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

陈峻峰

去洛邑看牡丹，逛王城，建中、老乔、朱欣英、小朋、杨枥等必见，我申国人，出生在洛邑，那里的所有人都是我的亲人。欢聚、游荡、喝酒、闲谈，间或扯一些镐京的风言风语，忧心忡忡，眨眼俩礼拜过去了，——小朋说可不俩礼拜，单位旷工罚单开过来，打开手机给我瞧，以此为证。我就买了张高铁票，回了。刚出站，就有人跟我说，申伯这几天，一直在急着找我。我听了后，心里一咯噔，预感不好，是有大事发生了。申伯所居，在平昌关，紧临淮河北岸一侧的申国都城，离火车站十几里地，我没进家门，直奔而去。

申伯的办公室，简朴无华，但到处都显现着居住者的个性风格，那些简牍、器物、饰品以及花草的摆放，让你只能想到一个人生来就有的条理和秩序。他和人谈话，从不坐在那个居高临下的台子上，一般情况下他是先拿出楠竹做的茶杯，放在台子下面一个很矮的茶几上；茶几地上，有几张兽皮和麻织的垫子。他把采自申城南湾湖上游黑龙潭的野茶，放到楠竹茶杯里，倒上水，撇去浮沫，习惯性地顺便在鼻子下闻一下那清香，咏叹一句，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再给杯子斟上茶。这时气氛出来了，亲切、平实而温和。即便如今天这般情急之中。

申伯是要我帮他去一趟镐京。这印证了我的估计。天气有点儿热了，大家都不说话，但我还是看到了申伯眼睛里的忧虑，而这时又不可对其劝慰，那只能让他难堪。他是一方诸侯，地方最高行政长官，我则是他的臣民，或者千年时空伴侣者。沉默，以维护着他的威权。最后还是申伯把几捆竹简轻推到我的面前，翻看，让人吃惊。原来只听说镐京发生大旱，断断续续一年多，泾水、渭水和洛水都干涸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严重的还不只是干旱，申伯说，在那三条河流之间发生了大地震，周家先祖发迹的岐山也崩塌了。已有民间诗人在传唱：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征。申伯说，这不需要我来解释。我说那政府如何赈灾，天王宫涅呢？申伯说，诗人所唱，还不清楚吗？另外，这一年多，我所听到的情况很不好。除伯阳父还活着，姜后还有尹吉甫、召公虎几个老臣，都相继过世了。宫涅生性顽劣，姜后一死，他就更没了约束。

说到这，我就不好说了。宫涅是当今天王，申伯女婿，我站起来，说我明天就动身。申伯说也好，去就是把情况带回来。

如申伯所言，镐京情况很不好。我是初夏去的，次年八月才回。中间我让人给申伯秘密送去几份报告。包括地震死伤人数、经济损失、政府赈灾情况。涉及宫涅，只粗略说一下，闪烁其词，玩儿一些语言游戏，让他感觉宫涅有些问题就行了。

我很为难。受申伯重托，夹在宫涅与申伯之间，既是差使，又是奸细，或者叛徒。没办法，我只能耍个滑头，把握一个向申伯汇报的时间差，就是说镐京情况，申伯通过其他途径获知了，我再送去报告。比如宫涅在地震发生后，不仅没有立即引起高度重视，还不听劝谏。直到把劝谏的大夫赵叔带免职处分了，才向申伯汇报。赵叔带，何等人物，只是那时他还没有显现。他被免职后，携家带口一气之下，去了他原籍晋国，刻苦经营，家族兴盛，成了后来晋国大夫赵氏先祖。到了春秋末年，他的后代与韩氏、魏氏“三家分晋”，开创了战国时代。

赵叔带本是有城府之人，事情开始时，他并没有那么激愤；那天岐山守臣，十万火急来镐京，报奏泾、河、洛三川同日地震；没多久，又急急来报周家发源之地岐山崩塌，引得在场大臣们一阵慌乱。谁知宫涅满脸顽劣，语气调侃，说不就地震吗，哪年不震？况且岐山早已废弃，而我们也早已进入崭新时代；如果不是别有用心，那就不要老是怀念过去。

宫涅这么一说，在场谁也不敢说话了。散去后，赵叔带只感到胸中憋闷，太史伯阳父走在他前面，浑身剧烈颤抖，赵叔带上前把他拉住。伯阳父转过脸来，泪流满面，悲怆大呼，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昔伊、洛竭而夏亡，黄河竭而商亡。今三川皆竭，源头俱塞，岐山崩塌；岐山乃周之圣地，王业之基，此山一崩，不出十年，周必亡矣。

赵叔带是个热血之人，当即受到感染，像一头被挑逗起来的公牛，跳了起来，三番五次屡屡进谏，又加上他听说天王不仅不去解救民众于水火，还在全国海选美女，以充后宫，这头公牛就彻底被激怒了，宫涅下令，免除赵叔带一切职务，放逐田野。

赵叔带临走说了一句话，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吾不忍坐见西周有“麦秀”之歌！

我去镐京的时候，赵叔带的事情已近尾声，宫涅选美工作也告一段落。而就在这次选美中，宫涅得到了一位天仙美人，迫于朝野压力，把美人藏在了别宫，宫涅也因此突然失踪了，任朝政荒废。有人说美人来自褒国，叫褒姒。我听后，就呆了，大为震惊，老天爷，一切都开始应验当年那首童谣的预言了，月亮升起来了，大周朝果将亡矣！

历史好麻烦，事儿还得往前说。“周召共和”十四年后，姬胡死，太子姬靖长大成人，在百官众臣拥立下，举行大典，正式立为天王。建中、老乔、朱欣英、小朋、杨枥都说，那时还没我呢，有也是周朝空气中的尘埃；而我咋记得我正值青春年华，而且清清楚楚，我是在朝中辅助太史伯阳父做一些文史记录工作，不怎么显眼，但我有机会常与姬靖探讨许多古今中外的事情。我说的，有些他能听懂，有些他非常惊讶，不能理解，比如航母、火箭、F-22猛禽、化武、核弹、无人机、恐怖组织、电脑、手机、支付宝、宝马、劳斯莱斯、香奈儿、兰蔻、可口可乐、毒疫苗、三聚氰胺、转基因、冠状病毒，等等。我发现他对战争、武器、纳粹、军国主义、杀戮、征服，特别感兴趣，说起来就跃跃欲试，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欲望。终究惹出事了。那天正中午，他把召公和尹吉甫叫来，二话没说，就下令让他们组织国内大造兵车。预感，姬靖从此要统领他的王朝，开始对天下疯狂征伐！

那些伟大的岁月，我们打了很多仗，打了很多大仗、恶仗。宣王三年，派大夫仲征讨西戎，一战告捷；五年，派尹吉甫和子白讨伐猃狁，所向披靡，把这个野蛮落后的游牧民族，一直给赶到太原以北，不复再现。姬靖大悦，慷政府之慨，一下给了他们很多奖赏：粮食、羊群、女人、战马和武器。这还不算，又命人专门为他们两个制造青铜大器，以铭刻他们的不朽功绩。给尹吉甫的，是个铜盘，圆形、附耳、圈足。尹吉甫，名甲，字伯吉甫，铜盘名曰“兮甲盘”，也叫“兮伯吉父盘”；给子白的，也是铜盘，曰“虢季子白盘”。子白乃虢国公子，按伯、仲、叔、季排序，子白在家是老小。

两个铜盘都构思独到，形制巨大，且精美绝伦，尤其子白盘，圆角长方形，四曲尺形足，四壁各有两只衔环兽首耳，外侧有八只饕餮衔杯的阳文图案，并布满云状花纹，斑驳陆离，仅重量，就达三百公斤，与传世的散氏盘、毛公鼎并称西周三大青铜器。这是一个恢宏的时代，天子亲自命人制作绝世大器，奖赏给两个立了战功的人。这千古不朽的荣耀，极大鼓舞了民众士气，就连我，都想有所机会，去建功立业。

因此仗继续在打。重要的一次是在打败猃狁第二年，姬靖带兵去讨伐那帮总是怀念商朝而敌视周朝的荆楚、淮夷和徐戎。他们分布在黄淮海地区，皆为东夷族后裔，血液里流淌着先祖蚩尤英勇反叛因子。姬靖先是率领大军艰难拿下徐戎，平定淮夷，然后坐镇江汉之滨，命召公南下讨伐楚国，横扫南土。

进攻遇到了顽强抵抗，战争进行得很艰苦，损失惨重，但结果不出所料。逼迫着楚人只好沿着荆山山脉，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一只眼睛流着泪水，一只眼睛燃着火焰，举国往更南的南方迁徙。

这次胜利，从根本上保住了淮河流域和长江下游那一大块儿地盘的稳定，于是在尹吉甫建议下，封周王子近宗贵族韩侯，扩建在河北固安北的韩城，以加强北方边务；在召公建议下，派仲山甫督修齐城，以巩固捍卫东方的稳定。除此，姬靖还重用了一个人，就是申伯，把他从西北申地举家迁于河南南阳谢邑，所辖一直往东延至淮上申城，以镇守刚刚收复的南方要冲，同时在其周边重建或加固吕国、缯国，然后是汉江北的应国、道国；汉江东的随国、唐国、贰国、轸国、郧国、赖国、息国和东申国。这样便形成了一个庞大以姬姓为主的诸侯集团，被称之为“汉阳诸姬”，扼两淮，控江汉，襟荆楚，屏中原，意义非凡。

四方既平，王国庶定，在记录这段历史时，伯阳父与我商讨，说是否可以叫“周室中兴”。我说这个时候，可以夸张一下。

话没落音呢，说姬靖突然不行了，就是在讨伐荆楚、淮夷和徐戎回来后，他就不行了。什么不行了？所有，包括国事、战事、民事、后宫之事，有传言，说他性功能也丧失了。我们听后，忧心忡忡。谁都知道，这些年，太过频繁的战争，让大周王朝已是纵欲过度，终于泄空了去。于是，翌年春，姬靖连千亩之田，也死活不去种了。伯阳父为此记之“不籍千亩”。其实千亩之田，本就王畿公田，天子去种，也就一个示范，“秀”一下，让百姓知道国家对农业的重视，鼓励民众耕田。历朝历代皆知，农业稳，政权稳；农业兴，国家兴。但天王不行了，不理朝政，“不籍千亩”，这让世居千亩的姜戎族，看到了机会，顿生觊觎之心，要把公田变私田，并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公开违抗王朝之命。这严重破坏了周王朝的土地制度，礼崩乐坏，乱了国家政令、秩序和纲常。姬靖说这可不行，那地，我宁愿荒废，寸草不生，你也不能侵占。这是“边界”，也是“底线”。姬靖即刻率大军前去征讨。到了千亩才发现，他轻视了戎族那帮家伙。仗打得一塌糊涂，被调集去的那支江、汉之间的周朝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若不是车夫奄父威猛，全力救驾，姬靖连性命都丢了。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谁知姬靖变得不可理喻，回来后就决定去太原普查人口，计数抽税，补充兵员，还有去打仗。群臣反对，因民众历来是不可以这样计点征兵的。姬靖不听，理由是非常时期。于是让我陪着，一路颠簸，去了太原，回程时，就听到了有一群小孩子在唱一首童谣：

月将升，

日将没；

桑弓箕袋，

几亡周国。

我和姬靖预感不祥。回去后，就让伯阳父来解。伯阳父说，大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民谣；而上天要是警诫人君，即命红色火星化为红衣小儿，造作韵律箴言，使儿童习之，四处传唱，谓之童谣。我们听到的便是后者。这简单易记的童谣，小则寓一人之凶吉，大则成国家之兴亡；月将升，日将落。日者，阳者，男也；月者，阴者，女也。月升而日落，阴盛则阳衰也。如果国家有祸，弓矢之灾还是次要，怕是要出女人的乱子了……姬靖听后，当即决定，免税，罢兵，销毁府库桑弓、箕袋及一应兵器，并严禁生产和销售。伯阳父大赞，甚好！

这边的事儿还没完呢，宫里又闹腾开了，说有个还是先王姬胡时期的老宫女，自先朝怀孕，到现在三四十年了，昨儿晚上生了个女婴。人们马上想到童谣，纷纷猜疑。女婴呢？说给扔数十里外的清水河了。姬靖迅速命人排查，拉网式，一定要把女婴找到。

短短三年，转瞬而过，女婴终查无下落。而姬靖连续夜里做凶恶之梦，一病不起，这回可是真的不行了，立下遗嘱，有夫人姜后代为宣读，大致是说，他仰赖诸位辅佐，在位四十余年，南征北战，四海安宁，周室中兴；特别提到召公，在暴乱时期，不惜为他献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保全了他的性命，愧疚一生，无以报还；继承人选，定的是太子宫涅，点名让尹吉甫和召公两个老臣辅佐……

从姬靖那出来，召公唏嘘感慨，说周公早已告老还乡，仲山甫也死了，你看尹吉甫和我也老得不成样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很快就要被历史翻过去。转过脸来问我，你打算去哪？我说暂回申国老家。召公说你要回了，再难得一见，有件事，我还是告诉你吧。那个女婴没丢，也没死，而是被一路人捡到抱走了。我急问，抱哪了？召公说，褒国。

这一番抚今追昔，突然间的，火急火燎，我特别想见褒姒。简直是中了邪样的，我傻乎乎的，开始了在镐京城里来往奔突，四处寻找：官署区、仓储区、府库区、居民区，以及大街小巷、草滩树丛、厕所茅坑，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姬涅的“别宫”。当然了，也终没见到美人褒姒。果然是中了邪，不罢休，竟当即冒险决定，我一个人去褒国一趟！

褒国在陕西汉中西北，开始地走，体力吃不消，就花钱租了当地老乡的毛驴，日夜兼程，还真到了。你肯定不信，我在那里见到了当事人——大夫褒珦之子褒洪德，他说就是他向宫涅进献了包括褒姒在内的褒国的十三个月亮一样纯洁的妙龄少女。这与我们听到的情况就有些出入了。之前就在想，既然国家公选，宫涅何故别宫“私藏”？褒洪德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就问他褒姒是否就长得特别出色，怎么就让宫涅沉沦到这般地步。因为从理论上讲，宫涅除了有年轻华贵极尽江淮女子风采的申后以外，他还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美人多了。洪德吭哧了半天，说，你没见。

事情是这样的。大地震后，褒洪德老父去镐京，想劝谏宫涅，刚到就听说了大夫赵叔带的事。老头子义愤填膺，见到宫涅时，言辞激烈，把宫涅惹恼了，命人把他打入大牢。洪德就开始了对父亲的营救。族人商量，宫涅爱美色，就投其所好，于是选了十三个妙龄女子进献给宫涅，这里就有褒姒。之后，不出所料，宫涅放人。洪德说，还记得很多年前吧，街市流行一首童谣，说国家要遭受弓矢之灾，政府下令不准制造买卖弓箭。有一对夫妻不知道，背了弓箭上街卖，叫巡查逮住，妻子没逃脱，逮住后给杀了；男的跑了，在清水河，捡到了一个被人扔弃的女婴，跑来褒国避难。女婴有人代为哺乳，谁知这孩子很好养，一天天的，鲜艳起来。到了十五六岁，就出脱成一个美人了；那美……你没见……反正那天商量为宫涅进献美女，第一个挑的就是褒姒。我问，咋叫这么个名？洪德说，褒国人；奶娘姒国人，叫姒大，名字就随了她。

当天晚上，我就惊心动魄离开褒国，地走，再不敢租借毛驴，偷偷潜回镐京。我现在是掌握了国家全部奥秘的人，生命也潜伏下了巨大危险。因此考虑，还要不要找到褒姒。豁然开朗，现在不是我要去找谁，而是我要尽快躲藏起来；当天夜里，我就在镐京失踪了，次日竟走到了大荔，见到了浩瀚无际的黄河。于是决定，索性沿黄河走，到中原再折向南，回申国。这样走会很辛苦，但一定安全。你别误会了，我绝非贪生怕死，而是我与国家命运连在了一起，生命已不属于我自己。

一路艰难，不可备述。老天保佑，在一个夕阳滴血的傍晚，我到达了安阳，站立的地方，竟是伟大而苍烈的殷墟。那里的颓废和破落，超出想象。即刻想起赵叔带所言，吾不忍坐见西周有“麦秀”之歌！

现在明白了，只有你面对大殷朝的这片废墟，你才能理解赵叔带在说出这句话时的内心惨痛。

麦秀渐渐兮，

禾黍油油。

彼狡童兮，

不与我好兮！

谁都会咏唱箕子当年路过殷商废墟的这一曲伤心之作，但又有谁能体味他那一刻的复杂心情、亡国之痛。可怜的箕子，固然他那时眼前麦子正在吐穗，禾黍枝叶油绿光润；庄稼不知人间事，依然按照自己的法则和规律茁壮生长。但对于一个亡国之人，亲眼看见这曾经富丽堂皇的殷商宫室化为眼前的一片废墟，感慨，愤懑，忧虑，伤怀，不禁悲从中来，奔涌的泪水，顷刻化作了这一曲麦秀苦歌、千古绝唱。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在没过双膝的野草上静坐了一夜。

回申国后，立即去见申伯。才知道事情的发展，超乎想象，就在我循着黄河备尝人间艰辛回程之时，宫涅与褒姒的关系就已经公开化了，褒姒已有身孕……接着，消息传来，褒姒生了，是个男孩，名曰伯服……消息传来，申后被暗地监视居住……消息传来，申后写给申伯的信犊被宫涅查扣……消息传来，申后被软禁……

申伯对此，毫无反应，如常忙于万千政务、农业生产、淮河治理、民事诉讼，我倒是急了，问他咋办，申伯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能咋办？“我所忧虑，我唯一所忧虑的，是宜臼……”话刚落音，门被撞开，我和申伯，都惊呆了——进来的就是宜臼！我腿都软了，感觉宜臼像是被他喊进来的。

宜臼要水喝，我慌忙去给他倒，他渴坏了，连着喝了好几碗，抹了一下嘴，“哇——”一声哭了。申伯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他让你知道什么叫强大。天太晚了，我就把宜臼领到我家里，洗澡，换衣裳，吃饭，睡觉。二日一早，我就去向申伯请示宜臼的生活起居作何安排。申伯说，暂住你家，我来安排。没几日，他就选择了申城东北淮河边上的一处地方，在那里给宜臼建造临时住处，感觉上又没几日，说已经建好了。申伯找人占卜选了吉日，宜臼从我家搬过去住，我们就把那个地方叫“太子城”。

宜臼临时居住的太子城，申伯在选址和建筑设计上还真动了一番脑筋，周边乃青青江淮丘陵，不远处淮河流淌，西南是早年申伯寝办合一的住所，太子城的三层庭院与之天然相接；四周用泥土版筑了坚实的城墙，墙外是散落的民居和庐舍，这样一来，起码在视觉上，太子城鳞次栉比便有相当规模。宜臼住的屋子为木架构结构，比申伯住的屋子要大得多，显得轩敞阔大；柱、梁、枋、斗拱、椽子都做得很精致，其部件端部，刀斧砍削修饰出缓和的曲线和折线，粗粝中显现丰满与柔和；再加上门窗、廊柱、案几、睡榻不着意的工艺雕饰，表面上体现了工匠们的高超技艺，实质上都来自申伯的安排和设计。我就问申伯，为何要给宜臼盖这么阔气的住所，申伯一反常态，大声说道，他是太子啊，未来的王！

我当时就被他震住了。

宜臼在我家暂住，我向他打听过镐京的情况。宜臼说，伯服一出生，父王态度就变了，目的简单，废嫡立庶。朝野内外，礼制与舆论压力，父王变得可怕起来，有次我去后花园玩，居然有人把笼子里的老虎放了出来。母亲说，父王要下毒手，就派人偷偷把我送这来了。

时间像风，这说着说着，宜臼来申国三年了。三年来，四方风云变幻，情势日渐急迫，而申伯无所作为。其间，我知道，他去了一趟西边缯国并到了申国故地西北犬戎那里。路过镐京时，私下里见了几个他朝中的故旧和好友。当然，一切都是秘密去秘密回。而我在那段时间里，阅读了大量典籍，请教了很多淮上大师和名流，民间智者和隐者，痛苦思考，然后自作聪明，假以申伯名义，给宫涅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昔桀王宠妹喜以亡夏，纣王纵妲己以亡商，如今我王沉溺酒色，迷恋褒妃，欲废嫡立庶，既绝夫妇之义，又伤父子之情；既违天下民意，又乱朝中纲常。桀纣之事，复见于今；夏商之祸，近在眼前。望能从国家长治、百姓久安、天下大道、人间亲情考虑，即迎申后归，速接太子回。云云。

写这封信，我是想，申伯毕竟是宫涅长辈，又是当今诸侯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天王在接到信后，不能不权衡一下吧。所以信中有几句话，我还用了叱责的口气。

信遣人送走之后，我就在等好消息。好消息没有，大祸降临了：我私自代申伯给宫涅写信，促使宫涅下了决心，宣布：正式废黜宜臼，立伯服为太子；申后退入冷宫，褒姒为后；削去申伯侯爵，仍为伯爵，同时天王已令军队准备，不日将东征，讨伐申伯！我吓得面色如土，申伯依然平静，说没你写信，也会如此！只可惜了你的忠诚之心、斐然文采、灿烂华章，我看将来到你那个时代，这封信可做高考试题，弄不好你还能当那啥子写作协会主席什么的。然后说，事至于此，只能痛下决心，借缯国和犬戎兵，兵谏宫涅，逼其收回成命。

令申伯没有预料到的是他本想兵谏镐京，威逼天王，围而不打，谁知那支野蛮的戎族兵冲进镐京城里，完全失控。听说宫涅在骊山，他们即刻追杀而去，宫涅得知，命人点燃了所有烽火台，然而四方诸侯兵，一个也没来救。当然，这都是司马迁先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好故事，属“民间文艺”或“小说家言”，好玩儿，但是假的。有史学大家钱穆老先生较真了：“史公言幽王宠褒姒，褒姒不好笑，幽王举烽，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为之数举烽。及犬戎之，举烽，诸侯救不至，遂杀幽王。此委巷小人之谈。诸侯兵不能见烽同至，至而闻无寇，亦必休兵信宿而去，此有何可笑？举烽传警，乃汉人备匈奴事耳。骊山之役，由幽王举兵讨申，更不需举烽。史公对此番事变，大段不甚了了也。”司马迁笑了，说，街谈巷议非信史也，但它代表民间精神倾向和诉求，是价值观哩。钱先生所言具为史实，谁个信呢？

转过身，司马迁对我耳语，钱先生未知，胜王败寇，历史都是扯淡。褒姒本就王后，说她如何如何，都是鬼话；伯服之“伯”，长子也，固太子也，申后嫔妃，宜臼才为庶子，谁废嫡立庶，狼子野心，申伯也！其实你最扯淡，依了《东周列国志》，跟着瞎编，你们才“小说家言”，好玩儿，好玩儿。我面红耳赤，不知他是夸奖还是讽刺。

不管是申伯犯上，幽王伐之，还是申伯废嫡立庶，兵谏镐京，一代天王，就这样死了，伯服也死了，褒姒被戎族首领掳走。作为一个突发的国家事件，我和申伯是不是太儿戏了，除了那些传闻和内幕，我们都无法向历史交代。现在的问题是失控的戎族兵杀死天王之后，从骊山又杀回到了镐京，四处抢掠，焚烧宫室，并准备不走了，永居于此，告别西北荒漠，在这里开始人类文明的生活。申伯说，这可不行，我来让他们走。于是就给附近三路诸侯写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去。这三路诸侯一路是北方晋侯姬仇，一路是东方卫侯姬和，一路是西方秦君嬴开。信中报知镐京事变，让派兵速速来救。

叫晋侯姬仇和卫侯姬和，我知道原因，他们一个是周武王之子，一个是周武王之弟，皆为姬姓一脉，有保卫周朝的责任。关键点是他们俩目前拥有的权力和地位都来之不易，因此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保卫周朝，就是保卫自己。至于求救于秦君嬴开，我觉得不是求救，而是利用。一直以来，秦与戎族同居一地，你来我往，世世代代，结下血海深仇；同时他们有着丰富的与戎族作战经验。关键点是秦一直巴结着周朝，想让天子册封，列为诸侯。申伯这个人，真是老谋深算！

当三路人马奔袭而来之时，戎族首领就和申伯说，我们走。申伯笑了，意思明白，现在走，怕没那么简单了。后来得知，除三路诸侯外，申伯还给一个人写了信——郑国掘突。信中只字未提让他发兵，只告知其父、周朝卿士郑伯友，在镐京事变中被戎族杀死，以身殉国。申伯这个人，真是老谋深算。你想想，掘突在接到这个消息后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掘突之父郑伯友，乃厉王姬胡少子，姬靖小弟，宫涅国家总理，郑国开国元君。这样一个人物死了，掘突觉得这已不是郑国大事情，而是天下的大事情。掘突换了一身素服缟带，调动了四百辆战车，亲率郑国大军席卷而来，把说走还没来得及走的戎族军队，堵在了镐京城里。郑军训练有素，戎族混杂不堪，刚一交战，戎族已是落花流水，连滚带爬，逃回西北老家去了。谐谑的是，所抢掠金银财宝，一个子儿也没带走。

战事结束，申伯现身，在见到了姬仇、姬和、嬴开和掘突之后，什么话没说，当即安排：去接宜臼！众家迷惑一会儿，明白过来，申伯说接宜臼回来，是要扶立为王。于是连声附和，争着要去，为其保驾护航。申伯点了掘突的将，其他诸侯兵，留下维护秩序，以防戎族趁乱反扑回来。

日夜兼程，不敢耽搁，非常时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果然，在匆忙接了宜臼往回赶的路上，就听说了北虢公姬翰联合诸侯国已扶立宣王姬静之子余臣为周天王，是为携王。申伯对此无语，只催着车马赶路。快到镐京时，申伯让大家停下，让我陪宜臼滞留城外等待，他带人进城，先把糟蹋得一片狼藉的王宫，进行清理；同时卜定吉日，安排好宜臼的登基大典，等等。没承想，这些复杂的事情，申伯进城后，很快就弄好了。待他从城里再出来时，天气晴朗，我们老远就看到申伯率领了一支迎接队伍，车马喧嚣，威风凛凛，那是卫、晋、秦三国诸侯和郑国掘突军队组成的浩大仪仗。你瞅瞅，换言之，你来认识认识申伯这个人，不佩服都不行，他就能把场面做成这番阵势，而谁都知道，这是做给虢公姬翰看的，是做给携王看的，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毋庸置言，宜臼即位大典举行得庄重而热烈，在祭祀周朝先祖仪式中，颂诗吟唱，宏大空蒙，响彻天空——

于皇武王，无竞维烈。

允文文王，克开厥后。

嗣武受之，胜殷遏刘，

耆定尔功！

典礼过后，宫涅封谥号幽王。和他祖父周厉王一样，也是个恶谥：壅遏不达曰幽、违礼乱常曰幽、暴民残义曰幽、淫德灭国曰幽。

人事安排：卫侯晋爵为公；晋侯封河内附庸之地；郑伯友为保卫幽王为国捐躯，赐谥号桓：克敌服远曰桓，辟土兼国曰桓；其子掘突承袭其爵位为伯，封枋田千顷；秦君封为秦伯，列于诸侯；申后正名，封为太后；褒姒和伯服降为庶民；原幽王三公虢石父、尹球、祭公易，看在他们先辈对周朝有功的份上，只罢免他们自身爵号，子孙仍可承袭爵位，甚觉恰当。仅是把秦君一下位列诸侯，我觉得有点儿过了。申伯这人，或者也有疏漏。

最后是对申伯封赏，我竖起耳朵，来看这外孙与外祖父，怎样表演一个国家的双簧。众人皆知，这所有人事安排，皆为申伯一手策定，宜臼现在甚至还算不得是一个称职的傀儡。宜臼宣布，申伯晋爵为公。意外的是，申伯坚辞不受，还反复检讨镐京之变，自己是有罪之人，对不起列祖列宗，请求惩处，云云。

都以为他也就谦虚一下，再把公爵拿走。谁知宜臼接着就宣布，申伯不受公爵，复为侯爵。大家对申伯就从内心陡生崇敬，看看人家这戏演的，一个封赏的“谦让”，其犯上作乱之罪，从此洗白了。

诸事完美，就在申伯准备回申国时，驻扎岐山的周朝军队接连来报，说犬戎兵从镐京逃离后，很快进行了大规模集结，对岐山发动了猛烈攻击，占领了岐山大部土地，已逼近镐京。申伯为此就走不掉了，但他一句话没有，他在思考，我们还猜不透。申伯这个人，他让你永远都猜不透。次日一早，申伯叫上我，去了宜臼那；宜臼已为天王，在申伯面前，仍旧怯生，眼巴巴的，不明了了。申伯说，正好几位诸侯都在，你今天召集众臣朝会，商量迁都。宜臼愣了，迁都？要迁哪儿啊？申伯说，洛阳。申伯说，其实犬戎不来，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镐京宫室，被犬戎毁于一旦，即使修复，王城气象不再；重要的是秩序和人心。对犬戎我们打得过他们的是实力，打不过他们的是耐力。洛邑成周乃周之东都，当年先祖武王灭商之后，审视洛、伊两岸，心领神会，认定此为天下中，四方入贡道里适均，是建都的好地方，于是亲临视察，进行规划。只可惜没来得及兴建，他就去了。成王即位，复营洛邑，如武王意。使太保召公论证选址；太师周公设计兴筑。宫室设置制式布局，都与镐京同。最重要的是，象征国家重器九鼎就安放在那里。经历代王的精心营造，洛邑现在已是天下繁华重镇。迁都洛邑，我们会在对付犬戎的策略调整上，赢得缓冲时间。周朝眼下要的是一个喘息的机会。

申伯在陈述这番迁都理由时，充满深情。最后对宜臼说，在迁都问题上，无论遇到什么阻力，你都要一意孤行。相持不下时，你要动用天王的权力，武断决定。

申伯是有预见的。迁都会议，开得剑拔弩张，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乃耄耋之年的卫武公，你应该知道，他就是共伯和，初创“共和”之说。他认为，在犬戎进逼镐京之时，迁都洛邑，只能有一种意义，那就是公开向犬戎也向整个天下表示周朝的软弱！不，是衰弱！

宜臼说，犬戎进逼是一个原因，但镐京宫室，被犬戎毁于一旦，即使修复，王城气象不再；重要的是秩序和人心。对犬戎我们打得过他们的是实力，打不过他们的是耐力。

卫武公说，犬戎进逼镐京，你迁都洛邑；犬戎进逼洛邑，你迁都哪里？尧舜禹汤，泥坯茅屋，不以为陋；精神的再生，与宫室无关。

宜臼说，是。精神的再生，与宫室无关。一切目的皆为最终战胜犬戎，为此迁都洛邑，我们会在对付犬戎的策略调整上，赢得缓冲时间。周朝眼下要的是一个喘息的机会。

卫武公说，造成现在这个局面，我直说了吧，就是申侯借兵失策，开门揖盗，引狼入室的结果。而现在迁都洛邑，我敢断定，也是申侯的主意吧。我不知道申侯究竟想把国家引向何处，而我们熟视无睹的是，前不对其进行责任追究，后又对其听之任之。

会场静寂无声，偷眼看申伯，竟一脸微笑，毫无反驳之意，倒是太宰姬咺急了，站出来说，这也不能把罪责全推及申侯。幽王也是咎由自取。凡事已决，再来追究，于事无补。迫在眉睫的是犬戎就在城外，我们该当如何。

卫武公说，那好办啊，申侯既能招来犬戎，就有办法退去他们。否则，那就不是赫赫有名的申侯了。如果我还没老糊涂的话，申侯先祖就是姜戎吧，和犬戎是亲戚呢。

咄咄逼人，连我也激愤不已了，站出来说，老前辈不可逼人太甚，申侯即便如你所说，罪不可赦，但他之前既辞去了天子封赏，也做了深刻检讨。

卫武公说，跳出来的这谁啊？哦，听说了，你就是两千年后申国那个小小三流作家吧，申侯老乡。

我说，老不老乡，无关紧要。我以为，迁都本就是一个国家正常之事，当年熏育部落进攻先祖古公亶父，古公亶父一句话没说，就迁移到了岐下；岐下成了周家圣地。如今镐京，不也是先祖周文王从岐山迁移而来的吗。老前辈抓住申侯一点儿问题不放，转移了主题，我怀疑是别有用心。

卫武公说，小伙子，你说错了，不是转移，而是大家都在回避吧。

我说，即使回避，那么我们现在迁都洛邑，来日我们就不能再迁回镐京？

卫武公说，小伙子，你很可爱，但太天真。迁回，还能迁回来吗。

宜臼看再这样相持下去，就失去控制了，按申伯交代，开始动天王的权力武断决定，说，迁都洛邑，就这样定了，具体事宜这几天会昭告天下，你们先回去，作迁都准备吧。会议散了。

我现在才发现，你永远都看不透申伯这个人。两个问题堵塞了我：封赏之时，未知申伯出于怎样考虑，把秦君封为秦伯，一下列于诸侯。秦君一直为附庸地位，低三下四巴结周朝，而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没想到他们这长久压抑愤懑的愿望，就这样简单实现了。那天天王宣布之后，秦君傻了。

附庸是什么东西，五等爵位中，公、侯地均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均五十里；土地不足五十里的，则附属于诸侯，即附庸。乖乖，现在一下提高了三四个档次，秦君咋能不傻。再一个，如卫武公所说，犬戎进逼镐京，你迁都洛邑；犬戎进逼洛邑，你迁都哪里。犬戎问题不解决，迁都甚至连权宜之计都算不上。在这个问题上，我对申伯找不出理由。历代王，都不能对这个游牧民族问题加以很好解决，申伯就能吗。我的思考毫无意义，因为迁都已定，并在全面付诸实施。

择了迁都之日，决定领兵护驾者，秦伯最为积极，其他诸侯听之任之。宜臼就选了秦伯，或者说是申伯选了秦伯。很简单，秦伯刚刚列为诸侯，还在那个兴奋点上，他要在主子面前努力表现一下。所以完全可以放心，这一次护驾东迁伟大使命，他们一定会完成得极其出色。于是发现，我们是否把迁都问题复杂化了，兴师动众，大肆渲染，令朝野内外，人心惶惶。而镐京离洛邑不就那么远吗，对一个国家来说，就像从一间房子搬到另一间房子。东迁之途，固然是一次空前绝后的历史大迁徙，但上天助周，先祖保佑，一路平安，一帆风顺。威风浩大的仪仗在前面开道，紧随其后的是宜臼豪华的天子驾六，接下来的是护驾的兵车士卒、王室成员、皇亲贵戚、朝中大臣、车马仆从，以及闻风而动跟随来的妇孺百姓、市民商贾、工匠艺人、富足和寒酸的士人；最后是装载国家的礼器、财物、典籍、档案和王室的家藏珍宝、生活用品的车队，前后十数里绵延不绝。无数沉重和匆忙的脚步，腾卷起官道和田野上的黄尘，遮天蔽日，久久不散。就这样，在我们到达洛邑的时候，已是第三十九天的傍晚时分。

岐山、沣水、镐京和现在的洛邑，这些并非独属周家的伟大历史旅程的驿站，我们这个族类繁衍生息与荣耀复兴的圣城，它给了我们肉体、骨骼、掌纹、毛发、气息、精血、眼泪和魂魄，给了我们思想、意志力、抱负、患难和死亡，精神和气质，以及信仰、忠诚、疯狂、决绝、爱、忧伤和坚韧——

卿云烂兮，

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

旦复旦兮……

伟大舜帝的《卿云歌》，自遥远时空自我的心灵煌煌升腾而起，我侧转脸来，庄严往来时岐山方向、沣水方向、镐京方向望去，巨大落日正在下坠，我不知怎么从心上掠过了一道悲情，待转过脸来，暮色就笼罩了我们。

数百年之后，我才明白,那个落日在那一刻的象征意义：西周灭亡了。但同时，我们和申伯那时还不知道，我们共同开启了一个伟大的时代——春秋时代，一个诸侯争霸、群雄逐鹿、百家争鸣、众声喧哗时代，一个思想盛大绽放的巅峰人文时代！

……

周朝东迁，着实，秦伯立下汗马功劳，当记头功。而在决定为之记功的时候，才发现，当初就没给人家作为诸侯的封地。宜臼说，并非失误，我原就是打算和这一次护驾之功一起封赏。秦伯一听，就又傻了。宜臼说，周朝先祖圣地有三个，先祖古公亶父之岐山，先祖文王之沣邑，先祖武王之镐京，我把它全部交给你管理，作为你的封地。你要从犬戎的手里夺回它，捍卫它，不让它的圣洁，遭到任何野蛮的践踏和玷污。这已经远远超出一般封地的意义，你要认真体会这其中的含义和责任。而你一旦拥有这些圣地，你便会得到我们先祖，辉煌天地浩荡千古的霸气和王气，秦国会迅速崛起于西方，乃至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甚或将开创并建立一个统一王朝。宜臼说得有些慷慨激昂，我们在一旁听的也大为感动。宜臼左右望了望，接着说，刚刚迁来洛邑，朝中建制都不及恢复和健全，但还是要选个吉日，为你举行授土授民仪式吧。听说先祖成王时期建的大社尚未废弃，你——宜臼指着我说，代为司空为秦伯授土，掘突兼任司徒为之授民；到时我亲自去为秦伯凿社土，覆白茅，然后载于史册，公示天下！

听了天王这番话，现在不是秦伯，而是我们都傻了。这番话除了深刻和精彩之外，更包含着一个精彩独到的智慧安排在里面。谁都知道，没有比用秦人来钳制犬戎更为有力的了。

往上追溯，秦人一度为夏王朝附庸，商汤灭夏时，其先祖费昌为商汤驾驭战车，并参加了夏、商鸣条大决战，被商王封于西土，成为商朝防御西土部族有力的前敌堡垒。到商纣时期，其首领蜚廉，有子名曰恶来，虎背熊腰，力举千钧，手裂虎兕（犀牛）。周武王东进灭商，蜚廉父子率秦人无所畏惧，与强大周军拼死血战，终寡不敌众。恶来被杀，蜚廉被赐死。其遗属子民被强行迁徙至西北天水，啜耻饮恨、忍辱负重替周人放牧养马，看守陇山通道。

周孝王时，西方犬戎一族再次兴起，已构成对周都的威胁，周孝王便想到了那些养马的秦人。于是历史性地召来秦人首领非子，封其甘肃秦安大地湾为秦邑，复续嬴氏。那时尚不能称“秦”。缘起此地盛产一种谷物“黍”，后随象形文字慢慢演化为“秦”，这才称非子封地为“秦邑”，称秦人为“秦嬴”。秦邑虽谈不上辽阔，但那里大野沃土，山川如画，水草丰美，有“陇上江南”之称；其地缘大势，在当时堪称阻北方戎族入侵天然屏障。秦虽然不过周王朝一个边地附庸，但秦邑设置却显示出重大战略意义。

秦人以强大周王朝为依存，在与西戎长期流血征战中发展壮大，经秦侯、公伯，至秦仲，迅速崛起于西方；秦仲继而被周宣王册命为大夫，跻身于周王室官僚序列；可惜秦仲在与西戎征战中血洒疆场，壮烈牺牲，子庄公承其爵位，继续奉王命西征，功勋卓著，宣王封其为西陲大夫。秦庄公在位四十四年，为征讨西戎，保卫周室，功勋卓著。继之秦伯嬴开即位，已是周幽王五年。秦嬴开看到，无论他的祖辈怎样为大周王朝拼死效忠，血流成河，但最终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秦人低贱卑微的附庸地位。他便一腔悲情和悲愤，冷眼而睿智地静观周室衰微变化。幽王昏庸无道，天下诸侯纷争，伺机等待中，觉得他们可能就差一个变故了。果然发生了骊山之变，那扇紧闭的大门轰隆隆沉闷打开，秦嬴开毫无迟疑，一跃而出，坚定不移，立即站在了宜臼一边。继而不惜代价积极平乱，终得诸侯册封；又助宜臼东迁舍身护驾，幸得西方周祖封地。那会儿，我都担心秦嬴开会欣喜若狂，昏倒在地。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封赏。秦人前四百年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与西戎征战流血的历史。他们世代居于西方，他们最了解犬戎，也最知道如何对付和击败犬戎。况且在把那里作为属于他们封地的情况下，可以想知，秦人会舍忘生死，不惜血的代价。

为了周朝，也是为了自己！那么天王给了他们的就不仅是一个超出一般意义的封地了，而是给了他们巨大的理想鼓舞和国家信念。我敢断定，秦人会为此，再热血沸腾天地激扬四百年，同时断定，这个英明而智慧的决定，绝不是宜臼能做出来的。我立即想到了申伯。于是我茅塞顿开，终于明白了申伯把秦嬴开一下列于诸侯的根本用意了，于是再把目光以洛邑为中心，审视整个天下，千里方圆的王畿之地，如此坦荡浩大；其西除强秦即将对西戎筑起坚固屏障之外，间有虢、虞二国组成周王室第二道防线；其北，是大晋国的辽阔疆土；其东，便是正在兴起的郑国；其南，有邓、申、吕、息等“汉阳诸姬”阻击淮夷和南蛮。那么申伯当初提出迁都洛邑，今日得见，是具有如此深远意义。我要去找申伯，向他学习和请教，让他来做我的终身老师。有人说，申伯几天前就已经回申国了。

至此之后，我再没见过申伯，这是我此生最大遗憾。这本是我千载难逢的历史机缘，设若在他门下，拜为恩师，经一些教训和历练，我或可武能称霸天下，文能开先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想想，捶胸顿足，我都不得过啊。那天在洛邑，我还极其情绪化地讲给建中、老乔、朱欣英、小朋、杨枥几个听，他们竟是毫无反应，漠然处之，尴尬极了，小朋见此，端了酒，站了起来，说这样，你把你的这一杠子经历写下来，我们《牡丹》杂志给你发表，你看可中。

不对，我记错了，这不是那一次，而是另外一次，我去洛邑和他们的聚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