碗里放,不放味精之类的舶来品,要的就是这土味,本味。一类算是现代派加实用主义的大杂烩,以本地腊肉颗颗主打,给汤提色提味的生抽、老抽、醋、味精、鸡精等等乱七八糟,最后离不了一大捧绿油油的韭菜,有时还加些腊肉颗颗大小一样的洋芋颗颗,和腊肉一起炒,这样吃来,又是一番风味。

很多手工的东西都已经被机器代替。可这手擀荞面,一时半会儿怕还不行。也有机器加工的干荞面,终是差些。荞面与白面的比例,要根据人的口味和对荞的追求而定,人不一样,口味不一样,比例自然不一样。荞在面中的存在,像做人约束自己欲望的尺度一样,人类应该就是在这种有尺度的个性化的追求中,凸显出文明的繁荣与进步。

柿子酒

早先,冬闲是个美妙的词。男人们去砍柴。冬天的柴水分少,没有树叶,轻一些,好收拾。女人们浆洗缝补,冬天没雨水,好晾晒。没有地里的活,有时间把被风吹雨淋了一年的家,收拾得像眉像眼。平日里过日子,买洋火的钱也是居家人户必须的支出。冬天好,整个火垅子一天到晚,不断火的,也算省钱了。

冬闲时,走人户算是个大事。走人户,走是个关键词。山再高,也高不过山里人的情谊,该走动的亲戚,再远,你来我往,一户都不能落下。要不然,自己家里有个大凡小事,亲戚们见面提起来,脸面也挂不住。不说那远的,就是在同一个寨子,山脚最下面挨着河沟的人家,到最上面山梁上架着的人家,也不是想串门就能抬腿串的。冬日里,山路走久了,倒是不冷。走着走着,身上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汗来,感觉到浑身的湿。这是一种浸到棉袄棉花里的湿。到了亲戚家,一坐下,背心便渐渐凉了起来。凉到感觉整个棉袄就是一个硬壳。一进院子便是很客套的寒暄,讲完礼,便在火垅子边坐下。太阳好时,搬个椅窝子,就在院子里坐了。这个时候,女主人的柿子酒也是刚渗好。一碗下去,先是从胃里热,慢慢到了通体,背心的冷汗变得热乎起来,也就没了。棉袄也如先前一样柔和了,与身体长在一起样。最后,那酒到了脑门,微微地醺,和主人说话的声音像是放大了,包括亲情,和山里边人单调、不可或缺的人际关系……

小时候真还没认真读过书。语文课本里选的文章,有故事情节的便多些兴趣。现在依稀记得有些课文里提到过红叶,慢慢地,红叶这个词,在我的念头便出了问题。小时候读的红叶,更多的是象征,与贫瘠的现实生活,没一毛钱的关系。后来,有机会到课文里说到的地方去看红叶时,总是觉得哪个地方不对。现在想想,一是与自己身处的小地方有关,二是与自身在关,归根到底还是心里出了问题,用现在的话就是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九寨沟到了秋天,柿子树叶子简直红得一塌糊涂,谁也不会去留意。倒是叶子中间渐渐红起来的柿子,让人无时不惦记着。柿子这种果实好,一路地涩,真正的成熟要在摘下来后的一段时间里,不怕偷,更不需要孩子们惦记。不像苹果,从果子长到半大就要防饿鬼一般的孩子。柿子树到了深秋,叶子褪尽,树上只剩红了的柿子,像是小灯笼挂满了天空。九寨沟的柿子树原本就大,我小时候便觉得更大了。从小我便不会上树,于是,但凡上树的事,我都觉得很厉害。邻居家有一棵老桑树,九寨沟不养蚕,属于种着玩。桑树倚着一堵要倒不倒的老墙,从墙上可以摘到桑葚。墙脚是积着水的粪坑。我还在读小学,每天放学,总是要和一帮家住在附近的同学一起去干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比如摘桑葚吃。我麻起胆子上了墙,抓住树枝,颤颤巍巍地摘桑葚。人不可贪心,人更不可自不量力,凡事要问为什么。眼前那颗又大又黑的,凭什么会让前面个头比我高,手比我长的同学留下?于是,手一伸,身子一斜,栽在了粪坑里。一身恶臭,我是边哭边在同学们不怀好意的嘲笑声中朝家里走的。直到今年回家过年,几个同学聚在一起,还在提这事。所以,人在少年时,要做些蠢事才好。不然,年纪大了,回忆起来,日子如同清汤寡水,没了乐趣。

摘柿子的时节,课自然是要逃上那么一个下午的。县城大河边,有一片柿子林是我们队里的。按树龄来看,想必是新中国成立前殷实人家栽的。轮到我吃柿子时,已经是合作社的公产。在我看来,摘柿子的活在所有农活中算是对体能和技术要求最高的,多是精壮的青年来完成。一根细细的长木杆,顶端再用一根小木棍绑成剪刀叉,一个布袋挂在剪刀叉下面,用来装剪下的柿子。这工具我在其他地方没见过,绝妙。对采摘柿子的人的臂力也是极大的挑战,光朝上举起已是不易,何况还要用力。在树下站着夹时还不觉得,等低处的夹完,人上到树上朝高处夹时,那手艺让围在树下的人无不叹服。偶尔,有熟透的柿子因树梢的晃动掉了下来,自然就成了树下人的兴奋点。是否抢到并不重要,因为抢到的人总会分些给大家。然后,继续两眼朝上,死盯着。逃课的吸引力便在此处。零星掉下来的柿子,队里是要安排专人收捡的。只是那些已经粑了的,一摔,已是稀烂,那人也就由着孩子们抢去吃了。硬的,哪怕摔成几瓣,也要捡回去,最后再分给各家各户。有时也会假装没看见,由孩子们抢去吃,毕竟是一个队上的。太认真,孩子们会回家后向大人埋怨,什么什么谁,还是亲戚,坏得很,一个烂柿子都不让捡。其实这时大多的柿子还没熟,红红的,好看而已。硬,涩。偶尔抢得一个未烂的,放进书包背回去。才摘下来的柿子,一般要放上十来天,就粑了,甜。九寨沟的柿子大到一个可以把人吃饱。

晾柿饼的人少,多是生活条件好的人家。晾柿饼的柿子需要硬的,有专门的工具削皮。说是专门的工具,其实就是罐头上的铁皮自制的。晾好的柿饼太甜,小时候不容易搞到,对此也就不怀有多少奢望了。倒是对晾柿饼削下的柿子皮有些乐趣。城镇户口的同学,父母在上班,老家又在其他省份的,多半是要做些柿饼的,过年回去,好带,好送人,也算是土特产了。晾干后的柿饼,甜,有韧性,在学校里嚼着,头都可以仰高一些。晾干的柿子皮,抓一大把,装在口袋里,一条条地吃,巴适,属于刚入冬时最流行的零食。还有一种吃法,怕是已经没人做了,和炒熟的粮食一起磨成糌粑,柿子的清香和柔甜给这种粗鲁的饮食平添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平静和安谧。

关于还未熟透的硬柿子,山里人有一种独特的吃法,怕是要失传了。将柿子的蒂用小刀挖去,留下一个小坑,在这坑里放上拌有酒曲的麸子,然后放进缸里,盖严实。一周后,柿子中的涩味全然没了。用刀还将填入那坑的麸子挖走,切成一瓣瓣的,脆,甜,还有酒香,称为酒柿。这吃法,其他地方未曾听说过。

一般的孩子,有了一个柿子,哪怕硬,涩,必须想办法及时吃了。摘柿子时,大多的家里也在火垅子上生火了。先在火边烤,等皮烤硬了烤焦了,然后放在燃得正好的炭上。此时明火是不能用的,有烟熏味,不好吃。整个柿子被烤成一个黑色的炭球状。在烤的过程中,顺手在旁边的柴火堆里找一根细木扦,均匀地在柿子上扎些细孔。柿子里面的涩汁便从这些孔里冒了出来,越冒越少,直到把整个柿子中的这种涩汁烤干。炭球状的柿子晾冷,把已经很厚,炭一样的壳剥去,挨着壳的柿子深红得有些黑了,那红就像糖浸过的丝,一看便是无可名状的甜。柿子心没有这层甜,还冒着热气,颜色比外层浅一些,嫩,闻起来还有些微微的涩,一吃,水多,也是解馋。

有柿子树的人家,夹了柿子下来,自然堆在厅房的角落处。选一些硬的做柿饼。粑的,是要送邻居亲朋尝尝,也算是个礼数。到时那些半粑的成了问题,一是做不了柿饼,二是不能立马就能吃完,再说,一旦都粑了起来,也是吃不赢的。家境好过一些的人家,便开始煮柿子酒了。

说是酒,其实就是内地人讲的醪糟。小时候,我见过县城边的水田,用来种稻子,想必是地处高寒,产量低,也就不种了。没有米煮醪糟,便用青稞、小麦和玉米来代替。最简单的是操操饭做的酒。把锅里的水烧开,把玉米面篷上,面在水上,不能搅拌,只是用筷子扎些洞,水蒸气便顺着孔冒了上来,盖上锅盖,蒸。几分钟后,揭开,用筷子轻轻地搅拌。然后小火,再搅拌。反复几次,玉米面成了豌豆大小的颗粒,熟了。起了锅,晾冷,拌上酒曲。大户人家自然用大酒缸,要吃到来年这个时候,越往后,酒劲越大,当地话一个形容,恶。一层拌了酒曲蒸好的玉米面,一层捏烂的柿子,再一层玉米面,如此反复,装好。盖好盖子,用泥巴封了口,一个月后,柿子酒便成了。青稞与小麦煮的,要珍贵些。先要将青稞和小麦用碾子碾破,好发酵。青稞、小麦煮的柿子酒,不浑,去掉青稞、小麦与柿子的滓子,通体的黄里透着红,与醪糟相比,可以算是真正的酒了。只是青稞要粗糙些,那时自然就咽下去了。现在想想,有些难。小麦的就顺口多了。反倒是作为酒糟的玉米面,在那个年代成了整碗煮好的酒中的精华。带着柿子香甜的精华。

合作社的柿子是和粮食一样分配的,一是数人头,二是看劳力。我们家分不了几个。先是选半粑的吃了,硬的,放在木片搭成的灶房顶上,打几霜,也就粑了,格外地甜。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就从来没煮过柿子酒。

外婆家人口多,劳力好,柿子也分的多。遇到年景好时,外婆会煮一点。最初的柿子酒的记忆应该是几岁,是外婆家,场景已是模糊,外婆的样子竟然是多年后她将要离世的形象。浅浅的土陶碗中的柿子酒里放的是白糖还是红糖,抑或是糖精,记不得了,只是甜味到了现在。

去年,弟弟让到成都的车子顺便给我带了些九寨沟本地的柿子。实话说,单凭涩味,就远不如水果店里来自天南地北的柿子好吃了。直到在阳台上晾粑了,也没吃两个。老婆说,可惜了,我们煮柿子酒吧。老婆会煮。正好用上高原上朋友送的燕麦。发酵的时间到了,舀一些,加水煮好,放一些白糖进去。端着碗一喝,不香。再捞燕麦吃,泥了。看来这小时候的味道,不是想吃就能吃到了。

荞饼

高山上的无霜期短,只能种一季正经庄稼。收成了洋芋、早玉米之后,地也就闲着,勤快的人家便在地里撒些荞,三两个月,也不施肥,不除草,赶在打霜时收了。虽是产量低,好歹也就成了一季杂粮。小时候只觉得荞花好看,细碎,一坡地粉红,像是把一种好心情紧紧地攥在手心,想要重重地砸向将要萧瑟起来的大山。

收割回来的荞,在晒场里晾干,脱粒。荞麦秆用铡刀铡短,给牛马做饲料,算是它们的细粮。现在有了专门粉碎的机器,打碎,拌在煮好的猪食中,用来喂猪。在河边的磨坊,先把整个的荞从磨眼里灌进去,粗粗地拉一遍,壳和芯便分开来。再把芯磨细。一大片坡地上收的荞,磨不了多少面,费工,所以种的人少,自然也成了稀罕的吃食。

荞壳最好的用途是用来做枕芯,装在枕套里,松,散,像一袋粮食,不板结,不吸汗,用久了自然不臭,又随着头的形状,舒服。生活紧张那几年,荞壳和荞秆也是好东西,磨碎后,用水泡着,会有淀粉慢慢地澄出来,只是太少。饿凶了的人,直接磨细,拌着野菜,也算是一顿饭了。

我们家从未种过荞,小时候偶尔吃点,也是乡下的亲戚给点。吃得少,加上荞面的口感比玉米面细滑,咽起来很舒服,不用嚼,直接便滑进肠胃,算是稀罕食物了。奶奶一直随着爷爷在南坪街上做生意,贩进贩出的,算是精明人,后来,生活困难了,就用家里的一些家具之类的东西和山上的农户换些粮食,用来对付一时的饥荒,只是对吃食的要求,像是长在了骨子里,改不了,平常的食材,也是想着法子,变着花样地做出来。小时家里的荞面是不是这么来的,不记得了。倒是有一次,家里来了父亲的两个酒友,也没啥下酒菜,寻常的洋芋,切成厚薄均匀,大小一致的正方形,这还不算,又在四个角上各下两刀,切去四个小正方形,炒得脆,放点白糖,滴几滴醋。奶奶的这次厨艺,像是打开了我对食物认识的一道窗口,再贫瘠的生活,都有通向美好的途径。

山里的荞饼,当地人用了一个摊字来形容整个制作过程。直到现在,去了乡下的亲戚家,主人还会说,别走了留在这,我给你摊荞饼。可见荞饼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九寨沟地处川甘交界、藏汉融合之地,饮食的做法也算丰富,所有小吃中,这荞饼当属头牌,怕是争议最小。唯一可以匹敌的,也只有洋芋糍粑。荞饼的摊法,极似北方的烙饼。把饼薄薄地一张张地摊好,裹着单独炒好的菜,直接上手,拿着便吃。细细想来,这荞饼的吃法与来自京城的烤鸭颇有着相似之处。不同的地方在于,北京烤鸭讲究的是鸭子的烤,天下饼多得数不过来,而荞饼突出的则是荞。烤鸭的饼小,规整,一看就是讲究人家没事做时,一张张慢慢地或烙,或蒸,图的是大小一致,齐齐地摞着,一层层地拈来包烤好的鸭子肉。荞面黏性不好,在普通的锅里要摊出薄、且大和圆的饼,极考验主妇的厨艺。这摊荞饼倒像古时的过关斩将。和面是第一关。在盆中舀些荞面,再配上些白面,比例是关键。混一些白面,可以增加黏性,一是饼好摊,二是裹菜时好裹,不易破。白面多了,摊出来的饼软,感觉绵长,没了荞那种短促,又强烈,一闻便知的特殊香味。盛好面的盆里加冷水,用一双筷子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地搅。在当地需要搅的饮食中,做法基本都强调顺着一个方向,这一点很重要,说是容易搅匀,搅出面与水浑然一体的境界。顺着一个方向搅,用力大,且持久时,手臂上的肌肉难免紧张和酸胀。我自小做搅团、拌面饭时,一个姿势累了,便会反方向换个姿势。为此,过去被老母亲说,现在,偶尔做时,又挨老婆的训,她们都会讲,让开,一点儿用都没有。这种搅法,我最喜欢的是打鸡蛋。鸡蛋小,用不了多大的力气,筷子越翻越快,几个鸡蛋,分开的蛋黄与蛋清迅速地混在一起,直到被搅出几数的细泡来,甚是好看。这种顺着一个方向的搅法,会不会是对人与自己的内心,人与自然的一种相处方式的理解?就无从考察,不得而知了。这做法不知从何时而起,也不知什么道理,反正山里人有着他们固执的理解与遵循,代代相传,也就沿用至今了。这面要搅到筷子拿起来,糊状偏稀的面水充分融合的混合物流成一线的状态,算是好了。第二关便是摊。大锅,烧好后,从盆中舀一勺和好的面浆。从自己这开始,勺贴着锅,匀速地转一个圆圈回到起点,整个过程中勺里的面浆,刚好倒完。倒出的面浆,也是刚好流到锅底。于是,这一圆圈至锅底便成了一个整体,成一张完美的饼。画得圆不圆,勺里的面浆是不是刚好,考手艺。厨艺高的农妇,一勺下去,便是一张圆得完整,且厚薄均匀的荞饼。这一关极难,但凡要补后手,让饼保持成型的,厨艺还有待提升。一般人户家,摊出来的荞饼直径是一尺多点,比北京烤鸭显得霸道,一看就是山野粗人食的。过去也就这么径直裹些东西吃,现在的人食量小,这种吃法的人也就不多了。一摞荞饼,从中间下刀,一分为二,正好。

早年裹的菜多是陈年腊肉炒洋芋丝,这是极好的。记得我们家每次都要炒些豆芽,裹好后,一口下去,荞饼和洋芋丝自然断了,那豆芽咬住一扯,手中的荞饼便空了半截,吃到最后,手里就剩下点饼,菜就被提前吃了,此时,最是无趣。荞饼本不是常吃的食物,吃荞饼算是一家人很正式的一件事。多数时候,腊肉是不多的,菜还会炒一两样,一般都是炒洋芋丝,炒豆芽。再后来山里人也跟着书和电视里的北方人,吃葱,只是本地的葱辣,和着平时的炒菜,放一两根细细的,算是变个口味。

旅游兴起后,开始卖给猎奇的游人吃。只是荞面里混的白面多,一是做来又方便,二是降低成本。炒的菜,也多了一些时令的野菜。早先也吃野菜,最好的当属木笼头,学名什么不知道,春天发的芽,从枝头掰下来,开水里汆一下,捏了水,和着腊肉炒,下荞饼极好。卖给游客的荞饼,自然做得精致,去头去尾,齐齐整整地裹好,摆在盘子里,直接用筷子拈来吃,少了用手拿的大快朵颐。有几年,我在大酒店里搞接待,也安排大厨摊荞饼给客人。外地来的酒店厨师,一看就会,只是摊饼子的锅换作了平底,这就极大地降低了技术含量。加上,饼摊好后,刀一切,四四方方,没一点多余。许是这切去的边边角角,才是农家的日常,才是我们现在想着的童年。卷得极规整,一寸多长,手指粗,用剖好的细葱丝从腰里捆着,中间裹几根洋芋丝和几颗腊肉丁,或是野菜,刀切的不能出头,一看就和会议室一样整齐。本是就热吃的,这样一折腾,倒像是一道凉菜。好在客人不懂,认为山民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主人热情介绍时,跟着打哈哈,只能说好吃好吃,算是客套,应景。

那时,每家农户的灶房里都有一块特别的布,黑黑的,像用久的洗碗帕,或抹布。不大,极油,名叫油布子。我还记得这油布子时,家里已经用喝酒空下的玻璃瓶装油,这油布子正好圈起来当塞子。拿着油布子在锅里一抹,用来烙荞饼,又不粘锅,又省油。摊荞饼时,灶里烧的最好的柴是去做木活的地方捡来的刨花,手艺好的主妇,朝灶里塞一把刨花,刚好摊一张荞饼。

前些日子,家里买了个电饼铛,老婆说,这个摊荞饼最好。我瞧都没瞧,没劲。一日,老婆在狭窄的厨房摆开阵仗,摊起荞饼来。果然,这电饼铛是两面受热,老做法是在锅里摊,一面受热即可。老做法是面浆下去挨锅受热便凝,电饼铛要把面浆摊好后,再盖上发热,自然是不对劲。加之,电这玩意儿,面浆不敢太稀,估摸着熟了,拿出来,像是烙的饼,太厚,裹着菜,又不好看,更不方便吃。

我最爱吃的是剩下的荞饼。把剩下的荞饼切成丝,锅里放点菜籽油,炒得有些硬时,放些切好的葱花、盐进去,香味上来,起锅。荞饼不吸油,一点点就有油浸浸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让人凭空产生一种富足的惬意。

因为做法的复杂,多年以来,荞饼都是我向外地朋友首推的家乡小吃。直到前些年的一次浙江行。台州的朋友把我领进当地一家不太起眼的饭店。坐下后,直接上了十几个炒好的菜,要命的是竟然有一摞类似荞饼的烙饼在那里很低调地躺着,当主人给我介绍和家乡的荞饼完全一样的吃法时,面对包括海鲜在内的五花八门的炒好的菜,我突然为自己贫瘠的童年感到莫名的自卑。唯一能让我感到可以挽回面子的便是,讲饼的摊法,讲荞,讲高原上依山势一面面铺开来粉红的荞麦花。讲归讲,回到住的酒店,第一件事便是电话告诉家人,开眼界了,同样的吃法,竟然可以包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在里面。说到这里,我真不知道家乡的荞饼会不会慢慢地,改变一些里面裹的东西,就像人一样,走着走着,内心就变了。有时候,这真不能怪人,如同,荞饼里面裹的东西真变了,我们不能怪荞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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