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耳朵
2022-02-23高维生
高维生
凌霄晚花落
今天雨水,窗外白茫茫的,夜里不降雨,却下一场小雪。独自在家,读清代戏曲家谢堃《花木小志》,其中有一条记载,配有图片。一根枝桠,挤满盛开的凌霄,红色喇叭状的花朵,鲜艳夺目。
凌霄是普通的植物,大多栽墙根、大树旁的地方。凌霄枝蔓攀缘于墙面或树干,向上生长。谢堃《花木小志》所述:
其花蔓绕,得木而上,可高数丈。蔓间生软茎如爪,缠木坚甚。春枝生叶,其叶齿齿。生花一茎十数朵,大如牵牛。花头五瓣,赭黄色,有红色点。八月结荚,如豆角状,妇女嫌其空而易落,不喜插戴。
凌霄花天性喜欢攀缘和缠绕,顺着树身往上。藤蔓中的软茎,爪子一样,缠得树身很紧,别称“五爪龙”。枝条上的花朵,五个瓣呈土黄色,有红色的斑点,民间根据形象,呼之“红花倒水莲”、“倒挂金钟”。
我住的小区南门,铁栅栏墙爬满凌霄花,喜充足阳光。每天进出相遇,马路对面七路公交车站,夏天等车的人都会向这儿观望,凌霄爬满铁栅墙,一朵朵花诱人。
每次路经花墙,观赏凌霄花,凑跟前闻花香。1977年,我父亲在北京人民文学修改长篇小说《浮云》,秋天回来,落叶凋零,家家户户忙着分秋菜。父亲离家一年,朋友知道他回来,登门拜望。谈起在京城改稿的日子,所见所闻。我年纪不大,第一次听说朦胧诗,舒婷的《致橡树》。这首诗被父亲抄在稿纸上,送给朋友欣赏。女诗人用攀援的凌霄花、痴情的鸟儿、泉源、险峰、日光、春雨的形象,对传统的爱情观进行解读: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从此我知道凌霄花,有了第一次接触。古人对凌霄花留下很多诗句,西晋文学家《遂志赋》:“陈顿委於楚魏,亦凌霄以自濯。”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依冰山》:“张生曰:‘大丈夫有凌霄盖世之志,而拘於下位,若立身於矮屋中,使人抬头不得。’遂拂衣长往,归遯於嵩山。”北宋政治家王安石《孤桐》诗曰:
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
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
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
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
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任参知政事,第二年被任命为宰相,主持推行改革,进行变法。因守旧派极力反对,熙宁七年(1074年),罢免宰相官职。一年后,宋神宗再次起用,旋又罢相,退居江宁。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保守派得势后,王安石主张的新法皆废。诗借物以言志,孤桐为人格写照。在变法中,王安石遭受各个方面的打击,他追求远大的理想及对事业上的抱负,不畏强势,不凌弱势,敢做敢为,不会屈服小人的阴谋。经历的磨难越多,斗志不退,却越来越坚强。为了天下百姓,即使遭受危险,而丧失生命。清代剧作家李渔评价凌霄花:“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平常的凌霄花在不同时代,诗人所经历的人生,对花不一样的感受。
凌霄花期较长,农历五月至秋末,花序可达三四十天,大红或金黄的漏斗形花朵,缀满枝头,随着风飘舞。凌霄花也是良药,花朵干燥与其它中药配伍,行血去瘀,凉血祛风。
我在北碚,有一天去嘉陵江边,沿着江边步行道向前。由于地理位置原因,多雨的日子,连续半个多月,见不到一缕阳光。心情不免沉郁,远处山坡的草木间传出鸟叫,扯出思乡的情绪。江水流动,一只运货船在水上行走,不时响起笛声。一个野游人,劈波斩浪,身边黄色的救生圈,引人注意。
我走出很远,这个地方很少来。向山坡望去,发现一丛绿色中,开着鲜红的花。拐上一条泥土小路,艰难的走近花前,既眼熟,又不敢相识。拿出手机,用形色拍下,屏幕上显示凌霄花。当初风吹来的种子,或是人随意撒下,无从考证。打量旺盛的花,想不到在异乡,相遇凌霄花。这里安静,空气清新,老树、竹林和杂草,凌霄花艳丽的色彩,点缀这片绿色。
在江边山坡的草木中,和凌霄花偶遇,想数有多少朵花,因为花开得密实,便不再数了。一场雨后,天气尚未放晴,阴沉的天气,人如同行走黑白电影片中。带着折叠伞,向那片凌霄花走去。陡斜的山坡路,由于雨后湿滑,踩上去身体不稳。
经过雨水的洗礼,草木清翠,鸟儿叫声嘹亮。地上掉落雨水打的花朵,拾起一个,花色彩依然,脱离母体,用不了多久,融化泥土里。我不忍心过快的消失,放回藤蔓间。
深秋回滨州,北方的草木凋零,寂寞冷落。小区南门爬满的凌霄花不见,藤蔓干枯,地上积着落叶。再见凌霄花,只能等待明年。
多情不改年年色
去北碚几次,没有赶上玉兰花开。对着一树的绿叶,想象玉兰花的美好。今年春节在北碚度过的,节后未回山东。3月1日,儿子从外面回来,告诉我说,玉兰花开了。听后很高兴,上次来,是玉兰花败落的季节,只瞧见枝头残败的花朵,今天有机会,一睹高洁的玉兰花。
北碚难得晴朗天气,出阳光了,儿子下午有时间,陪我去看玉兰花。我们走出公寓,向玉兰苑奔去,每天有人赏花,也有校外的观客。校园中玉兰较为集中的玉兰苑,在外国语学院楼前的小山坡,约有五百多株,立一处玉兰雕塑,形如莲花。盛开的花瓣伸向四方,上面题写曹廷华的“玉兰赋”。
旁边休闲步道,通往小山另一边的马鞍溪。阶梯间的缝隙,结出绿色的苔藓,铺满落叶,由于天气潮湿,行人踩踏,叶子变得脏污。爬上小山顶,有一块修出的平台,稍作停留,享受清爽的风,从这里看见玉兰林。
夏多布里昂指出:“每一片树叶都叙说着各自的语言,每一片草叶都是一个特殊的音符。”玉兰花观赏植物,属木兰科,落叶乔木。花白色和淡紫红色,花芳香,花冠杯状,花期为十天左右,为庭园中名贵的观赏树。唐朝时期被引种日本,1790年传入英国,大花朵的美丽,花白如玉,花香似兰,在欧美极为流传。
远在春秋时期人们就开始种植木兰,诗人屈原《离骚》诗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菊之落英。”表达自己的思想、言行不与恶劣的风气、污世道相合,显现纯洁的人格。玉兰花代表报恩,树干高大,开白色大花朵。明代作家朱曰藩诗曰:
新诗已旧不堪闻,江南荒馆隔秋云。
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
苏三,历史十大名妓之一。原名周玉洁,苏州人,五岁父母双亡,被拐卖北京苏淮妓院,改姓为苏,起名苏三。玉堂春,即紫玉兰,也是苏三的艺名。她天生美好的品貌,聪慧好学,精通琴棋书画。因话本和戏剧闻名的苏三,是一个人人皆知的人物。
苏三和王景隆爱情故事,被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写成《玉堂春落难逢夫》,收入《警世通言》。京剧和许多地方戏曲改编为《苏三起解》《玉堂春》,明代后期搬上舞台。
明朝名妓苏三,即玉堂春,与吏部尚书儿子王金龙相爱,私订终身。王金龙花尽身上所带的银两,被鸨儿赶走,无奈之下,借关王庙暂避。苏三知道情况,赠送王金龙银两,以帮助他赴试。鸨儿是见钱眼开的主儿,贪图钱财,将苏三卖给山西富商沈燕林为妾。沈妻皮氏忍不下这口气,谋划下毒陷害苏三。没有预料到,反被沈燕林误服,吃后身亡。皮氏转而污告苏三谋害,随即被判死罪。
苏三被押太原府,巡按、藩司及臬司三堂会审。巡按是当年的王金龙,见苏三蒙冤,受意外刺激,感到紧张、害怕和兴奋,不能克制自己,这些细节让潘必正、刘秉义看出。王金龙装病暂停判决,深夜入监中去见苏三,被刘秉义撞见。刘秉义经过潘必正相劝,给苏三的冤狱平反,王金龙与苏三破镜重圆。这出戏,我在东北老家看过,当时年轻凑热闹,品不出什么。
玉兰花、茉莉花与栀子花,呼之为“盛夏三白”。玉兰花洁白,香味浓郁,使人感受舒适。玉兰花含有维生素、氨基酸,及多种微量元素,具有祛风散寒,通气理肺的功效。加工制作小吃,也可泡茶饮用。玉兰花采收,傍晚时分为好,剪下一朵朵花,浸泡冷水中,时间不宜长,一两分钟即可,沥干水分,经严格的工艺,制成花茶。
玉兰花煮粥,配菜和酿制糕点,花瓣肉质肥硕,清香宜人。玉兰鲜花加面粉,油煎炸而成,外焦里嫩,风味佳美的玉兰饼。玉兰花蒸糕,面粉入大米或小米粉。发酵以后,入笼屉,放一些玉兰花,上锅蒸制,松软香甜。家常菜玉兰花熘肉片,切好的猪肉裹淀粉,放入玉兰花瓣。油锅炸熟,取出浇糖醋汁。玉兰花一味中药,用于多种病的治疗。含有挥发油,花性味辛,祛风散寒,有通窍、宣肺与通鼻的作用。
从1983年,我开始集邮,每年年底订购一套册页,清闲时一本本翻阅。2005年5月,北京邮票厂发行玉兰花特种邮票,一套共四枚,名称分别为:玉兰、山玉兰、荷花玉兰与紫玉兰。
西大校园的白玉花开,嘉陵江边有十几棵玉兰,在小石桥左侧。过桥,爬上一段山坡,去看玉兰花。接连几天阴雨,打伞看它们,凋落的花瓣,孤独躺在泥水中,拾起一枚,拍照发给朋友。想起陆游的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诗人的描写,道出我的心情。洁白的玉兰花,即使残落,碾作尘泥,芬芳仍留在记忆中。
非叶亦非花
公寓的阳台未封闭,每天伏在铁安全栏墙上,观望楼前的空地,杂草丛生,长满各种植物。左侧小山头有一棵大树,夏日黄花满树,入秋叶色变黄,演绎得华美。
我问过儿子,这棵漂亮树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树名一直是谜。每天向它望去,绿叶子,黄花朵,红果实,层次分明与秋天融合。
天气好时,向远处观望,看到山顶的缙云塔,香炉峰与狮子峰相邻相对,登顶的石梯陡峭。香炉峰有柱似岩石,如刀劈斧削,一块大石横卧,构成“天生桥”。其石形如长颈香炉,基小巧,中间凸起,兀立峰头。香炉峰上原是古寨子,曰青龙寨,现今只有门洞尚存。内建一座观景塔,名曰缙云塔。
天阴的时候,云雾缠绕,缙云山隐藏雾中,什么都看不见。大树左侧是空地的一处风景。有一天,儿子去学校图书馆发来一条微信,住处前方的那棵树,名字为栾树。查阅资料,走进树的历史中。栾树又名灯笼花、黑叶树、木老芽。小叶边缘有粗锯齿。花黄色,中心略现紫色。蒴果为黄色,熟时红褐色,果皮形成灯笼状,又名灯笼树。栾树嫩叶可腌食,或开水焯后凉拌。树皮提取鞣料,花供药用。
民间栾树也叫大夫树,出自于班固《白虎通德论》所曰:“春秋《含文嘉》曰: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墓葬按周礼共分为五等,从周王到普通老百姓,不同的树显示身份。士大夫的坟头多栽栾树,所以得大夫树的称谓。
大地上的栾树,有生,也有死,一代代繁衍下去。史料中记载的栾树,凝固时间里,不会老去。先秦的《山海经》里已有栾树生长:“大荒之中,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栾。”在大荒当中,有座山名叫涂山,还有一座云雨山,有一棵树叫做栾。大禹在云雨山发现红色岩石上生出栾树,黄色的茎干,红色的枝条,青色的叶子。栾树花轻盈柔美,叶色柔和。清朝诗人黄肇敏《灯笼树》曰:
枝头色艳嫩于霞,树不知名愧亦加。
攀折谛观疑断释,始知非叶亦非花。
诗人秋天在黄山观灯笼树,色艳如霞,写下一首诗,栾树的美写到了最佳意境。栾树在历代文人中,不如菊花、竹子、梅花和兰草受喜欢,文字中的形象稀少。
我国中医四大经典著作之一、最早的医书《神农本草经》,虽然有记载,却为下品,栾树命运不佳。明代植物学家朱橚《救荒本草》对此树记录,谓之木栾树:“其树高丈余。叶似楝叶而宽大,稍薄。开淡黄花,结薄壳,中有子,大如豌豆,乌黑色。人多摘取,串做数珠,叶味淡甜。”淸代植物学家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有三处说栾树,称回树和栾华。他参考朱橚,尚未弄清回树和栾华,其实是同一种树。医药学家李时珍对栾树的研究,也没有独特见解,将前人的说法照搬。当时科研条件受限,资料交流不畅,古人对栾树的记载界限模糊。
我在北碚认识许多新植物,从网上邮购《植物名实图考》,关于栾树写道:“绛霞烛天,单缬照岫。先于霜叶,可增秋谱。”吴其濬和清朝诗人黄肇敏都喜栾树,从两人文字中发现,他们不是口头空喊,而是发自内心真爱。
古人在荒年吃过栾树叶,度过灾难的日子。栾树叶子,可作蓝染料,种子为木栾子,能制念珠。李时珍《本草纲目》记曰:“此树叶似木槿而薄细,花黄似槐而稍长大。子壳似酸浆,其中有实如熟豌豆,堪为数珠者是也。其子谓之木栾子。”北宋科学家沈括《梦溪补笔谈》所述:“栾有二种:树生,其实可作数珠者,谓之木欒,即《本草》栾花是也。”现在很少见这种做法,成为失传手艺。
有一天,上午空闲,我走出公寓,向后山走去。绕过阳台前的空地,有一条上山的石阶梯。这里背阴,长年见不到阳光,水气充足,阶梯间长满绿苔藓。很少有人上来走,积下不少落叶。从这里走上去,山顶就是那棵栾树,附近有亭子。几十级台阶,登得有些气喘,身体发热。我来到栾树前,近距离的接触,和在阳台上看不同。粗壮的树根扎在山体中,树身前倾,近前观望,盘根错节是棵老树。眼前的美布满苍凉,和远处观望的艳丽,截然相反。
我摸着树身,感受树中汁液的流动。它每天带给许多快乐,对视中,彼此有过无数的语言交流。不知道树名字之前,对这棵树充满神秘,多少次的猜测。
我坐在亭子里,居临高处望出很远。栾树在身边相伴,不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