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爱,只为中国:在吾弟陈祥榕离开的日子里
2022-02-23涂筠
涂筠
2020年6月,戍边战士陈祥榕在边境斗争中英勇牺牲的消息被媒体披露后,他被追记一等功。陈祥榕曾在日记中写下“清澈的爱,只为中国”,感动了亿万国人。2021年12月9日是陳祥榕烈士20岁生日,无数网友含泪送上祝福,战友们给他的姐姐陈巧钗发起了视频通话。如今的她已穿上军装,正在续写弟弟“清澈的爱”……
以下是她的讲述:
少年丧父,“颠沛流离”的男孩一夜长大
我的弟弟陈祥榕生于2001年12月,比我小6岁,老家在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甘棠乡。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外出打工,有时会带上弟弟。记忆中,弟弟小学6年,读过的学校可能超过6个,有时在屏南,有时在湖北武汉,还去海南上过学。这样的生活,锻炼了弟弟超强的适应能力。有一次,我怜惜地说他“颠沛流离”,他笑着说那是“四海为家”。更多的时候,我和弟弟留守老家,跟着奶奶生活。
弟弟从小就乐观爱笑,一笑就会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在武汉的时候,爸妈经营香菇生意。看到爸妈疲惫的样子,弟弟一放学就帮爸妈干活,还会哼几首蹩脚的流行歌曲,逗得爸妈哈哈大笑。
一次,弟弟和小伙伴玩游戏,手被玻璃划了很深一道口子。镇上的卫生所没有麻药,他的手被缝了十几针,却始终强忍着泪,没哭出声来。妈妈姚久穗很心疼,让他想哭就哭,他说怕妈妈担心所以不哭。
弟弟小时候常流鼻血,每次流血一摊一摊的,看着很吓人。他会仰着头,安慰周边的人:“我没事,只是习惯性流鼻血。”有时在学校流起了鼻血,看到同学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就淡定地说:“胆小鬼!我自己都不怕,你们怕啥?”
独立,有主见,勇敢,懂事,是大家对弟弟的评价。在武汉时,租住地的房东经营小卖部,对方喜欢外出打麻将,弟弟偶尔会帮房东看店,房东交代他:“想吃什么,可以自己拿。”但他一次也没拿过房东的东西。弟弟跟随爸妈离开武汉时,房东颇为不舍,送了他一大包零食。
后来,勤劳的爸妈远赴海南种植芒果,我和弟弟留守屏南。弟弟总是问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开玩笑说:“爸妈挣钱给你娶媳妇呢,急啥?”弟弟就赶紧给爸妈打电话:“爸爸妈妈,我不娶媳妇,你们回来吧。”
不久,爸爸真的回来了,可他是回来治病的。爸爸被查出罹患淋巴癌,那时正值芒果收获季,如果放弃将血本无归,所以妈妈留在海南照料果园,以换取医药费,没法回来。照顾爸爸的重担更多地落到了我们姐弟俩身上。
那会儿,弟弟刚进入初中,放学回来就守在病房。爸爸当时瞒着我们,只说是小病,我和弟弟也信以为真。弟弟时不时地向爸爸撒娇,和爸爸打闹。有时爸爸忍不住流露出疼痛的表情,弟弟看在眼里,满脸忧虑地悄悄对我说:“爸爸的病好像不轻。”我安慰他“没事的”,但他仍心事重重。后来我知道了真相,却不敢告诉弟弟。
爸爸的双腿经常疼痛难忍,弟弟就不停地给他按摩。晚上,我睡在病房的折叠床上,弟弟蜷缩在爸爸身旁。好几次半夜我蓦然醒来,朦胧中看到弟弟在给爸爸按摩双腿,我要起身,弟弟朝我摆摆手,悄声制止了我。我躺在那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爸爸患病前,我和弟弟不会做饭洗衣,他患病之后,我们俩都成了家务小能手,特别是弟弟,学会了炖排骨,还会给爸爸洗衣服。有时,小伙伴叫他出去玩,他一再推托说:“我要照顾爸爸。”我突然发现,弟弟一下就长大了。
我高考结束回家那天,看到弟弟孤零零地坐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向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会我。半晌,他哑着嗓子说:“陈巧钗,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听说爸爸得的是很重的病,还不好治。”我们姐弟俩抱头痛哭,哭完后约定不能对爸爸表露出伤感。
后来,爸爸出院回家疗养,妈妈也收完芒果回了老家。一个雨夜,弟弟一回家就进了自己房间,家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第二天一早,妈妈突然发现弟弟的手臂肿得老高,根本抬不起来,赶紧带他上医院检查,发现竟然骨折了。原来,昨晚他骑自行车放学回家时摔了一跤,虽然剧痛,但他想到爸爸的病,就忍了下来,不想给爸妈增添任何麻烦。
坚强的爸爸与癌症抗争了两年,最终没有逃脱病魔的毒手。爸爸去世时,弟弟读初二,我读大二。我悲伤不已,抱着弟弟号啕大哭,弟弟不停地拍着我的背,安慰我。
爸爸走后,弟弟变得沉默了,常常一个人发呆。记得在爸爸的葬礼上,弟弟也只是默默流泪,没有哭出声。亲友们说弟弟变得成熟了,只有我心里清楚,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根本无法与成熟挂钩。
终于有一天,弟弟翻出爸爸生前给他买的奥特曼玩具,突然大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把我们都吓住了。那天哭过之后,弟弟和我聊了很多,他一直对爸爸心怀愧疚,认为爸爸是为了我们才积劳成疾的。我劝慰他,生病是没办法的事,家人就是要互相付出,互相照顾。弟弟默默地点点头。
参军报国,千里之外弟弟也是“哥哥”
从那以后,弟弟变得真正成熟了,在家抢着干活,对妈妈和奶奶非常孝顺,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在我面前,他常常开玩笑说自己是“哥哥”。确实,他也像哥哥一样照顾我。
爸爸去世后,我们搬了新家。看得出来,弟弟很喜欢那个靠近卫生间的卧室,在里面比划着怎么放置他的东西,但当他发现我也喜欢那间房后,他马上就让给了我。特别让我感动的是,在我生理期身体不适时,他竟把一杯冒着热气的红糖水放在我面前。那一刻,我觉得弟弟就是个小天使。
弟弟上高中住校,我在省会福州市读大学,我们见面少了,经常电话联系。当时我大学的学费是一些好心人资助的,平时的生活费靠奖学金、助学金支撑。我发奋学习,寒暑假勤工俭学去打工,挣了钱就给弟弟买衣服鞋子等生活必需品,有时还买点零食。弟弟每次收到我寄来的礼物都很开心。
有一次,我们看到电视里的婚礼场面,弟弟说:“陈巧钗,你结婚的时候,由我来把你送到新郎手里。”我佯装生气地用抱枕打他,内心却充满了温暖。弟弟读高二时,有一天对我说,他想去当兵。我那时非常害怕家人分离,提出了反对,弟弟坚持说:“我崇拜军人,我就是喜欢当兵!”
2019年,弟弟高中毕业,报名参军。弟弟身高1.77米,体重130多斤,当时海南那边的征兵人员看中了他,想选他当礼仪兵。弟弟却想去“最能锻炼人的地方”,最好能“扛枪打仗”。屏南县人武部部长说:“新疆兵倒是有两个名额,但你这个学生仔长得白白净净的,可能吃不了那个苦。”弟弟说:“我一定会改变自己!”
后来,新疆兵的两个名额只剩一个了,弟弟很是着急,开始了艰苦的训练。他每天5点便起床跑步,回到家中吃过早饭,又跑步去集训地参加训练,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着急,我也着急。我急的是新疆那么偏远,当兵两年才能回一趟家,而且我从网上看到一些新闻,觉得弟弟去边疆会面临危险,也担心他不习惯那里的气候和生活。我向弟弟表示了反对,弟弟却呛了我一通:“越是危险的地方,越需要军人保护,你这都不懂?”我分明看到,他眼里有光。
集训之后,弟弟变黑了,身体也更壮实。人武部终于把新疆兵的名额给了他。出发前,弟弟特意去看了他的初中老师陈臻苏,很自豪地告诉老师,他当上了边防兵,要上前线去。陈老师拍着他的肩膀,叮嘱他一定好好照顾自己,遵守部队纪律。弟弟给老师敬了一个军禮,老师湿润着眼睛笑了。这个场景成了陈老师永远的记忆。
弟弟马上要出发了,我们家给弟弟开了个小型欢送会,妈妈叮嘱弟弟在部队要吃苦耐劳,更不能当逃兵。我也接受了弟弟即将远行的事实,说:“你既然选择了要去新疆当兵,就好好当兵,好好干。”他立正回答:“我保证,一定会好好干,成为一名勇敢的军人!”
我带着弟弟去商场买衣服鞋子,弟弟看中了一双200多元的鞋,我选的却是一双100多元的。弟弟当时没提出异议,出了商场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退货重买,弟弟拦住了我,说“不用”。这件事,成了我永远的遗憾。
2019年9月11日凌晨5点多,我和妈妈送弟弟出征。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他和我们的最后一面。
弟弟入伍后,一有空就会在规定时间打电话回家,还曾两次给妈妈写信,只是写下“亲爱的妈妈”后,就再无落笔。我知道,像大多数大男孩一样,弟弟羞于表达情感,他牵挂妈妈,也牵挂奶奶,却只在电话里叮嘱我照顾好她们。
弟弟第一次发津贴,一半转给了我,另一半转给了妈妈。我问他给自己留了多少,他说留了100元。我问:“100块怎么够啊?”“没事,这边不怎么花钱。”随后他又告诉我,说我做实习律师没什么收入,福州生活成本高,肯定钱不够用。末了,他用玩笑的语气说:“哈哈,你就把我当哥吧,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养活你们是我的责任!”
弟弟有时会跟我分享一些他的生活,比如过节的时候,他们偶尔会开篝火晚会。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战友家是内蒙古的,养了很多牦牛,会给他们带很多牛肉,到时给我们寄点回来尝尝。在新兵连的时候,由于表现突出,他获得嘉奖,给我发微信说:“小弟不才,下连队之前,不小心拿了个嘉奖。”我能想象到他调皮的样子。一次我在朋友圈发我吃的菜,他说:“唉,你吃的什么啊,这都是猪食啦!”随即给我发了个小红包:“改善一下伙食,赶紧的!”
弟弟一直让着我,即使到了部队,也为我“撑腰”。一次,我跟妈妈闹了点矛盾,哭着打电话给弟弟“告状”。弟弟对妈妈说:“妈,您干吗把陈巧钗惹哭了?别惹哭她呀。”当妈妈表现出委屈时,弟弟就说:“您别耗费精气神了,把陈巧钗交给我,我来‘教育’她!”这样一来,我和妈妈就都没有脾气了。
冬天的时候,舅舅、叔叔、阿姨他们都在海南,妈妈也在海南生活了十多年,弟弟当兵不久,妈妈就重返海南,她给我打电话畅想着未来,说最近芒果收成不错,等给弟弟娶老婆的钱攒够了,还要给他买辆车。我告诉妈妈,如果弟弟两年后想回来,我就带他在家继续上学,争取考个好大学;如果他想继续当兵,我们就多给他存点钱……
以身许国,姐姐含泪延续“清澈的爱”
2020年6月底,弟弟已经半个月没有打电话给我,我也打不通他的电话。我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天,小叔打电话让我和妈妈回屏南,说弟弟受伤了,要我们去探望。我和妈妈回到屏南,小叔才流着泪告诉我一个无法接受的噩耗——弟弟牺牲了。我们家的天塌了!妈妈晕倒在地,而我始终不愿相信,我亲爱的弟弟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我们当即乘飞机赶往部队,见到了弟弟的遗体,妈妈接受不了,再次晕倒。我也站立不稳,只能强撑着。弟弟的遗容那么安详,像在家时那样沉睡,只是不再发出让人心安的鼾声。我触摸到弟弟冰冷的脸,冰冷的手。我的手也那么冰凉,无法再温暖他;我温热的泪也无法再温暖他;我说的每一句话,他再也听不到了。我的弟弟,他真的走了。国人知晓弟弟牺牲的消息,是在2021年2月19日的新闻报道中。我也是从新闻里才知道弟弟为国捐躯的经过——
那是2020年5月初,有关外军越线寻衅滋事,班长李确祥和陈祥榕等人紧急前出处置。李确祥问年轻的战友:“要上一线了,怕不怕?”陈祥榕回答:“使命所系,义不容辞!”他们赶到前沿后与对手殊死搏斗,坚决逼退越线人员。陈祥榕在日记中写道:“面对人数远远多于我方的外军,我们不但没有任何一个人退缩,还顶着石头攻击,将他们赶了出去……”
那次,弟弟还在日记里写下战斗口号:“清澈的爱,只为中国。”班长孙涛问他:“你一个00后的新兵,口号这么大?”“班长,这跟年龄没关系,我就是这么想的,也会这么做的。”弟弟坚定地回答。
在前出交涉和激烈斗争中,我的弟弟和这些英雄的边防官兵,一起把青春、鲜血乃至生命留在了喀喇昆仑高原。战斗结束清理战场时,战士们在战友牺牲的现场看到,我的弟弟紧紧趴在营长身上,保持着护住营长的姿势!
弟弟入伍9个月就壮烈牺牲,我们全家无比心碎。领导多次问我们有何要求,妈妈说:“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什么困难,我只想知道榕儿战斗的时候勇不勇敢……”生活中,妈妈的痛苦却夜以继日,她试图站在弟弟的角度与痛苦达成和解。事实上,我内心的痛苦也深入骨髓,几乎每晚都梦到最亲爱的弟弟,梦到他小时候的样子。
我一遍遍地想,另一个世界里的弟弟,会要求我这个姐姐现在怎么做呢?我想不明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好妈妈,瞒住奶奶,因为已80多岁的奶奶最疼弟弟,弟弟也最牵挂奶奶。
弟弟获得了很多荣誉,家里摆满了部队等有关部门授予的证书,我担心被奶奶看到,就让奶奶住到了叔叔家。我去看奶奶时,她每次都问弟弟的情况,我就骗她说,弟弟一直表现得特别好,现在被派到学校学习去了,还执行了特殊任务,这几年都不能够跟家里人联系,不能打電话。奶奶相信了,并为弟弟感到骄傲。
担心妈妈睹物思人,亲戚们把她接到了海南,我一个人躺在家里,整夜失眠。我想不通,我的弟弟才19岁,他甘心就这样离去吗?他不会觉得遗憾吗?有一天晚上,我披衣起来,走到外面,看着万家灯火,世界宁静而祥和,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亲爱的弟弟,他一直在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啊!他入伍前那么渴望当兵,他被录取后每天充满喜悦,说自己不怕苦不怕死。他的战友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我的弟弟从不喊苦喊累,做任何事都很积极,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当兵。
很多人可能活了一辈子,都没明白自己该怎么活。弟弟年纪这么小,一直在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当他舍生忘死,扑到去救他的营长身上时,他一定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我想,我也要尊重弟弟这个决定,然后,照顾好他在意的人。这是弟弟赋予我的使命和责任!
有时,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或是坐在公共汽车里,看着繁华的街景,我就深深理解了那句似乎被人们说滥了的话:“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把弟弟喜欢做的事情延续下去。
随着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我决定放弃在福州做专职律师的工作,报考军队文职。
我马上付诸行动,找来资料补习。然而,第一次考试,因处理家事牵扯了精力,成绩不理想;2021年,我再次报考,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被高分录取。
2021年11月29日,福建省军区福州第九干休所举行新招录文职人员入职仪式,任命我为干事。国旗之下,我激动地说:“我想继承弟弟的遗志,作为文职人员继续为部队服务,也是对弟弟事业的另一种延续……”
12月9日的视频通话中,战友们为弟弟举行了简单的仪式,买了生日蛋糕和他爱吃的橘子。我哽咽痛哭,不忘叮嘱战友们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
如今,我在努力地学习工作,延续弟弟未竟的事业,这也是我喜欢做的事情。弟弟以身殉国,我以身许国,这是属于我们姐弟俩的义无反顾和无怨无!
编辑/涂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