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的散文诗
2022-02-23曹文生
曹文生
一
一想到傍晚,就闪现出色彩斑斓的天空。
人,都习惯性地悲冬、悲暮。因为它们都是某一个时段的结尾,意味着一种终结,人的情感,总是有理由为自己找到怀旧的抒情方式,似乎不那样做,就辜负了日子。
但是,我看到傍晚就会莫名其妙地兴奋。看着它们一层又一层地渲染,就好像把世界上所有的染料一下子倾倒了,胡乱地流,流成了一种静默而光耀的自然。
我看着暮色,被一种橘黄而柔和的光所吸引,它一点点暗下去,光慢慢散开,内心竟然有些不舍,我试图抵达光的澄明之境,但是它越来越模糊,被时间推着往前走,色彩即将被暮色覆盖了。
狗,也在胡同里,对着那一线亮色狂吠,它的叫声,从胡同的这头,流到胡同的那头,另一只狗,听到了,也开始接力。傍晚,是一片狗声的世界。乡村与狗,永远是一个和谐的主题,从祖父那一代开始,狗在院子里,就已经习惯了一种安居。
大街,被光填满了。
这让我想起一幅油画:《蒙马特尔大街的傍晚》,这些人,这些车,要去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们不过是喧嚣尘世的一个分子,其中的任何一个个体,都是那么的不可知。而可知的事物,就是那个“概念性”的词语:家。画面模糊,像故乡的模样,看起来法国的傍晚和老家河南乡下的傍晚区别并不大。一切艺术的源头,都藏在生活里,唯一神秘的,就是地域性,法国和中国,都以神秘性示人。他们迷恋我们的瓷器,我们迷恋他们的红酒,以及背后隐藏的一套具有各自偏见的价值观。
人,是一个奇怪的物种。越是不喜欢的东西,越是喜欢想象,出生平原的我,总是喜欢猜测森林、高山。我认为,森林一定清幽得可爱,各种虫子,都在吟唱,组成一曲傍晚的合唱。还有那些光,从树叶间漏下了,比毫无阻挡的光线,更具有意味。如果森林里,再多少有几种动物,就更美了。
当我看到《傍晚的森林》时,突然觉得这不是我想的样子吗?看起来油画,也不过是在我想的样子上,采撷着光与影的摇动和灵感。
一个人,喜欢进山。傍晚,看见路边小野菊开着。或许,谁也不会去注意它,因为它赋予山谷的,不过是一点微薄之力,它远没有黄昏下的霞光更具有诱惑力。霞光一散,像流动的烟花,在苍穹里不停地动着,动着动着,山谷就具有了诗意。
黄昏,是一个危险的词。
它给人的感觉是天晚人散,马上就有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他们趁着夜色,干一些白天不敢干的事情。或许,女人和男人,都害怕漆黑的夜晚,女人怕繁衍的苦难,无后为大的观念拴着女人;男人怕黑夜的山路,鬼神观念拴着男人。
我想,如果让我顺着黄昏奔跑,我是不是会走到黑夜里,黑夜像一个泥塘,噗哧一下子,人就深陷其中,看不见了。当我不停地走时,又会走过黎明,走过下一个黄昏。
下一个黄昏,还有什么危险的事吗?
是蝙蝠的出现所带来的谶语,还是世间所呈现的冷漠?好像都不是,蝙蝠飞过屋顶,世界仍一片清明,没什么灾难。山竹刮过祖国,一片狼藉之后,是相互援助的人民。
那些街边摆摊的底层人,还在黄昏里等待暮色泛起,那时候,成群结队的工人,就会坐在简陋的桌子前,吃一碗热腾腾的混沌,这桌面,满是油垢,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这是一种经过时间升腾的油烟圣经。凳子上,也是黑乎乎,前一刻,可能是一个建筑工人,他衣服上的灰尘,留在这里,第二个人来了,是带着微笑来的,他享受的是一种幸福,而忽略了人间的灰尘,他一屁股就坐上了。
黄昏,是一个等待的时刻?
它等待着一些幸福来临,等待着每一张纯净的笑脸?在黄昏里,那些消失的影子,越来越长,成了时光摆渡的样本。
我站在傍晚,等待暮色四合,月光升起,那时候,有一地的草木,等着我去审视,而我看见的,不过是黄昏的表面。
在黄昏,要逐渐深入每一条街道,它们的格局,在黄昏里缓缓拉开帷幕,我看见一扇墙,红砖,上面是玻璃渣子,为了防贼还是寻求心理安慰,他们也说不清。母亲说,再高的墙,也只能挡住好人。这扇墙,出卖了故乡的人性。
人性,都摊在黄昏里。
如果就这样结束文章,是不是感觉过于简洁了,对于黄昏,我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留恋的?
此刻,我似乎看见黄昏的光里,落下一层尘埃,覆盖在人心上。
二
我喜欢一团火,燃烧在天空。每次晚霞在天空铺垫成散文的时候,我都趴在窗前,那种灼烧的火焰,莫名其妙地想起父亲,那个铁匠,在黄昏中鼓风,通红的铁,击打的四溅火花,淬火的声音,让童年的文字带着无限理解,理解生活的贫穷,理解隙缝里那一把铁锤之于大地的关系,它是一种工具,一种养家糊口的声音,从工具上抵达生活的本质。我家的铁匠铺,总与黄昏的霞光一起燃烧,让童年的时光,总带着火的属性,我是一个铁质的人,冷,硬,一个人,总把自己比喻成器皿,容下山川与溪水,有时候,也把自己比喻成一把镰刀,刈倒麦子与月光,豇豆与霞光。六月的夏天,总与晚霞不期而遇,像我俩之间的一种契约,我们背负着中国盛大的意象,让天空之镜,煅烧出火一样的花朵,让晚霞成为春天妖娆的模样。一个人坐在晚霞中,脸色通红,如十里桃花,时间检阅着晚霞的气力,检阅着一个人持久性。有时候想想,一个追星星的人,和一个追晚霞的人,同样可爱。
无事可干的时候,我揣测,云彩到底有多少面孔,晨曦的清亮,那么薄,那么安静,让童年的文字也多了一些细节,关于露水、草尖、昆虫、小径,我们在晨曦中学会抒情,为自然,为哲学引领的出发点。一个人,总是从晨曦中开启新的一天,让语言对应着山林的安静与平原的辽阔。被时间追赶的光,到了黄昏,就成了另一番样子,它似乎被谁点燃了,把天空渲染的绚烂如罗绮。白描,工笔,似乎都无法破解晚霞之于大地的本质,它就在那里,晚霞的火从未落在大地上,光从未缺席,那种火影,让童年色彩斑斓,一个人对于生活的期待,也是从黄昏开始。
我从未羡慕过辽阔的大地赋予我们的恩泽,屋檐、五谷以及那些数不清的生灵,鸟鸣悠悠,虫吟浅浅,但是我却无法逃遁一种关于晚霞布下的局,一个人用一辈子寻找出口,也未逃逸,只能坐在晚霞下,让光继续缠绕我的身体,让黄昏盛大的光,找到属于乡村的意象,那些数不清的语言,也对应着一种心思,回顾童年,总感觉一种失落,我想,晚霞是属于民间的,它被时间写成一本民间志,每次我们翻阅那本叫作晚霞的文章,总能看见三两个背影,我们叫他先辈,叫他父亲。一个人,对于霞光,充满着无限向往,因为每一个人,都静坐其中,爱得无法自拔。
中国人向来喜欢在清晨中出发,栖息于黄昏。
让光阴的规矩都绑在草木上,草木阅尽,就知晓了一种草木般的生活。有时候,我们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与事实到底有多少出入,谁能知道呢!在黄昏中,我们看见蓝如深海的天空,太阳犹如一条游弋在海中的金鱼,它从海面向下,慢慢嵌入深处,而光也开始变得敏感,每一个时刻,都不一样,知道这蓝与光,成为浓黑的那一部分,天才算黑了。而云,像滚烫的粥,在天空中翻腾。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碗,给我们端来的,绝不仅仅是黑,还有浓云,它修辞多样,让每一种词语组合一遍,也无法准确表达着关于云的记事。
每次想到云,它们就依次而来,白云,蓝云,黑云,黄金般的云。从一种素静,渐于厚重,让光与影成为唇亡齿寒的隐喻。我无法想象,这些颜色是怎么递进的,白如大雪,在天空上铺陈,白茫茫的天空,让世界充满着精神。那些不断变幻的云,总是给人一种惊喜,或许,云无定数,羊群与白马,狮子与群山,都成为一种镜像。一个人,有多么喜欢白,就会多么喜欢云。
云顶之弈,让一种属于民间志的文字,落在大地上。
光也会袒露着蓝的性情,那是一种纯净的,像倒置的大海。
它们从一种盛大走向另一种盛大,云的面孔如此多样,让人不知所措,每次面对着蓝,总是在黄昏中,那天空像江南的蓝印布一样,被语言浆洗得长天一色,我想,什么语言都不如自然赋予我们的挚爱多一些,它们爱着黄昏,为它迷狂。我喜欢大海的深邃,爱屋及乌,必然也会喜欢这傍晚的蓝,它们蓝得那么彻底,那么安静,一种纯净从天空席卷而来,我所想到的那些意境,都堆积在天空里,舌头一卷,苍凉,盛大,沉郁,僻静。
光阴中的蓝,也会打通童年与中年的关系,绚烂的晚霞属于童年,它无比丰富,让人对下一刻充满想象,飘忽不定的变化,让每一刻都充满着未知。而蓝色的云,让中年的心境刻在上面,看见蓝色的云,我们就看见了一个中年男子单一的人生,从早晨到黄昏,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雷同的路径,让一个人的中年,再也少了冲动,一个人安静于蓝,或许,敞开中年的柴门,万物皆可亲,皆可爱着。
晚霞燃着,火影的灯芯渐渐升亮。
一朵云,不见了。辽阔向我们展开,我们躲在黄昏里,知晓每一寸山河,那些生于斯的人,喜欢人心的安静,他们躲在黄昏的霞光里,与蚂蚁对话,与乌鸦对话,还有村庄年龄最老的人,依靠着一棵树,似乎就接通了与神灵通话的渠道,他们讲的古经,比聊斋更新奇,文学的源头,不在白纸上,在乡下生活的俚语里。一个人,在黄昏中打开方言,一种与水土相亲的魅力,让方言收纳霞光,光缠绕着你我,缠绕着中国乡村精神。霞光像一块巨大的布,覆盖着山河与溪水,草木与虫鱼,金光披在瓦上,让乡村黝黑的瓦具有佛性,安稳了几十年,仍坚守着乡村遗落的智慧。
在黄昏中,最喜欢的场景,就是屋檐与一支桃花的对峙,让乡村从密集走向疏远,时间反复修改着中国的美学趣味,一个人,坐在空寂中,读着夜色包围的文字。如果月光落下来,会遇见另一个自己,一个现实中懦弱的人,无能于每一种灾难,可是,坐在月光中,却能看见另一个光亮的自己,让月光研磨自己腐朽的思想,让月光冷成一把刀,为自己病入膏肓的冷漠动一次手术,让温热的火焰,在良心上跳动。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夜空凝视下的故乡,不喜欢那些人间的叙事,他们从一个村庄的源头开始,一字不落,让村庄的每一个人都在文字里复活,更有些人,喜欢选取那些悲悯与苦难,让故事变成铅字,走向全国各地,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可悲,还是一种幸运,或许,默然于物,让每一束光,都伏在它该有的位置。
乡村总是与万物相伴,平原与高原,生养的晚霞一样绚烂,或许,霞光下的人,却拥有不同的打开方式,一种人喜欢出走,不在意落叶归根,让每一个城市都深藏着五谷的语言,我们是一株麦子,是一株黄豆,是一株黄瓜的藤条。
晚霞之下,一条流动的河,从一个人的童年流向暮年,从一个村庄此刻的定数流到无限向往的未来。
一个人,坐在灯下,饮下一瓢时间,饮下一瓢被时间喂养的晚霞与月光。我们虚拟着每一种故事,却在故事中都成为路人。
我是路人甲,我是路人乙。
我是一个喜欢炊烟与霞光同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