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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对岸

2022-02-23张爱芳

牡丹 2022年17期
关键词:小高小杨美容院

张爱芳

小高恋爱了,对方姓李。跟着工程队干漆匠活。每个月都有一定的收入。小李个子不高,比自己还小五岁。想到男方比自己小,小高感觉自己就像捡了漏,情不自禁地就会在心里唱起王菲《传奇》中的那句: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尽管五音不全,却还是那么投入,那么沉醉。好像自己就是那个画着烟熏妆的天后,而小李就是谢霆锋。

小高全名叫高丝。这是她进美容院工作后改的名字。在这之前,她叫高小琴。其实无论是高小琴还是高丝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在这个城市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年老的,年少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只要是女人,一律都被统称为美女,小高自然也不例外。刚认识小李的时候,小李叫她高丝,现在多数情况下叫她亲爱的,小李开始这样叫的时候,小高觉得肉麻,后来慢慢习惯了,而且越听越觉得顺耳。就像蜷在暖阳下的猫咪被主人挠痒般舒坦。小李粘她,他说自己就是小高的橡皮膏药。小高知道,自己其实也粘小李。彼此之间互为需要。在没有小李的日子里,小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有了小李后,小高的一颗少女心又恢复了。美容院的活并不轻松,一天下来,小高像被扒了皮的狗,恨不得瘫倒在各种功能的按摩床上。这些床的功能小高特别熟悉,就像熟悉每个客人的身体一样。哪些人胖,哪些人瘦;哪些人是干性皮肤,哪些人是油性皮肤;哪些人的乳房像六月的蜜桃,哪些人的乳房像倒空了的面口袋;哪些人是拿着自己的钱来消费,哪些人是拿着男人的钱来消费,当然也有拿着公款来消费的。美容院的老板娘常常跟她们上社会课,定了N 条规矩。其中有一条就是:只管赚钱,不问来处。她也熟悉顾客的性格:有些人花钱不眨眼,有些人的钱却好像药水里煮过一样,有些人没太多钱也充款姐或是富婆……想到这里,小高的心里会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情绪。这些情绪就像一条小水蛇在她的心里游走,一点儿点儿撕咬着自己。她没有把这样的感觉告诉过小李。在小李的面前,她是这座城市一家高档养生馆里的高级技师。就像她的客人郝老师说的那样:我们都是有证书的人。只是服务对象不一样。到底是老师,会说话,郝老师就是跟别的顾客不一样。小高喜欢她,每次给郝老师做身体的时候总会很卖力。好像要拿出全身的本事。其实,说本事就是那么一点儿表面功夫,除了几个重要的穴位,其他什么也不知道。客人们用钱来这里买安慰。小高则跟其他美容师一样,用力气掏她们的钱包。

小高做完最后一个客人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还没到家门口,小李的视频电话就打来了。自从认识了小李,小高就买了一副耳机。这样就方便在骑车或者干活的时候接听电话了。小高急忙挂上耳机,并用手捋了几下温柔的短发,小李就在手机上出现了。看到高清屏幕上的男人还带着一丝脸红,小高也跟着兴奋起来。就这么一边骑车一边接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骑到家,驾车,开门,换鞋……两个人就安静地坐下来认真地视频,专心地看着对方。有时候也不说话或者话说完了,实在找不到话题的时候,两个人就傻笑。这时候小高就会泛起一股娇羞,这娇羞在手机美颜的滤镜下特别诱人。小李就受不了,沉默很久会冒失失地说一句:“想了。”小高更娇羞了,她知道“想了”是什么意思,她也想,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就望着他,含羞带嗔的。小李越发禁不住,语气里有哀求:“看一下……”说得小声、恳切而卑贱,小高就不动,也不拒绝,就那样坐着。那边就再坚持:“看一下,就一下……”如孩子对妈妈讨要般乞求,可怜巴巴的样子。小高什么话也不说,只管看着小李轻轻地摇头。可是眼神里的魅惑却丝毫不减,小李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快爆炸的气球。就在丝丝冒气的时候,小高一下子就同意了……

小高做美容,每天的工作就是给顾客做背,做脸,做眼睛,做乳房。都说女人自身就是个消耗品,稍微有了点儿钱就往脸上抹,往身上穿。脸上抹了还不够,还要去美容院补水。可是不管每天往脸上抹多少水,美容师永远说你脸上缺水。要不就是湿气重,要拔火罐。刮痧。反正,女人永远都会跟自己较劲,倒霉的是钱,获利的是老板娘,累死的是小高这样的人。女人,得对自己狠一点儿。也不知道是谁的原创。总之,就是这句话打动了无数的女人,堂而皇之地成为这些女人们无度挥霍的理由。秦姐就是对自己“狠”的女人,她买了小高推荐的全套产品,从脸一直做到脚。美容师推荐产品是拿提成的,就像自己曾经在服装店里卖衣服一样。小高卖衣服的时候经常对客人说:“美女,你不是缺气质,而是缺一套能凸显你气质的衣服。”到了美容院,“皮肤是女人最好的衣裳”又成了她的经典台词。秦姐每次都要小高为她做身体,小高手法好,轻重拿捏得准,做背的时候舍得下劲儿,在秦姐僵硬的肩背上又捏又按,有时候能听到嘎达嘎达地响。而做到乳房时,小高的手突然变得柔软了,她仔细地抹上精油,轻轻地顺时针揉揉,再逆时针揉揉,决不像刚才按背那样下劲,乳房是女人珍贵的东西,珍贵的东西就要珍贵对待。秦姐在这种情况下总是会不知不觉地睡着,甚至能打起呼噜。小高心里常常想: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这才叫个一辈子。秦姐打呼噜的时候,小高就会走神,她手里按着秦姐漏气的小气球一样的乳房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乳房,自己的乳房高耸挺立着,像两只碗立在胸前,虽说生了两个孩子,可是一点儿也不下垂,小李那天憋了许久,憋得脸都红了,终于忍不住问她是不是经常给自己按摩才有这么美的胸?小高当时就禁不住笑出了声:有些东西,后天是无法努力的。她就想到秦姐胸前的两只瘪气球,秦姐不惜血本想把挂在胸前的两只瘪气球揉得饱满点儿,可是,这能做到吗?气漏了就是漏了,聚拢不回来了,漏了气的气球只能松垮垮地挂着,没办法提上去了。精油按摩,只不过是寻求一种心理安慰。小高的眼睛忽然扫到秦姐的脸,秦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呼噜,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小高被衣服撑得鼓鼓的胸脯。小高被这样的眼神吓了一大跳。秦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闭上了眼睛。许久,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哎,两个人过着一个人的日子……

这天帮秦姐做过身体后,小高突然很想小李。她想到小李上次说过自己的肩周炎犯了,穿衣服都困难。人家都说五十肩,自己离五十岁还有一大截呢!怎么就提前透支了?小高知道那是他干活的时候长时间吊着胳膊,悬着肩膀,肌肉僵硬了。活重的时候往往会出一身汗,受了凉也不知道,肩膀自然会疼。一个人单身在外,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想到这里,小高的心里就有一股冲动,她要在下次见面时给小李好好地揉揉肩膀,把这些年在客人身上积攒的力气和手艺全部用在小李身上。让他也好好享受一次。她甚至想象:小李先是龇牙咧嘴地喊疼,然后又哼哼唧唧地享受,想到这里不由得笑出声来。于是,就在收拾套盒的时候,她偷偷从一排精油中抽了一小瓶快要用完的迅速藏进自己的口袋。

小高从没拿过客人的产品。尽管美容院有一个不成文的行规,就是拿别人用过后不想再用的,或者快要过期的,快要用完的产品都不算是偷。丽丽和莎莎经常用高档的产品。她们将客人快要用完准备丢弃或是更换产品不再需要的都装进分装小瓶里,从精油到面霜,从乳液到精华。日积月累,美容师们也成了不花钱的高档用户。小高只用过一次客人的面膜,那是秦姐一定要她体验的。那是个雨天,没有客人。秦姐看起来心情很好,敷上面膜后没有要小高按摩,而是叫她也敷上面膜,躺在旁边的按摩床上。小高在秦姐的怂恿下小心地敷上那张被称为“气死前男友”的面膜,又小心地挪到那张粉红色的美容床上。“闭上眼睛,你也享受享受”秦姐的声音有些模糊,那是因为贴着面膜嘴角不能牵动的缘故。当她闭上眼睛之前,突然看到天花板上的那副裸女出浴的彩画。画中的女人在洒满鲜花的温泉中起身,圆润的乳房上滚动着水珠,她低着头,像极了一朵欲开的玫瑰。突然,小高的眼泪像海底的热液,一下子涌了出来。

郝老师经常来做背,长期的伏案工作导致她的背过早地有些佝偻。郝老师来得晚,因为延时服务后又留了几个学困生。替郝老师做完背后,小高有点儿晕眩的感觉。郝老师的背是她今天做的第十个背,十个背做下来,小高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像压了两块儿大石头,沉甸甸的,抬不起来。同事都走了,她还得撑着疲倦的身体把美容院收拾一下,脏的床单被套换下来带到一楼的洗衣间里,将干净的床单被套铺垫好,地面还要拖一下,否则明天早上老板娘的脸色就不好看。整理好一切,骑上车,大街上很多人已经在遛狗散步了。灯光昏暗,街上灰蒙蒙的,眼睛看什么都不清晰,红灯倒是亮得很,直刺人眼。这几年创文明城了,老百姓都变得规矩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闯红灯了。红绿灯也是个奇怪的东西,要是自己遇到什么不爽的事,往往就会遇到红灯,从美容院到自己的出租屋要穿过六个红绿灯岗,如果第一个遇到红灯,其他五个往往也会遭遇红灯,小高试过多少次了,屡试不爽。骑着车,一个念头一直在脑中萦绕:今天回家就发信息给小李,还有五天就是情人节了,让他情人节过来一下,有点儿想他了。

到家开了灯,坐在椅子上,小高忽然不想动。早晨吃的碗还摞在水池里没洗,下水道不知道什么原因堵起来了,只要用水,水池下面就到处漫。小高想到自己昨天用盆子接了好几盆油花花的脏水,一盆一盆地搬到卫生间倒进坐便器里,又用抹布擦了几次才将水池下弄清爽。她看了看水池下面的下水管已经被污垢染成黑色了,肯定是污垢将管子堵塞满了,她又不敢擅自将管子拔下来,万一不是这个原因,拔下来安装不上去就更难了。她只能拖,拖到老李来维修,男人在这方面就是比女人在行。以往下班回家,她都是先忙着做事,洗漱,然后坐上床玩手机休息。今天,她不想弄了,她有点儿嫌烦,这个房子租十几年了,很老旧了,但她舍不得搬,因为租金便宜。她总想再拖拖,攒点儿钱自己买个房子。这些年她一直留意房子的信息,她没有时间去看房,只有在等客人的时候,她会打开“58 同城”看上面的房源信息;或者看到大街上卖房的小广告,她会搜集起来。然后慢慢对比着最便宜的房子价格和自己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钞票数额,两者的差距往往让她的希望漂泊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她曾经想过向秦姐借钱,但跃跃欲试很多次,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万一秦姐一口拒绝,自己多没面子。人穷不能志短!想到这里,小高决定还是打个电话给小李,有了小李以后她心里像是有了主心骨,有了一个盼头,有了一个等待。电话接通后就停不下来,两个人有的没的地聊了四十多分钟,小高越聊越有劲,似乎忘记了刚才情绪的低落,最后挂电话的时候小高再三叮嘱小李情人节那天过来一趟。早就给他准备了瓶高档精油,到时候为他按摩按摩。她没有告诉小李精油是怎么来的,她怕他瞧不起自己。她忽然发现自己竟有些在乎他。小李也很高兴,还有什么比让一个人牵挂,给自己留好东西更幸福的事呢?

情人节这天,一大早小高就沉浸在快乐之中了。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一个与自己相关的情人节了。她盘算着晚上跟小李到哪里浪漫一下,她忽然想吃烤肉了,对,晚上就去吃烤肉。一想到“韩香居”那一片片烤得油吱吱的五花肉,小高的情绪就高涨起来。还是去年春节陪儿子在那里吃的,看着大口吃肉的儿子,自己的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酸楚。今天店里的客人不多,都忙着过情人节去了,应该能早早收工。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翘屁股”,心里不禁一拎:她会不会如以往一样在晚上吃饭的点儿过来?“翘屁股”也是她的客户。每次来都喜欢穿着将臀部包得紧紧的裤子,两瓣圆滚滚的屁股往后面一翘,像牛蛙身上的蒜瓣子肉,让人忍不住要捏一把。“翘屁股”肯定是哪个老板的小三,因为逢年过节她就没地方去,就要到美容院来度过孤寂的时光。以往,小高一个人的时候无所谓,回家也无聊,有个人陪自己谈谈说说还有钱挣,何乐而不为?可现在不一样了,小高也是有人等有人陪的人了。小高正担心着,“翘屁股”的电话打来了,约晚上六点过来做脸做背。小高本想拒绝,但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带情绪,让她不敢拒绝。放下电话,小高突然有股怨气:姑奶奶,就不能早点儿来吗?非要赶上晚饭点儿,还又做脸又做背,要跟着耗两个多小时。想到老李下班赶过来要饿肚子等自己,白白浪费两个小时的良辰美景,小高心里很不爽。

“翘屁股”如约而至。她今天穿了条黑白条纹的开衩裤子,屁股照例包得又圆又翘,上身穿一件紧身的黑毛衣,胸也被勒得饱鼓鼓的,前凸后翘。这样的女人其实最应该是情人节的主角,可是她却要到美容院来躲过这样浪漫的时光。小高心里暗暗想着。“翘屁股”脱掉衣服往床上一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小高一句话也不想说,就这样捱了两个多小时。“翘屁股”一走,小高就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小李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烤肉是吃不成了,两个人散步到街上吃了碗灌南牛肉面,既实惠又好吃。吃完小高又拖着小李到运河堤上跑了一下,她很喜欢运河堤,堤两边全是梧桐树,两边梧桐树的枝叶很是繁茂已经连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拱形大道,给人感觉就像是走向婚姻殿堂的幸福门。此时的小高挽着小李的膀弯,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从梧桐大道下走过。散完步回家,小李迫不及待地叫小高给自己按摩。小高的手在他身体上游走,每走到一处,他的肌肉就像苏醒了一般,连同着一起醒来的还有被抑制的欲求。小高边按摩边絮絮地跟小李聊起堵塞的水池子,忽然话锋一转说到房子,说房价越来越高了,再不买就更买不起了,她告诉小李,说看中一处房子,只有70 多万,性价比很高,很心动。小李问她有多少钱?小高忽然就很窘迫,说自己只有15万多一点儿的存款,中介答应可以帮她跟银行贷款30 万,还差30万的样子。小李的肌肉忽然僵了一下,小高的手敏锐地捕捉到了。小李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大专即将毕业的儿子,早已破旧不堪的老房子,还有眼前长长的看不到头的路。自己这些年虽然积蓄了一些钱,但看到个头越来越往上蹿的儿子,硬是捂着钱袋不敢动。他的耳边忽然想起最近流行的一首歌:为了碎银几两,人们慌慌张张,偏偏这碎银几两压断了多少男儿的肩膀。小李不说话,小高便也不再说话,原来准备的一肚子话,突然间就觉得无从说起。这一晚,他们的激情似乎少了许多。

第二天,小李走了,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儿别扭,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小李回去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发来信息,小高也没有给小李发信息。接下来的两天,小高每天都关注着手机,有时候怀疑手机是不是静音了,拿起来看一看,并没有静音。有时候又赌气想,小李要是来信息就不回他,晾晾他。可是小李一直没来信息,小高的情绪便越来越低落,每天只做事,不说话,整个人怏怏的,身体内像被抽去了一根筋。

小高曾经也有过一个相对美满的家庭,一个可爱的男孩。自己和丈夫小杨开了一家装潢店。孩子长到五岁时忽然患了肾病综合征。小高已无法忆起当时的感觉了,只知道好好的日子被突然而至的一颗雷炸得粉碎。住院,治疗。小高一门心思给孩子治病,小杨就专心专意守着装潢店挣医药费。家里只要有个病人,“花钱如流水”就是恰如其分的生活状态。一个月,两个月,几个月,一年,一年多……眼见家底就快掏空了,孩子的病丝毫不见好转。小杨绝望又焦躁。他无师自通地想到了来钱的法子:赌!他熟稔地操起旧业,不过这次他不是小赌赌,而是找到了大场子,第一场就尝到了甜头:赢了一万多,把这一万多送进医院时,他的内心又升起一线希望,似乎有钱就能救回孩子的命了。可是,除了第一场赢了一万多,以后打一场输一场,医院的窟窿还没有钱填,新的窟窿又出来了:一场接一场地输欠下了几万元的赌债。走投无路的小杨想到了借高利贷。高利贷像雪团一样越滚越大,小杨终于不堪重压选择了逃跑躲债,小高一个人在医院陪护孩子,从此断了经济。

断了经济,对于患者来说实际上就是断了生存的希望。孩子是不知道的,他疼痛,难受。身上插满了管子:营养液、导尿管、消炎药、白蛋白,然而这些液体其实只是从身体内流过一遍而已,并不能起多大作用,人已经成了过滤各种药水的容器,孩子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眼睛、脸颊像被注过了水,肿胀得发亮。他并不知道生存下去的含义,也没有即将失去生命的恐惧,清醒的时候看到小高只会说:“妈妈,疼,疼……”小高的身体不痛,但心却是时时刻刻都在痛!医生已经不止一次找她谈过话了:病愈是不可能了,最终只能人财两空。小高感觉自己的心被医生的话击碎得稀里哗啦,没有一片能捧得起来,片片心瓣在悬崖绝壁上飘摇,无一处着落点。每天几百元一瓶的白蛋白从针管流入体内,再从导尿管流进挂袋,几乎不会在身体内留下任何痕迹,相当于每天几百元只能换来孩子的痛苦和自己的自我安慰。有钱时,这种安慰还能自欺欺人地进行下去。断了经济,连自我安慰也无法做到了,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小高看着孩子越来越像一只被注过水的鸡:浑身浮肿,透亮,给人一种虚无的肥胖感,恍惚起来的时候,小高又觉得孩子像只即将吐丝的蚕,正在寻找适合自己的“山。”每当这时,小高心里就会打个寒战:自己会不会想坏了脑子?万一自己脑子坏了后果将……小高打了个寒战。她看看身边,除了医生就是病友,所有的纠结与苦痛只能自己消化,在无数次的内心挣扎之后,小高决定放弃了,除了经济的原因,也不想让孩子再受折磨了。

小杨溜到上海后找到了一个装潢队跟着人家打工。期间,他也溜回家几次,每次回来,夫妻俩都抱头痛哭。小杨回上海前都要安慰小高:“等我混得好一点儿,把你也带过去。”谁知几个月后,小杨居然走了桃花运,遇到了一位单身富婆,富婆在上海开装潢公司,老公前两年生病去世了,就剩她一个人打理着公司。小杨是在帮装潢队买材料时认识富婆的,一来二去的,小杨没能管住自己的身体,跟富婆走到了一起。这边,小高还眼巴巴地盼望着丈夫回来把她带离这个伤心地呢,谁知道丈夫再一次回来的时候居然跟她提出了离婚,小高告诉丈夫,自己又怀孕了,但小杨铁了心要离婚。

小高不死心。她想方设法地跟小杨的亲戚打听到他打工所在地。腆着五个月大的肚子,小高找到了小杨,他正跟新女友在一起。他叮嘱新女友等一下,然后拽着小高走远几步,对她说:“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跟她也难分了,是我对不起你,这个孩子如果你不想生就打掉,费用我来出。如果你想生下来,我每个月给抚养费,反正你自己决定。”小高想看看小杨的眼睛,但他始终低垂着眼睑看着地面。小高内心的稻草一下子没了,带着身孕赶了这么远的路,她没觉得累,突然间她四肢无力,几乎要跌倒。看看远处小杨的新女友:洋气、自信、浑身散发着胜利的气息;再看看自己:土气、颓丧、完完全全是被老公抛弃的怨妇样。为了最后的尊严,她挥挥手让小杨走,内心崩溃得说不出话。想起以前的你侬我侬,一句话从心底里冒出来:有多少海誓山盟最后都成了笑话!

小高终究没舍得打掉孩子。第二个孩子仍是男孩,等不及双满月,小高就出去找工作了。孩子托给自己的父母帮带着。小高还有个弟弟,所以父母对小高并不心疼,甚至还有怨言。小高也顾不了那么多,在父母面前脸皮厚一点儿就厚一点儿吧。等到能上学了,孩子就扔给托管机构。孩子小的时候还好,让他吃饱穿暖就行。大了就不行了,成绩差就算了,还不停地惹是生非。老师的信息、电话隔三岔五就过来了,只要看到老师的号码,小高的心里就是一紧,她怕孩子的老师。当初做学生时见自己的老师都没有这么怕过。

小高心里胡思乱想的这两天,小李的内心也不好受。那天离开小高,他的心里就空落落的,一路上开车都不专心,差点儿还闯了一个红灯,就在越过警戒线的那一刻,他突然回过神来了。回过神后,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对小高,他真是从内心里喜欢,也不是舍不得掏钱买房子,若不是有个儿子,他还真舍得把全部的积蓄拿出来。交往了几个月,他看出来小高是个好女人,是个下半生能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女人。可是,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妈妈,说是跟自己这个爸爸长大的,也就是挂个名而已,自己常年在外打工,孩子就跟奶奶在家,前两年奶奶去世了,孩子内心最亲近的人也没有了。这个孩子跟自己确实也没感情,从来都没好好跟自己说过一句话,可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如果自己再不管他,还有谁管他呢?回到工地宿舍,小李没有像以往那样给小高发信息报平安,并不是不想发,而是不敢发。发了小高不回怎么办?他知道小高那天话里的意思,小高是想自己能拿出钱来帮她买房,自己无法给她这个帮助还拿什么跟小高交往呢?躺在宿舍床上,他浑身没劲,一股沮丧感,无奈感浸漫全身。

这几天小李无数次掏出手机给小高发信息,每次在信息即将发出去的那一刻又删掉,将手机放进口袋,只缓缓地叹口气。第三天傍晚,小李实在忍不住了,发了条信息给小高。小高当时正在为客户做眼部护理,信息一响,她的心随着响声咯噔了一下,凭直觉她知道是小李的信息,她很想立即就停下手中的活去看一下,随即又决定不去管它,冷落它一下,她赌气地看了手机一眼,继续忙手中的活。手中忙碌着心却不定了,她很想再听到手机信息的响声,然而手机却像死了一样,黑着屏始终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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