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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22宋剑挺

参花(上) 2022年2期
关键词:鸽哨雨点雨声

我瞌睡得要死,刚一挨枕头,手机陡地响起。我高兴得厉害,手机一响,就意味着生意来了,钞票来了,能不高兴吗?

里面是个女孩的声音,声音很轻很柔,像条绸带在半空悄悄地抖了一下,我浑身一酥,心似乎被她偷偷地摁了摁。但我很快控制了情绪,我冷冷地问她在什么地方,她说,贵妃小区108号楼二单元25号。我去过这个小区,那里绿化得很美,楼区空地上栽满了葡萄,秋天一到,满眼的晶亮,滿鼻的香气。我走出房子,跨上自行车,眼前晃动的净是肥嘟嘟的葡萄。

街上的人很稠,但我走得很快。这是我今天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我是专业开锁的,不管大锁小锁,一次收费最少十元。因为这是个小城,人不算太多,为笼住客户,也只好这样了。但我也有个小小的优势,我的小灵通号是4444444,用户过目不忘,谁家需要开锁,大部分都会找我。

到了108号楼,我忽然想起,半个月前,我曾来过这里。那是个坐轮椅的女孩,她的钥匙落在了家里,那是我第一次给残疾人开锁,她的门是三圆牌的,特别结实,以至于毁了我一把起子。

我给客户打了电话,她说她在十二层,旁边有个电梯,让我快点上去。我顺利来到十二层,走出电梯,我惊得猛地站住了。还是那个坐轮椅的女孩,她穿件白色的裙子,裙子长长的,在面前堆起宽大的皱褶。她似乎料到了我的惊慌,就微笑着说,又让你上来了。出于礼貌,我也想对她笑一下,但刚一咧嘴,就觉得笑容陡地凝固了,像晒干的胶水,贴在脸上,再也抖不掉了。她见我呆着,就谦谦地说,钥匙又忘到了房里。我使劲努出一点笑容说,既然我们熟悉,还叫小区保安吗?她笑笑说,你说呢?

我被她的笑容淹没了,觉得有股凉风吹着我,吹得我浑身麻酥酥的。锁芯是我上次装的,虽说是三圆牌的,但三两下就把它冲开了。女孩甩甩长发,笑嘻嘻地进了屋。她见我在门口站着,便甜甜地说,进来吧,啊?我虽说给别人开了无数次锁,但从来没有人这样真心地招呼我,因此,我仍站在门边犹豫着。她让轮椅转了转,身子对着门内。仅顿了顿,她的右手一拨,轮椅又转了过来。她见我惶惑的样子说,外面凉呀,快进来呀?我禁不住嘟哝道,我是一个开锁的。她歪着脖子,天真地说,我们已经是熟人了,你怕我吗?

我畏畏缩缩地进了屋,坐在一个软凳上。屋里没有沙发,没有茶几,只有一张深棕色的餐桌,餐桌四面搁着四把黑色椅子。她本是在我侧面的,她的手轻轻一动,轮椅就悄然滑到我的面前了。她柔声柔气地说,给你倒杯水吧。她并没看我是否答应,就摇着轮椅走到厨房的小柜前。小柜上放着暖瓶,暖瓶的把手显得高高的,她一手按住轮椅,身子一趄,就把暖瓶拿下了。茶杯肯定是洗好的,一溜摆在玻璃方桌上。她从中抽出一个,哈哈啦啦地倒满了水。我低头轻吁一口气,待我的头扬起时,她已把茶杯掬我跟前了。我是双手接过的,她笑笑说,你……话没讲完,便坎坎哈哈地咳嗽起来。我问,你感冒了?她脸颊上似乎挂层红晕,仍然笑着说,昨天受点凉,很快便会好的。她两手摁住轮椅的扶手,滴溜溜地瞅着我。天是阴着的,房内的光线暗了许多,她好像处在光线的边上,一边亮着,一边暗着,整个如坠雾里。但一身的白衣,又让她变得明亮起来。我端着茶杯,竟痴痴呆呆的,不知所措了。这时我的心像被捏了一下,有种酸酸的痛感。自从来到这个城市,还没人这样真心地跟我说过话呢,我的手颤了颤,一些茶水跳出杯子,沥沥拉拉地洒在地上。地上铺的是白色瓷砖,茶水砸上去,发出亮亮的声响。我连喝了几口,茶水已远离杯沿了。我感到一条线似的暖流,从喉咙里垂下去,瞬间便温了全身了。

茶水真香呀,我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香气像拐着弯儿,哧溜一下涌到了我的鼻子里。她当然不会发现这些,她的手指交替地缠绕着,玩了一阵,便抬头问我,你干了几年了?我说,已干了三年了。她问,生意好吗?我答,还算凑合。她左手握起拳头,重重地砸向右掌,然后突然问我,你来到城里,就干这吗?我说,我大学毕业时,并不干这个。我这么一讲,她的脸绷紧了,忙打住我问,你是大学生呀?我点点头说, 我是农大毕业的,学的是有关种地的专业,我家是农村的,我不愿再和土地打交道,就来到这个小城了。她张着嘴,好像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我叹口气,将头很深地低下了。她这才活缓过来,怔怔地瞅着我。

两人僵了一阵,她的右手有节奏地拍着轮椅,然后左手轻轻一扳,轮椅划了个小小的圆弧。她立在原地,看着我说,不管啥活儿,总得有人干的,你说是不是?我知道她在安慰我,便大方地扬起头说,当然了,我干着这活儿也挺好。听了我的话,她略显宽慰和释然,嘴角上闪着点点笑容。笑容像朵花儿,蓦然间哗啦啦地绽开了。我喝光茶水,两手握着空杯,她还想添水,被我婉言谢绝了。我觉得待的时间太久了,便谦谦地站起了身。她见我这样,紧张地说,我还没付钱呢。我说,还怕你不给吗?她坐着不动,只缓缓地说,没人叫你开锁,你又坐不住了?说完,她摇着轮椅,悄然进了厨房。水声倔强地涌了过来,眨眼间,她便端出一盘苹果。她说,天快轻黑了,没生意了,你好好吃吧。她拿出刀子,苹果在她手里晃了几下,便露出嫩嫩的果肉了。她把苹果递给我,我有点胆怯,在这座小城,在我记事的二十六年里,她是给我削苹果的第一个女孩。

我捧着苹果,手有点抖了,为掩饰慌乱,我扭过身,脸朝着窗外。她瞅瞅我说, 甭不好意思呀,吃吧。我怯怯地咬了一口,然后怅怅地想,她把我当成一个朋友,一个熟人了。

天光越来越暗了,屋里就我们俩人,但她毫无顾虑地跟我拉话,无丝毫的戒备,我有种莫名的安慰和欣喜,于是我拿着水果,又坦然地咬了一口。她嘻嘻地瞅着我,沉静地坐着。光线从窗外透来,把她映得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如一幅画儿,规规矩矩地镶在房里了。

她看着我把苹果吃完了。我掂着果核,正要站起,她摇着轮椅,噌噌地踱到窗前。她指着外面说,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我侧过脑袋,并未听到什么。往窗外一瞅,一群鸽子,风筝似的在空中摇晃着。她脸上顿时灿烂起来,声音都有点变调了。她指着窗外,欢欢跳跳地说,你看,鸽子,成群的鸽子。我点点头,跟着站了起来。她欢喜地瞅着我问,你猜猜,这群鸽子有多少只?没等我回答,她就自言自语地说,二十八只,我数过千遍万遍了,有时早上是二十六只,或者是二十七只,有一两只偷懒了,可能在窝里睡觉啦。她边说边向窗外挥手,一脸的兴奋和天真。这时她双手摁着轮椅,身子往外死死地张着。我怕她歪倒,走过去,准备扶她。她挺着身子说,甭动,你听。一阵嘹亮的鸽哨,流进房内。她闭着眼,歪着头,听得如痴如醉。鸽群在远处绕个半圆,落进了楼群里。她慢慢睁开眼说,你听,这屋里还有哨音呢。我竖耳细听,并没听出什么声音,她又朗声说,你听,哨音就在我耳边呢。

天渐渐黑下,她对我没有丝毫的戒备,我觉得这是对我的最大的尊重,但我不能继续停留了。我只好小声说,我得回去了。这次她不再阻拦了,又转着轮椅,回到厨房。出来时,手里捧着一把紫红色的东西。 我仔细一瞅,原是熟透的椹子。我问她,你爱吃椹子?她说,是的,不过每次都吃些熟过的椹子,我迷惑不解。她说她住十二楼,由于离不开轮椅,肯定得坐电梯的,但电梯时开时停,很难吃到新鲜的椹子。我“哦”了一声,也许是声音过大了,她猛地抬头瞅着我,瞅着瞅着,腾地笑了,我也笑了。我说,你、你要是想吃,我、我给你买。我是个内向害羞的人,我自己也惊奇,怎么一松口,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她挑着眉毛问,你说话算数?我说,当然算数,说给你买,就给你买。

天已麻黑,街上挤满了灯光,光晕像层雾障,严严隙隙地罩着我。我松松垮垮地走着,觉得心里有种东西,哗地绽开了,绽开得彻底而热烈,有股泼洒的快感。我感到第一次被人看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

一两周内,我还一直激动着。一个闲暇的下午,我歪头想,不知她下楼没,她用的那个电梯坏没。我没有过多考虑,就买了些椹子,敲开了她的门。

她惊奇地瞅着我,半天才缓过神来说,我、我不知怎样感谢你。我笑笑,没有讲话。我把椹子拿出来,把蔬菜拿出来,并一一放在厨房里。厨房有个菜篮,菜篮里的白菜干了,辣椒蔫了,一个西红柿烂了一半,剩下的菜已基本不能吃了。我问,电梯坏了?她说,没坏,天一直下雨,我怕下去上不来了。我不再多问,把地扫了,把桌凳擦了。我把房内收拾了一遍,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中午,我照样瞌睡得厉害,突然电话响了,是她打来的,声音虽然慌乱,但仍是甜甜的。她说电梯又不动了,她回不了家了。

我买了一包椹子,匆匆地赶了过去。她在楼梯口等着,阳光从楼缝里挤过来,纱似的罩在她身上。长发有点乱,阳光钻到里面,嗒嗒地蹦跳着。她本是歪在轮椅上的,见我来了,马上欢喜地说, 真不好意思,耽误你的生意了。我笑笑,把椹子递给了她。她的眼一睁,然后羞涩地说,你、你的心真细呀。她的拇指和食指夸张似的张大,然后捏住一个椹子,对着阳光,认真地瞅着。椹子黑黑亮亮的,她用白嫩的手指揉揉说,这样新鲜的椹子,我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了。她捏住一个,放到嘴里,又捏住一个,放到嘴里。阳光在她手上袅着,变成彩色的丝线了。我情不自禁地说,我推你走走吧。她孩子似的说,太好啦,很少有人这样推我呀。楼前有块草坪,草坪间种些小树,阳光从小树上流下来,稀稀拉拉地落在我们身上。她说阳光真好,我也说阳光真好。她不住地摁住扶手,身子极力地往上撑着。天是蓝的,风像从天上落下,哧哧溜溜地在我们周围跑着。我问,你喜欢这样的时光?她腾地笑了,掩着口说,当然喜欢。她还想说什么,头偏了偏,却突然住了口。她坦然地坐在轮椅上,像个飞不动的鸟儿,仍然活活泼泼地欢叫着。我也忘了喧嚣和烦扰,扶着她,悠悠闲闲地走着。她是位标准的城里人,她毫不提防地让我陪着,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和温暖。

草坪尽头是几棵爪槐,她抓住一棵爪槐,做一个攀缘的动作。阳光从树叶上漏下,星星点点地落在她身上,像给她穿件网状的纱裙。这时一阵鸽哨丝线般飘了过来,瞬间便朝我们扑来。她指着空中的鸽群说,你看,这次是二十八只,一只都没少。我惊奇地瞅着她,心想,她哪来的一双神眼呢,鸽群在天上一过,能数得清吗?不过我看到了她的虔诚和执着,有种说不清的忧伤和惆怅。

整个夏天,我的生意都很好,天一转凉,就开始冷清了,生意一少,心里有点烦闷,就破例来到一家酒馆。老板拿来半斤白酒,我要了两个凉菜。我捏着酒瓶,刚往肚里灌了一口,一阵清清的鸽哨声,水似的涌进餐馆里。我觉得肚里咯噔一声,再无心吃饭了。

出了饭馆,我买了一些水果和蔬菜,来到她的门口。门死死地关着,我换的那个锁芯,莹莹地闪着亮光。我认为她就在房里,便鼓起勇气敲响了门。房内无人应声,我觉得她不会走得太远,就往门口一蹲,死死地等着。夜像个气球缓缓地落了下来,它落我身上,我觉得浑身湿乎乎的。我的耐心被黑暗一点点吃掉了,我再次鼓起勇气,敲响了对面邻居的门。一个男人在里面闷闷地问,谁呀?我把情况讲了,他像饿了多日,疲疲沓沓地答,我刚搬来,没留意对面有没有人。

我一连等了三天,始终没挂人影。我脑里一闪,忙打开手机,查出她给我打的电话,是个固定电话。我慌慌地拨过去,里面蹿出个懒懒的声音,还没等我讲完,对方就狠狠地说,这里是话吧,有话过来讲。

一连多日過去了,她的门仍死死地关着,我看着水果和蔬菜,一点点烂掉了。我心里闷得慌,像丢了钱物, 有种压不住的惆怅。我从北街走到南街,又从南街走到北街,最后在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我瞅瞅天,天朗朗的,有一些云彩,组成一道带子似的形状,散散乱乱地向西北方向伸去。贵妃小区也在那个方向,我瞪着眼正望得有劲,这时一群鸽子翻飞着,朝这边涌来。我觉得心里跳了一下,有种莫名的激动,哧哧溜溜地从身上涌了出来。我认为她是不会走远的,是不是有意躲我?不想见我?不论咋说,我感觉,她就藏在小区的某个房子里。

街上的新鲜水果多起来,椹子一天比一天少了。我买了五六斤,把它晒了半干,存了起来。每次忙完,我就拐到贵妃小区找她,当然每次都是扑空。我不泄气,就往楼下的石凳上一坐,痴痴地瞅着她的窗棂。窗户上装着防盗窗,窗子是不锈钢的,阳光沾在上面,幻成各种各样的颜色。微风吹过,我看见那些颜色,化为水样的东西,慢慢地往房里涌去。我闭着眼想,这些水样的东西,漫过她的客厅了,漫过她的卧室了,她的房里顿时变得光光艳艳的。我瞪着窗口,心想,她会探出头来,微笑着瞅我呢。我慌慌地坐着,抻抻衣襟,擦擦鞋上的泥土,挺着腰板,等着她的到来吧。

生意不多不少,像个时钟,嗒嗒嘀嘀地走着,衬得心里烦烦乱乱的,尤其是往街上一走,老听到哗啦哗啦的雨声。瞅瞅天,天是蓝的,没一丝云彩。再往前走,雨声就不紧不慢地跟着。我猛地站住,静耳细听,雨声似乎就在我眼前了。蓦然回首,街上的人仍姗姗地走着,并没有一点雨意。回到房里,往床上一躺,雨点敲着窗棂,叮叮咚咚的。我感到怪了,分明是晴天,哪来的雨声呢。我重新坐起,一穿鞋,觉得袜子湿湿的,鞋也是湿湿的,浑身都像被雨淋过,潮潮乎乎的。我猛地站起,雨声便雀儿似的从四周扑了过来。我犹豫片刻,抓一把晒干的椹子,朝贵妃小区走去。

四周都是哗啦啦的雨声,雨点嗖嗖地掉在我的头上,又嗒嗒地滚落了。我来到她的楼下,陡地打了一个寒战,我看到雨点从空中掉下,在她窗前翻着跟头,接着朝我狠狠地冲来。我来不及多想,就悄悄地上楼了。门还是那种暗红的颜色,看起来豪华而高贵,我换的那个锁芯,偷偷地发着贼光。我走到跟前,屏住呼吸,然后弯起食指,轻轻地敲了几下。里面没人应声。我把耳朵贴上去,门冰凉冰凉的,有股冷气针似的直刺我的耳鼓。我感到房里是风响,风当然很细,它们从窗子里进去,在客厅里打着旋儿,接着气势汹汹地跑到卧室里。卧室里净是衣服,它们在衣服间钻来钻去,最后竟懒懒地躺在床上了。

里面真的没人吗?她是不是回来了?她是不是躲在厨房里?突然我心里有股怒气,我掏出榔头和起子,对着那贼亮贼亮的锁芯。起子挨住门框时,我的手软了,我犹豫着,是不是非得进去。正这样想着,我的右手猛地举起,当的一声,锁芯被利索地砸掉了,门轰地开开了。我忐忑地走进去,客厅没人,卧室没人,她没有躲在房里。我的心一下空了,我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阳光从外面挤过来,光光艳艳地照在床上。单子是白的,被子是黄的,我瞅见阳光猫似的在上面滚爬着。我走到床边,想抚摸一下,但手刚一接近,又惊也似的缩回了。我退到窗前,阳光在我眼前燃烧着,我一挤眼,感到面前火红火红的一片。我极力地向外望去,天蓝得浸水,一抹白云袅袅婷婷地在空中飘着。我的眼一晃,觉得她就在云里藏着呢。我的眼花了?我使劲揉揉,看到她的影子在屋里来回闪着,这时我猛地想起,我在房里坐着,她如果从外面来了咋办?

我把门关上,来到楼下。刚往石凳上一坐,就听到哗哗的雨声。雨声时缓时急,溅到我的鞋上,冰凉冰凉的。要是她在的话,这种天,她是不会下来乱跑的,但我从上午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晚上,始终没见到她的影子。她是有意躲着我?还是真的走了?要走能走到什么地方呢?

我睡得正酣,忽然听到一阵鸽哨,鸽哨手似的抓搔着我。我坐起细听,却又没一点声响。再躺下睡去,鸽哨再次把我聒醒。打开窗,一阵凉风哧溜钻了进来,哪有鸽子?哪有鸽哨呢?天明起来,刚出了屋门,一群鸽子便在头顶上盘旋着,它们像舞动的晨风,忽高忽低地飘扬着。但没有哨声,哨声跑了?或者讓晨风吃了?我的眼神追随着鸽子,一遍一遍地想,她没有走远,也许就在附近藏着,她故意躲我吗?

我带了一包晒干的椹子,晕晕乎乎地走进了贵妃小区。奇怪的是,一进大门,我就听到了两声,雨像砸在瓷砖上,滴滴答答的分外响亮。我顶着雨,在小区中央站着,久久地站着,我向四周来回瞅了几圈,很多窗户都浪浪地开着,我觉得耳朵猛地长长了,贴在窗户上,一个个听着,但都没有她的声音。雨下得很大,我的鞋湿了,衣服也湿了,我觉得雨水顺着我的脸,疯狂地灌进我的脖子里,我不得不踅进一个楼道。但雨声透过墙,仍直直地向我侵来。这时我瞅见一个白衣孩子蹦跳着过来了,她被罩在雨中,只露出模糊的身影。她在对面的楼道口愣了一下,然后一侧身,陡地消失了。我感觉她钻进了那个楼道里,我听到她的脚步声,滴滴答答的,像抖落的雨点。我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我认为坐轮椅的女孩也躲在这个楼道里。

我从一楼爬到十楼,又从十楼下到六楼,我在一扇深棕色的门前停下,门的前方有个三圆牌的商标。我侧耳听听,里面没一点声响,瞅瞅门槛,隐约发现有轮椅碾压过的迹痕,再仔细看看,迹痕又陡地消失了。我犹豫片刻,掏出榔头和起子,冲掉了锁芯。客厅里没人,卧室里没人,整个房子空空的。我奇怪地想,她怎么不在呢,她去了哪里呢。风从外面钻了过来,房里有种浓重的清桃味儿,好像桃子熟透了。客厅的正墙上贴着一个大红喜字,喜字下面是台平板电视,家具是新的,被褥是新的,难道她在这房里结婚了?

桃味似乎越来越浓了,我顺着桃味走进卧室。床上铺着银白色的床罩,上面隐着暗色花团。拉开床罩,下面压着一件白色短裙。我惊了一下,扑过去,掂着瞅瞅,弄不清是不是她的。我恍然觉得,走错了?仔细瞅瞅四周,又认为没有。阳光慢慢暗了下去,天空褪尽了蓝色。我觉得雨还下着,雨点从空中钻出来,滴滴答答地特别响亮。我把椹子搁到桌上,她如果进来,肯定能看见的。我走到窗前,仿佛觉得,雨一阵紧似一阵,但听不到雨点响,听到的却是咣咣当当的撞门声,我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我的手机昼夜开着,每响一次,我感到都惊心动魄的。午后,手机又猛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我陡地慌了,以为是她呢,但仔细听听,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说,钥匙忘在屋里了,赶紧过来开锁。

我拿着榔头和起子,一板一眼地问女人,服务费有三十元的,有十五元的,你要哪一种?女人说要十五元的。我说,十五元的要冲掉锁芯,三十元的能把锁芯保住。女人改口说,要三十元的。门也是深棕色的,于是我回头问女人,你认识那位轮椅姑娘吗?女人迷惑说,哪位轮椅姑娘呢?我意识到说漏了嘴,忙转了话题说,把身份证、户口本、房产证拿过来,咱得按规定办事呀。女人说,证件都锁在房子里,把锁开了,才能看到。我懒得跟她扯皮,就让她把保安叫来了。

我把保安和女人都赶到我的身后,让他们离我远点,这开锁法是绝不能让别人看到的,这是我的规矩。我见他们趄远了,就拿出铁丝,往锁孔里捅了几下,房门就吧嗒一声开开了。保安瞅瞅我,女人也瞅瞅我。我没搭理他们,最先走进房里。我往客厅里望望,往卧室里望望,然后就怔怔地站在原地。房里摆着一套旧式沙发,一个电视小柜。柜上没有电视,却搁着两三个玻璃茶杯,其中一个杯里有半杯茶水。我怅怅想,房里有人来过。我的心紧了一下,停停又紧了一下。我瞧瞧门的把手,把手是镀锌的,上面有个细细的手印,隐约瞅见,一双细手在上面摸了摸,眨眼便消失了。我从房里追到房外,从房外追到楼下,外面只有绿树和草坪,风在树上跑着,又跌跌撞撞地滑到地上。我一遍遍地问,风把她卷走了?

我迷迷瞪瞪睁开眼,仔细一听,外面真的下雨了。房檐上吊着雨线,雨点敲着地面,叮叮咚咚地让人瞌睡。这时一阵鸽哨直直地挤了进来。我猛地睁开眼,透过窗棂,透过雨雾,寻找着鸽子。房前没有,房后也没有。我极力瞅瞅空中,眼前金花乱跳,就是没有鸽子的影子。我怅怅走到房外,雨点呼呼啦啦往我身上捶着。我抹了把脸,把雨水往地上狠狠地甩去。雨水哗哗地响着,活像一排浊浪,一遍遍地拍打着堤岸。我立在原地,能听到这种声音,往前一走,声音也就犟犟地跟着我。

我走过松花街,走过寺后街,走过前马街,又鬼使神差地来到贵妃小区。雨又大些,往上一瞅,雨点像一粒粒弹头,急急地向我砸来。我的鞋湿透了,落下的雨点在地上狠狠地弹了弹,又死死地沾我膝盖上。我在膝盖上拧了一把,抬起头,瞅见对面的楼顶上,站着一只鸽子。雨点在周围蹦跳着,有的贴在它的脖子上,又哧溜滑下了。它的头湿了,翅膀湿了,爪也湿了。我死死地瞅它,它抖着脖子,死死地看看我。我有点激动,就随意朝它挥挥手。它却朝前挪挪,头一抖一抖地往下张望。下面是个楼道,道口种着一片野花,花儿红得耀眼,正热热烈烈地开着呢。

我低头钻进了这个楼道。我从一楼爬到十楼,又从十楼走到一楼。我隐约感到她不在这里,但她又在哪里呢?我钻进了另外一个楼道。我从一楼悄悄地往上走,我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像只胆怯的猫,惶惶地寻找着。我的脚刚迈上八楼,就听到心里咣啷一声,像一只茶碗落在了地上。八楼的西户上贴着一个喜字,深棕色的门显得崭新崭新的,门的左上方有个三圆的商标。我只瞟了一眼,眼泪就哧溜出来了。我觉得雨打在了身上,雨是软的,温暖的。我隐约看到她从门里出来了,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发。瞬间雨在我面前消失了,我感到浑身清清爽爽的。风从墙里挤出来,清冽清冽的,它在我身上袅了袅,又悄然溜走了。我的身體轻极了,随着风儿飘了起来。我在窗口停了一下,雨还在下着,风在雨中扬脸朝我笑着,它是想让我跟它离去,我不能走,我终于找到她了,咋能轻易离开呢。我一推窗框,就调头回来了。

我轻轻落在了门前。我的眼神似乎钻进了房里,房内有个红玻璃茶几,茶几上有个水杯,水杯吱吱地冒着热气。厨房的炉子燃着,锅里咕咕嘟嘟地煮着什么。声音尖而响亮,像个小球,嘀嘀嗒嗒地在房里弹跳着。我觉得我应该进去,把她喜欢的椹子,偷偷搁在茶几上。于是我掏出起子和榔头朝锁芯砸去。起子还没挨住锁芯呢,我的肩膀就被死死地抓住了,然后一个手掌狠狠地掴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体很轻,轻得跟鸡毛一样,我翻腾着飘扬着,似乎浮在空中了……

作者简介:宋剑挺,系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中原油田。先后在《当代》《山花》《飞天》等期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圈在院里的声音》、长篇小说《仓皇》《阴阳》等。多部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多篇小说获《当代》拉力赛冠军、“飞天”文学奖、“阳光”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奖、中华铁人文学奖等二十余次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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