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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天鹅

2022-02-23

牡丹 2022年17期
关键词:水晶天鹅老师

严 榕

起风了。

“吱呀”一声,我推开绿漆木门,外面的走廊空荡荡的,楼下的水泥操场也是空荡荡的。枯萎呈褐色卷曲状的梧桐树叶子、白杨树叶子凑成大大小小的几堆,躲在水泥花坛的犄角旮旯。树上,孤零零地悬着几片干枯的叶子,衬着浅灰的天色,随时都等着下一场风将它们卷走。哇——一只乌鸦忽地飞到对面教管会的屋脊上站着。

天地间呈现着一种让人不安的虚空。也许,整栋楼只我一个人。

看来,在我午睡的几个小时里,校园的黄昏迎来了风的突袭。风在没有学生的空旷校园里扫帚一样扫走落叶,扫走一切角落的灰尘,甚至像强盗一样试图席卷一切。所以,我一觉醒来的世界,干净得有些陌生。仔细闻闻,风里还有一股干燥的灰尘味儿。

单身宿舍临河,河风浩浩荡荡地席卷而来时,发出让人惊骇的“呜呜”声,深绿色的木头窗棂就会砰砰直响。斑驳掉漆的窗户缝隙里,有风斜着身子挤进来。冷,一种锋利的寒意。床头桌边读书写信的我,再也坐不住了,总疑心风会把窗子吹掉,再冲进来把我十平米的小屋弄个稀巴烂。窗台下,紧靠墙摆着一只淡蓝色的天鹅,玻璃制品,但我习惯叫它“水晶天鹅”。在十平米的斗室,在空空的宿舍,它是唯一能给我安慰的东西。

挚友玲送我时,她已选择了毕业后继续进修。而我,想和她一样却没有那个条件。最主要的是,报名时间已过。进城,自然是妄想。我像流落荒岛的鲁宾孙,下课后终日躲在这间屋子,读各种书也写各种东西,试图借助文字这瓶酒麻醉自己,从而忘记自己眼前茫茫的水雾。

面前的天鹅,常常幻化成一飞冲天的样子。从书页里抬起头望它,总觉得它低头眯眼的样子又像是在默默嘲弄我。当然,也可能它是在悄悄地积蓄力量。反正,我会不自觉地把我的感情投射到它身上。风大的时候,整间屋子都在河风长驱直入的扫荡中瑟瑟地发着抖,只有水晶天鹅一动不动地靠着墙。

对于向来睡眠清浅的我来说,过去的几个小时,也就是周五中午学生一放假就开始恶狠狠补觉的几个小时,哪像是昏睡,简直是一场吓人的昏迷。农村中学的周五中午,对于累极的师生来说,无疑是一场盛大的狂欢,似乎所有的辛苦在十二点放学钟声敲响的时候,都得到了彻底的补偿和释放。三个年级,八百多学生纷纷背着书包提着装菜的各色塑料桶,从各自的教室或宿舍鱼贯而出,波涛一样涌向大铁门。那景象,仿佛门外有人开仓赈粮,所有没吃中饭的孩子都像难民,他们挤出大门,沿着小镇的街道,朝各个方向奔走,沿着河边或山间的崎岖路途回家,吃一顿家人亲手做的饭,哪怕只是一碗热烫烫油汪汪的鸡蛋饭呢,一旦接过碗,心里想必都是暖洋洋的。

相比之下,我这个只不过比他们大六七岁的老师似乎更可怜一些。

上完第四节课,终于将都德的《最后一课》画上了句号,我很希望这是我的最后一节课。山里孩子留守儿童居多,很多都是跟着爷爷奶奶在田边地头长大的,他们的爸妈,为了生计只得去南方的车间流水线挣钱,只盼自己的孩子一夜长大,也去他们那边的厂里跟他们合力挣大把钞票。他们觉得那边的钱挣起来,比到地里弯腰割麦割稻容易多了。他们孩子的基础差到拼音都能错得叉连叉,汉字像蝌蚪一样在作业本上游弋,但他们从不脸红,甚至还会没心没肺地比谁本子上叉叉多。多的那个,倒像个得胜的将军。

理解一个异国孩子内心的亡国之痛,对这些孩子来说绝非易事。我看到坐在后排的几个男生,打盹儿的乱翻书的呵欠连天的都有,准备呵斥几句,想了想又按捺住这个念头。前几天,隔壁班一个年轻老师在食堂外面的露天水池处执勤管纪律,一个插队的学生被指责后,操着墙角的铁锹就铲过来……

他们不听不是我讲得不精彩,是周四晚他们太亢奋,想必又把卧谈会开到很晚。

已经习惯了他们周五的倦怠。一旦下课铃响,一个个就醒过来了,活过来了,生龙活虎起来了。我能理解他们的活跃与疲倦,就像能理解在父爱母爱皆稀缺的家庭能成长为品行端正的孩子,是何等艰难和珍贵。一个星期吃梅干菜盐酸菜辣椒酱的难熬日子即将结束,怎么能不激动?毕竟,初中时在另一所乡村中学就读的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下了课,学生作鸟兽散,我丢下书一路狂奔到二楼宿舍,打开门拧开煤气,往锅里添开水,抓过一包方便面丢进沸腾的开水里,再转身切几片早晨下挂面剩下的白菜叶子,撒进去。习惯了日子这样将就并潦草,放假也不例外。我的月工资在楼下财务室林老师那里领,刚上岗的都一样,一个月二百。羡慕办公室拿四五百工资的老师,他们年长,拖家带口的,面条五毛钱一碗,他们全家出去吃。而我只敢放假的早上去放肆地吃一顿。老板娘端来时,喷香的面汤里浸着香酥的红皮花生米,嚼在嘴巴里的脆和香,简直是一种要命的奢侈。

等到我端着学生时代的大白瓷碗吸溜面时,大门口的学生已走了一多半了。碗底最后一口汤滑进喉咙时,偌大的校园已经空得像个鱼被舀光的水塘,稀拉的脚步与吆喝是漾漾的水光。

我放下碗,径直走向我的床。

单身宿舍是一个套间,外面是厨房,里间是卧室。因为新老师分配得太多,学校住房紧张,这个套件除了我,还有另一个来自几百里邻县的同事。我们的炊具、床具、洗漱用品大同小异,都是一式两份地对放。

钻进被子,像兔子进了洞麻雀进了巢,我沉沉入睡,香的连梦都没做半个。一是太累,初为人师什么都要学,且现学现卖,心力耗费多。一个年级七八个班,都是新上岗的,明争暗比的;二是一个周的神经绷得紧,仿佛橡皮筋绷到了极限,一旦陡然松弛,也就剩下睡觉了。

所以我根本不晓得我睡着后的一切动静,不止风声。

我没看表,不晓得是几点。我那块48 块钱买的表,自从有次下自习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后,就不好好走了。看灰沉沉的天色,要黑不黑的样子。我决定关紧门,继续睡觉。这栋楼只我一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吃面时,这层楼的同事接二连三地把门碰的山响,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炫耀。他们大都住在县城,四十分钟走国道,五块钱车费,面的送到家。我同屋的那个,去男朋友工地上了。她能在几百公里的异乡找到个来自老家的男孩子,也实属不易。我祝她早些喜结良缘,心里其实盘算一个人独占这套间。她盘腿坐床上,对着镜子撇嘴笑:哪的影儿哦!顿了下又说:反正我看不上你们这儿的男的,个鬼娃子!

我不喜欢她,甚至是讨厌,但我从来都把这种隐秘的心思深藏着。

作为来自平原地带的外地人,她的优越感会随时随地呼之欲出。一个月前,退休的魏老师让老婆做一桌子好菜招待我们这小年轻,她一落座,就皱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们那儿,不拿藕汤待客!

我们一行人谁也不敢看魏老师的表情,只觉得窘的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一顿饭吃得十分尴尬。一放假,她像知道我心思似的,挎着黑包一溜烟跑去会男朋友了。

无边无际的安静让我莫名地欢喜,又夹杂一丝心慌。

我刚把门轻轻碰上,碰锁嗒的一声刚传进耳朵,就听到隔壁屋子有咚咚的声音,伴随着可疑的窸窸窣窣,似乎是塑料袋的摩擦抑或是别的什么,似乎是在装什么。

我几乎没有犹豫,开门,径直走到隔壁门口,敲了几下门。

在四下死水样的沉寂中,咚咚咚的敲门声显得生硬而有底气。我隔壁住着城里的W,她年长我几岁,漂亮未婚,住在县政府大院,男朋友在广东。她身上散发出的优越感是与生俱来的。逢周五铁定回家,不会在冷清的宿舍多耽搁一秒钟。

那段时间她烦不胜烦,郁闷焦躁的情绪像虫子一样追着噬咬她。

女厕所的墙壁上,某个晚上突然出现一行字:某某某,我爱你!W 的名字被写的格外醒目。是用白粉笔写的,每个字都有一本语文书大。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哪个学生恶作剧,暗恋老师不敢表白,才有此举。W 听说后,愤愤地跑去一个字一个字地抹掉了,完了在下自习的时候,叉着腰站在男女厕所之间,好像要在进出的熙攘人群中用眼神揪出那个家伙。过了几天,那行字又出现在老地方。这次换成了黑色的字,生硬却执拗,似乎是用燃烧过后的树枝写的。仿佛是一颗熊熊燃烧的心,连灰烬都有烫手的温度。显然不是学生干的,这大胆狂野的表白,因为地点的不合时宜,显得龌龊。

所以,W的回家,更像是一场逃离。

我敲门的时候,想到的结果是屋里进了小偷。果然,一听到动静,套间的里屋随即传来咚咚的声音。想到这个不曾露面的家伙可能会跳窗,我就本能地大喊了一声:有人吗?

等到我一个箭步冲到我里屋的窗边时,身后有道黑影追了过来。是三楼的男同事,家住城里,高而白净的美术老师。突如其来的惊骇与安全感同时将我包裹起来,我的喘息带着一丝庆幸。

我们伸出头去,旁边窗台跳出一个男人,身形矫健,两米高的窗台,他轻松地纵身一跃,显然翻窗入室是老手。他大概也没想到在他作案的隔壁,隔着一道墙,就有一个我。我一阵后怕,原来在我睡熟之时,隔壁有个他正作案。跑到一个家境不错且漂亮高傲的女老师宿舍偷窃,也不知他有什么收获。我来不及想这些。

我们只看到后脑勺,一个头发蓬如杂草的脑袋。

电石火光之间,我抓起桌子边上的摆件,那个玲珑的水晶天鹅就要扔下去砸他。屋子里没有任何防身之物,重一点的是锅,我来不及奔去外面提它。手边,只有水晶天鹅。

只想着,砸到他,让他应声倒地就好了。至于力度、后果,统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不敢自诩“百步穿杨”,但运动会投铅球,我向来遥遥领先。

刹那间,水晶天鹅被他劈手夺了过去,“你不怕砸死他?”

男人到底是理智一些。目测我和盗贼的距离,掂量一下水晶天鹅的重量,砸死他简直是必然的,连目击证人都在旁边。但对于我来说,值得吗?警察问询,我该怎么陈述经过?我犹豫的工夫,那家伙已三步两步飞过草丛,翻过院墙,瞬间消失了。

学校院墙两米高的样子,没有碎玻璃之类的东西做障碍,他撒开腿逃去如飞的样子,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时迁。

我愣在原地,望着院墙外河水在昏暗的日色里凝滞着,疑心自己还在梦里。冷风吹过来,把我的木门砰地合上了,巨大的声响吓我一跳。我终于知道:这不是梦。

那男同事走了,临走时叮嘱:万万保密这件事!万一那人回来报复,你咋办?我惊出一身冷汗。

事情后来的走向,颇具戏剧性。

三天后,镇派出所打来电话,叫我们所有女同事去认领内衣。原来,我一念之间差点儿砸到的人,正是一直以来神出鬼没的内衣贼。这还没完,在墙上表白W 的人,恰好正是他。

从他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走,到被警车带去审讯,再到三年刑满释放,直到最后的远走高飞,我始终未曾见过他的正脸。

是极猥琐的一个人吧?我猜。

据说,他曾是个留守儿童,独自长大,后来和打工回来的双亲不和,也没有朋友,孤僻、习惯独来独往。成长中缺失的东西太多、太多。成长中有缺憾的,不一定日后会成为坏人。但于他而言,使他在人生路上完全走偏的原因,正是那些厘不清的缺失。

我从那所临河的学校离开的时候,这件事已过去了七八年,我恰好见证了这所学校的鼎盛与辉煌。在百十个老师众志成城的合力下,山村孩子的流失率降到最低,成绩一度跃居全县前列。县城的许多孩子被家长带着转学,寄宿在附近。虽及不上多年后声名鹊起的“毛坦厂中学”,但说是它的微缩版也不为过。

我们那批年轻人在其间的付出自然可圈可点,年轻无极限。我们,和那些挑灯夜战的时光彼此成全。至于具体用什么手段改变了他们骨子里的顽劣,我都忘了。但我始终记得,与那人的狭路相逢,是我们很多人下定决心改造他们的契机。回忆起那所学校发生的林林总总,那些刻进血液与骨髓的火热记忆里,这件往事,和那个一闪而过的灰色背影一直是重合着、对接着的。

当年和我一起当了目击证人的美术老师,多年后是我的丈夫。

跟随多年的水晶天鹅,在我进城搬家时遗失了。为此,我还和他吵了一架。他嗫嚅着辩解几句,终是摔了门出去了。他其实并不懂我对它的感情。或者,他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了。水晶天鹅在我记忆里躺着,蒙了灰,倒像个隐喻:看起来透明的东西,并非真正透明。

我始终记得那天鹅玲珑剔透的样子,连同它脖颈弯曲的弧度和它双眼微闭的安静模样。

一旦想起,那个黄昏门缝里的晚风,又嗖地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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