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诗中的和合文化元素解析及当代启示
2022-02-23何晓嘉裘春艳钱燕军
何晓嘉 裘春艳 钱燕军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市 200062)
寒山在中国民间文化里是“和合文化”的代表人物,在中国文学史也是独树一帜的诗人。寒山在历史上的真实身份细节很难考证,文学史上的诸多诗选中也鲜见他的诗歌;他的诗歌体现了中国传统和合文化,但却因他的出世思想而寂寂千年无人知晓,其中所蕴含的文化现象值得深入思考和研究。本文将借助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合思想作为理论框架,来探讨这种堪称奇特的文化现象,从人伦和合、人与自然和合、人与自我和合这三个方面来探讨寒山的和合思想对于当代社会的启示。
悠久灿烂的中国文化一贯推崇和合之道,但各流派内涵各有侧重。首先是“和”,这是中国式人伦美学的最高理想,可以用一个“和”字来概括;中国文化提倡“礼之用,和为贵”,“君子和而不同”。同时,中国文化也追求自然和谐的生命状态,向往天人和合,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的境界。中国人一贯强调修身,所以和合又表现为人与自我的和合,达到身心和谐、心境开阔的境界。华夏民间文化甚至将寒山奉为“和圣”,将寒山的朋友拾得奉为“合圣”,二人合并而为“二圣”,出现在民间庙宇、民俗年画中,代表兄友弟恭,夫妻和睦,说明“和合”也是一种民间的生活理想。笔者认为,对寒山及其诗文的“和合“思想进行系统化分析,可以搭建出一个有中国特色的思考框架,从而使研究更加科学化、具体化。以下,本文将先简要描述寒山的生平和诗作,再以和合文化的框架来讨论寒山精神对当代社会的启示意义,文中提及的寒山诗歌均来源于项楚的《寒山诗注》[1]。
关于寒山的生平,钱穆先生的考证是:“寒山诗歌富禅理,其人亦为禅门所乐引重,其生世当在大历贞元间,不能上出贞观。即就禅学发展及其诗风格言,亦断可无疑耳。”[2]可见钱穆先生认为寒山出生在唐玄宗时期。据推测,他大约出生于唐玄宗时期的今陕西咸阳一带,其生平大致可用“科举不第,世荣难求。时乖运蹇、为人所轻”形容。少时家境优裕,受过良好的正统教育,却因为种种原因屡次科举不第,无缘仕途;后又遭逢家道中落、双亲离世、家庭瓦解。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寒山由陕西流落到南方,几经周折,寒山最终选择隐逸于浙江天台山。他先是在天台山脚下娶妻生子,过起了普通的农夫生活;在妻儿离世后开始正式归隐。在隐居期间,寒山闲读古人书、静观天地景,每逢心有所感,就会把想到的写在树上或岩石、墙壁上。迄今为止,后人传抄记录了寒山的三百多首作品,这些作品或是描摹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隐逸之乐,或是以恣意或嬉笑的姿态批判了世事人情之流弊,文字浅显到接近白话的地步,但其深意却至今让后人受用。
纵观寒山的一生,他的思想是相对复杂的,中国传统的几种经典思想均影响过他的人生。他一路走来,早年曾为求功名饱读儒家经典,之后科举功名不成的他转而追求长生不老,长生又不得就回归内心,追求人与自我的和合,所以本文所论述的寒山的和合精神就沿这样的时间顺序展开。
一、人伦和合:孝悌之义,修身宽人,仁爱之治
首先,寒山早年是接受了正统的诗书教育的,所以他的诗歌中体现了中华民族特有的人伦和合。孝悌和仁爱是人伦和合的重要内容。寒山的诗歌中有很多孝感故事,表达了在外思念父兄、欲尽孝悌的家园情怀。寒山直截了当地劝喻那些只顾妻儿,却不思报父母养育之恩的人:“我见世间人,堂堂好仪相。不报父母恩……个个惜妻儿,爷娘不供养。”又批评不讲兄友弟恭之辈“兄弟似冤家……今为不孝子”。寒山即使身居山林,却也不忘孝道,在另外四首诗里,同样强烈地表达了向父母尽孝的心愿和企盼。针对世人认为浮生苦短、贪图及时行乐的情况,寒山又劝他们不要吝惜花钱奉养双亲,因为“孝经末后章,委曲陈情毕。”意思是《孝经》的最后一节已经委婉而清晰地表达了所有人终将走向死亡的归宿,劝世人尽孝当早,莫待“子欲养而亲不在”,空余悔恨。
寒山的人伦和合观亦体现在修身宽人的“君子”之德上。他的诗中流露了这种宅心仁厚,他认为君子应当责己宽人,切不可只看到他人的缺陷与短处,却到处张显自己的德行。正如他的诗中所写,“不须攻人恶,何用伐己善……闻兹若念兹,小子当自见。”“自伐”就是自夸,《老子》认为自伐者无功,自矜自高自大者也不会有长远的成就。《论语》也认为君子不应攻他人之恶而扬己之善,由此可见中国传统思想中人伦和合的美德观在寒山诗中打上了烙印。
寒山诗还关注社会教化,他的笔触涉及到唐代现实的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改通常文人的绮丽文风,用最清新朴素的语言表达了他对社会的关切和以民为本的主张:“国以人为本,犹如树因地。地厚树扶疏,地薄树憔悴。不得露其根,枝枯子先坠。”寒山将人民比喻作土地,国家喻为大树,反对横征暴敛,也反对当时封建政府为求短期利益而尽最大程度榨取百姓利益的行为,否则,失去土地滋养的大树又当何以扎根呢?这种民本主义正是我国人伦和合思想的基本立场和价值认同。
寒山和拾得之间的人伦和合甚至使他们历经岁月长河化身而为民间象征友谊乃至夫妻之情的和合二仙。寒山是寄居山林的隐士,拾得本为弃婴,两人因为精神上的契合而结缘,正所谓“寒山逢拾得,抚掌笑呵呵”,他们在抚掌呵笑间达成了朋友间莫逆于心的和合。
二、人与自然的和合: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人与自然和合”在寒山诗歌中的主要体现是天人和合、物我两忘。在“天人同构、天人合德、天人感应”的国学思想熏染下,寒山诗表现出了悠长的哲学和审美意味。寒山的禅诗基本上都离不开对自然景物的描摹,人与自然相互融合,彼此映衬。他在自然中找寻自我,从平凡的大自然中体味“万物有情”的真谛。在寒山的诗里,总是把“我心”与不为形物所役的“净心”“明珠”并置;和朗朗乾坤中的“星辉”“明月”为伴;山川草木间的“碧流”“孤云”无一不是其可以依托的朋友,表现出其心灵的清澈宁静。他在天台山“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闲于石壁题诗句,任运还同不系舟”。正如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写的:“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3]唐朝的寒山依然继承了这样的审美旨趣并将之发扬光大。远离浮华与喧嚣的寒山形容自己居住的地方为“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他在山林溪涧、鸟语蝉鸣中徜徉,时而与万物同乐,“青萝疏麓麓,碧涧响联联。腾腾且安乐,悠悠自清闲。免有染世事,心净如白莲”;时而在自然中找寻生命的意义:“岩前独静坐,圆月当天耀。万象影现中,一轮本无照。廓然神自清,含虚洞玄妙。因指见其月,月是心枢要。”总之,寒山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任随天地变化,枕石而眠,快活自在,自然似乎已经化为了寒岩的灵魂,而进入了永恒的境界。寒山对自然的赞美充分体现了天人和合的思想。寒山在大自然里浑然忘我,达到了与自然主客一体的境界,完成了中国古代“究天人之际”的哲学追问,在他身上俨然可见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之美。
人伦和合强调上下有序、尊卑有等、秩序井然的“中和”之美[4],而人与自然的和合展现了另一维度上的胸襟与气魄,这是一种天人之间的“大和”,或者说是“太和”。寒山作为“诗僧”“散圣”,他追求的“和”显然更偏于“太和”或“大和”。在他的诗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自我和宇宙呈现出天人和合的大境界。
三、人与自我的身心和合:口和无争,看淡无常,超脱生死与物累
由寒山诗略知,寒山一生坎坷,由追求功名而转向寄情山水,再到最后的追求人与自我的和合。这个历程可由相应的诗作或诗句证明,本段限于篇幅恕不详引,只在此论述寒山诗文中所体现的自我和合思想。
人与自我的和合是中国文人修身的重要内容之一。人终其一生,最后总要回到自我,如何与自我和合,这个深刻的哲学问题在寒山诗里能得到一些解答。寒山一生坎坷,能否与命运和解,成为自我和合必须跨过的门槛。寒山也曾为人生的无常而喟叹,后期却通过渐进式的自我超越,抵达了无色无影的大澄明境界,和对于无常的平静接受。换言之,经历过种种人生无常,俗世价值在晚年寒山的诗中渐渐被消解和虚化了,清醒明觉地活在“有乐且须乐,时哉不可失。虽云一百年,岂满三万日”的境界中使得晚年的寒山处于看穿无常、身心和合的状态之中。
自心的境界提高了,才能在此基础上推己及人,豁达包容。要达到自我和合,首先必须有豁达无争的心态,否则无异于以绳索自缚。关于“口和无争”,有一段流传千古的寒山与拾得之间的对话,寒山问:“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回答说:“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过十年后,你且看他。”他还写到,“有人辱骂我,分明了了知。虽然不应对,却是得便宜。”[5]对于毁誉一笑了之,“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甚至认为不应对反而是得了便宜,其修养和襟怀可见一斑。
寒山还通过超脱物累达到了精神解脱、身心和合。根据何蒙善先生的传记《荒野寒山》,寒山的形象是这样的:“状如贫子,形貌枯悴……桦皮为冠,布裘破弊,木屐履地”。[5]中国文化是一种关于“人生”的文化,带有浓郁的人文色彩,关注人的生命追求,就必然涉及到如何处理物质和精神的关系问题。寒山在物质上可谓一无所有,却也就此摆脱了名缰利锁,身心变得更加灵通与旷达,中国文人在穷达之间经典的“处穷”态度在此一览无遗。
自我身心和合还包括对生死这个的终极问题的思考和超越。寒山晚年“我居山,勿人识;白云中,常寂寂。寒山子,长如是,独自居,不生死。”他又写到,“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以冰水转换来比喻生死只是不同生命形式的转换,这里虽未明确提及和合二字,但其超脱种种尘世之累乃至生死的洒脱,难道不正是一种身心的大和合吗?
总之,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脉流均秉持和合文化,他们对“和合”的诠释有所不同,各有侧重,既相互争论又更多地相融相摄,但总而言之不外乎“人伦和合”“人与自然和合”“自我身心和合”三个维度。而寒山诗作奇妙地融合了这三个维度,他的诗作中有孝悌友善、有天人合一、更有自我身心和合。所以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写道:“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 但我们不应向那‘古文传统史’里去寻,应该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寻,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6]所以,寒山既是诗人又是智者,他的思想虽历经千年,依然对“当世”有积极的启发意义。他所承袭的孝悌友善、修身宽人、仁爱民众的人伦和合思想、天人合一的哲学审美意境和环境伦理观,以及和谐宁静、超脱无争的心灵取向至今对我们有深刻的启示。
寒山对后世的影响颇为深远,波及禅宗、哲学、文学、书画艺术等方方面面,但究其本质,他不是一个仅以诗文显扬于世的文人学士,而是超越了世俗名利的悟道者。寂寞千年后,在他的和合思想体系中,“人伦和合”“天人和合”“自我和合”三种元素的文化互构仍然散发着中国传统思想的独特魅力。首先,寒山的人伦和合主要内容是传统孝文化。它虽是古代小农经济和宗法制度的产物,但仍需要我们对其进行合理、辩证的继承和发展,发挥其应有的社会和人伦价值。再者,寒山和拾得亲如兄弟,契合了世人对团圆、和合的希冀。第二,寒山诗歌中传承的环境生态伦理思想对推进生态文明建设有重要启示,它提醒我们要摒弃人与自然分离的观念,构建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状态,对当代环保思潮有一定影响。同时,寒山对自然美的敏锐体悟体现了中华民族长久以来最核心的审美意识。寒山诗中经常出现的“寒山路”“寒山道”等词,已泛化为一种追求清幽静涵的孤绝之境的禅修与隐居生活的象征符号。他“三界横眠闲无事,明月清风是我家”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洒脱无碍,自由自在。第三,从身心和合的角度说,寒山的旷达逍遥映照出了当代物质文明给人们造成的迷惘,超脱物累的精神气度缓解了一代青年的文化焦虑。
习总书记曾说,“我们的祖先曾创造了无与伦比的文化,而‘和合文化’正是其中精髓之一。”对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中国传统文化以“和”为精,敬老爱幼,修己达人,仁和爱民;以“合”为髓,天人合一,心神相合。而寒山的诗正体现了这样的文化追求与理想,如今,他的和合文化精神不仅在中国被更多的人所认识,还被广泛传播到了海外。国内学者研究寒山者众多,仅举数例,陈跃红介绍了寒山的世界之旅;[7]胡安江研究了寒山诗的文本旅行与经典建构;[8]蒋向艳则研究了寒山诗在法国的传播及其意义。[9]总之,寒山诗的意义绝不只是在文字本身,而是因为它体现了普遍意义上的中国人的哲学,这种和合哲学作为一种独特的与人相处、与自然相处、与自我相处的思考模式被全世界的当代文化所借鉴和化用,为西方青年解决精神困境提出可行性思路,是中华民族呈现给世界的瑰宝。
文化是一种软实力,更是一种可以持久影响世界的力量。寒山身上由“人伦和合”“天人和合”“自我和合”交织影响而生成的和合文化是解读中国人文理想和传统文化精髓的密码,在今天仍然具有积极的现实研究意义。“和合文化”作为一种代表东方智慧的文化名片,值得我们好好珍惜。习总书记曾在一系列关于文化强国战略的讲话中频频提到中国传统文化,提到优秀传统文化是文化强国战略的根脉,这就要求我们要对传统优秀文化进行创造性的继承,扬弃其糟粕,弘扬其精髓,而这正是本文的研究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