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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 案

2022-02-22杨献平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建军事儿老师

杨献平

弟弟电话里说,北街村的曹武妮和她亲闺女朱梅娟突然被人砸成了植物人。

我“啊”了一声,整个人瞬间僵住,大热天里不禁毛骨悚然,但我一时想不起曹武妮是谁。

弟弟语气发冷地说:“你还记得你们朱秀成朱老师不?”

“当然记得他了。”我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一个浓眉大眼,高颧骨,身材瘦长,走路时候像柳枝一样晃摆的中年男人形象。

“曹武妮是朱秀成老师的老婆,朱梅娟是他们的闺女。”

我只觉得浑身发凉,打了一个哆嗦:“这怎么可能?”

“这还能有假?不信,等你回来的时候问问你的同学隋建军。”

“这要是真的话,咱们那里可就再也不安全了,家家户户都得砌围墙,晚上床边都得放棒子之类的,以防万一!”

“棒球棒子在咱们这里卖得可好了!有的人家,一买就是五六根,大人小孩一人一根!”

我叹息一声,说:“想不到,咱那山沟里也会出这样的恶人恶事。”

弟弟也叹息说:“可不,我正准备过年前把围墙砌起来!”

朱秀成是我们初中的英语老师,从初一到初三,全校150多名学生,三个年级,英语都是他教的。此外,朱秀成老师还代过地理课和历史课。那个年代,我们南太行的民办教师都是一个人当老师教学生,媳妇则在家里种地。只有寒暑假时候,丈夫才会和老婆孩子一起种地或者做别的什么活计。

朱秀成老师是一个很本分的人,凭着一肚子不正宗发音的英语和一份正经工作,高出本村人一个脑袋,走到哪儿,人都笑着打招呼,夸他有本事。

乡村里的事儿乱如麻,东家西家经常因为一株庄稼或者几分宅地相互攻讦。两家的娘儿们扯着比驴还要响亮的嗓门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诅咒冤家生儿子没屁眼,喝小米粥吃馒头噎死之类的恶毒话。再不然,当事人双方男女老少齐上阵,抡胳膊蹬脚地恶狠狠地打上一架,各自鼻青脸肿或者一瘸一拐地找大队干部评理,再打电话给派出所报警。除此之外,朱秀成老师的老婆和闺女这样的事儿,上百年来都没出过。

弟弟说:“这不是秋天嘛,人人都忙着割谷子收玉茭,天不亮就提着镰刀背着篮子下地干活去了,到天黑得看不到脚尖了才回来。就在前幾天,这曹武妮和她闺女朱梅娟下地回到家里,做好饭,娘俩见天还不是太黑,吃饭时候就没开灯,咱这里的人,都是省钱省习惯了的。娘儿俩正在屋里埋头吃饭,一个人影儿忽然闯了进去,二话没说,抡起?头就朝她们娘儿俩夯去。那人还挺狠,一?头一个,都是脑袋。等朱秀成从学校回到家,老远就闻到一股呛鼻子的血腥味。进门一看,哎呀,不得了。连哭带号地报警以后,刑警队就呼呼地来了,初步断定,是故意杀人,用的工具,就是咱们这里刨地的?头。”

?头这种农具,在我们南太行乡村很是普遍,一般有两种,一种宽刃宽身,长有八寸左右的宽?头,主要用来刨松软的田地。一种窄身尖头,一尺二长,主要用来刨石头较为密集的荒坡。村人在刨地的时候,遇到大的土坷垃,刨起来后,还要倒转?头,用?头与木棒连接处把硬土块和坷垃打碎。?头的这个部位,村人称之为?头脑。据弟弟说,突然进门对曹武妮母女俩行凶的人,就是在眨眼之间,用?头脑连续击中两人脑袋。两人还都没反应过来,就人事不省了。

朱秀成老师和老婆有一个儿子,我见得不多,也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年纪大概比我小六七岁。他们俩还有一个闺女。我参军离家的时候,他的闺女可能才上小学一年级。那正是九十年代初期,人人梦想着发财,村李出外打工的人多了起来,也有人挣了钱,出外包铁矿、煤矿和砖厂之类的。朱秀成老师一门心思在学校当老师,可能是因为家庭生活负担重,遇到农忙,上完课就得赶紧回去帮老婆做农活。

朱秀成老师家距离我们南沟中学也就七八里路,村子叫朱家庄,不大,坐落在一面山坡的阳面,七八十户人家的房子横七竖八地堆在缓缓的半坡上下。朱秀成老师总是骑着一辆老掉牙的永久牌自行车,早上的车轮压着土石路面上密集的鹅卵石,一路叮叮当当地到学校。下午再骑着回去。冬天清闲,他会在学校待得久些。上课的时候,朱秀成老师时常拿着粉笔头,猛地飞旋着奔向打瞌睡或者搞小动作的同学,而且很准。正在捣蛋的同学冷不丁挨了一下,立马一惊,甚至发出尖利的“哎呀”声,惹得同学一阵哄堂大笑。

其中最有意思的,便是我的同学隋建军。隋建军的家在梧桐沟隋家庄,距离学校有十几公里。不管春夏秋冬,他们那一带的学生都住校。起初,他和我同桌,上课时候老是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有时候还发出瘆人的惊叫。我学习成绩比他稍微强一根指头,起初和他同桌,是刚上初一的那年春天。朱秀成老师刚做完自我介绍,隋建军就突兀地嘿嘿笑了起来,那声音尖细又悠长,主要是很怪,好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一样,听得我一阵迷瞪,旋即又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

隋建军收住笑声,突然又大声说:“英语英语,英国之语。吾辈学习,实没意义。老师秀成,家人伤命。一母一女,羊年深秋。此劫难逃,别问天地,只在个人。”

大家也都先是惊了,鸦雀无声,不一会儿,爆发出一阵笑声。除了我和后排的两个女同学没笑,隋建军后来的自言自语,都被集体的笑声吞没了。只有我在他旁边,记下了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当时,朱秀成老师也愣了一下,眼睛里顿时生出两抹幽深的惊恐甚至惊骇,全身也颤抖了一下。

但凡这样的说法,无论是谁听到,都会觉得是一种诅咒。朱秀成老师师范毕业,虽然教授英语,但长期生活在农村,对这类的巫言咒语,当然是不陌生的。第一次给我们这个班讲课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朱秀成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先是发白,继而发紫,胸脯也一鼓一鼓的,怒气即将爆发的样子。

朱秀成老师一手拿着英语课本,一手捏着一截粉笔头,先是挠了挠鼻尖,忽闪着他那一双特有的大眼睛,犹豫不决地看了一会儿隋建军,然后使劲干咳两声,迅速抬头,右手使劲一甩,半截粉笔头破空而出,不偏不倚地打在隋建军额头上。隋建军“哎呀”一声,一阵慌乱,脑袋左右快速转动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在朱秀成老师脸上。

朱秀成老师脸色严肃如冰,好像初春时节积雪上的阴影。他看着隋建军,語气阴沉而又沉重地说:“那位同学,你叫啥名字?”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探照灯般地聚向隋建军。蓦然,隋建军突然惊醒,然后“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左顾右盼,一脸不知情。

我坐在旁边,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脸。此时的隋建军,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嘴边绒毛黑黑的,很密实地匍匐在他的上嘴唇上方,眼睛里面充满了疑问。朱秀成老师又干咳了两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拿粉笔头的右手在鼻子下方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抬起头,看着茫然无措的隋建军,说:“没事儿,你坐下吧。”

隋建军这一表现,无异于石破天惊、惊世骇俗,瞬间成了学校的一个热点,同学们议论纷纷,都觉得隋建军脑袋有问题,要不然就是鬼上身。正常人的话,哪个会在课堂上搞这么离奇古怪的动作,还当面诅咒自己的老师呢?

回到家,爷爷问我上初中好不好,同学多不多,老师有哪些,还有哪些课程。我大致说了一些情况,然后又说了隋建军的事情。

爷爷“咦”了一声,说:“姓隋的话,那就是隋家庄的。”

我说:“他就是隋家庄的,叫隋建军。”

爷爷点了一袋旱烟,吐出一口烟雾,睁着幽深的眼睛慢慢地说:“应当是隋家庄隋有柱的孙子。”

我说:“我不知道他爷爷叫啥名字。”

爷爷又说:“照你说的那个样子,那十有八九就是隋有柱的孙子。要说起这个隋家庄的隋有柱啊,也是咱们这一带有名的怪人。

“隋有柱的娘是一个巫婆,名叫张随玲,作法又很灵验,赤脚医生治不好的病,只要叫张随玲来,七弄八弄地就好了。因为这个,张随玲很有威望,轻易没人敢惹。破四旧的时候,张随玲被斗了几次,然后就疯掉了。再后来,家人一个不留心,张随玲就不见了。这多少年了,张随玲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别说人了,连个尸骸都没找到。

“再说这个隋有柱,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也随了他娘,经常说一些不着调的话,不是南边的洪水淹到楼顶上了,就是东边的地要塌陷了,至少十个人活不了命之类的。二十岁以后,他娶了一个哑巴当老婆,神奇的是,他的病居然好了。这隋有柱的儿子叫隋志林,从十二岁到二十岁的时候,也和他爹一样。结婚以后,那毛病也没了。”

尽管远在千里之外,听说这件事,我还是震惊莫名,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从小我就和爷爷奶奶一起睡觉。爷爷也算是一个秀才式的人物,早年间读过五六年私塾,我七八岁的时候,还在他们家翻出《论语》《诗经》等书籍。奶奶说,这都是破四旧时没有被搜出来的。每天晚上,爷爷给我讲故事,开始是各种神怪妖魔之类的,时间久了,就讲村里的奇人异事,其中也有很多邻里之间闹矛盾,变着法子相互伤害的事情,但类似朱秀成老师老婆曹武妮和闺女朱梅娟这样的惨事,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的爷爷是在前几年的一个冬天,因为脑梗去世的。再次打电话回家,母亲也说了朱秀成老师家的命案,她的声音明显发颤,有一种深刻的惊悚感。母亲说,公安局来了几次,后来把北街村的曹吉双带走了,半个月后又放了回来。

我忙问曹吉双是谁,母亲说:“你忘了啊,就是北街村的那个聋哑人,杀牛杀羊不用刀子,直接用?头脑砸的那个!”

我“啊”了一声,脑子转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个曹吉双究竟长什么模样。

母亲又说:“这下朱秀成家的时光散了。老婆曹武妮吧,五十多了,死就死了,可人家那个闺女朱梅娟,才二十二三岁,去年冬天刚和刘家庄刘二奇的三儿子订了婚,说好今年冬天过门的,这一下,好端端的一个黄花大闺女成了可怜的植物人!这恶毒事儿,到底是哪个狗东西干的呢?”

我也叹息一声:“这事太吓人了,可能咱们那儿几辈子都没发生过吧。”

母亲说:“可不是吗,几辈子都没听说过这样的大恶事儿。”

我又叹息一声,嘱咐母亲说:“咱们那儿不太平了,坏人恶事儿防不住,时时刻刻要注意安全,晚上睡觉把门关好,下地时要注意周边的动静,在马路上走也要防着车。”

母亲说:“这个年代,人都疯了,啥事都能做得出来,下手还那么狠。一看到这个,叫人连活的心都没了。”听到这里,我又安慰她说:“没事的娘,咱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叫门。”这时候,一向温和的母亲却大声说:“那人家朱秀成、曹武妮一家也老实本分得很,也没听说平时里招谁惹谁,做啥坏事了,那娘儿俩咋遭了这样的报应呢?”

当年春节,我请假探亲回来。这件事虽然过了几个月,但热度依旧不减,人们还茶余饭后地议论这件事。我请弟弟骑着摩托车带上我,特意去看望了朱秀成老师。随着人口增多,原先的朱家庄村里已经没地方修建新房子了,很多人把房子盖在了村子外边,朱秀成老师也是。他修建了差不多十年的新房坐落在朱家庄向东的另一道小山坳里,五间已经显得陈旧的红砖水泥房屋,院子里堆满了干枯发黑的玉米秸秆和洋槐木柴禾等,几只鸡在已经磨得光秃秃的门槛外面咯咯咯地奔跑。

朱秀成老师满头白发,腰杆弯曲,以前活泛的大眼睛不仅呆滞,眼角还堆着几颗白色黏稠的眼屎和灰垢。看到我,他木木的神情明显地诧异了一下,然后冷声问我说:“你是谁?你找谁?”语气里充满戒备。

我急忙笑着说:“朱老师,我是何家才啊,您的学生,还记得不?”

朱秀成老师的眼皮缓慢地忽闪了几下,表情冷凝了一小会儿,然后又睁开,大声说:“啊,何家才,你不是当兵去了吗?”

我赶紧笑着回答:“是的,朱老师,我这不回家探亲了吗,所以来看看您。”

朱秀成“哦”了一声,脸上显出一抹笑意,右手指着自家门前的台阶说:“走走走,进屋说,哎呀,原来是家才啊!”

这家里,真称得上空空如也,正中间的墙壁下,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镜框,里面夹着一些照片。坐在小凳子上,我给朱秀成老师说了自己当兵的一些情况。朱秀成老师笑着听,但他的那种笑,却比哭还难看。先前还算光洁的脸上,皱纹一道比一道深。我心里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提他爱人和闺女的遭遇。此前我早就之道,他爱人曹武妮已经去世了,闺女朱梅娟还毫无知觉地躺在县人民医院里。若不是他的大儿子朱秀良这些年包铁矿挣了一些钱,仅凭朱秀成老师那点工资,根本无法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

趁朱老师起身给我和弟弟倒水的空当,我站起身,浏览了一下朱老师的镜框。其中一張照片,应当是全家福。其中的朱秀成老师,眉开眼笑,露出两排不怎么整齐的牙齿。他的大儿子长得肥肥壮壮的,和他爱人曹武妮很像。他的闺女朱梅娟模样像他,大眼睛,长方脸,带着一脸的稚气和清秀。旁边,是朱梅娟的单人照,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黑裤子,蓝布衫,侧着身子,含蓄地笑着,两只水水的眼睛,似乎看着远处的一些什么。

我叹息一声。

朱老师可能也听到了。

朱秀成老师住的地方,确实有些偏僻,东边是一道自然形成的山水沟,再向上是平坝田地,西边和朱家庄村隔了一道不高的山岭,很多声音就被挡住了。这世界看起来四通八达,座机、手机、语音视频,随时随地耳听八方,可在某些时候,喊破嗓子也不一定能得到呼应。我想,这可能也是凶手极其嚣张,以及案件迟迟不能告破的原因所在。

弟弟说:“你也知道,这朱老师就是一个老好人,东家不碍西家不惹,多少年来,朱家庄村虽然也出了一些打破活人脑袋的事儿,但从没有听说朱秀成老师和谁家有过不去的冤仇。按道理,人心再狠,可谁也没理由无缘无故地去害人家家人吧!”

我说:“可不就是这回事!”

弟弟又说:“以前,人还猜测是朱梅娟,也就是朱秀成老师的闺女在外面招惹了不三不四的二流子、黑社会,被人寻仇或者故意派人这么干的。可村人说,朱梅娟自小上学就不咋个样,上了初三,实在读不下去,就回家和他娘一起种地,一直在家里,也没出去打过工,根本不可能招惹社会上的那些坏人。”

我点点头,对弟弟说:“闺女找婆家,或者在外面自己谈对象,可能也会遇到一些糟糕情况,被人寻仇也说不定。”

弟弟说:“好像从公安局那边没有传来这样的消息。而且,那个朱梅娟,我也算是比较熟悉。这几年来,没听说过她去哪儿打过工,干过啥工作。招惹外面的人,基本上没有这个可能。”

说着话,北街村到了,弟弟问我想不想去看看曹吉双到底长啥样儿,我点点头。

弟弟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带着我穿过许多陈旧的小巷子,走到曹吉双家不远处的一面斜坡上。我俩装着没事,抽着烟,眼睛盯着曹吉双家的院子。那是一座陈旧的,全部由青色石头构成的院落,靠东墙堆着一堆柴火,院子外面支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铁锅旁边还有一个长条形的水泥案子。这样的摆设,一般都是用来杀猪的场所。

弟弟小声说:“这曹吉双你该知道的,心狠是出了名的,每年冬天杀猪宰牛,村里十有八九的人都找他。这人人高马大,一身肌肉。无论见谁,脸上都凝着一层杀气,好多孩子一看到曹吉双,不是哇哇大哭,就是兔子一样远远地跑开了。这曹吉双杀牛杀羊根本不用刀子去捅,而是拿出刨地的?头,趁牛或者羊还在吃草,浑然不觉的时候,他?头举起,再哼哧大喊一声,牛羊就倒在地上了。即便这样,牛羊头上也不见破皮,七窍里也没血流出来。”

听到这里,我冷汗直冒。我相信世上有心狠手辣之人,但不相信这样的人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黑黑的门洞好长时间没动静,我和弟弟正要走,忽然听到一阵唧唧的叫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扑腾。我俩目不转睛地盯着曹吉双的家门,几分钟后,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甩着大步子跨到院子里,随手把两个兔子一样的东西甩在杀猪台上,殷红的鲜血在草木萧索的冬天下午的阳光中格外醒目。

弟弟说:“那人就是曹吉双。公安局抓了他两次,第一次关了半个月回来了,第二次大概一个星期。据说,这人嘴特别硬,刑警是专门做这个事儿的,啥办法都用上了,可曹吉双就是软硬不吃,不承认杀害曹武妮和朱梅娟的事儿是他做的。”

此时的曹吉双回家拿了一把匕首一样的利器,闷着头,站在杀猪台前,很快就把兔皮剥了下来,然后又拿着锤子和钉子,把兔皮抻展,平平地钉在自家门口一边的墙上。杀猪台上两只兔子浑身红艳艳地躺在那里,看得人心生恐惧。曹吉双又转身去柴堆上抓了几根干树枝,放在大铁锅前,然后蹲下来开始生火。一阵浓烈的烟雾从他家院子里突突而起,冲向湛蓝色的天空。

点着了火,曹吉双又提了半桶水,倒在铁锅里,随后拿着一把菜刀,走到杀猪台跟前之后,手起刀落,剁下龇牙咧嘴、死状极惨的兔头,丢在大铁锅里。

我躺在寒风呼啸的床上,满世界都是摧枯拉朽的声音,折断的树枝很隆重地落在房顶和院子里,枯草的山冈呜呜声中,夹杂着乌鸦和猫头鹰的叫喊。朱秀成老师和他爱人及闺女朱梅娟一直在我脑袋里盘旋不去。一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妇女,一个尚未婚嫁的大闺女,下地回来,吃饭的当儿,遭遇这样的横祸,这简直匪夷所思。村子里很多人都说,这朱秀成老师一家在朱家庄算是最实在的一家人,不仅在本村和邻居们素无怨仇别扭,即使临近的几个村子里,也没有平日里过意不去、不对付的人。这样的一家人,一对母女,谁会下此毒手呢?

公安局刑警队排查的时候,起初锁定哑巴曹吉双为嫌疑对象,依据大致是曹吉双生来就心狠手辣,且善使?头直击牛羊头部的特点。村里素来有谚语说:“瞎子机灵,哑巴狠毒,戴眼镜的色迷迷。高淫矮贱,瘦子爱装蒜,斜把子最混蛋。”虽然有以偏概全之嫌,但可能也是一种经验提炼。这个曹吉双,生下来就是一个哑巴,耳朵还聋,眼睛倒是明亮得很。有人说,再黑的夜,即使上坡下坎,去大山里面,这曹吉双也不用手电,而且健步如飞,比平时走得还快。还有人说,这曹吉双还一个人徒手打死过一头成年野猪,自己扛着回来,剥了皮自己吃肉。

因为是聋哑人,曹吉双一直没娶到老婆,爹娘先后下世,妹妹出嫁了,弟弟也分开另过,他一个人住在爹娘生前留下的老屋里,昏天黑地地过日子。平素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出去打工,即使去,也没有哪个包工队敢用他,又聋又哑的,万一有个什么事儿,谁也担待不起。平素曹吉双就种着几亩地,冬天有人杀牛杀羊卖肉或者自己吃,就把场子支到他这里。每杀一头猪一头牛,除了挣个百十块钱之外,还能落点下水之类的,自己炖了吃。

案发后,公安局把他抓了去,公安局的还给他配了助听器。可无论怎么审讯,曹吉双就是一声不吭。测量仪对他也没用。拘留了两次,用了当时可以用的所有办法,曹吉双就是一声不吭,眼不眨心不慌的。审讯无果,只好把他放了回来。两个月后,朱秀成老师的爱人曹武妮在县人民医院去世,只剩下闺女朱梅娟。

也就是说,要想侦破此案,除非朱梅娟奇迹般地醒过来。要是凶手是本地熟人,朱梅娟肯定能从身影和动作,以及体型等方面,判定当时行凶的那个人是谁。可这样的想法也等于天方夜谭,别说朱梅娟不可能奇迹般地苏醒,即使醒过来,也未必能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我想,这个案件,很可能永远无法侦破,成为一桩无头悬案。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息一声,狂风继续在吹,天翻地覆般的,人在这样的黑夜里睡觉,总会无端地生出一些惊悚感。

据弟弟说,隋建军长大后,那种奇怪的病也不治自愈,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初中读完就回家种地了,每年跟着一些人出去打工,冬天才回来。他的日子还算过得去,早早娶了一个娘家在山西左权的媳妇,两人生了两个孩子。我们到的时候,隋建军正在院子里劈柴,几年不见,隋建军俨然是一个很结实而且很持重的家庭主人了,几年时间,他的媳妇也早学会了我们当地的方言。

在南沟中学读书的时候,尽管隋建军行为怪异,很多人不和他一起玩,但和我的关系还相当不错。那一次,他在课堂上发病,說出那一番类似谶语的话后,朱秀成老师私下里也找了他,问他怎么回事。隋建军说,没咋回事,就是自己忍不住,那病一发作,感觉整个人就像被架空了一样,云里雾里的,脑子和嘴巴自己都不做主了,然后就顺口胡说。他也给朱秀成老师说,这是他们的家族病。

关于这一点,朱秀成老师也是本乡本土的人,对隋家庄隋建军一家人的奇怪情况早有耳闻。另外,对于这类的民间现象,多数村人的态度大都采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涉及自己最亲的家人,私下里,朱秀成老师还去了一趟隋家庄,找到隋建军的父亲隋志林,说了隋建军在课堂上的情况,尤其是那一句谶语。

隋志林解释道:“俺家祖辈有这个毛病不假,可都发生在男丁身上,并且,一到二十岁,这样的毛病就没了。至于俺建军当时说的话,他可能也是自己不做主,莫名其妙地说出来的。你要问这个真假,还得他自己来说。”

朱秀成老师又详细询问了隋建军。隋建军说:“朱老师,那话确实是我说的,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啥笑,为啥那样说。这个事儿,从俺祖辈的情况看,大部分很准,只有一部分不准,反正说不清。”

朱秀成老师无奈,只好带着满腹的疑虑,小心翼翼地生活。过了几年,家人都好好的,而且儿子也不错,却没想到,在辛未年的深秋,爱人曹武妮和闺女朱梅娟真就出了这样的大祸事。

我看着隋建军,隋建军咧嘴笑笑,喝了一口水,又抬起胳膊使劲抹了一把嘴,看着我说:“这个事儿,都过去十多年了吧?咱们也三十出头了!这农村的生活,没日没夜,人人都盯着钱,早忘了这档子事儿。朱秀成老师老婆和他们闺女的祸事儿,我早听说了,自个儿心里总是思想,这邪恶的事儿是谁干的呢?这思想来去几个月,我也还是觉得,曹吉双的可能性最大。这个人,完全是天然的杀手,与生俱来就带有邪气和恶劲儿。对于咱们这里的人和牛羊等等活物来说,这曹吉双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煞星。”

我说:“这个事儿,其实通过DNA比对就可以的。”

隋建军说:“话虽这样说,可听说没找到当时的作案工具。并且,凶手也没有在朱家留下任何痕迹。”

我说:“这个事儿,真是奇怪了。难道是鬼魅干的?这都啥年代了,根本不可能!”

隋建军说:“这天下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有个来龙去脉,杀害朱老师家人的恶棍,肯定是人干的,至于哪个人干的,因为啥干的,怎么干的,就很难说了。咱俩又不是公安局的,也没有那样的专业技术和推理方法。真是爱莫能助啊!”

我说:“事儿是这样的事儿。可这样的事儿,看起来受害人是朱老师一家,死的是他的亲人,可凶手一天捉不到,咱们这里的人,谁的心里都不安生。”

隋建军点点头,又说:“这倒是。别说其他人了,就说我这样的壮劳力,晚上睡觉,还得在床边放一根粗棍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心和胆,整个晚上都是悬着的。”

我说:“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儿啊!”

隋建军“嗯”了一声,然后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但不一定准。”

我急忙睁大眼睛,看着他问:“啥办法?”

隋建军舔了舔嘴唇,又慢条斯理地点了一根香烟,这才说道:“咳,等俺家这个小子长到十二岁,再等农历七月十五以后,估计也会像我当年那样。到时候,说不定会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点点头。内心里却对这样子虚乌有的事情不抱任何期待。

隋建军又说:“俺家的这个小子今年十一岁了,要是可以的话,还有七八个月。”

我又点点头,我也只能点点头。

整个假期,我脑子里都是这件事。有一次和北街村的一个人闲聊,无意中听说,曹武妮还是大闺女的时候,曹吉双好像就对她有意思,似乎还有几次明目张胆地对人家动过手脚。我觉得这不可能,曹吉双和曹武妮是堂兄妹,曹吉双再傻,也肯定知道这有违伦理,法律也不允许。可那人说,这事儿是真真的发生过,别看曹吉双脑袋不糊涂,没被驴踢了,可他那个心是糊了浆糊的。

我当然懂得这个意思,也就是说,有一些聋哑人,心智也不怎么成熟,对于人世间的某些规则和讲究,完全是不懂得也不理解的。

借同学聚会的机会,我去到县城,吃饭的时候,大家也都在讨论这件事,其中一个在县公安局工作的同学说,这个案件也算是轰动一时,那么偏僻的村子,居然出了这样的大案,真是百年不遇。刑警队那边下了不少工夫,做了很多摸排工作,法医也很努力,勘察了几次现场,带回来的那些证物看起来有用,可最后也都没法证实。至于那个哑巴曹吉双,简直是神人,无论从哪方面分析和审讯,用什么办法都不奏效。刑警几乎用尽了手段,可那家伙牙口很硬,心理素质强大得超过常人。至于朱梅娟本人和她包铁矿的哥哥的社会关系,摸排了很久,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关系、纠纷和可疑的人和事。

另一个同学问我,那朱秀成是你的亲戚?

我说不是。

他一撇嘴,说:“不是亲戚,你打问这个事儿做啥?”

我笑了一下,说:“看起来不关自己的事儿,我们那穷乡僻壤的,出了这样性质恶劣的大案子,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我们祖祖辈辈都在那里生活,这个案子不破,恶人不除,再发生的话,指不定谁受害。”

他“嗯”了一声,说:“是这个道理。”

喝了一场大酒,我再返回家里,假期也快结束了。去向亲戚们告辞的时候,我又去了朱秀成老师和隋建军家。朱秀成老师依旧是那副衰老而又无助的样子,幸好他还有儿子、儿媳妇和一个三四岁的孙子陪着他。这一次,朱秀成老师对我的态度明显转变,自始至终努力笑着和我说话。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脸上不自觉溢出的悲怆和内心里的无助与凄惶。

告别朱秀成老师,再和弟弟去到隋建军家里,他炒了几个菜,拿出一瓶酒,说要和我一醉方休。我无法推脱,就和他喝了起来。

醉意深沉的时候,隋建军抓着我的手说:“朱老师家的这件大祸事儿,肯定是有缘由的,凶手肯定也能找到……你不觉得吗,朱老师家发生的这个案子,就像一个谜语,很诡异,很蹊跷,在咱们这一带的农村,也可谓是旷古烁今,空前绝后。凡事都有个来龙去脉,前后短长,估计现在还不到揭开谜底的时候。再一个说,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无常的,也都是有自己定数的。”

对于隋建军的这些话,我不以为然,也想早点告辞。可他很用力地攥着我的手掌,一本正经,但一脸神秘地喋喋不休。我有点不耐烦了,想站起身,刚一动,又被隋建军按在了小凳子上。隋建軍满口酒气,一再拍着我的肩膀说:“家才,你是咱们那一届当中最好的一个同学了,你的心很大,不光装着自己,还装着别人。至于朱老师这件事,今年农历八月底以前,我肯定给你一个说法。而且,这个说法,也肯定是百分之七八十的准。”

我点点头,说:“那我就等你的电话。”

隋建军坚定地点点头,看着我,又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

假期结束,我回到部队,但这件事一直萦绕脑海,谜团重重,多次打电话问弟弟,一直都说还没有听到任何确切消息。农历八月十六的晚上,隋建军打来电话,先让我找笔和纸。我准备了笔和纸,隋建军随即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老天生人,各有其命。死者非死,生者非生。地上众物,万般不同。朱姓秀成,妻女罹难。不仅天意,人事加重。母死一定,女寿七九。天下诸事,福兮祸兮,混淆不清。”

放下电话,我仔细揣摩这一段话,只觉得其中充满了宿命论和唯心主义。这在科技昌明的当下,显然很荒唐,我“嘁”了一声,表示了轻蔑。

次日下午,我正在办公室起草一份领导讲话稿,弟弟打来电话说:“哥,告诉你一个奇事儿,那个朱梅娟醒过来了。”

我“啊”了一声,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又觉得很宽慰。

弟弟又说:“你猜凶手是谁?”

我思忖了一会儿,说:“肯定是曹吉双!”

弟弟叹了一口气,说:“说起来谁也不信。这朱梅娟醒来,对公安说,她娘曹武妮节俭惯了,啥时候不到天黑得看不到鼻子了,就不会开灯。那一晚,娘儿俩做好了饭,就坐在锅边吃,只见一个黑影一闪,两人还都没反应过来,就被砸了头。虽然只是一瞬间,前后不到十秒钟,但她觉得那人身影很熟,就是哑巴曹吉双。”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弟弟又说:“你知道不?曹吉双和曹武妮还是堂兄妹,还没出五服的。”

我说:“这个事儿,以前听说过。”

弟弟说:“去年冬天,朱梅娟嫁到了外县的一个村子,离娘家很远。”

我“嗯”了一声,说:“可能是心里有阴影了,想逃离咱们那里吧!”

弟弟也“嗯”了一声,然后又对我说:“哥,你知道不,他们北街村有人说,这朱秀成老师的老婆和曹吉双算是堂兄妹,奇怪的是,曹吉双从小就喜欢曹武妮,曹武妮还没出嫁的时候,有一次,这曹吉双在地里遇到曹武妮,一个冷不防扑上去,就把人家给死死抱住了,还吱吱呀呀地说了一顿话,把曹武妮吓坏了,即使来了人,曹吉双还是不放手。曹武妮的哥哥冲上前去,抽了曹吉双一巴掌,曹吉双这才嗷嗷叫着,丢开曹武妮,捡起一块石头,冲过去就要往曹武妮哥哥头上砸。

“那时候,曹吉双的爹娘还活着,他爹扯着嗓子骂他,打他,还告诉曹吉双,武妮是他的堂妹,自家人和自家人不能结婚!可曹吉双不听,还反手打了他爹一个耳光。曹武妮嫁给你们朱秀成老师以后,曹吉双还是贼心不死,有事没事去曹武妮家,曹武妮不理他,他就蹲在人家院子里。这么闹了很多年,直到朱秀成老师和曹武妮的大儿子出生,曹吉双才不这么做了。”

我说:“这事儿倒是没听说过。”

弟弟说:“当然了,那时候咱们还都年纪小,又不在一个村儿里生活,即使听说了,也都当了耳旁风。”

我说:“这都多少年了,曹吉双为啥在这时候下手害人家母女呢?”

弟弟说:“曹武妮母女出事前一年冬天,朱梅娟和曹吉双小姨的儿子订了婚。这曹吉双觉得,自己和曹武妮不能结婚,为啥曹武妮的闺女就可以和他表弟结婚?这件事曹吉双一直想不清楚,就怀恨在心,干出了那样的大恶事!”

竟然是这样的事情,看起来很简单,没什么新奇和突兀的,可真的有点匪夷所思,还特别荒诞不经,难以置信,要不是亲耳所听,我根本不相信人世间还有这样的事情。几天后我在网上看到,当地报纸报道了这一桩悬案,主要意思是,我市油坊镇北街村特大凶杀案近日告破,凶手曹吉双伏法。凶犯曹吉双与被害人曹某妮为堂兄妹。曹某妮未婚时,曹吉双即暗恋曹某妮,曾多次非礼曹某妮。死者出嫁后,凶犯数十年于其家四周潜藏、徘徊,及至曹某妮之女朱某娟与曹吉双姨表弟订婚,曹吉双心有不甘,于2006年10月21日19时许,持农具?头,冲入曹某妮家,以极快的速度连续重击曹某妮及其女儿朱某娟头颅,致两人重伤……朱某娟虽丧失意识,昏迷18个月后奇迹般地醒来。曹吉双以故意杀人罪被捕,一审判死刑,立即执行。曹某妮已于三月死亡,朱某娟经过治疗,得到较好恢复云云。

这样的结果,显然出人意料。但这是当事人亲口讲的。

再一次回到故乡,已经是两年以后了,这桩案子也早已尘埃落定。我又去看望朱秀成老师,从他口中得知,女儿朱梅娟已经出嫁倒了外县的一个村子。对于当年的事儿,我没好意思再提,怕再惹朱老师伤心。朱老师却叹了一口气,回到房间,拿出一册已经发黑的日记本递给我。

朱秀成说:“俺这闺女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些年来,俺就是没注意到,要是早点注意到的话,也不会有这样的惨事儿了!”他说着话,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眼泪。

那日记本显然是朱梅娟的,翻看之间,我发现,朱梅娟对自己前些年不努力学习和学习不好充满了悔恨和不甘,辍学后和她母亲曹武妮务农的时候,觉得这样的生活暗无天日,不是每天出门一身的黄土和茅草,就是天天轮着?头撅着屁股刨地,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不应当做这样的一个人,甚至这一辈子都要重复他娘和大多数乡村妇女的命运,如果是这样,还真不如早死早投胎,来世哪怕做山里的一只狐狸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最后几页,写的是她对她先前那个对象的种种看法,还有心情记录等,其中有喜悦,但更多的是忧郁,对未来婚姻生活的迷茫等等。

我的心尖发颤,觉得全身冷飕飕的,仿佛整个南太行乡村,乃至整个世界,都被一种阴冷的气氛笼罩。随即,我带着一身寒意,又去了隋建军家。

一见面,隋建军就对我说:“俺家这小子还是说对了吧?”

我只是“嗯”了一下。隋建军似乎也觉察出了我的轻蔑,又咧嘴笑着说:“如今的事儿,虽说科学技术很好,可有些东西,人心和世道,甚至荒诞不经的说法,有时候也还是能够站住脚的。”

听了他的话,我低下头,仔细一想,也觉得他儿子所说的那些貌似谶语的东西似乎也有点准确性,便笑着朝他点点头说:“你说的,还真是这个事儿。”

隋建军哈哈笑,对我的回答显然很满意的样子,转身进屋拿出两个马扎,给我一张,示意我坐下。

正在这时候,一个身材细长,大眼睛、高颧骨,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也从屋里拿着一张马扎,脚步飞快地蹦出被踢踩得光滑如镜的门槛,看了我一眼,径自出了院子,到房子右边的小山包上,放下马扎,坐在冬日的太阳底下,昂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朝对面的山头上凝望,神情好像还很专注,甚至有些严肃,好像那天空和山上,真的藏着什么秘密和天机,需要他长时间全神贯注地参详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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