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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槿

2022-02-23李志良

牡丹 2022年17期
关键词:树篱草房木槿花

李志良

老家曾有一间草房,夯筑的泥墙。待我懂事起,它已有一半坍塌在了岁月的裂罅中。泥墙终究抵不过风侵雨蚀,在某一天突然卸落了身上不堪的沉压,仅剩一半残墙留作门面艰难地支撑着。父母用竹爿夹住绵密的竹筱,又重新围成了一道篱墙,草房得以延口残喘。草房后有一块隙地,为山坡的落脚处。有了草屋的荫庇,这块隙地很少得到阳光的眷顾,于是成了一块无法经营菜圃的废地。

然这块阴凉的隙地,却成了我的乐园。有苦楝树一株。枝杆碗口大,分杈低,利攀爬;羽状复叶,边缘呈锯齿形。每年会结一种淡绿色的果子,隐现于绿叶丛,煞是好看。枝叶落尽时,一树的楝果转淡黄,更有几分吸睛的姿色。楝果微苦,却是喜鹊、椋鸟、麻雀、斑鸠的嘴食。杉树三两棵。终因针叶刺人,为我所不喜。棕榈一株。“青青棕榈树,散叶如车轮。”(梅尧臣)斫下其枝叶,稍做加工便是一把纳凉的扇具。掩映于叶间的棕榈籽,结实累累,好看又实用。截取芦管一支,除节(一端为平口,另一端为斜切面),纳入棕榈籽一枚,用嘴使劲吐气,棕榈籽便弹射而出,颇类土著人狩猎的吹管。芦苇吹管的制作,远比古人《弹歌》中所述的弹弓制作简单,仅需“除节”一环。别一枝芦管在身,备一袋棕榈籽,随时取管吐射,颇有些“踌躇满志”的神气。

而一排枝节相交的木槿,则成了与邻家划分地界的篱笆。菜园的篱落,可为树篱、竹笆、木栅、花栏、石墙、土坎……农人就地取材,不拘于一物。

然于槿篱,我独有所爱。

草房是尖顶式的。清晨,细碎的阳光滑过坡顶,沿着草棚的侧檐,总是最早撒落在了槿篱上。正是阳光的这点偏爱,木槿长势很好。木槿枝条虽然柔韧,却直立向上生长,秀而不媚。春临时,风拂雨润,落叶后的光秃枝条上绽出了绿芽,焕发出新的生机。而偶尔散落在泥地上的几枚棕榈籽,经过一冬的蛰伏,长成了两瓣新叶的幼株。缀在枝头上的几丝绿意,总让心头的喜悦不请自来。

而表达喜悦的最好方式之一,就是给棕榈幼株挪个窝,移栽到自认为最合适的位置。再浇点清冽的井水,算是灌注自己的一汪深情。然最数惬意的,还是打起木槿的主意。木槿算是最为贱侍的花木,剪取一径枝条,随意往泥地一插,便可成活。槿篱枝条繁密,拿一把剪刀,便可由着性子随意打理它。可乐此不疲地给它安个造型,意兴阑珊方作罢。有时,拔起扦插不久的槿条,观察它可否生出纤细的根须。意犹未尽时,甚至将槿枝徙插至远地。其实,在这片隙地,于我有着无须开口说话的自由。

人间四月,春风很软。木槿枝盛叶茂,绿意油然。在对隙地的一切声光色彩充满着饱满的好奇与热爱中,一个盛夏的故事也即将开始。

入夏时,村前水库成了好去处。右肩扛一只长脚畚箕,左手端一只盛水的小盆,沿溪坎、水库捉一些小鱼虾蟹之物。有时,遇畚箕破漏,断篾处有了指头大的裂缝,便需动手补漏。这时,便会想到草房后的木槿。攀下它的高枝,往分叉处一截,一根长条在手。利索地剥下枝条的筋皮,用来修补畚箕的破洞。至于用竹篾将畚箕补漏如新,那是大人们的事。筋皮柔软,也可用来捆缚豆架瓜棚。带叶的槿条亦可编织成环,戴在头上,俨然一个小侦察兵。

不知出自何典故,我们管将木槿叫作井曲柳,挺雅的一个名字。我认为槿枝柔软,仿佛柳条,又长于井边篱落,遂有了“井曲柳”的别称。用槿叶沐发,是夏日的一个绿色记忆。将槿叶择下后,放在清水盆中,不断用手揉搓,绿色的浆汁渗出,清水转绿。此时,捞却揉碎的槿叶,便可用以濯洗头发。沐后,头发蓬松清亮,自有一股幽幽清香。

“木槿花开畏日长,时摇轻扇倚绳床。”一年中的花事,亦如期而至。木心说:“任何花儿,含苞欲放时皆有庄严相。”木槿花苞初成,含露待放,轻曳枝间,自有孕育生命的“庄严相”。不久后,花苞吐蕊张萼,粉紫色的花(俗称碗盏花)嫣然而笑,著枝妖娆,自有一种美态。

晨阳初升,每一朵槿花都开得认真而孤傲,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清寂。古人称木槿为舜华,以此花喻美人,《诗经·郑风》中有“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诗句。木槿花开渐繁,树篱成了一道花篱。在众篱中,当属槿篱最有诗意。诗人杜甫在《客至》中说“隔篱呼取尽余杯”,总将它想象成“槿篱”的模样。

隙地是寂静的。从树缝间,偶尔漏下一两点阳光。有时,飞来几只雀鸟、几个鸣蝉,点破岁月的空落。槿花吐蕊,自然招来蜂蝶。白蝶翻飞,粉蝶迷离,花间自有此逍遥客。蝶善舞蹈,而蜂擅吟唱。时有嘤嘤鸣叫的蜂儿,落在花蕊上不停地忙碌。这些蜂儿大约寓居于草屋的泥墙,钻(筑)洞而独居。

记得入冬时,晴阳照在泥墙上,用一根尖硬的竹丝,按洞索蜂,便可将它们捕获在瓶子中,任由它们挤作一团,嗡嗡作响。槿花的世界,有了飞蜂走蝶,隙地遂也生动起来。

槿花虽美,有时却也难逃我的“辣手摧花”。摘下一朵朵粉紫的木槿花,取一根竹枝,择除枝叶,取木槿花插在竹枝细丝上。一枝的繁花,姹紫嫣红。于是擎着花枝,自得其乐地游走。竹枝上的槿花自然“昙花一现”,在幼小的心中却是惊世骇俗,胜过一切平庸琐碎。或许对槿花下手太狠,似有些“暴殄天物”之嫌。然一枝擎举的盛放槿花,溢着天真笑容的稚脸,招摇在了昏暗的旧时光中。它似一帧泛黄的旧照片,定格在了记忆时光的深处。

红尘多少事,有时就那样。无须自责,也无须遗憾。想起就想起,遗忘就遗忘。像生命中的一场雨,润物细无声,落在那光阴里。

“紫薇朱槿繁开后。枕簟微凉生玉漏。”(晏殊)木槿花事,与季节消长。花开花谢,花事了了。

记忆中的一些事物,你还没来得及和它作一个深情的道别,它便永远地离开了你。槿篱便是其中之一。矗立多年不倒的草棚,终于被父亲的雄心所取代。父亲用多年的积蓄,将草棚翻建成了两间白墙黛瓦的楼房。草房后隙地的植株,除了角落的一株苦楝树外,悉数清理殆尽,也包括这道槿篱。而建房时,我已离家读书在外。

谁能读懂一株木槿内心的慈怀呢?木槿卑微,默默地做了隔断俗世纷争的篱墙,并捧出真心来装饰俗世的平和。木槿隐忍,任由他人剪裁。残枝断条,除向死而生,重播生命外,或作缚绳,或编为曲环。一树篱花,也成了小孩手中招摇的插花。甚至捋下的槿叶,亦成了沐发的香液。然木槿无言,亦无求。

草房后的槿篱,连同这寄居过蜂儿的草房,曾经的实有化成了虚无。今生今世的证据,连同跃过草顶的阳光,温暖在了记忆的深处。

而现实中的木槿总似一根心弦,撩拨起这段难以释怀的深情。有一次车行时,在开阔的田畦间,邂逅了一排花枝招展的槿篱。于是,停下了车,剪下槿条几枝,捎带回城。到家后,将槿条插扦于花园栏边,期待日久成篱;而拍下花开的照片,则一度成了微信的背景图。

有时,人的身体与灵魂有时需要草木来度化。此生,可由木槿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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