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女神时

赵仁庆

我一开头说曲春娇的事情，你就斥我又在大白天里编瞎话，晚上睡觉十有八九得付出尿炕这样沉重的代价。

我想对你说的是，这一次不是你想的那么粗暴那么鄙俗，曲春娇这个人，她出的事情，她和我们的交往，之于大家，之于我，基本上是两个走向，两个层次，形成了两种关系，两种意义。

我还真的不是跟你抬杠，瞎话不瞎话的，实情不实情的，分什么人来看，分从哪个角度来看，更分何时何地来看。你不要忘了，世事纷繁，人生艰难，雾里看花或者水中望月的事情，哪一个凡人不是在走一步看一步呢？

大家普遍看到的是，曲春娇与婚外情人丁某某的性爱视频短片在网上被疯转，其画面尺度的冲击力和对白动作的表现力，深深震撼了广大围观男女群众。在当年，在我们驿城这个鬼地方，作为首发事件，给我们星光学校及全区、全市教育系统抹了黑灰，丢了大人。

因为她本人拒绝认错纠错，导致我们校长、区教育局主管副局长、局长、区委区政府主管书记、区长等多名领导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分，她本人也最终被撤销教师资格、清除出教师队伍。

我们看到，上级对她从教十二年供职表现的评价，对外泄视频事件的处理意见，满是放松、退化、丧失、对抗、低俗、消极、不良、败坏、恶劣、羞耻、辱没这一类的字眼，一时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把她当作害群之马引以为戒了。

我当年二十八岁，从教也已经九年，可是局囿于校园、讲台、学生这个圈子四框，还远谈不上有什么阅历和见识，但我还是略有发现，并作出小结：如果是要“抬”一个人，千言万语未必能够尽情达意；如果是要“灭”一个人，三言两语即可致人非命。

外在表现上，像我这种既没有出身背景，资质和业绩又都稀松平常的小字辈，最好就是夹紧尾巴闭上嘴巴，有热闹看就看一会儿，没有热闹看就最好走人大吉。我当时还为此给自己暗暗叫过好——君不见，躲得最远、闪身最快的就是那些年长的老油条；躲不掉、避不开和凑得近的，最后都跟着倒了血霉。

实在是闲极无聊，我浮想一通：这一切能怨恨谁呢？丁某某吗？他也没有捆绑住曲春娇的手脚霸王硬上弓，恰恰是他痴爱她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互联网络吗？视频影像技术吗？这基本上就是冤无头债无主了。怨上级领导吗？他们说他们的心情也是无比沉痛，再也不愿意看到类似的事件发生。

要怨，恐怕只能怨那个可怜可悲的年头了。俗话讲的，点子（运气）背，赖社会；命运苦，怨政府。

咳，不好意思了，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姐夫，我敬爱的姐夫大人，怨谁，怪谁，先都不说，怎么也不能把你绕过去吧？我不得不对此表示深深的遗憾了。

事实上，大家都没有关心关注过你的感受、处境、态度、表现，大家都自觉不自觉地遮蔽了你的存在。我们总是这样，看热闹归看热闹，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时候，就一百个一千个不情不愿了。像我们平时为人做事，在脑子里设想的时候天花乱坠、头头是道，该到动嘴动手操办运作的时候，却常常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我非常理解这种“小心翼翼”背后的原因：一些“禁忌”，或者说是“潜规则”“心照不宣”“心知肚明”，是不可以轻易说破、挑破、突破的。

倒是有一点，曾经引起我的一丝忧惧。

我们经常听闻韩国一些貌美如花的女艺人，因为正常或者非正常性事活动的图片及视频外流曝光，而如出一辙地采取在家中吊颈的决绝方式辞别尘世。我为她们深感惋惜。我还问过几个批次的为什么。为什么多是韩国女性？为什么如此血性充溢？为什么这般混乱丑陋？为什么一直层出不穷？为什么永远津津乐道？为什么所向披靡摧枯拉朽？当然了，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得到完满的答案，也就不作强求了。

我想的是，以曲春娇的脾气个性，她会不会再制造另一起轰动事件？再给我们上一课？再叫我们大呼小叫一番？

所以我经常留心一些风言风语，调以盐酱糖醋，咀嚼咂摸。

时间稍长，从我的个体主观意愿出发，曲春娇的形象在我脑子里竟然越来越丰富饱满，立体多姿。我也搞不懂这是好是坏，是有益还是无益。

我在这里暂且简要描述几个深刻的印象，突出的特点，或者实景片段。

首先，她貌美如花。这似乎是不消说的，故事里的女主角向来都是这个样子的。我清楚地记得，爆炸消息传开的前一天，曲春娇穿的是一件民族风刺绣圆领修身短袖，搭配了一条碧绿色的铅笔裤，看上去是那么热辣，那么妖娆。她当时是在教学楼前的小操场上指挥一拨学生学做健美操，一跳一跳的，闪闪烁烁。

其次，她是我们学校的少先大队辅导员，约定俗成领导班子里最末位的成员。我不多说大家也知道，在我们的体制内，在一所区属小学校，这个职位就等于是上升通道的第一个台阶。为前途计，我们看到，那三四年，曲春娇工作很卖力，起早贪黑，加班加点，成为我们校长最为得力最为贴心的助手。我们校长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所以就特别喜欢曲春娇这样类型的美人胚，一路用心栽培，只待时机成熟就提拔副校长了。

说起这一点，我交待一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出息地认为，人家领导们天生就是做领导的材料，我们生就的是被领导的基本群众，根本就是两种人，两个种族，两种材质，两种苗木，两种“东西”。

第三，那些年头，吃吃喝喝迎来送往之风颇为炽盛，区里和市里，甚至是省里，但凡是来一个有点头面角色的大猫小猫（我们对各级领导同志的昵称），学校都要安排酒饭款待一下，意思意思。

按我们校长的思路打法，吃什么喝什么，或者吃不吃好喝不喝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走这个过场，加强沟通联系，密切感情交流，人熟才能办事，能成事才是好家伙。

各级各类的大猫小猫特别愿意下到基层单位星光学校来调研指导，隔三差五就来，动不动就来，这样一来，可想而知曲春娇会怎样的忙前忙后。

我们的确因此格外开了不少眼界，获得了不少实惠，学校荣誉室里挂满了墙壁的奖牌奖状就是铁打的证据，名目多样的奖金和福利着实令兄弟学校的同胞眼红了好几年。

我们就对我们的校长心存感激，觉得她很有能力很有手腕，把一个科级单位操持得这般风光体面，不愧是女中豪杰。觉得她选人用人更是目光独到，知人善任，曲春娇就是明摆着的好例子。

按照我们驿城民间的说法，在人际交往和外事活动上，曲春娇很能“拿得出手”。长相上的赏心悦目就不说了，她还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一样的话，放到她舌头上滚一滚绕一绕说出去，是那么的受听、好听。如果坐到酒桌上，真真是能助酒兴的。

有一回，全区“双高普九”复检评审，来了一伙秃头老猫，车轮大战似的闹腾了三天三夜，就传来捷报：全区成绩可圈可点，星光学校的贡献尤其突出，作为全程讲解员的青年教师曲春娇的表现最为优异，形象清新醒人，言谈得体大方。没想到，最难啃的一块连筋大骨，竟被她的敬酒灌多，当桌浪言这么出类拔萃的小女子，不上调到区教育局、市教育局、省教育厅、国家教育部，委以重任，那完完全全就是在糟蹋人才，和糟蹋人家的青春没有区别。

我们就暗下议论，看看，曲春娇的时气来了，恐怕咱们的小庙小户再也装不下这尊大师父了。

见了面，纷纷向她道喜，她就像被酸倒了牙，抽搐着粉腮，说你们比那些秃头老猫还要损啊，他们是捏着我的鼻子硬灌我喝酒，即使是最后英勇殉职了，还留有一个缓冲挣扎的过程；你们呢，是拿烧红的炉钩子出溜我的脊梁骨，是要直接取我的性命！这么说来，不如咱们就此断交算了吧！

第四，人和人的天资确实是有高下之别，容貌，智力，体质，性情，等等，我们必须尊重这个无法选择又不能抗拒的客观存在。

曲春娇的皮肤白，精粉白面似的白，应了老话讲的：一白遮百丑，怎么看怎么好看。这似乎是又重复回第一点了。

这样的适龄女孩，大多数都会早婚早育，因为追求者实在是太多。同时，我也常常看到，她们鲜有不挑花眼睛的。

记得我刚分配到星光学校工作的那年的深秋和初冬，管收发室的老教师们经常在门厅里扯着嗓门喊话——音乐组的小曲老师，校外来人找你！还是昨天的那个小伙！小曲，小曲，又是你的电话！呀？今天的不是昨天那个了！这个个子更高、长相更俊呐！

第二年的冬天，时兴起了寻呼机，我们学校这茬子大姑娘小媳妇里边，就数曲春娇的“业务”最忙，响铃最频繁。

来学校找她约她的帅哥小伙，从衣着、发型、气色、五官，到礼貌教养，一走一过看着都很顺眼，便不难猜测他们的学历、工作、家庭背景等软硬件条件。

我们就想，曲春娇就是闭着眼睛挨着排来回查数，查到一个自己喜欢的数字，停下来，睁开眼睛，选择眼前这个帅哥立即去扯证嫁了，未来婚姻生活的幸福美满也是十有八九的了。

她很快就选择了一个大鼻子帅哥，开着一台白色本田车子，后者在当年是非同小可的牛皮拉风，而前者则被我们戏说为华仔刘德华。是个做钢材批发的生意人，因为隔行如隔山，更具体的情况我知之甚少。

其后的几年间，我们经常看到华仔不停地更换车型来学校接送曲春娇上下班，似乎是有两次他们夫妇还邀请学校的小青年们去家宴或者野炊，只是我现在也想不起来因何故我没有去成。我去哈城考试了？我休婚假？我没有接到通知？她根本就没有叫我？我说不清楚了。

嗯，大鼻子帅哥姐夫，说到这里，你记没记起这档子事呢？还是只是因为我们缘分浅薄，终不得见。如果是这样，我不得不再次向你抱拳作揖了。咱们两个的心语交流，竟然是在这样一个书面文本的场合，实在是够有“文艺范”了。

总之，在我的眼中，少妇身姿的曲春娇就像一株怒放春日的白色丁香花，美艳到了一个相当的幅度，不管是近观还是远瞧，都养眼，而且馨香润肺。

不瞒姐夫你说，她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酣梦之中，其情其状其貌，嘿嘿，身为男人，你是一定懂得的。

第五，世界上你就找不到十全十美的人和事情——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不是鬼迷心窍就是有勇无谋，不是志大才疏就是歪瓜裂枣，不是没有开头就是没有结尾，不是坑坑坑洼洼就是拦腰斩断，不是细水长流就是大雨瓢泼——这才是常态，才是被我们谈来谈去的人生。其余的都不是，或者暂时不是。

无论如何，悟透了这一点，才能说你的心智发育趋于健全了。

曲春娇与华仔姐夫你婚后六七年未育，具体原因不明。我是不方便打听，不好意思打听，没有必要打听，找不到正当理由打听。不过，我快马加鞭后来居上，先曲春娇一步当上了一个小朋友的家长。

那年暮春时节，我和我媳妇推着已不安分坐在婴儿车里的小朋友去春江边望风筝，遇到了一个人枯坐长椅的曲春娇。我看出来她对我家小朋友发乎内腹的喜爱和怜惜，握住他的小拳头就再不撒开。我家小朋友的脾气格外臭屁，见难以摆脱陌生人的强行骚扰，晃起大脑袋就是一通哇啦哭嚎，嚎得那个陌生人笑逐颜开咋舌咂嘴。

过后不久，一脚踩空，就出人预料地出了事。

是红颜薄命吗？是花无百日红吗？是一定不如意事常八九吗？是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吗？

我一时觉得都是，也都不是。就恨得牙根痒痒，盼着宿主丁某某尽快被绳之以法。结果，因传播淫秽物品和敲诈勒索未遂，为爱癫狂的丁某某被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

自寻短见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曲春娇身上。

人们以闲言碎语飞短流长的方式披露：她躲到北京去了，重打鼓另开张了，隐姓埋名了，整容了，嫁给一个七老八十走路需要拄拐棍的老头子了，白瞎这么个人了，出国了，开始第二个人生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哪有脸回来呀……

我觉得这也不错，甚至是很好。人生的活法多样多款，根本没有必要一条道跑到黑，差不多已经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普遍共识，既然已经走到水穷崖断处，调转回头另辟蹊径，较之跳下去喂狼，更为洒脱，更为牛皮。意思就是，死我都不怕，我还怕活着吗？何况去的还是北京。

说老实话，那几段手机视频，我现在还保留在电脑某个隐蔽分区十八道弯加密的一个文件夹里。以我闷骚男爷们儿的湿咸口味，女主角的本色出演，够解渴够给力，几乎够看整个下半辈子的。相比之下，男主角的气质形象和演技就差了一截。

后来才知道，长着一张蒙古大叔脸盘的这坨壮汉，并不是蒙古血统，只是小时候曾经寄养在呼伦贝尔草原远房亲属家里几年，饮食结构神奇地重塑了他的五官形体。我就不难推测，原来曲春娇喜欢的是壮硕如牛的这种类型。

哦，我敬爱的姐夫，华仔，看到这里，你也别多心，你也别难过，事实就是事实，多心难过也没有用。我们都是爹妈生产加工培育的，当初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可是后来的落脚点就不好说了，更说不好了，这里的干扰因素太多太多了。

我们的身体、容貌、智力、性格，既不可能订制，也不可能强求。道理是很简单的，也是很实在的：如果可能，每一个男人都希望长得像贝克汉姆那样，要身材有身材，要力量有力量，要气质有气质，要头脑有头脑，要本事有本事，可是，可是，这又是一句废话了——又有几个女人能长得像辣妹那样，要什么就有什么呢？

我们知道，两年多以后，曲春娇回到驿城，消息中的她在驿东开了家烧烤店，名叫三分熟，背傍着一家大型发电国企，料想生意也能过得去。

一次，乒乓球友要聚酒，我着意把大家引到那里，说认识那里的板娘，必有大幅度的优惠。实际上我心里悬着一个念头，老板是何许人也？是大鼻子华仔姐夫你吗？能吗？还是另有高手强人？

使我脑洞炸裂脑浆迸流的是，蒙古大叔脸盘竟然是老板！就是说，貌似他们俩已经走到了一起！

呵呵，我敬爱的姐夫哟，你得知了这个消息，会不会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地贬讽曲春娇真是至骚，至贱，至糟，至烂，吃屎都不挑一盘热乎的，活该被千人戳万人捣，下半辈子准定没有好呢？

算了，我还是别瞎乱猜测了，免得你又要骂我，最后惹火烧身。

我知道的故事版本是：曲春娇看重蒙古大叔脸盘爱她爱得疯魔，不惜以身试法身败名裂，既然事已至此，与其继续伤害三个当事人及其众多亲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错就错，尽可能地把损失降到最低程度。

这着实是一步观赏性很强的险棋、妙棋、活棋，但是，任谁想走稳当、走长远都是不容易的。亏得是曲春娇想得出来，又做得到，换了其他女子，不像我前边说的早跳了崖饮恨而终，或者远走他乡另谋生机，也再难从跌倒的原地爬起来，更不要说还能顶天立地撑起一摊子生意买卖。

转过年是奥运年，我和球友们就经常去三分熟吃夜宵，回回次次都打七折带抹零，不费二话。

朋友们就问我曲春娇的身份来头，我说是我家几十年的老邻居，屏蔽掉了同事、师姐这一层关系。

他们夸她美丽大方侃快外向，开个小店，屈材料了，应该另图伟业，或者开个大饭店，或者去搞房地产开发。

还有眼贼的疑问好像是某个网传视频的女主角，被我一棒子削回去，说是你带颜色的片子鉴赏得太多，串笼子了。

大家就何乐而不为地娇姐、娇妹、娇娇姐、娇娇妹地喊她，她自然心花开放百听不烦。

那阵子她和蒙古大叔脸盘合作研发生产的小朋友刚刚断奶，解除了酒禁，就不免贪杯恋栈。有一天陪客陪得明显是高了，轮到我们桌上时没头没尾地甩问了我一句，亲老弟，你说一句真心实话，你娇娇姐我还够不够美了？还是不是个大美人了？

我自然知道哄人的话当众说出来更为高效，况且酒劲正冲顶脑门，就饶了一句歌词说，娇娇姐，你在我心中是最美，每一个微笑都让我沉醉！你明了，我明了，这种美妙的滋味！

把曲春娇笑得五官挪位，咧嘴撕嗓叫喊道，亲老弟，你的嘴巴开过光吧？句句说到姐的心坎上！好，照你说的，今天这桌我请了！你们哥几个随便吃，放开喝，我给你们免单！

之后就硬拽着我去了几次卡拉OK，逼着我唱《最美》，不连唱三遍不肯罢休。

有一次午夜零点了，她喝得烂醉，偎在我怀里哼哼叽叽不起来。送她回去的车上，如果我借着酒劲，趁乱上下其手，或者把她先扶到宾馆，揩揩油，摸摸鱼，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也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我敬爱的姐夫哟，我实话实说，我没有那个胆子。我所能见到的她脸面、脖颈和手肘上的肥白皮肤发出的道道亮光，如一把把斩魂剑，横于眼前。另外，更重要的是，她是故事里的一号女主角，而我一直就是个实习小场工，根本没有资格入戏。

像我那个球友说的，两年之后，她和蒙古大叔脸盘的生意就往大了干了，开了家两层楼一千多平米的火锅店，一色的青花瓷炭火，一共雇用了三四十人。

咳，华仔姐夫你知道不知道，我三十岁出头的三四年里，工作上不开心的事情很多，常常想不开，就恋上了穷吃胀喝，三天两头把自己灌醉，相当于拿酒肉来残害身体，与“欲练神功，挥刀自宫”归属于同一终极目标。

火锅店宏业骏开的第一个星期，我连着去捧了七天人场，且场场喝多，步步惊心。到第七天时，终于喝得不省人事，不得不由曲春娇安排人把我抬回家。在那之后的大半年里，我闻到火锅和酒精混合的异味就要干呕不停。

作为我娇娇姐，她痛骂我是窝囊废材、完蛋扔货，如果不改变思路，想事业进步、生活美满，基本上无望。她现身说法，教我如何与人交往，包括如何对付和摆平各级各类的大猫小猫。

她说人都是贱皮子，欺软怕硬，见利忘义，你要是强悍一些，他的脑电波就会受到你的干扰，一来二去就会退居下风。必要的时候，耍脾气，逞能耐，干一架，吼几嗓子，放放横，捣捣乱，起起哄，是手法，是手腕，是战术。

她告诉我，当今社会，一定得把心养“大”了，把神经养“粗”了，把胆子养“肥”了，并时刻牢记：除了严重触犯法律和挥刀自宫的事情不能干，其他的人和事情都不要怕，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得到的永远会比失去的多。

她重点强调了一点，说，这一切有一个前提，就是要有经济基础。说白了就是要有钱，要趁钱，要能挣钱，要有门路，会抓机遇，肯于吃苦，下狠功夫，知道细水长流，积少成多，不怕少，就怕懒，少挣五块和多挣五块里外里是十块钱的账……

她说，钱不是大风能刮来的，是用能力、脑力、体力、嘴皮子、脸皮、唾沫星子、手脚、脊梁骨、肩膀头，甚至是色相、肉体和尊严换来的。不会、不能、不愿意出力挣钱的男人女人，常常是看不清楚，想不明白，豁不出去，迈不开步，步步不赶步，运气总是差，望山跑死马，低头嚼豆渣，哭爹喊娘怪天气，日复一日愁白发……

总之是一句话：如果你兜里没有钱，放屁不响，吃什么都不香，老婆嫌你口臭，街上什么东西都贵，什么朋友都交不铁硬，实在亲戚过年过节也懒得走动，烦心事越来越多，眼眶子发青嘴发苦，车轱辘跑偏上路就堵，看着像那么回事，可是干什么都一步一个榔头……

呵呵，我敬爱的大鼻子姐夫哟，她跟我说了一下午，我也就是拣主要的记住了这么几句，听上去，完完全全是资产阶级拜金主义的腐朽堕落思想。

这之后，我新添了神经性头痛和失眠的毛病，前后喝了上百副汤药才调理顺当。心里就像憎厌蜡笔小新、樱桃小丸子、大嘴猴、奥特曼、加菲猫、蓝精灵、光头强、灰太狼、葫芦娃、流氓兔、熊大、熊二、麦兜、阿狸一样的憎厌我娇娇姐了。

但是，岁月不饶人，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活。

一晃一年时间过去了，在我娇娇姐的鼎力帮助下，我新悟上一个来钱的门道，加入了某个神秘而隐蔽的朋友圈，钱挣得不闪腰不岔气，甚至是锹镐不动，弹无虚发。不过，还请姐夫你谅解，我在这里不能跟大家透露具体的业务内容。

这年冬至前后，我娇娇姐的老父亲病危、过世，我当然是围前围后，全力以赴。还是有钱好办事、朋友多了路好走，我娇娇姐陪护老爷子不留遗憾、体体面面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我特别注意到，送行的主车队由二十几台白色宝马7 系车组成，我们其他杂色杂牌的车子都不好意思靠前。在一贯以来利欲熏心并愈发贪慕权贵的我看来，这实在是赚足了面子。这也更加坚定了我发财致富出人头地的野心。

当天夜里，在酒精的协助下，我做了一个大鼻涕泡连珠成串的美梦，梦见我也买上了一辆白色宝马7 系开，招招摇摇，甩头拨甲，很不情愿地载着已是灰头黄脸粗脖根粗腿根的我媳妇，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转，看见乱穿马路的老态龙钟就铆足了劲嘀嘀喇叭，看见妙龄婀娜还有心招呼她上我的顺风车。

似乎是扎堆凑热闹，没过几天传来了我们老校长过世的消息。告别仪式上，我忽然意识到，我娇娇姐家办丧事的时候，凭记忆，星光学校除了我好像再没有见到第二个人。难道这几年她和大家都没有什么来往吗？还是，真的没有来往？

脑子里正在画圈寻找逻辑轨迹，哎呀，我娇娇姐以一身七分袖黑色呢子风衣、蓝色牛仔裤、高跟长筒靴的打扮现身现场，引发了大片哗然。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退休老教师，也就是那些传统思维观念根深蒂固的“看着你长大的”“眼瞅着你出事的”“心疼得不得了的”老太太们，瞪大了一双双昏花朦胧眼，哑着嗓子，话头话尾前后严重脱节。

哎呀呀，我敬爱的大鼻子华仔姐夫哟，告别仪式散了，我娇娇姐驾着酒红色宝马789，一脚油门踩到底，向给老校长送行的车队的相反方向驶去，就颇具了一些咀嚼意味。

这时候我才发现，华仔姐夫你也来参加葬礼了。

还记得吧？我凑到你跟前寒暄拉话，你却开口就讽喻曲春娇马粪蛋子发烧，也有今天，不知道又是刮的哪个糟老头子的棺材本。你还说，就让她作吧，早晚有她颠出馅的时候。

我当即在心里笑你酸葡萄心理，开不起宝马7 系说宝马7 系维保费用畸高，并不适合我们这个六线不挂名城市街道坑坑洼洼的实际路况；住不上电梯高层说换在北京那里蜗居的统统都是回迁户和外来打工仔，与鸽子笼火柴盒五斗橱三屉桌划着等号。

我能说什么呢？我不便说什么。天地宽广，心怀浩荡，驿城如此之大，正如驿城如此之小，姐夫你有你评价议论辱骂贬低的自由，我有我左耳朵听右耳朵冒的权利。

再就是此后，我开始了长达一年时间戒酒戒烟的清修生活，闭门谢客，潜心挣钱，哪家的酒局也不参加，大小热闹都不去凑。从家人到同事，到球友，都说我学好了。这话说的也对，也不对。我是把许多事情看得更透彻了，放下了，不在乎了。

都说婚姻在于经营，我不得不同意这个观点了。

当年我们都看好华仔前姐夫你和我娇娇姐，可是发令枪响以后你们跑出去没多远就散了伙，而且看上去还是女方先走了神溜了号，这应该是少见的。

后来我们普遍不看好她和蒙古大叔脸盘的结合，可是，到了今日，我也是四十开外的岁数了，他们一家四口过得和和美美欢欢乐乐，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蒙古大叔脸盘这人对媳妇是真好，基本上是有说有商量，有忍有让，有担有当。我媳妇看在眼里馋在心头，经常跟我磨叽下辈子嫁人一定要瞪大眼睛，嫁一个大脸盘子的胳膊粗腿粗的壮汉肌肉男。

我说，嫁一头曼谷大象过日子也许更适合你。

我说，他们有今天的一切，太不容易了，这完全是爱到深处的结果。

啧啧，我敬爱的大鼻子前姐夫哟，以他们为例，真的，我相信了男女爱情真实存活于庸俗世界。

我媳妇就曾冒傻气，先咯咯两声，再说，狼爱上羊，爱的疯狂，不管不顾，视频上网，老公，你要不要也试试？

我说你还是算了吧，丢不丢人的先不说，你让广大网民观众怎么下得去眼看呢？他们要是能从一号女主演的身上看出哪怕是一丝丝一缕缕的美感，我都豁出去配合你出镜了！

我娇娇姐经常约我们一家三口去她家里玩耍。她家的第二个小朋友今年秋天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回忆，加上对比，我还是喜欢小朋友们真正是小朋友的时候，更萌，更真，更轻松，更快乐。

说起来也怪，大鼻子前姐夫你信不信有“气场”这个东西存在？我家小朋友特别喜欢他娇娇大姑，也最怕她，连他亲妈都要常说：再偷懒，再不用功，再不听我们的话，看你娇娇大姑如何鄙视你！

事实就是这样，我和我亲哥哥亲妹妹相处得都不如和我娇娇姐这种关系铁硬。从数量上，亲戚里道沾亲带故的，有七八十口子，再加上百十号的同事同学邻居发小什么的，可是呢，有几个人能看得顺眼、相处得来、相处得长久？

有这么一门好亲戚、硬实亲戚，好处和方便实在是多。真的，套用一句话，似乎是妈妈今后再也不用担心我在社会上挨人欺负了。这种酸酸爽爽的感觉，的确是好的。

最后，容我说两个轻松有意思的小事，调节调节节奏，收收尾。

今年元旦过后的一天，我有事找我娇娇姐，打了几遍电话都没有接听，到了中午的时候回话说刚才在区里开“两会”，不方便说话。

我逗她，开两什么“会”？会抽烟会喝酒？会打情会骂俏？会撒谎会哭穷？会装傻会卖萌？会武功会拳脚？

她笑说，不，是会放牛会种地！

原来，她的餐饮生意做大做出了名气，就在驿东区被推选为区人大代表，一年到头依法监督着“一府两院”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她感慨万端地说，十多年没有开这种议题的会了，讨论经济发展态势，关注社会民生热点，感觉挺有意思。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各种大会小会，我都要为席上的大猫小猫们端茶送水，会后还要陪酒话聊，哼，三敬三祝的，虚头巴脑的，哼，整个一个大傻妮子！

哈哈了一通，我严正地提醒她，散会之后是不是安排了晚宴？如果有大猫小猫在桌上跟你斗酒，你是喝还是不喝？是多喝还是少喝？你可要小心着点。

还是我娇娇姐见过大世面，说，弟弟你不会那么健忘吧，当年那些秃头老猫是怎么被我灌多撂倒的？你不必担心我，也不要小瞧我，别看你姐姐我现在一把年纪了，也不白了，也不美了，还是两个孩子的娘，但是，这么多年了，姐也不是白混的，嘴上一份活，手上一份活，迷倒个把的猫猫狗狗，费不了几个电字！

再一个事情就是，新学期开学，她开始定向定期资助五名家庭经济特困、学习成绩优秀的星光学校小学生。我们校长收到钱款以后，叫我转达谢意给这个不愿意公开身份的大老板。

我随意一说，说你这回美了吧，这五个家庭的老老小小今后几十年都得为你竖大拇哥呢。待日后他们长大成人，你可又多了一大帮的孙男弟女。

我娇娇姐说，真的，这么花钱我心里特别爽快。挣钱为了什么？我看是为了花得开心！就是打了水漂也开心！

咳，一口气说到这里，我也累了，似乎是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了。

哎呀呀，你看你，你看你，我敬爱的大鼻子前姐夫，歪着嘴巴不高兴，好像是吃咸了。你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没有在故事里好好表现你吗？没有往你脸上贴金敷粉吗？讲良心的话，你回过头去翻翻看看。

你是嫌我吹牛皮专拣好听的吹吗？曲春娇根本没有那么拉风，没有那么牛掰，没有那么女神，是吗？

当然了，她不可能一开篇就是女神，凡是故事都要有个起承转合的过程，她的确是近年来才修炼成女神的。

是，她倒霉、走背、遭白、遇唾、丢掉工作、净身出户、灰头土脸、背井离乡的时候，是何等的衰色，你是当事人见证人，是最最清楚不过的。

好了，好了，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也是为了安慰你那颗严重受挫的心灵，我给你补一段带点那个口味的小花絮吧。这个小花絮，我犹豫来犹豫去，觉得说出来多少有点欠妥当，可是不说出来吧，却真心是憋得嗓子眼痒痒。

话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末的正午时分，我娇娇姐走进一间门窗大敞四开、太阳光线如瀑如泻的大教室。

我听我们老校长介绍说，春娇，这位就是我们学校今年新分配来的小钱老师，和你是同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的，比你小了三届，整整三岁，所以说呢，你这个当大师姐的，可要做个好表率，卖了孩子买笼屉——不蒸馒头争口气！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哦？

我娇娇姐响脆地嗯哎了一声，提拎一把乳白色连衣纱裙的裙摆，屈膝下探，准备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意外情况发生了：一大股穿堂风吹过，同样是乳白色的内层衬裙，随风大面积地掀起，这样，她两条大白腿之间肉色三角底裤覆盖的一抹黑影，行雷闪电似的劈刺过我的眼底。

咳呀，情急如此，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大鼻子华仔，德华，我敬爱的前姐夫哟，这回你能满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