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杂组》看谢肇淛的藏书思想
2022-02-23衡大新
衡大新
《五杂组》是明代藏书家谢肇淛所作的笔记体著作。谢肇淛(1567-1624),字在杭,号武林,长乐(今属福建)人,万历二十年(1592)年进士,累官至广西左布政使,有《小草斋诗话》《小草斋集》等三十多种著作传世,是晚明时期闽中文坛领袖人物。他嗜读善藏,有藏书楼名“小草斋”,并亲手抄书以藏,所抄以“谢钞”本流传于世。与徐、曹学佺并以藏书驰名,有东南“鼎足三家”之称。
《五杂组》成书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至万历四十四年(1616)。时谢肇淛已过中年,宦海沉浮,游历各地,见闻广博,阅历丰富,思想深刻,他将平生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一一记述下来,成就这部“囊括包举,六合内,六合外,靡不存且论也”(潘方凯《〈五杂组〉跋》)的笔记佳作。不同于传统言志载道的诗文,《五杂组》属于私人写作,谈天说地,谈古论今,内容博杂,挥洒随性,展现出作者个人兴趣的方方面面,其中《五杂组·事部》有相当篇幅谈书论藏的书写,记录了谢肇淛对藏书的感受、思考与见解,集中体现了他的藏书思想。
身为藏书家,谢肇淛自称有“书癖”,他以优美的文字描述自己的理想生活:
竹楼数间负山临水,疏松修竹诘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书万卷其中,长几软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闲日过从,坐卧笑谈,随意所适,不营衣食,不问米盐,不叙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极矣。[1]
山水修竹之间,远离凡尘,不问俗务,读书品茗,只与知心同道往来闲谈,淡然随意,何其优哉乐哉!这是历代文人心向往之的田园梦想、世外仙境,也是谢肇淛的藏书读书之梦。由此可见,藏书于他,乃是读书人闲居生活必不可少的标配。
然而,居庙堂之上的谢肇淛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布衣文人,为读而藏、学以致用才是他所倡导的藏书目的。因此,他批评当时社会上存在的只藏不读、读而不化等流弊,指出:
好书之人有三病:其一,浮慕时名,徒为架上观美,牙签锦轴,装潢炫曜,骊牝之外,一切不知,谓之无书可也;其一,广收远括,毕尽心力,但图多蓄,不事讨论,徒涴灰尘,半束高阁,谓之书肆可也;其一,博學多识,矻矻穷年,而慧根短浅,难以自运,记诵如流,寸觚莫展,视之肉食面墙诚有间矣,其于没世无闻,均也。夫知而能好,好而能运,古人犹难之,况今日乎?
一味收藏是不够的,还要好读勤学;仅仅死读书、读死书也是不够的,还要能消化运用到社会实践中去,这才是藏书的最高境界和终极意义。
谢肇淛强调知书方能善藏,说:
常有人家缃帙簇簇,自诧巨富者。余托志尹物色之,辄曰无有,众咸讶之。及再核视,其寻常经史之外,不过坊间俗板滥恶文集耳,鼋羹鸮炙,一纸不可得也。谓之无有,不亦宜乎?夫是之谓知书。
有些人不具备慧眼鉴书的能力,以藏书丰富自得,然而细细核视,却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寻常刻本,徒劳无功,等于无书,所以版本的鉴别为藏书之要害。
谢肇淛研究历朝各地的刻书版本,尤其推崇宋刻本,说:
书所以贵宋板者,不惟点画无讹,亦且笺刻精好,若法帖然。凡宋刻有肥瘦二种,肥者学颜,瘦者学欧,行款疏密任意不一,而字势皆生动,笺古色而极薄,不蛀。元刻字稍带行,而笺时用竹,视宋纸稍黑矣。国初用薄绵纸,若楚、滇所造者,其气色超元匹宋,成弘以来,渐就苟简,至今日而丑恶极矣。
宋刻笺刻精好,字势生动,经久不蛀;元刻与宋相比,字笺纸都稍逊;明初楚、滇之书超过元代,堪比宋刻,然而成化、弘治以后,刻书质量逐渐下降,到明末就更加简陋不堪了。他历数各地刻本,指点优劣,分析原因,说:
宋时刻本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称矣,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寻常耳。闽建阳有书坊,出书最多,而板纸俱最滥恶,盖徒为射利计,非以传世也。大凡书刻,急于射利者必不能精,盖不能捐重价故耳。近来吴兴、金陵,骎骎蹈此病矣。
近时书刻,如冯氏《诗纪》,焦氏《类林》,及新安所刻《庄》《骚》等本,皆极精工,不下宋人,然亦多费校雠,故舛讹绝少。吴兴凌氏诸刻,急于成书射利,又悭于倩人编摩其间,亥豕相望,何怪其然。
近来闽中稍有学吴刻者,然止于吾郡而已。能书者不过三五人,能梓者亦不过十数人,而板苦薄脆,久而裂缩,字渐失真,此闽书受病之源也。
批评建阳书坊急于谋利导致闽刻本粗制滥造,流弊非浅,以致吴兴、金陵等地刻书也随之质量下降,错讹百出。他肯定了当时一些刻校精良的经书典籍,以及福州“稍有学吴刻者”,同时指出刻板薄脆仍是闽刻本品质粗劣的根源所在。
藏书如何久存不坏,在科学不发达的古代是个不易解决的难题,对此,谢肇淛总结自己的经验,说:
书中蠹蛀,无物可辟,惟逐日翻阅而已。置顿之处,要通风日,而装潢最忌糊浆厚裱之物。《宋书》多不蛀者,以水裱也。日晒火焙固佳,然必须阴冷而后可入笥,若热而藏之,反滋蠹矣。
详述翻阅、装裱、通风、日晒、火焙等各种防蠹护书的方法,对后世藏书颇有借鉴意义。
明末读书藏书风气日下,谢肇淛记述道:
今天下藏书之家,寥寥可数矣。王孙则开封睦㮮、南昌郁仪两家而已。开封有《万卷堂书目》,庚戌夏,余托友人谢于楚至其所,钞一二种,皆不可得,岂秘之耶?于楚言其书多在后殿,人不得见,亦无守藏之吏,尘垢汗漫,渐且零落矣。南昌盖读书者,非徒藏也,而卷帙不甚备。士庶之家,无逾徐茂吴、胡元瑞及吾闽谢伯元者。徐、胡相次不禄,箧中之藏,半作银杯羽化矣。
王孙读书之家藏书尚且零落,士庶私人藏书则更易羽化了。谢肇淛在京师为官期间,常至秘阁观书抄书,对“内秘书之藏不及万卷,寥寥散逸,卷帙淆乱,徒以饱鼠蟫之腹,入胠箧之手”的状况有直接的观感,说:
余尝获观中秘之藏,其不及外人藏书家远甚。但有宋集五十余种,皆宋刻本,精工完美,而日月不及,日就浥腐,恐百年之外尽成乌有矣。胡元瑞谓欲以三年之力尽括四海之藏,而后大出秘书,分命儒臣,编摩论次。噫!谈何容易。不惟右文之主不可得,即知重文史者,在朝之臣能有几人,而欲成万世不刊之典乎?《内阁书目》门类次第仅付之一二省郎之手,其泯淆鱼豕、不下蒙瞽而不问也,何望其它哉!
内府秘阁所藏书甚寥寥,然宋人诸集,十九皆宋板也。书皆倒摺,四周外向,故虽遭虫鼠啮而中未损,但文渊阁制既庳狭而牖复暗黑,抽阅者必秉炬以登,内阁老臣无暇留心及此,徒付筦钥于中翰涓人之手,渐以汨没,良可叹也。
国家官藏之质与量竟远不及民间私家藏书,且疏于管理,虫蛀鼠啮,腐朽失窃,编目错讹,无人过问,如此轻文弃藏,又谈何“成万世不刊之曲”呢?面对这种官私藏书现状,他痛心疾首,说:
近代异书辈出,剞劂无遗,或故家之壁藏,或好事之帐中,或东观之秘,或昭陵之殉,或传记之裒集,或钞录之残剩,其间不准之诬、阮逸之赝,岂能保其必无?而毛聚为裘,环断成玦,亦足宝矣。但子集之遗,业已不乏;而经史之翼,终泯无传,一也。汉、唐世远既云无稽,而宋、元名家尚未表章,二也。好事之珍藏,靳而不宣,卒归荡子之鱼肉;天府之秘册,严而难出,卒饱鼠蠹之饔餐,三也。具识鉴者,厄于财力,一失而不复得;当机遇者,失于因循,坐视而不留心,四也。同心而不同调者,多享敝帚而盼夜光;同调而不同心者,或厌家鸡而重野鹜,五也。
经史子集不乏遗落失传,汉唐宋元古籍亦难寻觅;私家珍藏秘而不宣最终却为败家子随意变卖;皇家秘藏严守不出却供虫蛀鼠啃;具备鉴书识书眼光的人无力收藏,而有条件的人却无心收藏;藏书家不重传统经典而追求所谓奇书秘籍;凡此种种,令谢肇淛发出“善藏书者,代不數人,人不数世,至于子孙,善鬻者亦不可得,何论读哉”的喟叹!
《五杂组》中,谢肇淛还有意为藏书纪事,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宋代私家藏书兴盛,谢肇淛历数藏书名家,肯定他们在校勘目录学方面的贡献,特别提到北宋名盛一时的藏书家田伟,说:
宋人多善藏书,如郑夹漈、晁公武、李易安、尤延之、王伯厚、马端临等,皆手自校雠,分类精当。又有田伟者,为江陵尉,作博古堂藏书,至五万七千余卷。黄鲁直谓:“吾尝校中秘书,及遍游江南,名士图书之富,未有及田氏者。”而名不甚章,惜夫!
其“博古堂”藏书之富皇家及江南名士犹不及,为黄庭坚所称道,但后世却知之甚少,湮没无闻,谢为之感慨叹惜!
谢肇淛曾购得宋杨文敏所藏郑樵《通志》及二十一史,他自述购书经过:
建安杨文敏家藏书甚富,装潢精好,经今二百年,若手未触者。余时购其一二,有郑樵《通志》及二十一史,皆国初时物也。余时居艰,亟令人操舟市得之,价亦甚廉。逾三月,而建宁遭阳侯之变,巨室所藏尽荡为鱼鳖矣。此似有神物呵护之者。今二书,即百金索之,海内不易得也。
事过仅仅数月,杨家其余藏书竟毁于水灾,谢肇淛不由地感叹自己得之侥幸,机缘巧合,如有神佑。
明代著名藏书家胡应麟(1551—1602),字元瑞,号少室山人,有藏书楼名“二酉山房”,藏书雄居海内,撰《二酉山房书目》六卷。他曾低价收购义乌藏书家虞守愚的大量旧藏,谢肇淛详述其事,说:
胡元瑞书,盖得之金华虞参政家者。虞藏书数万卷,贮之一楼,在池中央,小木为彴,夜则去之,榜其门曰:“楼不延客,书不借人。”其后子孙不能守,元瑞啖以重价,绐令尽室载至,凡数巨舰,及至,则曰:“吾贫不能偿也。”复令载归。虞氏子既失所望,又急于得金,反托亲识居间,减价售之,计所得不十之一也,元瑞遂以书雄海内。王元美先生为作《酉室山房记》,然书目竟未出,而元瑞下世矣,恐其后又蹈虞氏之辙也。
既叹息虞氏后代贱卖轻弃家藏珍籍,又担心胡氏身后重蹈覆辙,私家藏书传承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总之,谢肇淛在《五杂组》中倡为读而藏,藏以资学,认为只藏不读等于无书,见高识远,非秘藏之家可及;论藏书勘鉴,评宋元以来各种刻本,比较优劣,批评流弊;录藏书纪事,痛惜官私藏书损毁散逸,感叹藏书传承之难;所述所论,涉及藏、读、鉴、史的诸多方面,对研究历代藏书史和继承传统藏书文化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借鉴意义。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谢肇淛著:《五杂组》,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下同,故不重复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