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无畏，战至终章：一个赛艇女将的20年

子江

2021年7月30日，东京奥运会赛艇女子单人双桨A组决赛吹响号角，山东姑娘江燕拼尽所能拿下全场第六，创造了中国该项目近8年最佳战绩。电视机前的江爸江妈，双双泪目。

赛后，江燕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没能摘得奖牌，江燕有些遗憾，但谈起近20年的运动员生涯，她欣慰地说：“我是个狠人，只管一往无前，父亲却似涓涓细流，沁润着我和我的双桨……”

美少女变“丑小鸭”，父亲有泪心里流

江燕，1989年出生于山东省青岛市城阳区，父亲江崇全和母亲黄淑华都是工人。少时江燕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十分文静。可这样的她，却是个十足的运动女孩儿，长跑、短跑、跳高样样出挑。

体育老师十分惜才，看中了江燕的天资，不管什么项目，凡有机会，都派她出征，为校争光。小江燕屡屡站上冠军领奖台，骄傲之感油然而生。

2002年，在山东省皮划艇队当教练的叔叔来家中做客，被满墙的奖状吸引。江崇全夫妇如数家珍，介绍着江燕的运动天赋。叔叔欣喜地说：“这孩子运动细胞这么好，要不，来跟我划船吧？”

大人们无意间的这一句，小江燕却当了真！叔叔走后，江燕兴冲冲地跟爸妈说：“快给我收拾东西，我要进队训练！”爸妈傻眼了，当职业运动员会影响孩子一生，他们不敢轻易下决定。

可是，江燕心意已决，茶饭不思，日夜磨着爸妈，还立下豪言壮志：“我要上奥运！为国争光！”最后，江崇全思量再三，想着孩子的确有天赋，不应该被家长埋没了，于是送她去了青岛训练基地。

然而，几个月不到，基地要搬往山东省日照市。黄淑华一下子就急了，跟江崇全说：“这可不行！离家那么远，怎么放心啊？”他们立即跑去基地，想要接回江燕。没成想，江燕急得打滚，怎么都不肯走：“你们是大人，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这事儿还能说走就走？”叔叔也相劝：“燕子水性很好，特别适合水上项目，就让她练吧。”最终，仍然是江崇全拍了板：“行，既然你这么犟，那你就犟到底，好好干。”江燕立马收住眼泪，拼命点头。

12岁的江燕离开家，正式开启了运动员生涯。为了不让爸妈反悔，江燕每每打电话，都将队里的生活描述得轻松又愉快。

直到一年后，江崇全夫妇到日照基地看望她，才知道被骗了！原本白皙的女儿被晒得黢黑黢黑，头发扎在头顶，一双手被桨磨得全是老茧，像个黑小子一样！黄淑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握着江燕的手，哽咽不停：“不练了，咱们不练了，跟爸妈回家！”江燕急得“嗖”地一下收回了手，忙不迭地说：“妈，我一点儿都不苦！晒黑点儿怕什么嘛？运动员拼的是实力，又不是选美。”黄淑华情绪激动起来，又去拉女儿的胳膊，说啥也不舍得女儿吃这样的苦。

江燕无奈，眼巴巴地望向爸爸：“爸，您劝劝我妈啊！我这都练了一年多了！我不能离队啊！”其实，江崇全一直不说话，是因为他也强忍着眼泪，他害怕一出声就破了防。那天晚上，江崇全和女儿促膝长谈。江燕靠在爸爸的肩上，诚恳表达：“训练肯定是苦的。可我太喜欢在水里的感觉了。如果放弃，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快乐的……”江崇全将女儿满是老茧的手握在手心，双眼模糊，心却坚定了。

后来，江崇全做通了妻子的思想工作：“就让女儿随心去吧。她喜欢水，我们也应该做水，送她一程，而不是做她追梦路上的绊脚石。”

就这样，江燕继续留在队里。获得了爸妈支持的她，比过去更努力更拼，成了全队最“狠”的孩子，整整5年没请过一天假。

江燕再一次回家，已是2008年。彼时，爸妈已搬了新家。想要制造惊喜的她没有通知他们归家的消息。结果，她在新小区转了半天都没找到自家楼号。更戏剧性的是，她向邻居打听自家，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江家不就一个儿子吗？没听说有女儿啊！”“不会是骗子吧？我们不能告诉你。”最终，江燕哭笑不得，打电话让爸爸下楼去接自己。

错失伦敦意难平，调整心情再进发

入队第3年，江燕听从教练意见，结合自身特点，从爆发力强的皮划艇项目，改练更需要耐力的赛艇项目。这个项目被称为“水上马拉松”，教练发现江燕体质跟赛艇更相近，便建议她转了专业。

江燕果然没让教练失望。她在皮划艇队待的两年，体能底子打得非常牢，到了赛艇队后，又发狠学技术，不到一年就出成绩了。2009年11月，她参加完全运会，紧接着入选了国家队。

进入国家队的江燕更加刻苦地训练，被国家队通知要备战伦敦奥运会。她激动得热泪盈眶，终于要兑现小时候的诺言，冲上奥运会了！

然而，现实给了她重重一击。距离伦敦奥运会还有27天的时候，她被换了下来。彼时，教练感觉她是个新人，又有点伤病，担心她不能在赛场上平稳发挥，权衡再三，最终决定取消她的上场资格。

听闻消息，江燕感觉天都塌了，哇哇大哭。无助与无奈交织之下，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那是她离家后第一次向爸妈诉苦。妈妈从未见过她如此柔弱的一面，当即表态：“别哭别哭，咱不练了。受这么多苦干吗？正好退役回家，爸妈和弟弟天天都盼着你呢。”

妈妈的袒护，让江燕的委屈暂时得以发泄。她蒙上被子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可醒来时，心又是一抽一抽地疼：真的要放弃吗？她当然不甘心，可又压不下难过，她的心情左右摇摆着。

就在这时，江燕收到了爸爸发来的长消息：“女儿，爸爸理解你的痛苦，盼了十来年，圆梦就在眼前，却忽然碎了。这种打击，换成谁都意难平。但是女儿啊，如果放弃，你真的能甘心吗？我想你还是会想念你的双桨，想念沖浪的感觉。爸爸建议你出去玩一圈，放松一下，暂时把自己放空，然后再做决定。千万不要一时冲动，让自己后悔……”

江燕泪如雨下，爸爸的每句话都说到了自己心坎上。如果说妈妈是随时可以避风的港湾，那么爸爸就像出海的船，以把她推向远方的方式拥她入怀……她采纳了爸爸的建议，到东北玩了一圈儿，把焦虑都抛却到山林里。而后，重新回到了训练场。

沉淀下来的江燕，厚积薄发。2016年7月，她出征里约奥运;2017年8月，她稳定发挥，荣获全运会女子双桨冠军;2018年8月，她夺得亚运会赛艇女子双人双桨冠军，被誉为新一代“中国女子赛艇第一人”！

为“所爱”放弃“所爱”，女战士要战至终章

全身心投入运动事业的江燕，多年仍是单身。江崇全夫妇对她的个人情感问题十分着急，常托亲戚朋友帮忙物色人选。然而，常年在世界各地处于训练、备赛状态的江燕，几乎是全球漂，根本没时间相亲。黄淑华总是急得说：“我同学都快当奶奶了！”

得知江燕终于恋爱了，江崇全夫妇欣喜不已。可同为水上运动员的他们，尽管是同行，却约等于异国恋，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后来，已退役的男友提出，希望江燕能尽早退役和自己完婚。就在这时，江燕接到了国家队希望她备战东京奥运会的邀请。

面对男友的求婚，江燕犹豫了。她知道女子赛艇仍是国家的弱项，而培养一名成熟赛艇运动员至少要七到八年的周期。倘若这时候离开了，如何面对祖国对自己近20年的培养？为了国家荣誉和个人梦想，她仍然想为挚爱的事业奋斗几年。两人的人生规划出现了分歧，不得已分了手。

失恋后，江燕难免心情低落。爸爸语重心长地说：“女儿啊，缘分这东西，不能强求。既然分了，就说明不是真的合适。等比赛结束了，爸爸为你安排一个连的相亲对象，咱们好好挑！”江燕眼里还有泪，却一下子被爸爸逗笑了：“我是有多恨嫁啊？还一个连！你放心吧，你闺女会调整好状态的。”

紧跟着，江燕将全部精力拽回训练中。32岁的她，已经是位老运动员，她知道，就算体能再好，也比不了几年了。为了不给自己留遗憾，她拼了命地练习，难度和强度都向二十岁的运动员看齐。

就在出征东京奥运会前一周，江燕在高强度训练中体力透支，肌肉痉挛，机体严重受伤。她不敢惊动教练，咬着牙想硬撑。可第二天她整个人都肿了起来，下半身麻木到无法站立。江燕失声痛哭，她不想错过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届的奥运会！教练请来最好的医生，可医生连连摇头，建議她卧床休息。

江燕在床上躺了两天，那些挑战体能极限的过往，不停浮现在眼前：在千岛湖训练时，赶上生理期，她边哭边拉浆，血水混着汗水哗哗而下;腰椎间盘突出严重时，她打着消炎针坚持训练……她越想越不甘心止步于奥运前。于是，江燕要求医生给自己打了肌肉封闭针，麻痹住受伤的肌肉。她忍着十级剧痛下地训练，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落。教练和队员都动容了，满脸是泪，江燕却挤出最好看的笑容，说：“别担心，最多三级疼痛，能坚持！”

一周后，江燕奇迹般地坐上飞机，赶赴东京。她给自己定的最低成绩是要拿奖牌，而冲金争银保铜也是全队对她的期望。2021年7月，她不负众望，咬牙杀入了半决赛。可这个时候，封闭针的效果却停滞了……江燕整个人像气球一样，再度肿胀起来。队医内疚地哭了，江燕不停安慰道：“大家都尽力了。”32岁的她依然没有放弃，宁可倒在赛场上，也绝不临阵脱逃。她缠上厚厚的护腰，顶着肉体的巨大折磨，踏上了决赛赛场……

最终，她只拿下了单人双桨第六名，留下了运动生涯最大的遗憾。江燕泪洒赛场，父母却隔空传话：“女儿别哭！你永远是爸妈最大的骄傲！”

如今，江燕的伤病恢复了很多。面对赞誉，她谦和地说：“我的经历，只是万千中国运动员的缩影。为了胜利，哪个战士不是一身伤痛？但我们无怨无悔。”谈及中国女子赛艇的未来，江燕充满信心：“相信后来人一定能在赛艇单人项目上冲上冠军领奖台！”她还坦言，将来即使退役，也会以运动员以外的形式，守候着她的水上运动场，一如父亲守候着自己……

编辑/涂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