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布日古德的草原

2022-02-23林殿波

延安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金雕翅膀草原

林殿波

1

金雕趴在窝里缩着头,羽毛蓬松,翅膀微微张开着。身下有三枚青白色的卵,里面的生命已经迫不及待了,三张小嘴正在不停地叼啄着略带深赤褐色斑纹的硬壳。此时,曾经孕育了生命的蛋壳似乎成了最后的束缚。

两米多直径的雕窝开始摇晃。大大小小的枝枝脉脉上直挺挺的针叶发出锐利的混响,暴风雨就要来了。

远远地望去,蓊郁的树冠像一团生了根的乌云。风搅动着远方的云排山倒海般压过来,一条条闪电逃命般钻进草丛中,一串串滚雷轰轰隆隆追着闪电的尾巴炸响,脚下的大地在颤抖。刹那间天地合一,黑压压的乌云纠集在一起,拥挤成团,哗哗啦啦,噼噼啪啪,暴雨夹杂着冰雹倾泻而至。

不远处,老牧民布日古德洁白的毡房融入水天一色中,孤独的叹息在蒙古包内有些清凉。

去年百年不遇的干旱,青草长到一乍乍高,针叶的草打起卷卷,像受了委屈捂着脸抽泣的小女孩。阔叶的草垂头耷拉脑,无精打采地像醉了酒的摔跤手,在风中摇摇晃晃。到了深秋,原本草长莺飞的草地却一块一块地光秃,裸露出黄色的肌肤,晞出白色的盐碱。

今年入夏以来,雨水勤快,三天两头就来一场,顺腿顺脚了,锅盖那么大的云彩飘过来也能下上一阵子。下完就露笑脸,这一湿一热,青草疯长,多年难得一见的绿浪翻滚的景象再次出现了。刚立秋,秋老虎还没有来得及逞强施威,暴雨和冰雹却不请自来,劈头盖脸砸了下来。而且就是自己头上这一条条黑云在下暴雨和冰雹,不远处别人家的草场还透着斑驳的阳光,十分鲜亮。

在布日古德眼里,隔路不下雨,十里不同天,这是大草原的自然规律,不值得大惊小怪。让布日古德放心不下的,是不远处的那棵树。

那棵树长在金界壕边堡的残垣断壁上。金界壕也叫金长城,是当时为了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入侵修筑的。

这棵树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有差不多三层楼高,树龄也有两三百年了。比牛腰粗,像松,像杉,还像柳,站得直直的,高高的,孤零零地守望着金界壕这位沉睡的老人。

树上那金雕,在布日古德的心里,是长生天赏赐给自己的神鸟;那树是神树,是长生天赐福的福䘵树,都是护佑自己的神,值得自己用生命来呵护。

这几天怎么没有见到那只公雕呢?布日古德的心像清晨红红的山丹花一样悬挂着。

猛然间,外面有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传来。

雨停了。

远处露出蓝色的天空,一道道阳光倾斜着,东边的天上,一架七彩的虹光彩夺目,伸出手就能染上虹的颜色。

草地上,大大小小的球球晶莹剔透,挤破脑袋往草根里钻。

那些从城市里来的人们,穿戴比草原还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像花一样鲜艳。

来看风景的人们,走进了自然,走进了风景里。做着各自认为最美的姿势和造型,定格在一个个画面中。

牧场热闹非凡。

走出毡房的布日古德身上华丽的蒙古族服饰闪着耀眼的光辉,人们拥过来,把他和蒙古包统统作为陪衬,又是拍,又是录,还有专人做着解说。树上的金雕,很是警惕,来回扭动着头,圆圆的眼球上成像着一个个走动着的影子。在他瞳孔里,没有五颜六色,只有黑与白。只有味道让它决定是不是自己的食物,只有奔跑的姿势,让它决定是不是自己可以捕捉的猎物。

金雕确定了这些影子没有恶意,慢慢地抖动着翅膀,让堆积在身上的冰雹滚落。生怕这讨厌的东西,溜进窝里,刚才,这些东西已经把它砸得很疼了。

金雕站起身,抓起大个的白球球,向树下一个一个地扔,一颗接着一颗,它忙碌了一圈,然后扇动着翅膀,像一位老者,在伸腰展臂,露出了粉红的胸腹,腹部的羽毛都已经脱落了。随着翅膀的扇动,飘落的羽毛镶嵌着亮光坠下。

金雕回到窝里,静静地趴着,目光注视着遥远的天际。

树下的人们是欢快的,这一切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来说,是乐趣,是初见,是惊喜。大人像孩子一样地笑,孩子像大人一样地思考。

金雕对眼前这嘈杂的熙攘有些厌倦,垂下灰色的眼帘。这是金雕特有的小憩姿势。头昂着,眼睛睁着,哪怕周围细小的风声,都不会逃脱它的耳朵,这是金雕关注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

夜晚的月光分外明亮,夜色乳白。大大小小习惯于夜间活动的动物很是忙碌。狼,狐狸,狗獾,果子狸,黄鼠狼,跳兔,鼹鼠,循着自己的领地跑来跑去。草丛中的蟋蟀,蚂蚱,还有说不上名字的昆虫也在低声细语,说着悄悄话。只有夜莺的叫声忽长忽短,响亮悠长。

金雕不再安静,这一个多月来,很少站起来的金雕昂起头,立在窝旁,陆续有三只小金雕破壳而出,柔弱的叫声被穿着青衣的夜风抱在怀里。

身下三只毛茸茸的白球球在蠕动着,发出声声微弱的鸣叫。

金雕的叫声很低沉,是失去伴侣,面对独自抚养后代的一种孤立无助的惆怅,更是对阖家团聚的一种向往。

2

金雕不时地埋下头,把三只出了蛋壳就抻着长长的脖子,晃动着脑袋,张着大嘴,嗷嗷叫着要吃的雏雕用嘴巴勾到窝的正中央,最柔软温暖的地方,挨个摆排了一遍,声音温柔体贴变了个样子似的,一改空中霸主的凶猛与强悍。三只粉红色的肉球球挤在了一起,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与窝里的羊毛,各种鸟的羽毛巧妙地融为一体,像消失了一样,只有微风吹过,肉球球身上稀疏洁白的绒毛在微微蠕动,刚才还喧闹叫声一片的雕窝静了下来。金雕仿佛施了什么魔法或是咒语,雏雕像玉米饼子一样贴在锅底上。

金雕站起身,沿着窝的边缘踱步,也像察看,整整转了一圈,然后向窝边迈动脚步,展翅一跃滑翔而下,飞行了一段便旋转回来,渐渐升高在窝的上方盘旋着,只有头在忽左忽右地偏来偏去,翱翔着。

太阳从草的缝隙里走了出来,大大的,圆圆的,并不耀眼,像头慵懒的公牛拖着越来越清晰的影子。

在蓝天与白云的衬托下,金雕翅膀尖的翅翎,梳理着阳光,羽毛镶嵌着金黄色的光亮。

金雕一动不动地悬停在半空中,成了一枚风筝。

阳光照耀着那棵树,树冠上的雕窝散发着特有气息。阳光温暖了一条蛇,从地下缓慢地向上攀爬着,抽吐的红信子追寻着目标的方向。那味道让它垂涎已久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恐惧金雕的凶残,今天的良机属于蛇的。一寸寸地接近,悄然无声。蛇有些迫不及待了,在它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一堆散发着光亮的肉坨坨,红信子抽吐的频率明显加快了,弯来复去的身子全部展现在雕的窝盘上,旋即盘起身体,耸起头急促地抽吐着红信子……

一条黑色的闪电划过天幕,金雕从天而降,冲击力使得雕窝开始颤抖。蛇被死死地抓住,牢牢地踩在脚下,雕锋利的喙已经扯下了蛇的头,蛇身仍在蠕动,一旁离开蛇身的头,嘴还在微微地一张一合。金雕的喙轻而易举割开蛇的皮,蛇向前走了几步,鲜嫩的肉被一口口撕扯下来,送进了雏雕的嘴里,蛇,成了雏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顿吃食。

雏雕吃饱了,依偎在一起,甜甜地睡着了。

金雕静静地站立在窝边,眺望着远方,渴望着在那草原与蓝天的缝隙间,自己的伴侣能给出现,与自己共同抚养那弱小的生命。

金雕颤动着长长的翅膀,鼓荡着满满的风,扶摇直上,忽而穿梭在云雾间,忽而掠过草尖。金雕的翅膀忽天忽地,天地间留下了翅膀的痕迹。

那棵树,如同一个网状接收天线,发射和接收着从天空到地面的信号,这是真真切切发自生灵世界的信息。

金雕就是金雕,捕食者的凶猛、冷酷,尽显无余,悠然自得地盘旋,无意间会突然转变成一次俯冲,完成一次猎杀。大到野狼,狍子,狐狸,野兔,这要是在以前能逃脱的几乎寥寥无几。金雕的爪子已经没有那么锋利了,喙也不再尖锐,每一次都是一种极限的挑战,捕猎的成功率也越来越低。大型动物能捕捉到的越来越少,捕食距离越来越远。即使是山鸡和家禽,小到蛇和蜥蜴,也越来越难以捕捉。雏雕生长迅速。食量惊人,金雕便开始捕捉草原上的鼠类。土拨鼠“大眼贼”之类的,它们与生俱来的防范意识,很警觉,往往将洞穴建在草丛中或者林木榛材茂密的地方,如果发现警情,回不到洞里,便就近躲到树丛中。金雕在外面等又等不起,只有放弃,再寻找目标,觅食的范围越来越远,身影飞来飞去,那是一条美丽的弧线。

孤独的金雕独自担负着抚养幼雕的工作,

金雕还是早早地出去盘旋,附近的猎物不好捕了,都惊了,学会了抬头看天空,只要影子一动,立马就回洞里,或者树丛中躲着,安全了才出来。

金雕背负着太阳,翅膀透着阳光,影子在草原上游荡,不时有短促,清脆的叫声传来,随着翅膀飘荡,散落在草地上的声音,一屁股坐在那五颜六色的花瓣上,空气中弥漫着花香的味道。

3

不远处有一个不算太高的山坡上,有一个很大的采石场,一个刀劈斧砍般的石壁依托着山,显得陡峭凶险,一对鹰夫妻正在喂养着三只小鹰崽,带着饥饿的叫声,从石崖上传出来,回声静静地散落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引来了蟋蟀同情的叫声,只是不知道那叫声是快乐还是忧伤。他们的窝就在神树上,很多年了。突然来了金雕,侵占了那棵树,并把自己的窝扩大了,鹰窝变成了雕窝。

鹰比金雕的体型小,速度快,食量大,与金雕一样捕食,只是发现猎物的能力要逊色一些,要是捕捉像狐狸、野兔、鸽子、鸟雀、鼠类、蛇类的动物,要比金雕凶猛迅速。

鹰夫妻敢怒不敢言,又仇恨,又恐惧金雕。真的不想离开这片草原,不想离开那棵树,自己的领地完全在金雕的领地之内,说不上哪天就会成为捕捉的对象,每天捕食还得躲避着金雕。避免与金雕发生冲突。

小鹰一天天长大了,随着天气的日渐凉爽,成群结队的蛇陆续赶回了准备越冬的洞穴,三只小鹰变成了蛇的美食,蛇越来越多,鹰不得不放弃这个窝,他们要么夺回自己的家,要么远走他乡。

今天两只鹰决定要去做一件事情,夺回自己的栖息地。两只鹰像只离弦的箭,射向金雕的窝,像一个蒙面的杀手,正准备对雏雕下手。

三只雏雕原以为是妈妈回来的声音,站起来准备抢食吃,却发现两张陌生的脸,眼睛闪着凶光,面目狰狞,利爪张开着伸了过来。三只小雕本能地躺在那里,张开双臂,用爪子,用喙反击着,同时张开大嘴拼命地呼叫。那声音传出很远。

金雕妈妈听到了,像黑色的闪电,直接击中了来犯者。于是,三只大鸟纠缠在一起,像一团黑色的云,大片大片的翅翎和羽毛纷纷飘落,急促而又凄惨的叫声响成一团。从树上,打到地上,再从地上打到天上,翻来覆去几个回合过后,一只公鹰,振翅飞走了,因为它原本就有自己的领地,这次来这里只是寻找伴侣,尽到做父亲的义务,它头也没有回地飞走了,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两只大鸟还在打,最后,落到了草地上,爪子抓在一起,颤动着翅膀,互相叼啄着,每一下都带着惨叫声。游客围了过来,纷纷拍照,录视频。布日古德老汉也过来了,可是他怎么也无法将这两只大鸟分开。双方不想住口,都想着置对方于死地,急得他直跺脚搓手。

树上的雏雕也在拼命地叫,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为自己的妈妈加油,或者是为同类的自相残杀而哀嚎。

鹰和雕这两只凶猛的大鸟,仍在拍打,叼啄着对方,只是频率在降低,渐渐地停了下来,一个成了秃鹰,一个成了秃雕,大张着嘴,号叫着,愤怒地对视着,头上,脸上,脖子上的伤口流着血。

终于这两只大鸟停了下来。不知道是精疲力竭的短暂喘息,还是势均力敌的和平休战。

休战是暂时的,这两只大鸟又打了起来,这回从地上,打到天上,最后打到窝里,时不时地叫声传出,有翎羽飘落。太阳落山的时候,也没见那只鹰飞走。

那夜,草原在摇晃。

第二天清晨,出现了这样的幕:鹰和雕轮流着,一个在家守望,一个飞出去找食物,两只大鸟开始共同喂养雏雕。阳光下的翅膀起落间温暖了整个草原。

雏雕在一天天长大,成长的速度在加快,已经能够自己抢夺食物吃了。雏雕吃饱了,趴在一起,三个毛茸茸的白团团。已经比原来大了好几倍了。

金雕和鹰也常常伫立窝旁,像两个木雕,一动不动,望着远方。

二十多天以后,窝里的三只雏雕开始了争斗,那只强壮一些的雏雕主动攻击最弱小的那只雏雕。弱小的雏雕被叼啄得浑身是血。强壮的雏雕尝到了血腥,变得更加凶残,一口接着一口地叼啄那只弱雕的屁股,伤口处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红,肠子也被拽了出来,弱雕的叫声越来越凄惨,直到一头栽倒,没了叫声,没了皮肉,只剩下了一副雏雕的骨头架子,与雕窝的枝条横七竖八地混在了一起。

这一切,鹰看到了,视而不见;金雕母亲看到了,仍然视而不见。两只大鸟只是心安理得地做着旁观者。并用喙梳理着这只强壮雏雕的羽毛。雏雕用头蹭着金雕的头,张着嘴,发出婴儿般的嚎叫。

幼雕的颜色一天一天变成灰褐色,翅膀上长出了老翎,白色的绒毛被覆盖,雏雕的眼神流露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两只大鸟其中的一只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开始盘旋,一次一次飞进飞出。有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拖着疲惫模糊的身影回来,那只雏雕仍在不停地鸣叫,这说明金雕没有带回来食物,整个夜晚雏雕都会在饥饿地呼叫。

这样短缺食物的日子越来越多,两只雏鸟已经有了相互叼啄的迹象。

两只大鸟开始吞噬着雏雕剩下来的骨头和残骸还有羽毛来充饥,每天都会静静地站在窝的边上,遥望着远方,羽毛显得蓬松凌乱。

找到食物越来越难。终于有一天,金雕追赶着羊群,一个俯冲,抓起羊羔,飘然而起,任凭小羊羔四踢蹬踹,撒下漫天的叫声,空气都是疼痛的。

以后的日子里,这两只大鸟经常一个俯冲,再扶摇直上,抓起洁白的羊羔,牵动着翅膀,缓缓地飘向那棵树,天空中留下羊羔凄惨的叫声。

羊群在奔跑,像白色的洪流在奔跑。

游客们看到了,快手,抖音,微信公众号上都成了热门。很多双眼睛在盯着金雕和鹰的一举一动,关注着这棵树,关注着草原,关注着金界壕。

这两只大鸟已经习惯了捕捉小羊羔了,雏雕也习惯了吃鲜嫩的羔羊肉了,不再有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身上的肉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强壮,浑身的羽毛光光亮亮,叫声很是响亮,时不时地扇动着羽翼未丰的翅膀,抖落掉脱落的皮屑和羽毛。

布日古德从金雕第一次捕食羊羔就亲眼看到了,并向羊倌交代:从今后,金雕抓羊不要阻拦,整个羊群,能抓哪个就抓哪个。

羊倌放羊是有协议的,丢大赔大,丢小赔小,总数是不能差的。既然雇主放话了,他自然不会制止,更何况,羊倌也喜欢金雕,同情金雕,羊倌是最清楚金雕如何艰辛的一个人。

布日古德的旅游区也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红火过,每天都有很多的游客涌入,就是看金雕,看那棵树,还有草原。

有大把大把的钞票进账,布日古德心里高兴之余,那只突然消失的金雕成了一块心病。

雏雕在一天天长大,羽毛也逐渐由白色变成灰色,褐色,迈步,展翅,昂首神采飞扬。有了金雕的霸气和王者风范。雏雕在跃跃欲试,终于飞出雕窝,在金雕的护送下,贴着草尖滑行,一次次地飞起,一次次地落下,每一次起飞,都飞得更远,更高一些。终于振翅飞翔,飞到与蓝天白云最近的地方。

每天总能看到四只大鸟在草原的天空上飞翔,盘旋,围绕着那棵树。

4

布日古德其实不喜欢这些人。

这些人踩踏自己的草原,惊扰自己的金雕,这些人来了,就连阳光和空气也染上了城里人的颜色和香水的味道,甚至每一朵云彩也搅和着与年轻人一样,朝着城里的方向跑。他心里空荡荡的。

布日古德又想起那只公雕,怎么就突然没了呢?应该同母雕一起把小雕孵化出喂养大啊!莫非是跑了?还是被人捕捉到了,变成了标本,站在客厅的角落里舒展双翅,追寻飞翔的天空。

老人也怀疑是这些人中有人偷走了自己的金雕。因为这些人来后,金雕就没了踪影。

怀疑毕竟就像见不得太阳的冰块,是站不住脚的。转念想来,又不得不接受。谁让自己办家庭旅游呢!人家大老远就是冲着这些来的,扔下的可是大把大把的票子,这是自己需要的东西。

布日古德有五个儿女,都通过考大学,参军,做生意,纷纷进了城,成了城里人,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只有小儿子呼日查,让老两口惦记。呼日查从小就聪明伶俐,书读得最好,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京城工作,布日古德着实自豪了一阵子,世世代代靠养牧为生的牧民,儿子能够留在北京,对于草原人来说,的确是件很风光的事情。

风光归风光,老儿子呼日查三十四五岁了,还没有结婚。虽说已经处了个对象,两人处得也很好,租了房子,在一起好几年了。只等着攒够钱在北京买房子,才能结婚。但这似乎是很遥远的事儿,北京的房子,每一寸都金贵着呢。

买房子,买车子,娶媳妇都需要票子。这个家庭旅游点,就是在儿子的再三恳求下,才搞起来的。

想到这,布日古德脸上泛起笑,清清嗓子,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着:欢迎你们到我们家庭牧场旅游,你们拍草原,羊群和马群,我欢迎,大家伙随便拍。只是神树你们可得悠着点,许心愿,献各种颜色的哈达,抚摸都可以,就是不能攀爬。树上的金雕正在孵蛋,尽量别惊扰着。如果哪位要是拍疼了我的神树,惊吓着我的金雕,我就放出狗来,专咬你们的屁股,看你们还怎么跳舞。

布日古德家族有驯养金雕的历史。树上的这只金雕是布日古德老人年轻时候亲自驯养的,陪伴着自己一晃就是三十多年。金雕陪着自己慢慢变老。

这只金雕捕获的猎物能堆成一座小山。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确实很解决问题。这些年,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对野生动物的保护意识越来越强。驯养金雕的经济利益已不存在,养雕人凤毛麟角一样稀少。当然,促使布日古德放弃驯养金雕的还得从一场大病开始。

去年,布日古德突发急性脑梗,被送进了医院,子女们都回来照顾,应验了那句话:牧人的生命像草原一样顽强。不长时间,病情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跟没事人一样。

只是回来发现金雕瘦了一圈,走路已经开始摇晃,如同大病了一场。原来金雕思念主人,不吃不喝,整日呆呆地站立,偶尔发出幽怨的叫声,这使得布日古德突然想:我病了,有人陪,有人照料,我老了,有人把我埋葬,说不定哪一天就像一片叶子从树上掉下来,我走了,金雕还能活下去吗?金雕老了怎么办?

金雕不是用来驯养的,不该成为我的陪葬。布日古德决定放生这只金雕。

金雕被放开后,把自己捕捉到的猎物,习惯地叼到布日古德的面前,或者站在猎物上,等待主人的奖励。布日古德取下金雕腿脚上的皮绳,连同用来遮挡蒙蔽金雕的眼罩一起保存了起来,留作纪念。示意金雕自己吃自己捕到的猎物,当金雕习惯地飞向布日古德老人肩头和手臂的时候,布日古德便躲闪拒绝。金雕一次次地扑向主人,一次次地扑空,终于这生灵明白了主人的用意,展翅飞上了天空,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染上了阳光,空气,蓝天白云的颜色。

那雕没有远走,而是把那棵树上的一对鹰给撵走了,并在原来的基础上筑了巢。

布日古德老人很是惊奇,这只金雕是在即将要出窝的时候被自己捕捉到的,驯养至今。没想到金雕天性就会搭窝筑巢。

金雕是独处的动物,每一只的领地都有五百公里左右,只有发情时候公雕才会与异性形影不离,共同搭窝筑巢,孵蛋,喂养小雕,直到小雕羽翼丰满,便被驱赶出自己的领地,公雕也将回归到自己的领地。

这几天没能看到金雕的踪影,布日古德的心也飞上了天。

在布日古德老人心里,这棵树是有灵魂的,一定和自己的祖先有关,一定和自己有关,一定要保护好它。

别看布日古德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腰不弯,背不驼,一百斤的袋子胳肢窝夹着就走。很早他就知道,蒙古族男人必须有的三艺,摔跤、骑马和射箭。

年轻的时候,布日古德是名博克手(摔跤手)。曾经多次在那达慕大会上夺得全盟300 人以上级别的摔跤冠军,脖子上戴过五彩缤纷象征着荣耀的项圈。

布日古德不想离开草原,即便百年之后,也要与老伴儿并骨藏在这片草原上。

草原上出生,草原上长大,生在草原,死在草原,这是布日古德老人的心愿。

5

布日古德有一件事情要做,而且很迫切。这只金雕跟着自己三十多年了,一般金雕有三十年到四十年的寿命,自己已经七十多岁了,这只金雕和自己一样的苍老。

布日古德要让金雕获得重生。

不是每只金雕都能够获得重生的,那痛苦的折磨使得很多金雕中途放弃,成功得以重生的并不多。一旦成功了,就会再活上三四十年。体型也会比一般的雕大一倍,是名副其实的雕王。

来草原玩儿的游客陆续减少了,草原最美丽,最浪漫的季节过去了。秋天像猛虎一样来了,带着一天比一天凉的风。秋天的牧场一派金黄。草牧场不再喧闹嘈杂,恢复了平静。

金雕对雏雕开始冷淡。

雏雕不愿意离开母雕,被叼啄得发出阵阵哀鸣,最后被母雕逐出家门,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领地。

帮着把雏雕喂大的鹰就在窝边躲着,不驱赶,也不阻拦。

按照金雕和鹰的习性,雏鸟会在三至五百公里以外确立自己的领地,搭窝筑巢,开始建立自己的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雏雕飞走了,那只金雕在窝里又静静地趴了好几天,它或许是老了,或许是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之中,一副孤苦无依的样子。

金雕习惯了捕捉羊群里的羊,每天也不会飞得太远,就在附近转悠,最后连树上的窝也懒得上去了。

这些都被布日古德老人看在眼里,痛心地摇头叹息:老伙计,看来你真的是老了。人有人命,草有草命,树有树命,雕有雕命。日月风雨,春夏秋冬都是有命啊。

布日古德是个地地道道草原人,没读过几年书,从第一天摸到牧羊鞭,就开始放羊,几乎没有离开过草原,在他的口头禅里,都是:“我的草原,我的村子,我的羊群,我的树,我的雕,我的……”

布日古德找来圈羊的钢丝网片,把那棵神树围成一个圆圈,在树下抱来树枝、柴草,给金雕搭建了一个窝。杀了一只小公羊,用刀割开了肚子,放在窝旁。布日古德用手抚摸着金雕的头,像是对金雕,也像是言自语:命是用来活的,命是有翅膀的,重生是个活法。你帮衬了我一辈子,我得让你再活一辈子。

金雕听不懂布日古德老人的话,但金雕意识到将要有大的事情发生,狠狠地饱吃一顿。

布日古德老人抱着雕,抓住金雕的头,使劲地将喙往坚硬的石块上撞击,直到嘴角就出了血。便将金雕放下。金雕似乎知道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举起头,张开嘴,狠命地叼啄岩石,一下接着一下,不停地叼啄,撞击。直至老喙彻底脱落,然后虚弱地缩回头,静静地趴到了地上。大约一个月的时候,金雕的新喙长了出来。金雕再饱吃一顿,用新长出来的喙,把爪子上的老趾甲拔掉,新喙很是锋利,拔一个停一停,有时因为疼痛,不动很长时间,但是最后还是坚持把所有的趾甲都拔了下来。此时的金雕有些疲惫,静静地趴下不动了,不知道是在积累着能量,还是在等待着时机。又过了一个月,金雕等到新趾甲长出来,变得尖锐锋利。这时候的金雕大有孤注一掷的劲头,用喙,用一双爪子,疯狂地抓拔着全身的羽毛,拔拽翅膀上的翅翎很是费劲,疼痛使得金雕发出一声接着一声地鸣叫,这叫声是疼痛,也是鼓励自己的口号。随着翅膀上最后一个老翎被拔下来,金雕已经浑身赤裸,蜷缩成团,不吃不动,精疲力竭,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羽翼丰满。

这时候凉凉的风吹着金雕白色的绒毛微微蠕动,指示着风的方向。

这时候,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只被逐出家门的雏雕叼着食物,来到金雕的面前,每天都会把捕捉到的新鲜食物,撕扯下来,一口一口地塞进金雕的嘴里,金雕吃得很欢快。有人说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这生猛凶狠的金雕竟然有着一颗温柔的心。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只鹰,一直守在金雕的身边,像一位忠于职守的士兵。

头场雪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草原染成了洁白的世界。寒风开始刮鼻子刮脸了。一连七八天,布日古德只是远远地举着望远镜看着,金雕的颜色已经成了灰褐色,一动不动趴着,闭着眼睛,也不再吃雏雕送来的食物,那样子,像睡,也像死了。

布日古德每一天的等待,都是一份失望的叠加。因为金雕已经到了羽翼丰满的日子,该独自飞翔了。

那天,布日古德老人伴着剧烈的咳嗽声,步履蹒跚,走向金雕。

惊飞了那只鹰。

金雕趴在窝里缩着头,羽毛蓬松,翅膀微微张开着。布日古德哈腰抱起金雕入怀,抚摸着金雕的手在颤抖,抛向天空的瞬间,双臂张开着,像拥抱着阳光和空气。

金雕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带着不知道是吃力还是慵懒,振翅,滑翔,扶摇直上,像一只美丽的风筝。

鹰在伴飞着。

金雕重生了。

布日古德仰着头盯着金雕,在天空中翱翔,自由自在地盘旋。两行浑浊的泪水朦胧了远山,天空,草原。大自然习惯生长奇迹,人世间更不缺少奇迹,今天布日古德老人亲手实现了金雕重生的奇迹。

天空那么大,装得下树林,草地,何况一只大鸟,一个人。

6

牧场的风追赶着金黄色的草丛在奔跑,发出瑟瑟的脚步声。那只得以重生的金雕整日围绕着那棵树盘旋着,似乎不想走出布日古德的视线,其实金雕是离不开羊群,那里有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美食,安逸与舒适同样适用于金雕。

羊群在金黄色的草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时有羊警惕地抬头观望,十分讨厌那只金雕,十分讨厌牧羊人的视而不见,任由金雕冲进羊群抓走羊羔。羊群学会了警惕,也学会了反抗。

金雕遭到成年母羊攻击的次数越来越多,抓捕羊羔的成功率越来越小,就连原本成群结队喜欢轰轰隆隆赛跑的小羊们,也不远离羊群了,还选出哨兵,一旦接到信号,纷纷钻到母羊的肚子底下,眼看着金雕扑了个空,很不情愿地飘起来飞走了。

被捕捉到的多是老弱病残了。

那是一个飘雪的日子。布日古德老人站在窗前,举着望远镜,昏花的双眼锁定着那只得以重生的金雕。同时还在祈盼那只公金雕的出现,他相信那只雕还在这个世界上。

布日古德老人望着,想着,伴着剧烈的咳嗽声,身子渐渐地瘫倒在地上,仰面朝天,眼前一片模糊。瞬间草地,蓝天,树,金雕旋转着,朦朦胧胧,时隐时现。像一朵不断变幻的云团在飘荡。

猜你喜欢

金雕翅膀草原
讲解《草原图》
苏-47:折翼的金雕
《当周大草原》
一生的草原
『无脚鸟』枕着翅膀睡觉
寻找红宝石
可可托海的草原
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