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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房子

2022-02-23

牡丹 2022年17期
关键词:文文爸爸妈妈

莉 璎

下了钢琴课,鞠白在楼下小饭店吃了午饭。她走着去舞蹈室,那地方离钢琴室不远。

一群中年辣妈站舞场边缘,痴迷而欣赏地观看桑巴舞。学员年龄大小不一。夏欢老师高高的个子,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好,他有男性的挺括,胸脯和胳膊上露出肌肉块儿,想必腹肌也很健美吧。白衬衣、黑筒裤,夏欢摆腿、转腰、回髋、甩臂,飘逸而狂野。鞠白看呆了。鞠白一阵兴奋,像回到小时候的舞蹈房,她悄悄下场,跟在后面舞动,很快带点儿模样。夏欢瞅着镜子风趣幽默地夸奖:“新来的学员,有天赋,加油!”那声音伴着跳跃的节拍,充满激情。舞场里的气氛热烈,一节课下来,鞠白出了一身汗,身心一派舒畅。

就这儿了,鞠白要用自己挣的钱逐一实现小时候的梦想。

很开心地回家,一进门,又见他们喝多了,五马长枪的,伍修锦像盘踞领地的“狮子王”,被拥戴着。“呀!嫂子回来了,”建筑工程队的兄弟纷纷表示敬意和高兴。伍修锦把大家的酒杯满上,掀起小高潮。

兄弟们撤了,伍修锦开始埋怨鞠白:“你真行,不在家陪我,不给兄弟面子,不给我面子……”他磨磨唧唧没完,鞠白的心,紧吧、揪揪着。伍修锦总算睡着了,鞠白蹑手蹑脚地打扫房间,一片火热彻底凉凉。

鞠白研究生毕业即考取了注册会计师。她在公司财务室上班,别人一天处理不明白的工作,她两小时搞定。公司成功上市,公司老总很关心年终决算,元旦之际,老总和财务人员,几乎围绕着鞠白。当子夜钟声响起,各项议程如期结束,所有人的目光从电脑屏幕转向鞠白,现场迸发出欢笑声。

下半夜大家外出吃夜宵,鞠白受到夸奖:“年轻人不错!挺能干!”鞠白表情淡然,内心充满欢喜。不久,老同事离职,鞠白继任财务总监,月薪万元。

一万元,当初爸爸一年的收入。鞠白独自望向窗外,市井的霓虹早已吞噬了贫瘠岁月的荣耀和伤痛,来自暗处的力量如五彩灯光,滋生强大的夙愿。

伍修锦不在家的日子,无聊,鞠白买了一架钢琴,报了钢琴培训班。

卞文文,很有味道的钢琴老师,细发紧贴着头颅,扎在脑后挽成丸子结,她的皮肤蜡一样光洁,细眉薄唇,眼圈微微泛黑,眼睛里闪动着一层水光,仿佛含着双眸里面的灵魂。相比较,鞠白的脸更白一些,凝脂白,有血色,大眼睛如黑宝石,安静地坚定不移。鞠白短发飘逸耳边,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卞文文的脖颈显得修长,像《天鹅湖》芭蕾舞剧里的一段忧伤。

鞠白挥手轮了一遍指法,生疏但有记忆,卞文文只需示范、讲解一次,鞠白兀自进入练习状态。况且家里有钢琴,回家可以自行多练习,成人比孩童珍惜机会,知道自制性刻苦学习,鞠白进步飞快。如果排到下午稍晚的课,鞠白会见到奶油皮肤、茂密黑发的男孩儿放学回来,他刚上初中,来等妈妈下班回家。卞文文和儿子如沐春风的亲昵关系,让鞠白吸入幸福的香气,她小时候有爸爸在的气息。

鞠白小时候的家房子很大,满室的红木家具,柜子里有鞠白的公主服、各种名贵物品。鞠白的妈妈喜欢熨烫,水汽“滋”地腾起白雾。妈妈长发飘逸,浅笑铮淙,大小姐范儿,她的手细嫩,抖搂新买的衣服,拿到穿衣镜前比画。几盆茶花端坐窗台之上,弥漫苹果味香气。鞠白的爸爸回来,温和地调侃,“你妈妈的美家里快装不下喽!”妈妈不上班,爸爸从来不责怪她不爱做饭,爸爸拎着菜进了厨房,鞠白肆无忌惮地跟过去。

鞠白喜欢爸爸的木材厂,工人说:“老板,你都万元户了,可比我们有钱……”他们去厂外马路边上抽烟,爸爸给每人发一根“长白山”,他点燃烟丝,吸一口,仰起脸,吐出一串烟圈儿,鞠白在旁边,看见太阳套了一层浅灰外衣。鞠白返回厂房,把薄木卷弄头发上,用舞蹈的姿势走路,木屑沉寂,粉碎的小分子露出松木清晰的油香。

伍修锦第一次领兄弟回家,并没有事先跟鞠白打招呼。鞠白正在客厅练习斯卡拉蒂d 小调奏鸣曲,思绪随着跳跃的音符快乐地徜徉在青灰的光线里,身心变得透明,羽翼丰满,飞翔……伍修锦一身邋遢,眉眼舒展,带领几个兄弟回来了,“鞠白,看谁来了?”这一年他们的建筑工程在本地。他近似于吆喝:“赶紧给我们弄点儿饭菜,我们要喝酒。”鞠白打出一个浓重的低音,欢快戛然而止。

伍修锦从小走哪儿吃哪儿,不会做饭,鞠白给自己做点儿吃的还可以,突然要准备这么多人的饭菜,“哎,”没人听得见。

下楼买菜吧,回来翻炒。忙了很久,才弄出四道菜。伍修锦等不及,老虎似的原地转圈儿行走,边走边给外卖打电话:“对,四道菜,香辣肉丝、红烧明太鱼、酱牛肉、酸菜大骨头。”伍修锦咧着嘴笑,眼睛释放光芒:“我是孤儿,这个家可是我的梦想,来,为我的港湾干杯!”

他们吵吵闹闹,噼里啪啦撞击杯子,咂巴嘴喝酒,大口吃菜。几个来回有人长胆量了,不住地夸奖:“伍工,好兄弟,嫂子有福气!嫂子真有福气啊!”大拇哥竖起一只,随后竖起一片。鞠白突兀,仿佛占了大便宜,她烈烈地笑,奉陪着。

鞠白几乎没吃什么。天黑透了他们才走,撇下一室狼藉。伍修锦拿出钱给鞠白:“都是你的!”说完倒头睡了,鞠白拉也拉不动他,一身酒气趴沙发上。

鞠白把餐盘捡拾到厨房,收拾到很晚才弄利落。下午的钢琴课没去成,伍修锦这会儿睡得沉,屋子里不能出动静,寂静得比他不在家时严峻。

以前呢,哪曾想到他这个样!

他们相识在大学校园里,春天开满鲜花的广场,伍修锦偷拍花树下的鞠白。他俩先后走进大学贫困生帮扶中心。

学生干部介绍:“伍修锦同学,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他的学费、生活费来自贫困生补助、奖学金和打工所得,属于特困生……”

大家围坐,新生鞠白盯着对面的伍修锦,她见着一个比自己凄惨的人。

鞠白的记忆不断回溯。

12 岁生日好像最后一场梦境,两张温和的面孔乐呵呵凑过来帮她吹蜡烛,她也吹,她假装高深,闭上眼睛默默许愿:愿我和爸爸妈妈每天开心快乐!鞠白校外上钢琴课和舞蹈课,她不再用爸爸扶持,自己跨上摩托车,安稳地倚靠爸爸敦实、温暖的怀抱。爸爸一脚油门很给力,摩托车往前冲,鞠白睥睨万物。

播放的乐曲磁带突然卡壳,妈妈混乱地接听电话,“什么?死在大海里,找不见尸首!”爸爸的离去,引发了持续性塌方。家里的钢琴卖了,红木家具一件件消失,鞠白上高中时,大房子也买了。别人家搬进楼房,她娘俩搬进小平房。妈妈不仅学会了做饭,还去夜市儿摆烧烤摊、早市儿卖菜。鞠白想帮忙,妈妈不准:“不能耽误学习!”鞠白上大学,妈妈又多了一份工作,去医院打扫卫生,晚上护理病人。想到妈妈,鞠白心里酸溜溜的,泪珠滚落,无声、剔透。

伍修锦看呆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鞠白觉得伍修锦像颗淳实的“土豆”,关切地想要吸走她眼中的泪花。

鞠白拿到伍修锦用手机给她偷拍的照片,背景忍冬花乍放。鞠白也了解到伍修锦的身世,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留有工整的毛笔字:“你的爸爸姓伍,妈妈姓修,我们没办法养你,但希望你有个锦绣前程,你就叫伍修锦吧。”有两处墨迹洇湿了,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滴。孤儿院保姆说收养伍修锦那天,早上下着蒙蒙细雨,一把大黑伞遮挡着地下的婴儿,襁褓里只寻到这张宣纸。

鞠白一阵凄寒,她帮伍修锦分析,“你爸爸一定是个文化人……”为了安慰伍修锦,她卖惨道:“我好久没照相了,我和我妈挺困难的,挺节俭。”伍修锦满不在乎地说:“我陪你多照几张,正好我打工的钱该结账了,给你洗出来。”鞠白嘴上说不用,行动上却顺从了。

鞠白给妈妈写信、寄照片,她告诉妈妈好消息:“我申请下来贫困生补助了,下个月暂不用寄钱给我,留下自己吃点儿好的!我心爱的妈妈!”手机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可鞠白和妈妈没有。她和妈妈保持着原始的通信状态。

伍修锦学土木工程专业,大学毕业很快找到工作。那时节,建筑行业如海绵,吸金、膨胀。伍修锦的存款多起来。

鞠白上大学的第二个生日,得到人生第一部手机——苹果手机,伍修锦送来的,还有一套漂亮的运动服。鞠白突然觉得爸爸回家了似的。伍修锦也买了新手机,鞠白红着脸跟伍修锦要他那个旧手机:“反正你也不用了,又没人送,给我吧,我妈用得着。”

转天儿,伍修锦买了一部oppo 手机,专门送给“阿姨”。

鞠白的眼泪下来了。

伍修锦说:“就当我找见了人世间的亲人!”

鞠白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们一起出去吃火锅,一起去歌厅K 歌。鞠白想:家不就是这个样子嘛,有个男生为女生撑着天地,宠着、管着女生,哪怕他长得像土豆皮、土豆泥……

妈妈第一次跟鞠白通话,鞠白正和伍修锦逛街,风很大,沙尘迷了眼睛,鞠白和妈妈都语无伦次,反复互相叮咛。鞠白的头发遮蔽了脸,泪水打湿了头发。鞠白说:“我勤工俭学呢,钱够用,妈你以后别那么辛苦了,给自己买点儿新衣服,买点儿化妆品……”

傍晚吃饭,鞠白把脸深深埋进臂弯,趴餐桌上无声地哭了。

伍修锦上前拉起鞠白,帮她擦干眼泪,“没事儿吧?”他问。鞠白的脸上现出宁静且高贵的神情,“没事儿,真的没事儿,”她说。

伍修锦办理了金卡,交到鞠白手上。他的工程队走南闯北,每次回来,他给鞠白的金卡存入一笔钱。有了伍修锦,鞠白大学毕业不必急着找工作,她继续读研。

等鞠白研究生毕业,伍修锦把她领到一所大房子,伍修锦贷款买下的“家”,跟鞠白小时候的一样大。伍修锦向鞠白求婚。鞠白拉着伍修锦,把她小时候的红木家具一件件买回来。伍修锦忍不住蹙眉头:“想不到,你的审美挺奇特呀!”鞠白立马提示:“别忘了,你爸爸还用毛笔写字呢!”伍修锦变成哑巴。

住一起算是结婚了,伍修锦不提,鞠白也不问,他们没领结婚证。鞠白心里还是有小心思的:大概伍修锦是孤儿的缘故吧,不太懂得讲究礼节。

鞠白试着和伍修锦沟通:“下次你们去饭店吃好吗?”伍修锦毫无顾虑:“我终于有了家,在自己家里多热闹,有自豪感和归属感。”鞠白被噎住,一个人不假思索的话语最能体现本心。他是个孤儿,自我意思强烈,对家的占有欲望和旁人不同,他时刻抓着害怕失去的东西呢。鞠白不忍心强制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那些农民工兄弟和伍修锦一个德行,不修边幅、随意、爆粗口。鞠白可不敢小觑农民工,他们简单且豪放,伤不得。鞠白苦笑。后来鞠白学聪明了,他们回来,她主动给点外卖,她则出去学习钢琴课。没有钢琴课的时候,她一个人徜徉在街上闲逛,买衣服、吃快餐。喧闹的人群,越发衬出鞠白的落寞。

卞文文知道了鞠白有家无处归,给了她一个舞蹈老师的地址,建议她过去看看,“很养眼的,学学舞蹈,消磨时间,还健身。”

夏欢老师比鞠白小五岁,艺术学校刚毕业,受聘舞蹈室,他老家农村的,不富裕,他一个人在外打拼,除了跳舞时一派妖娆,静下来,稳重大方。

区里要举办舞蹈大赛,夏欢征求鞠白意见:“给我做搭档好吗?我就不用去外面雇人了。”鞠白犹豫:“我恐怕不能胜任,耽误了你获奖。”夏欢说:“输赢不重要,重在参与。”“好吧!”鞠白欣然同意。每天舞蹈课结束,她和夏欢继续练习一小时。鞠白倒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毕竟她把夏欢当成弟弟看待,可夏欢看她的眼神好像没有年龄界限。鞠白在镜子里如同小鸟,和夏欢纠葛、摇摆,鞠白觉得他们都很欣赏肢体美带来的感官和心灵享受。

下了课,鞠白饿了,夏欢挽留她:“一会儿尝尝我的厨艺,”他把鞠白领进舞蹈室后面的小厨房,他的寝室在旁边,他问鞠白喜欢吃什么,鞠白看到夏欢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工夫,弄出两盘蛋炒饭,和一份酱茄子。

“你怎么像我爸一样能干!”鞠白脱口而出。

夏欢问起鞠白的爸爸,鞠白温暖而自然地讲起家事。

夏欢安慰她,讲自己如何学会做饭的:“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出打工去了,为了让爸妈放心,我学着照顾自己,照顾爷爷、奶奶。按理说,农村的孩子,家长不支持学习艺术,怕花钱多,将来还不好找工作。但是我把爷爷、奶奶伺候得太让爸妈放心了,爸妈见过世面,他们同意我报考艺术学校。不过,我知道家里穷,不交女朋友,把时间消耗在练功房,老师很欣赏我,帮我谋到这份工作。”

夏欢语调舒缓,像讲别人的故事。

“我要一点儿点儿攒钱,买房子,再谈女朋友。”

“你不谈女朋友,谁陪你看电影呀?”

“我自己去,刚看了《大鱼海棠》。”

鞠白学着说电影里的台词:“所有活着的人类,都是海里的一条大鱼,有时相遇有时分开。有的人,永远是关不住的,因为他们属于天空。”

夏欢一愣,迅速进入角色:“你说椿和湫最后能相守吗?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夏呢!”

鞠白说:“椿把鲲的灵魂从小鱼养成大鱼,实质上是把爱渐渐养大,欲罢不能,泛滥成灾难。”

“爱是从来不讲规则的。”夏欢说,“你发现没有,当鲲返回人间变成人形,一条小鱼游进大海,轮回开始了吧。”

鞠白怅然,“湫太伟大了!有大爱的人必定是有大寂寞的人,孤独承受命运。”

鞠白和夏欢相视而笑,饭已经不知不觉见底儿。

“哪天你来,我给你做鸡蛋西红柿面吃,那种酸酸的口味知道怎么出来的吗?”

“怎么出来的?”鞠白问。

“很简单,用热油先把西红柿炒了,再放汤汁儿。”

“就这么简单吗?”鞠白追问。

“就这么简单,生活只需多上点儿心,动动脑筋。”夏欢说。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穿一身黑衣服来吗?”鞠白不示弱地问。

“为什么?”夏欢反问。

“因为一身黑才是最朴素的装扮,有利于彰显舞蹈时的肢体语言。”

“哈,你领悟得不错!”夏欢提出表扬。

“那当然。”鞠白小有成就感,满脸愉悦。

周末不能在家练钢琴,弹奏的进展放缓,舞蹈的段位突飞猛进。鞠白和夏欢的参赛舞蹈,意外获得三等奖。

鞠白举起右手,虚握的状态停留眼前,夏欢立即举起左手,两只手用力握在一起。小时候那种睥睨万物的骄傲涌上心头,鞠白大声喊出来:“上车!我们去游乐园!”她豪爽地打开车门,邀请夏欢。鞠白开着白色奥迪一路奔跑,欢快溢满车厢。

过山车冲上高空,鞠白和夏欢融入一片尖叫声中,快速前进带来的狂风,把头发和脸吹变了形,忽上忽下的迅猛穿行,使整个人瞬间惊悚。下了过山车,向死而生的感觉亲切而踏实。鞠白小时候由爸爸陪着玩过许多游戏,她问夏欢,夏欢不好意思地开口:“我真没玩过。”

两个人深入迷宫,前方紫蓝色闪电光暮里现出一具骷髅鬼,手舞镰刀,砍过来。鞠白吓坏了,夏欢挺身而出,他那天穿着一身白衣,他双手伏地,倒立起来用手行走,双腿在上空胡乱蹬着,只听“啊”的一声,骷髅鬼扔了镰刀吓跑了,其他游客也吓跑了,鞠白和站起身的夏欢,东瞅瞅西瞧瞧,爆发出天真而刺激的欢笑。

回到家,伍修锦躺沙发上,吐了一地。

鞠白不搭理伍修锦,伍修锦耷拉着脑袋,像受伤的小孩儿,默默忍受着。那样子,反倒像鞠白欺负了他。沉郁之气如海水瞬间漫过屋顶,淹没了鞠白,连空气都凝固了。

伍修锦不认错、不解释,沉默着。过不了两天,鞠白先放下架子主动和他说话。

家里一如既往。

鞠白爱打扮伍修锦,她给伍修锦买名牌西装,买好看的衬衫。然后和伍修锦去看电影。伍修锦一经穿上好看的衣服就不自然,鞠白问他电影好看吗?他说不上太多。鞠白打量他,像化了妆的土豆。他必须换回原来的一身黑,才活灵活现。

很晚回家,鞠白想吃面,伍修锦不会做,做了也不好吃。鞠白要么自己下厨房动手做,要么顺从伍修锦,点外卖。

吃到面条的一刻,鞠白哭了。她多想吃一份男人亲手做的家常面呀。

伍修锦问鞠白:“怎么了,”鞠白不说,她觉得说了也没用。

鞠白起早去了舞蹈室,夏欢正在小厨房忙碌,夏欢说:“你等着,我做两份面,看你就像没吃早饭。”

“你怎么知道?”

“我从小喜欢猜人的心思,默默做点儿事情,讨大人欢欣,这样,爷爷、奶奶,还有爸妈都喜欢我。”

鞠白听了,痴住。她一边吃面一边出神。她觉得从小没有爸妈陪伴的夏欢,比她和伍修锦的心理都健康,细腻如阳光。

上午学习舞蹈课,下午去学钢琴课。卞文文的儿子没来找妈妈。卞文文下了课邀请鞠白外出共进晚餐,她解释说:“爷俩登山去了,不用我管。”她们走进暗稳格调咖啡色系的泰餐厅,两位极具艺术气质的美女,如两缕行走的兰叶,款款幽雅,袅袅落座。她俩点了一份菠萝饭,卞文文要了咖喱面包鸡,鞠白要了蔬菜沙拉,饭量、菜量不多,但味道可以,刚好能吃饱。

“夏欢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征服力?”

“小女生和辣妈,我们都是他的粉丝。”

“我这个师弟,舞蹈功底扎实,关键,很阳光、很靠谱。这年代,美而心理健康的人不多见了!”

鞠白口中的咖喱鸡块咀嚼碎了还没咽,听出来卞文文老师话里有话,她停在那个状态,好奇地盯着卞文文黑眼圈里水汪汪的灵魂。

“别见笑,今天只有你我,我不妨告诉给你,我严重失眠,轻度抑郁。变成这样,全得感谢我丈夫和婆婆。我婆婆一个人带大我丈夫和他妹妹、弟弟。我以为嫁给一个对母亲好的男人不会吃亏,结了婚、生了儿子才发现,全不是这回事儿。我丈夫下了班不急着回家帮我和儿子,他经常先到他妈那里去,给他妈做饭。他妈又不老,又不上班,自己能动弹,最该帮助的是我呀,我真不高兴。我教钢琴课挣得多,钱被丈夫要去孝敬他妈,他家像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他妈让他向东他绝不向西,他妈说我不好,他回家掉给我冷脸子看。我给他家打长工我还有罪过了,我妈都没享受过我这么多孝顺。我得保护我的家庭和睦、我的财产。我抗争,我气愤,我失眠和抑郁。我在医院当着心理医生的面忍不住痛哭,医生告诉我,你丈夫有恋母情结,你在你婆婆家里永远不会有地位和道理,你只能是附庸,在你丈夫心里,你婆婆永远没错,错都在你。你丈夫会随同他的母亲,忽略妻子和家的存在,表象是,折磨虐待妻子的精神境界,没有家庭责任感。我上网查阅,嫁给妈宝男,女人不是被逼疯了,就得离婚,不离婚,只有死路一条。”

鞠白卡在嗓子眼儿的饭,全变成浓重的咖喱味道,强咽下去。她瞪大眼睛倾听。

“却原来不是我神经不正常,他全家人都不正常,我面对一群没有理数的病态的人,时间长,把我给窝屈病了。他妈需要钱,不单给自己养老用,还要管他妹妹和弟弟,我们先后帮他妹妹和弟弟找到工作。他妹妹结婚生小孩,我婆婆也不讲身体不好了,给看着。我生儿子那会儿,她躲远远的,通过他儿子跟我要钱从没停止过。我儿子是我妈带大的,吃姥姥的,穿姥姥的。去年他妈说自己得了绝症,快不行了,从我们这儿要走10万块钱,后来知道,是为了给她小儿子买婚房交首付,她根本没病。新媳妇发觉家人不正常,趁没生小孩儿离了,房子被要走。他妈一着急,心脏病发作,赶到医院已经不行了。他妈一死,他妹妹和弟弟争抢老人房产打了起来,我们没要遗产,花钱把老人发送了。今年他弟弟又要买婚房,直接来跟我丈夫要10 万块钱,我没给,他弟弟在我家楼道里跷着脚大骂他哥忘恩负义,弄得我们挺没面子。”

卞文文吐了口气,轻松了一下,“我让丈夫先去单位宿舍住着,我和儿子在家,他弟弟再来闹,我打开房门请他进来,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有事儿找你哥去。他哥那点儿工资,养自己勉强。我丈夫嘴上不承认,但心里明白了他妈妈的危害,这不,知道约儿子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卞文文的脸上露出历尽磨难的神秘微笑:“要不是为了我儿子,我早和他离了。我怕我们离婚,会影响儿子的心理健康,我绝对不会让我儿子步他爸爸和奶奶的后尘。”

这一出狗血大戏,若不是卞文文亲口说出,鞠白还以为人世间除了她,天下太平呢。

鞠白的手握在卞文文放桌面的手上,那手细长、美丽,她的主人勤劳、向上,却遭遇了一个黑暗的大包袱、无底的深渊,一遍一遍吞噬她,拉她陪葬。“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鞠白只能这么说,无语评价。

鞠白跟卞文文讲伍修锦:“他能挣钱,但不懂什么是家,不会做饭,关键他的邋遢和理解力,永远上升不到我的层面,而我的生活是离不开艺术境界和精神高度的。你看夏欢,从小爸妈不在身边,却长得善解人意,知道自己缺什么,就温暖地去给予别人什么。”

轮到卞文文认真瞄着鞠白了,“你是不是恋爱了?和夏欢老师!”

鞠白一惊,突然被人尖锐地戳中要害,她死不承认。

“趁你还来得及,一切尚可改变。否则,你要做好抗争一辈子的准备。像我,带着孩子,承受万劫不复。我不死,才等来我想要的安宁,而这份安宁也许是脆弱的。”

鞠白听了卞文文的话,几乎落荒而逃。回到家里,伍修锦一个人坐沙发上,不看电视,也不做饭,受气了似的,可怜兮兮。鞠白再次被沉郁淹没。鞠白吃过了,默不作声去厨房给伍修锦做白米饭,放了菜汤。伍修锦看了一眼说没胃口,他想吃方便泡面,鞠白说:“那我下楼去给你买。”伍修锦说:“不用了,我自己去,”说完起身关门走了,把鞠白撂那儿。鞠白那个气呀,她不希望他把兄弟往家领,他不自在就扮可怜状,也不问问鞠白的感受,吃没吃饭,他这人不会构建生活品位。

伍修锦买了泡面一个人吃,鞠白不吱声,他也没有多余的话。鞠白只和爸爸过了几年畅快日子,跟妈妈过日子,得小心翼翼的,妈妈刚离开爸爸时,啥也不会干,炒个菜,油锅起火了,吃不上饭不说,妈妈脆弱地搂着鞠白哭。鞠白比妈妈弱小,却要小心地照顾妈妈的情绪,现在又要照顾伍修锦的情绪,她快要窒息了。跟随伍修锦,无非在衣食无着的艰难岁月遇见依靠,日子久了才发现,夫妻过日子,思想、爱好、情调真得合拍儿。像她和伍修锦,拉开万丈红尘,现出不对等的隔阂,这不是能吃上饭和有钱所能解决的问题。

鞠白终于开口了:“我发现我们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熟悉。”

伍修锦吃到一半的面,突然放下,什么也没说,走了。

“我去单位住。”临走还算给了鞠白一个交代,省了鞠白操心。

鞠白已经不是那个为吃饭而担忧的小女生了,凭她的经济实力,她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妈妈,她被迫思考,想要的爱该是什么样。

鞠白买了去三亚的机票。天亮,她提着行李箱出发了,临上飞机给卞文文和夏欢老师告假,跟单位领导打了招呼。

飞机在白云之上穿行,离开尘世越远,越忘我。

晚上在奥西亚诺海底餐厅吃饭,鞠白一个人,每吃一口,狠狠吞下她和妈妈节俭、小心生活的那些年,吞下她的动荡和不安。玻璃墙壁里的鱼群圣洁地不知忧愁。这里刺激想象、刺激消费、刺激奋斗和享受。人生之邈杳和可爱,重叠存在于任性而独立。

第二天她前往三亚国际免税店,人山人海的地方,个体愈发显得渺小,人们饶有兴趣地排队等候进店购买。除了妈妈,鞠白发觉她竟然没有惦记的人,她给妈妈买了成套的化妆品,她觉得她有点儿像当年的爸爸,要想着妈妈。

她去看黄巧灵总导演的“三亚宋城千古情”剧目,室内剧演绎成落花、飘雨、空中飞人等多重元素立体仿生模样,身临其境而被光影声色所震撼,鞠白的思想更坚定了一个信念,一切需要有所突破。

她不停变换居住地点,蜈支洲岛、三亚湾、亚龙湾、鸿洲码头……下海游泳、潜水、水上飞天,乘坐快艇,坐游艇出海,蔚蓝色的大海随时出现,海水漫过身体,海边浪花碧绿如碎玉。鞠白甚至故意游向深水区,感受海水暗流回卷的力度将她吸引向大海深处,像爸爸一样被大海放逐。鞠白及时奋力地返回浅水区上岸,那巨大的海洋的吸引力,依然在内心无力返还。

每到一处,鞠白都会问起,15 年前,是否听说有一位鞠姓男子被海浪卷走。一个黑瘦但健壮的小师傅喊叫他的老父亲过来,他说他爸爸因为出海死了人,至今只做岸上工作。

老师傅上下打量鞠白,问:“他是你什么人?”

鞠白说:“我爸爸。”

“我有点儿记不清他姓什么了,这种事情,海滩上总会有。当年他领着小妻子住我家,女子对她好呀,他吃不惯琼州菜,女子每天起早买了新鲜菜给他亲自做饭,那女子下海游泳被海浪卷去深水区,他游过去追,他俩再也没回来。”

“那个女子长得漂亮吗?”鞠白问。

“不漂亮,倒很温柔,善解人意,知道心疼、伺候男人。从那以后我就不下海了。”

鞠白听着,泪水流下。她爸爸最会做饭的,在家给她和妈妈当伙夫,怎么轮得着一个丑女子给他做饭了。难道妈妈美得像“花瓶”,爸爸累了,被温柔的浪花随意卷走?

但愿那人不是爸爸。

鞠白冰冷地拨打手机问妈妈,妈妈迟疑了片刻:“一切都过去了……那是我的命,也是你爸的命……董老师在我的护理下已经康复,他老伴走了多年,儿子上班忙,没时间看护他,他说你妈做饭好吃,会心疼人,他要照顾我晚年的生活。”

“妈,他会做饭吗?”

“会,我俩都会,可以互相搀扶和照顾。”

“好呀!祝福妈妈!”

当晚,鞠白梦中浮现潜水的镜头,她潜到海水五六米的深处,依然对教练给出大拇指朝下继续下潜的手势,肺部已经不会一起一伏地运作,鞠白用嘴巴吸着气息,耳膜无比刺痛,五颜六色的海鱼游在眼前、身边,有动画片上的小丑鱼,它们好奇地凑过来,傻傻的,抓却抓不住,那些一扎长、一尺长的海鱼去往斑斓和幽暗,爸爸和他的小妻子在大海深处向她招手,卞文文却在海岸上大声疾呼:“鞠白回来,鞠白回来……”最后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小丑鱼,被教练一把提出水面。

“你不要命了!”教练大声呵斥。

鞠白躺在甲板上,脸色灰白,面朝天空,周围全是海。鞠白泪流满面。

最后一天,鞠白前往三亚南山文化旅游区,去看海上三面观音。海水钴蓝色,天空灰蓝。飞机从持经箧观音身后飞过,渺小的人事无不缩小了拜倒在佛前。鞠白一直仰望着“大佛”走近前去,眼里全没了众生,满是“大佛”的慈悲和欢喜。观音菩萨仿佛会保佑她从一片混沌里,聪颖地站立起来。

回到家,鞠白陷入沙发翻看手机,她观想百度地图之外的现实世界,北京渐回归“首都”的角色,中国的“硅谷”和“纽约”在南迁。鞠白给“长三角”“珠三角”海滨城市投了许多份应聘简历,珠海一家公司聘用了鞠白做财务总监。

伍修锦送来房照,持有人写着鞠白的名字,钥匙全部交给鞠白。他说:“我本来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还完房屋贷款,写上你的名字,我们再去登记结婚。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鞠白被感动,想哭。可是,未来的日子不能靠可怜一个人度过,她必须一个人成长起来,学会照顾自己,再重新考虑婚姻。

鞠白想起她和伍修锦初见面的一幕:大学校园里春花浪漫,鞠白站在忍冬花树下。怎一个“忍”字?鞠白细看过去,花蕊鹅黄,花瓣纯白,白花瓣拥簇至耳边,泛滥珍珠的凝瓷亚光。那些绿意中的红色尖叶,据说历冬不死。一蒂花双生的忍冬花又叫金银花,像雌雄相伴、鸳鸯缠藤。花树下的鞠白没有手机,不能拍照,她的亚麻色牛仔夹克泛白,高中时留下的。伍修锦一身黑衣,从花丛经过,他举起手机把回眸的鞠白摄入镜头,并文雅地赞美:“真像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鞠白没有露出惊讶,她喜欢维米尔的油画,他居然懂得欣赏艺术!鞠白不仅审视起这个男生,中等个,不显眼,牙齿洁白,笑容灿烂。

“可以给我洗一张吗?”鞠白的大眼睛保持沉静。

“没问题!”回话随和。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夏欢老师约鞠白来舞蹈室吃晚饭,他的脸庞似乎消瘦了,他正式向鞠白求婚。

夏欢是鞠白接触过最健康、优美、善解人意的男生,可惜他小五岁,还没有根基,他遇见鞠白,颇有当初鞠白遇见伍修锦的意味。

“有一天,当你挣到人生的第一桶金,而我已老去,会有崇拜你的小女生迷恋你、缠着你,我不想我的婚姻再次建立在不对等之上,它不稳定、不长久……”

夏欢静静听着,眼里有泪花。鞠白不敢去抚碰他的隐忍和克制,她怕夏欢的眼泪滚落出来。

“姐,最后请你跳一支舞好吗?”

鞠白欣然同意,两人像完美的花蕾,绽放在昏暗的舞蹈室里,蛇一样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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