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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开进我们村

2022-02-23百定安

牡丹 2022年17期
关键词:东方红大队拖拉机

百定安

我邻居的大儿子是洛阳东方红拖拉机厂的工人。我最初有关拖拉机的消息都是他周末从城里带回来的。偃师县李村公社武屯村离洛阳,抄近路步行三个多小时,但在我十六岁外出读书之前从未到过那里。20 世纪50年代末,国家重点工程建设,在洛阳建设了许多大型国有企业,洛阳一时成为重工业城市,其中首屈一指的便是洛阳东方红拖拉机厂。但这些企业多在城西的涧西区,李村公社在城东南,老家人做买卖大都到老城一带,去涧西很少。听人说,拖拉机厂的停车场,汪洋般停放着大片新生产的拖拉机。想想该是多么壮观。

东方红拖拉机开进我们大队的那天,一定是武屯村划时代的一个大事件。至今我都能回忆起大队广播这个大好消息时,村干部因过于激动发出的颤音。一辆崭新的大功率履带式拖拉机,轰隆隆地开向大队部。挤满道路两旁的热情洋溢的村民,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拖拉机开到大队部门前,供村民参观、摩挲、赞叹。多么稀罕的家伙啊,举全村之力买下的这个,有几人之前见过,更不用说这么贴近地看它。周边的那些小村子,哪有这个财力。它轰隆轰隆地响着,谁也不觉得吵闹。村民们说,来咱农村里的都是大嗓门啊。它的强壮有力,让那些平时吹嘘自己大力气的人也自愧弗如。

我们大队在平原上,尤其适合大面积农机耕作。毛主席教导我们,“农村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那时我想,这拖拉机就是我们的根本出路吧。

除了生产队的敲钟声,邻居的吵架声,偶尔的鸡鸣犬吠,村子里素日寂静。自从拖拉机成了我们的集体财产,村南村北村东村西,就不时响起它的突突突突声。听见的人就说,哦,那边开始犁地了。或者说,哎,你听,拖拉机在村西头哪。

祖祖辈辈汗流浃背打粮食的人,第一次看见挂着宽大犁铧的拖拉机,一开动,车后翻起大块大块光洁油亮如波浪般的土壤,他们赞叹说,人一辈子也翻不到这样的深度。他们还说,这是大队这些年干过的最对的一件事。这钱花得值。

即使耕作和收割的时候,村干部也不会轻易允许这个村里最值钱的机器出动。它要干的,是人干不了的大事。大队建砖瓦厂,拖拉机就在半坡挖土运土;兴修水利工程,拖拉机是工程的主角儿;要搬运那些大树大石头,都靠它。一遇到这些大事情,大队干部就说,去,用咱的拖拉机。

大队里的大小事情真是不少,人的,集体的,大小烦恼,大队干部听了,爱理不理地背着手就走了,但要说到拖拉机,没有他们的同意是谁也不能动它的。似乎他们整日只管两件事:政治和拖拉机,似乎他们只管十几个队长和一个拖拉机手。有时他们听到拖拉机在村子的某处响动,总要停下来问个究竟。一旦是拖拉机出了什么毛病,他们就会发脾气,然后蹲下身子跟机修人员一起望闻问切。孩子发烧了,有大队干部媳妇儿跑过来,拍拍钻在车底下男人油腻的屁股,着急说,要赶紧带孩子到公社卫生院。车底下的男人,头也不回扔出来一句骂人的话,继续查找拖拉机的毛病。

大队里最令人羡慕的人就是拖拉机手啦。他年纪轻轻,就干这么出人头地的活儿。跟他说话的人,总要先递上一支烟,笑嘻嘻地问他答他。跟土坷垃打交道的人都穿着破旧的衣裳,他却有一套似乎法定的新衣裳;大多数人都卷着烟叶子来抽,他的耳朵上又总是夹着一根纸烟。我邻居的大儿子是造东方红拖拉机的,每个周末都骑着一辆自行车回家,而拖拉机手却总要趁大队干部不注意偷偷将拖拉机停放在自家门口一晚。那是多么值得摆活的事情。

小学写作文《我的理想》,心中憧憬着将来的好生活:有钱买很多葱,买一包包白糖和红糖,买很多焦香的油旋,但知道那必是不及格的,于是就写将来要做无产阶级的接班人。自从见过了真实的拖拉机,内心就直捣鼓,要做个拖拉机手。做个拖拉机手,就能娶上个好媳妇儿。

那个年轻的拖拉机手,祖坟上一定冒过青烟。不止我们羡慕他,下乡来的知识青年也如此。他们从城里来,最初是要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倘若跟他搞好了关系,可以有很多方便,至少可以蹭着坐在驾驶室里吸引那些吧嗒吧嗒荷锄而归的人家的目光。没两年,就传出一个女知青爱上了这个拖拉机手。有一晚,我在村卫生室,亲眼看见那个小伙子,兴致高昂地跟大家讲他们的恋爱故事,还给大家展示他的女友给他织的毛衣。红色的线条,密密匝匝被编织成一排排麦穗。

那时,隔三岔五就听到大队广播里《东方红》的歌声。这正是我们大队拖拉机的名字。每次听到,天就放晴了,红彤彤得满怀。写这篇短文时,我的耳畔一直涌着这歌声,可以说,我是听着《东方红》长大的“东方红大队”的人。

武屯大队的工农业联合,正是从一台东方红拖拉机起步的。在听了多年它的轰鸣之后,我进城读书,又看到了更多新式拖拉机在田野和道路上奔走,但我是永远地记着平生第一次见过的我们的东方红拖拉机,它一直在我的记忆里行驶着。即便很多年后的一次,我在大队机械厂院子的一个角落见到它,此时已成为历史陈物,我仍然能够听到发自它不老胸腔的奔突之声,而拖拉机手、大队干部和当初村头欢迎它的人们都一起老了。

蚂蚁

诗人们喜欢写蚂蚁。我也写过。但连我也分不清,笔下的蚂蚁,是童年记忆中的蚂蚁,还是我眼前看得到的今日的蚂蚁。不过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北方蚂蚁与南方蚂蚁,肯定是有所不同的。那年,我们几个人陪外地来粤的一个诗人同游肇庆鼎湖山,正值夏日,累了,坐在路边的一棵小叶榕树下避热。过一阵,那位诗人突然让我们屏息,听枝头的蝉鸣。我问,这蝉声难道也有什么诗意。他说,你们再仔细听听,这蝉叫的,与北方的蝉声是很不同的。北方蝉脾气极躁,叫声高亢激越,像戏台上的包公,开口哗啦啦一大片喧嚣,那声音仿佛被夏天点着了似的,而且叫起来没个究竟,也没个了结,就那样一直叫。叫到衰年,气息全无了才不得不作罢。但是你听,这里的蝉声,像夏日沉睡人的呓语,轻浅,慵懒,断断续续,叫一声,沉寂许久,然后再短短地叫一声,犹如这是一个差事,偶尔应付一下,刷刷存在感。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全都停下说话,聆听着那一树高低起伏的蝉鸣,果然如是。我们这些学过语言学的人,特别信赖方言。人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一方水土也养一方方言。2018 年我在泉州,路过市中心的某一茶楼,偶然听见有南戏声传来,驻足一看,茶楼的戏台上,两女子弹拨轻唱,用的就是南音。她们面色忧伤,朱唇轻启,声腔温软。虽一句听不懂,但愣是站在门口将整个曲子听完。演罢看剧名,证实了我们的判断,她们演唱的正是一部才子佳人爱而不得的爱情悲剧,似乎只有那样的腔调,才能最为透彻地言情达意。要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悲怆事,一定是台上锣鼓一阵喧响,高腔一喊,暴风雨般从幕后奔出一位呼天抢地的女子。

蚂蚁会不会叫,我是不知道的。但小时候,玩伴们都相信蚂蚁会叫,而且有人还真的趴在地上,极其认真地听过蚁群里的响动。待他抬起头来,拍拍两只掌心和半边脸上的灰,我们问,听到蚂蚁叫了吗?他竟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即使找不出证据,但大家仍然坚信蚂蚁会叫,只是它们个头太小,共鸣腔想必也小得很,所以,它们的话我们是听不见的。想一想也是。如此多的蚂蚁,如果它们都是哑巴,它们该如何每日安排一个家族的饮食起居,又如何发动组织起全体公民的力量从事防御工事和大型搬运活动呢。

那时我们的生活是多么贫乏啊,而谁的童年里没有一群蚂蚁,安抚着、丰富着我们。尤其夏日,随便坐在一棵什么树下或者一道围墙的阴影里,没有凳子,蹲在地上,一丝凉意渗进屁股,专注地看蚂蚁的一场场表演。它们的表演有时极单调乏味,譬如看见一只蚂蚁独自踽踽而行,不知何来,也不知何去,只是顺着地表,坑坑洼洼地走着。遇见一个小坑,都要先走下去,然后再走上来;遇见一滩水,也要十里八里地绕过去。偶尔停下脚步,嗅嗅一个什么东西。如果是一只死了的小虫子、一条断了的苍蝇腿,或者一粒米,它就不再走路了,而是健步走上前去,环看一遍,然后试着去拖拽。它的体积太小了,随便碰见什么东西,一只蚂蚁也显得十分单薄。但能够看出来,蚂蚁从来不畏惧大的事物,这从它臀部高翘,紧咬小虫子时几只细腿踢腾的顽强中可以感到。几次尝试下来,若不成功,它就会掉过头去招呼人马一起把看见的东西拖回穴中。有时行至中途,遇见另一只蚂蚁,它会停下来与之打招呼,然后改变方向或继续返程。但那一定不是寒暄,一定是由一只蚂蚁向另一只通报着自己的发现,或做出一番交代。如果遇到一只个头大的,甚至我们已经看出那是一只蚁王,情形就又不同,它很可能是在做一番汇报了。总之,蚂蚁们可不像我们那么无所事事,一辈子说那么多无关温饱的闲话。

我们确认那是一名侦察兵。

接着的场面就极其宏大了。平时零星出入的穴口,忽然就涌出来一大群蚂蚁,浩浩汤汤地向着某个方向进发。这队伍中,总会发现一个段落里,有一两只长官模样、体态丰盈的大蚂蚁。它们明确的前进方向再次证明,蚂蚁不仅有语言交流,而且语言还相当丰富,不然它们怎么能够描述出遥远处等候的美味佳肴的地理方位呢。

我们的目光跟着这浩大的蚁群奔走着,到达目的地,便迅速开展集体搬运行动。一只蚂蚁的力量乘以一百,就足够挪动那些庞大的东西了。这隆隆的场景,我在许多年后慈禧太后出宫的阵仗中也看见过,只不过蚂蚁们抬着、拖着的是一只虫子罢了。数不清的细腿,阿拉伯数字“1”那样蜿蜒而行,渐渐走成一只大大的蜈蚣。

块头大的东西,要拖进蚁穴是相当费事的,但蚂蚁们哪有气馁,个个依然有使不完的力气,总要在雨天前把它弄进去。

后面的情形就不知道了。想必此晚蚁穴之中一定大摆宴席,蚂蚁们尽情地享受着艰辛劳动的成果。那种热闹,也一定是非凡的,但我们猜不到。

诗人们写蚂蚁,大都是冲着蚂蚁的特质去的。蚂蚁弱小,卑微,匍匐,奔忙,团结,不惧,总让我们产生许多联想,想到我们自己,想到我们的父亲,兄弟,和每一个躬身田野劳作的人们。但蚂蚁们只是做,只是唯物主义。而且身居蚁穴,芸芸之众,有多少只蚂蚁能够幸运地看到洞口那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光呢。

但小孩子们对待蚂蚁,除了作为旁观者带来的乐趣,就是不停地调侃,恶作剧。它们不知道一只蚂蚁生存的艰难,还要再给它们制造点麻烦,再次享受强者欺凌带来的快活。我们有时会去破坏它们洞口的屏障,朝穴中浇水撒尿,看蚂蚁们从穴中漫漶出来,漂浮在水上,艰难地挣扎滑动;有时会把一只已经咬定目标的蚂蚁再捉回洞口,看它们再一步步艰难地走回来;有时更坏了,点一根火柴扔进蚁群,看它们刹那间死伤无数,幸存者四散逃命,然后哈哈大笑。远处没看见的孩子听了,好奇地要拨开前面的人头去看,如果前面的不忍让了,还会打上一架。更有可恶的,裤子一脱,对着一堆蚂蚁放一个响屁,那些蚂蚁被一阵狂风吹得深远,神魂颠倒,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逃走。

那时,恰巧有一个青年路过,那是头天结婚一早走出洞房的我们的街坊。他看见了那个孩子的恶作剧,便笑着说,结婚前一个人被窝里放屁,总觉得臭,结婚了俩人放屁,也不觉得臭了。

我听了就想,他一个大人跟小孩子们说这些干啥呢。几十年过后,再想起这话,才悟出,一个人在最幸福的时刻,都是孩子。

但我们那时可没人理他的高兴。一群人趴在地上,兴高采烈地看那些蚂蚁的狼狈呢。他于是也蹲下来,看过一阵,也孩子般地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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