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滩歌明清古街
2022-02-23溪草
溪 草
记不清这是多少次来到滩歌明清古街,但我确信距离上次到来已是很久了。今天“背集”,古街门外的商街上,少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杂货摊,只有渐次的人来车往。几辆车急速驶过,溅起一团团烟尘,一个化着浓妆,满头烫卷头发,穿着鲜艳时髦的中年女人,正将一篓子垃圾倒在古街门边角处。
抬眼望,巍峨的古街大门,显得有些空旷,门柱楹联上的颜料,色泽浅淡斑驳,已褪去昔日的庄重明丽。门前鹅卵石铺就的地面,水泥灰溃落,大小不一的石子裸露于外,粗糙散乱,高低不平,走着有些硌脚。
走进古街,感到异常静谧。冬日的阳光带着些许温暖,落在狭长的街上,让这个午后有了淡淡隔世之感。街面店铺,一些淡青色旧颜料若隐若现,木纹干裂,仿佛时间生出的道道皱纹。有些陈年老屋,无法再支撑时间的消磨,像一个被历史遗弃的躯体,风干成消逝的标本。那屋檐下的街石,经风蚀雨打,镂空了一般,通身有了蜂窝状的微孔,变得丑陋粗劣。仅存的几座门楼,昔时的威武堂皇消失殆尽,像一个虚妄的隐喻,立在那儿,接受着岁月密集的冲刷和削减。飞檐如燕翅,虽有跃动之姿,却显无力颓唐,毫无生机。滴水瓦残存精致的风韵,花边尖嘴的瓦片,很多已不知去向,像脱落的牙,加剧着老屋在时光里,一点点的衰老。
那座年久的老屋,已向内倾颓而下,黑魆魆的窗格,像无数窥视的眼睛,晦暗空洞。小窗格四周,灰白的纸丝残留木格边,被风吹着,有了小小的抖动。残砖断瓦,一堆堆,弃于檐下,早已失去存在的意义。古街的旧时光里,数不尽的雨水霜雪,数不尽的晨光夕影,也随之散尽。
一个老人在屋檐下晒太阳,叼着烟斗,身穿白青色棉褂,黑裤子,头戴一顶黑色暖帽,脸色清瘦,留长须,斜靠在店街门槛边,不时给烟锅里添上烟丝,氤氲着缕缕小烟雾。他很像我去世多年的外爷,一脸古相,看街上零星走过的人,看阳光隐隐西行,任时光一寸寸的湮没自己。几个孩子追着一个篮球跑动,唤起几声稚嫩清脆的欢笑。三轮车喷吐出一股股浓烟,碾压着沉寂,轰隆而过。
我去过古街很多次。十年前,在滩歌工作的缘故,见到它的次数也较多。那时,店街上的民居建筑比现在稍显完整。穿过关庄村巷,来到古街,站在南巷口远望,古街缓坡向下延伸,两旁民居密密匝匝,青瓦古旧,如片片鱼鳞,浮动暗光。踩在古街的青石上,像穿越一般,总有一种古朴的情愫,从老街的哪个边边角角渗漏而出:一棵圆木,一扇紧闭的格子窗,一片跌落于地的瓦,灰瓦里生发出的苔藓……它们仿佛都有一双黑漆漆的双眸,将古老的历史隐于其中。
从每个店面大门往里走,大多都有一个布局密集空间局促的四合院。每个院落承载着一家人很多的纠葛和情缘,和一个家族繁衍生息的过往。记得有一次,一个老同事,给他孙子做满月,就在古街。从门楼进去,穿过狭长的门道,头顶椽檩整齐均匀,被烟火熏得油黑,土墙磨得光亮,地面浮着一层细土。一伙人进去道喜,显得拥挤。东西北各房虽是一本家,几代下来,如今已如邻人,各不相干,只在各自划定的厢房内,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房子年代已很久远,布置却遗存古风,八仙桌上,黑木灯壁,太师椅,都泛着锃亮的光泽,许是那时旧物。院子逼仄狭小,却用竹篱笆围着几个小花园,里面种些芍药,海棠,玻璃花之类的普通花卉,也有了一院子的姹紫嫣红,和古朴的馨香。
那时,古街上有个钉鞋匠,街上人钉鞋都在那儿。我也去找他钉过几次鞋。他常在门楼下坐着,一张黑瘦的脸,戴一副眼镜,不善跟人说话。有一次,一个雪天,我要去镇上买些东西,顺便拿着一双要钉底的鞋去了古街。想着寒雪天,他应该不干活,没料得,从古街往下走,远远地,就看到那门楼下,一个消瘦的身影,埋着头,忙着手头的活。身后门洞里有些黯淡,他坐在阴暗处,不声不响。雪花落在古镇,像是历经千年酝酿一般,一大朵一大朵的飘落,造访着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木一石。走得近旁,檐下,雪不曾落下的地方,放着两个布条小折凳,因凳上坐的人多了,磨得乌亮乌亮的。他面前一个机子,有些陈旧,关节处垢着黑色的油污,骨骼要衰朽似的。他脚下放着很多没修的鞋,皮鞋占了多数,女人的高跟鞋,男人鞋面发皱的皮鞋,学生的球鞋等。我坐下,等他钉好鞋底。和他简单寒暄几句,他耳背,也胡乱应和一二句,我便不再言语,只看他默默地干活。寒冷的天,他的脸膛冻得黑紫,眼睛却炯炯有神,鼻梁上搁着一副厚镜片眼镜,专注于眼前的活。那双手,因长期裸露于外,还有强力粘鞋胶的腐蚀,变得像冬天的洋槐树皮一般,粗糙黝黑,干燥皲裂,泛出一道道血痕。听说他无家室,无子嗣,一个人孤守着几间古街老屋,以钉鞋维持生计。他如古街上的一草一木一般,新生,又慢慢老去,直至后来悄然离世,终是再也无法见到他的身影了。而每次经过那门楼下,斑驳的门柱旁,总有他的身影被镌刻在那儿,仿佛还弯着腰,系着乌亮的皮围裙,皲裂的手,在一只鞋上,粘粘补补,任街上行人来去,任季节更迭变幻,他或老去,或消遁,如檐下落下的雨雪,很快地,消融在人们的记忆里。
在一条被岁月遗弃的古街上,慢慢走,从南向北,寂静就像一口古井的深邃,有冷冽的气息会袭满全身。浸没久了,仔细聆听,会有许多声音渐次生发。你听,茶马古道之上,成群的马队,满载货物,马蹄踢踏,在青石街上迈响疲惫的足音,是为了寻得一处歇脚的客栈。马群的几声嘶鸣,脖下摇铃的孤冷,回荡在街上。远方商户干裂的嘴唇,说着异域的方言,抬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镇子。眼前,鳞次栉比的店铺挨挨挤挤,豆腐坊,包子铺,热汤面,竹器摊,杂货铺,叫卖声,来往行人的喧嚣,街前油光粉面的小脚女人,粗犷黝黑的男人,灯红酒绿,富丽堂皇的门楼屋檐下,随风摇曳的红纸灯笼等等,零零散散,细细碎碎。尘世温热,如一壶酒,散发着别样的沉香。会有一个俊朗干练的小伙子前来商榷客栈入住事宜,探询商讨斟酌一番,便吆喝几个远处的伙计,牵马,邀商户进客栈休憩。天渐渐黑了,街上红灯笼逐渐亮起。天上一轮圆月远望古街,洒下碎银般的光。喧嚣渐渐少了,行人也少了,客栈里却充满无数声响。天南海北的人,聚集一处小阁楼里,美酒良宴,消去一路而来的困乏,慢慢豪气复苏。有时他们还是难耐一个异乡古镇漫长寂寞的寒夜,于是,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又围席而坐,说着各自带着酒气的方言,说着各自幽幽深深的前尘旧事,有时捧腹大笑,有时抹去一把辛酸泪,将一个异乡的夜,当做酒杯里温热的黄酒,摇摇晃晃,最后又当做一场虚幻的梦,久久地沉迷其间。直至黎明而至,鸡鸣声此起彼伏。揉揉惺忪的双眼,想起遥远的路程,骨碌一下从热炕上翻身而起,洗漱,拾掇,清点,吃一碗热汤面,喝一口温黄酒,牵马,又骑马,向另一个远处走去,只有迭起的马蹄声踩碎一个古街清晨的静寂,在雾霭里走远,像是不曾来过的样子。
你仔细听,便感到不再那么凄清了。古街上掠过的风,让人觉得寒凉,又觉得是有人在将你推搡,那也许像是曾经的某个集日,或者尤其是临近年关的腊月吧。街上满是人,各处都是围得水泄不通。穿着古朴的乡民,都是从古镇附近的村落而来。要过年了,有许多物品需要购置,揣着积攒很久的钱币,给竹编的背篓里装满山货,一大早,带着干粮和孩子,来到街上。正中街上,繁华热闹路段,早就挤满人群。只好寻一僻静街角处,将山货一一摆放停当,虽地段偏僻点,但仍在街巷上,便仍有无数如水般的人群来去,那山货便也似融雪般,不到正午时分,不知觉地卖光了。数一数零碎的钱币,心底抹了一层蜜般,小心翼翼揣在棉衣最里层的兜兜里,再紧紧束一束布绳腰带,背着空背篓,带着一家人,加入了逛街的行列。东瞧瞧,西看看,总是看得多,买得少,来来去去几遍街逛下来,为一个喜爱的物品磨价,磨来磨去,终以略低于原来价钱的价位买下,像是捡到元宝一般,心里一阵窃喜,占了很大便宜似的。那卖主呢,也喜滋滋的,脸上隐隐掠过一丝狡猾和侥幸,偷笑买主笨傻,原来是面儿上看着低了价位,却在称重时做了一丁点儿手脚,到底却是赚了的。而一桩买卖却是欢喜的。
逢着那元宵佳节,古街定也是个人山人海的日子。不时有“羌人”打扮的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在人潮人海中驰行,马鬓前三个红、黄、绿色小圆球下有一个小小圆镜反射着春阳的炫目,身穿羌服,手抓缰绳,目空一切,那份傲然,那份自在,一副勇者的扮相,让人产生时空交错之感。仿佛曾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先民,古朴淳厚的身影,粗犷勇猛的豪情,从历史深处逶迤而来。
远处威远寨上,挤满烧香叩拜的秧歌队,和许多花花绿绿的彩旗。那是毗邻古镇几个村的秧歌队,在这一天都先要去那儿烧香,然后从堡子上下来,再在古街上烧香、表演。而古街门口,便成了社火中心。秧歌队四路汇总,古街独领风骚,因它的久远,因它的沧桑,虽外表简陋与新街上的现代商铺不能媲美,却更像一位古风犹存的长者,稳重,沉着,温煦,见证一个古镇历史发展的过往。
古街上,已有一队队身扮古装的年轻小伙们,脚踩高跷,手摇蒲扇,一张张俊秀的脸,在香粉胭脂的装饰里,在流彩溢金的光影里,铿锵有力的鼓点中,他们扭着高难度的十字步,从刚一开始的前迈式到后来的跳跃式,手舞足蹈,极富节奏感,让观者在感受到刺激、惊险的同时,又领略着美轮美奂的舞姿。这些小伙们扮着古代各种美男子的装束,在舞动中凸显健壮与激情,似要胜潘安宋玉一筹。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来拥去,将愈来愈小的表演场地围个水泄不通,人们脸上都洋溢着乐此不疲的观赏热情。人群依旧涌动,盛装打扮的骏马在古街上来回跑动,每至一处,人群自然退后让道,如潮水,涌来涌去。这个曾属吐蕃管辖,兵戎相接、战乱不断的地方,骑马,歌舞,游牧民族的习俗,苦焦生活的印迹,也如潮水,如云烟涌来,或飘散在记忆的河岸。
而古街口的郭家羊肉铺,却是热火得很。旁边社火欢天喜地闹腾,烟花爆竹响个噼里啪啦,郭家羊肉铺前,人群比往日要多了不知数倍。个头不大的郭老头,前襟系着油亮亮的皮围裙,袖筒挽得老高,浓黑的眉毛下,眼睛笑成两条细缝儿,在高高的蒸笼前忙活。端放上包好的生包子,取下蒸熟的热包子,给客人依次置于盘中,热腾腾的蒸汽里,羊肉包子的鲜香和醇正,让人闻着垂涎不已。他一边跑前跑后招呼客人,一边喊出高高昂昂的“羊—肉—包—”,醇厚绵长的声音,也像包子的热气,一会儿被人群浸没,一会儿又在古街上空,久久地,凝结,氤氲,回荡。
整条街,有许多的时日,就这样湮没在人群带来的声响里。叫卖声被人群湮没,脚步声被人群湮没,嬉笑怒骂声也被人群湮没,物品交换的悲欢,小偷的顺手牵羊,牛肉汤的浓香,羊肉包子的腥香,热油饼的油香,酿皮凉粉的酸爽,等等,一股脑儿的都被人群湮没,也慢慢的,被镌刻着的记忆湮没,像是很久远的故事,无人能够记起,便也无人能够提起。
古街就像一件旧布袍,色泽褪了,式样旧了,慢慢无人问津。从古街上吹过的风,经过的夕阳,走过的人,都是梦的影子一般,也归于淡忘之中。而眼前生发过的,转眼也成了追忆,看吧,那小孩在追着一个篮球在跑,叼烟斗的老人守着寂寥数着时光,故去的补鞋匠留给门楼一段生存的过往,郭老头羊肉包子浓香里的温存,还有此刻,租客从店里伸出的长烟筒,白白亮亮的铝制圆筒里,吐出一团一团的白烟,消散在古街上空,和街旁挂着的几件带冰凌的衣物,花花绿绿,大大小小,它们,可否是对逝去事物的一种救赎,该也难说吧。
此刻,只有风,吹过古街,飘飘淡淡,晃晃荡荡,像那时的人,和事,若隐若现。而黄昏,像一堵墙,正将阴影,一寸寸地,投向空荡的古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