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来控股：控股型联合家族办公室的沙特实践

高皓 孙子谋

作为阿拉伯半岛最大国家和中东最大经济体，沙特阿拉伯自20世纪30年代起凭借巨额石油收入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增长，石油贡献了沙特90%以上的外汇收入以及40%以上的GDP。沙特依靠“食利经济”构建起高福利社会[食利国家最早由侯赛因·马赫达维（Hossein Mahdavy）提出，指国家通过租金赚取收入；贝卜拉维和卢西亚尼在《食利国家》一书中进一步将食利经济定义为“一种实质上由国家支出支撑的经济，而国家本身則由从国外积累的租金支撑”。有学者认为，食利国家两个最主要的特征是：收入主要源自于石油或其他外部资源（超过40%），GDP的大部分用于支出]，通过掌握在国家手中的石油财富，与民众形成了一种以公共服务福利体系换取政治稳定的契约。长期以来，沙特社会保障支出占国家财政支出的40%。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测，2021年沙特GDP为8050亿美元（约合5.12万亿元人民币），排名全球第19位。作为中东第一大经济体和“一带一路”主要合作伙伴，沙特是中国最大的原油进口国之一，同时中国也是沙特最大的贸易国。

在国际油价持续低迷带来的周期性危机之下，沙特正在从石油等传统经济向高科技、新经济迈进。穆罕默德王储（MBS）执政以来，沙特在“2030愿景”指引下致力于通过扩大民营经济比重，增加非石油部门收入，最终实现国家经济转型。

家族企业在中东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经济增长和商业创新的主要推动力。据统计，中东家族企业占全部企业数量的90%，雇佣了80%的劳动人口，贡献了60%的GDP。普华永道中东家族企业报告显示，中东规模最大的家族企业中有40%是由沙特人创立的，沙特家族企业数量高达约54万家。

石油财富和新财富推动了中东财富管理行业的发展。家族办公室尤其是联合家族办公室（MFO）作为重要的财富管理机构开始崭露头角，成为沙特快速发展的新兴业态。

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全球家族企业研究中心在疫情期间视频访谈了沙特最具代表性的家族办公室之一跨来控股（Quara Holding）。6位一代创始人在联手缔造沙特市值最高的上市房地产公司之后创办了这一家族办公室，他们不仅培育出一流的本土企业，还在财富管理领域率先创新。

沙特企业家尤苏福·谢拉什（Yousef Bin Abdullah Al Shelash，简称“谢拉什”）1994年联合其他5位创始人创立了达兰卡地产（Dar Al Arkan），之后将其发展为涵盖金融、科技等行业的多元化集团。他们在创业成功之后又成立了跨来控股，作为联合家族办公室控股多家实业企业，对家族事务进行统一治理。

一般而言，家族企业本身的体系较为复杂，经济利益和亲情关系经常互相交错，家族企业内部的各种冲突层出不穷，兄弟阋墙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单一家族保持内部和谐与团结尚且十分困难，那么，跨来控股背后的五大家族（1位创始人已经去世，其二代继承人退出公司并沽清股份）又如何做到长期合作、永续经营呢？

家族企业：根植房地产业，构建金融科技生态圈

1943年，美国《生活》杂志展示的沙特首都利雅得面貌，仍然与1902年被沙特阿拉伯王国创始人阿卜杜勒·阿齐兹率部攻占时相差无几，主干道上不但有未经铺砌、尘土飞扬的广场，还有挤在低矮的泥土墙前成群穿着长袍的男子。20世纪中期后的几十年间，热火朝天的基础设施建设和频繁的国际经济交流合作，成为席卷沙特的现代化浪潮。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沙特已经成为中东各国中城市化程度较高的国家之一。

谢拉什认为，建筑业是国家的心脏，它将血液输送到全身，于是，他与5位志同道合的合伙人在沙特各地寻找建筑业发展机会。1994年，6位创始人在利雅得成立了达兰卡地产，最初从事一级开发，主要收入来源为土地买卖，而后逐渐拓展到房地产开发和建设。

沙特的创业活动倚赖于关系网络中的强关系，例如，获得许可证和承包商能力是沙特房地产开发中的两大关键要素。达兰卡地产刚创业时，沙特发放的建造经营许可证数量相对收缩，但公司在此期间快速建立了市场领导地位，其合作伙伴中很多都是各地历史悠久的商业家族（图1）。

不断增长的人口规模和消费能力使沙特成为中东第一大房地产市场。达兰卡地产2007年在中东最大股票市场？沙特证券交易所（Tadawul）上市。沙特阿美石油公司2019年12月上市后，Tadawul跻身世界第九大证券交易所。2012年以来，沙特通过各项经济政策刺激房地产投资，带动房地产市场的繁荣发展。

达兰卡地产作为沙特最大市值的上市房地产公司，以及福布斯中东地产企业前五、中东百强企业，业务涵盖地产、金融、保险等，国际布局覆盖亚洲、欧洲等地，2018年被《阿拉伯商业周刊》评为“沙特最佳房地产公司”，2019年成为沙特交易量第二的上市公司。该公司第一个3D建筑打印房屋已于2021年完工，其目标是通过整合最新科技发展沙特的房地产行业。

达兰卡地产开发了很多世界性地标，与合作伙伴设计并打造了数个中东最负盛名的城市综合体，尤其擅长开发大型项目，例如沙特首都利雅得一个占地超过5平方公里的“首都新城”？Shams Ar Riyadh超级计划，另外与帕加尼（PAGANI）、范思哲（VERSACE）、艾莉·萨博（ELIE SAAB）、罗伯特·卡沃利（ Roberto Cavalli）、米索尼（MISSONI）等高端品牌跨界联合，在建筑设计和内装设计层面深度合作，打造了众多经典精品住宅项目。

在6位创始人的共同努力下，达兰卡地产不仅成为唯一走向国际的沙特房地产企业，还发展为囊括金融、科技的大型企业集团。沙特“2030愿景”为民营企业参与新兴产业的发展提供了机遇。普华永道对中东家族企业未来两年发展关键因素进行调查，结果显示，受访者将开拓新市场（58%）、科技创新（55%）、增强数字能力（47%）、增加业务模块（47%）、调整商业模式（47%）列为5大关键因素。

跨来控股CEO齐亚德（Ziad EL Chaar）表示，该公司在金融和科技领域谋求更多创新，因为未来10年科技将在多个业务领域发挥重要作用。跨来控股的金融业务兼具国际化和本土化特色，其成立了投资银行、数字支付和区块链公司等，包括善道资本（Al Khair）、沙特家庭贷款公司（SHL）、塔苏尔伊斯兰保险（Tazur）、巴林金融控股等，业务从中东扩张至亚洲、欧洲等地（图2）。

沙特政府意识到数字经济是培育新动能、驱动新增长的重要引擎，2020年12月推出“数字经济政策”。2021年3月，沙特内政部宣布成立数字政府管理局（DGA），加速推动数字经济国家战略。跨来控股旗下7家初创公司都与金融和科技有关，其率先将人工智能应用于消费领域，例如，将区块链技术应用于多个场景，包括金融、房地产、供应链等；通过人工智能和云计算提升其在金融服务领域的数字化转型解决方案；首次在沙特的零售场所推出移动机器人服务，未来还将推出货物搬运机器人、无人驾驶车辆等。

2019年，为了更好地管理多位创始股东的家族财富，5位创始人成立了联合家族办公室？跨来控股，主要包括三大职能：科技赋能下的企业管理、专业化的家族治理框架，以及筹划家族传承。

跨来控股CEO齐亚德早在2006年就认识了这些创始股东，认为他们总是能达成共识、相互支持，几乎从未发生过公开冲突。五大家族的信任远超经济上的合作，而只有这样才能维护不同家族之间的长久凝聚力。正如谢拉什所言，是最初的愿景让我们凝聚在一起。5位创始人不仅维持各自家族内部的团结，还将此愿景延伸到跨越家族的合作关系之中。家族大会是五大家族进行治理的基础设施。5位创始人至今仍保持每周聚会一次，各取所长、分工合作，共同致力于公司的长远发展。

目前，5位创始人年龄介于53-57岁之间，他们已经开始考虑二代接班问题，引入正式的公司章程，使公司价值观制度化，并在传承研究方面付出了很多努力，关注下一代继任计划，以便未来5-10年内实现交班。

为了保证下一代继续维持合伙关系和共同事业，5位创始人建立了家族治理体系，为后代提供交流机会，了解未来可以担任的角色。跨来控股经常邀请行业知名人士进行闭门分享，提高下一代的商业知识和综合素养。此外，其还计划聘用1名专职人员负责下一代教育和发展。

跨来控股的董事会成员为5位创始人，分别在多个子公司任职（图3）。谢拉什担任董事会主席，马吉德·卡西姆担任副主席，其他3位家族创始人担任董事。谢拉什曾在沙特中央银行SAMA工作，他创立了多个知名企业，包括达兰卡地产、巴林善道银行、沙特善道资本、沙特家庭贷款公司等。马吉德·卡西姆担任巴林善道银行、沙特善道资本副主席，在房地产开发、投资和公司治理方面拥有丰富经验。哈斯洛尔担任王国分期付公司总经理，以及达兰卡地产、巴林善道银行、沙特家庭贷款公司、沙特善道资本的董事，在融资领域拥有长期的积淀。马吉德·阿鲁米是跨来金融的创始合伙人、达兰卡地产董事，在金融创新领域富有经验。塔里克·杰瑞拉为达兰卡地产和沙特家庭贷款公司董事，长于土地规划和房地产评估。

中东家族办公室通常将继任规划、财富结构规划、业务优化和投资组合作为重点。5位创始人认为，家族办公室不仅要管理家族财富，更要助力家族和企业实现可持续发展。随着财富管理日趋结构化，不同家族成员之间的资本和财富分配也要更加清晰，从而更高效地进行财富管理、家族传承和家族治理。

跨来控股实现了5个家族的资源共享和成本分摊。据估计，沙特目前约有20个家族办公室，大多数为第一代创办的单一家族办公室（SFO）。联合家族办公室（MFO）是为多个家族提供专业服务的机构，与SFO相比，能够共享服务平台和专家团队、分摊运作成本、分享投资机会。多个家族的加入分摊了家族办公室的运营成本，更大的资产管理规模能够带来规模经济，获取更好的投资机会和人才。此外，多个家族的加入也能够带来更多的人际网络及合作机会，获取丰厚回报。但同时，MFO也可能会导致客户丧失部分隐私，使其无法获得如SFO的专属化服务和完全控制权。

有研究表明，在阿拉伯家族办公室的治理框架上，家族股东往往拥有企业控股权并占据管理职位，特别是在第一代和第二代家族企业之中。在中东，家族成员对外部人士的信任较为有限。同时，家族股东在多个重要问题上可能表现出不同偏好，如投资产业、风险承担、分红派息、多元化及聘用家族成员等。

跨来控股的家族委员会要确保集团各子公司以长远视角进行战略决策。家族委员会职责包括：担任家族大会的执行委员会，制定和修改家族宪法，确保家族宪法治理准则得以执行，举办促进凝聚力的家族活动（如家族会议和下一代聚会），向股东和高管提供价值观和目标等方面的指导。家族办公室高管向家族委员会主席汇报，另设有内部和外部咨询委员提供专业建议。五大家族如果产生决策上的分歧和冲突，将在家族委员会投票解决，主席负责家族的重大决策。目前五大家族共有22名成员，谢拉什被选举为家族委员会主席。齐亚德说，目前家族委员会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使家族成员在分红及国际化上达成一致。

跨来控股的运营成本平均每年约为1500万美元，因此非常关注价值创造，而不仅是满足家族自身需求。跨来控股使用国际化猎头公司遴选外部职业经理人，最终人选由家族委员会确定。谢拉什表示，外国人担任CEO在沙特屡见不鲜。齐亚德曾担任中东最大房地产开发商伊玛尔地产（EMAAR）全球CEO，在房地产领域有20年经验，负责财务、行政、人力、公司事务、技术、市场、公关、绩效管理等8个部门（图4）。

类似跨来控股这种由同一家企业的多位创始人共同设立的MFO并不罕见。如果多位创始人的价值观和目标较为一致，往往会将合作平台从实业企业扩展至家族办公室，例如巴西首富保罗·雷曼联合两位创始人共同创办了3G资本，而“巴西三雄”也是通过其设立的MFO进一步实现了三个家族的联合治理和财富管理。

创始家族必须仔细权衡各种财富治理模式的利弊，根据自身情况选择相应的家族办公室模式。一方面，财富治理模式可能会受到不同家族股东利益分歧的影响，而这些冲突可能会破坏家族和财富的完整性，随着时间推移导致家族的逐渐解体。另一方面，复杂的财富治理模式可能会带来家族与一级、二级代理人的双重代理成本。在这些情形下，家族财富虽然能够集中管理，但治理成本可能过高。

跨来控股作为控股型家族办公室，辅助创始家族管理实业企业，既强化家族对企业的管控，同时处理家族传承等事务。

一般而言，在经历了第一、二代人的发展后，家族企业与财富往往面临衰落的挑战，此阶段控股型家族办公室可作为新的家族事业管理核心。大多数欧美家族往往倾向于实现企业资产与家族财富的分离，将通过分红及减持等方式获得的流动性财富，以金融投资方式进行独立管理。

但跨来控股反其道而行之，5位创始人通过控股型家族办公室，同时治理企业和家族。家族办公室成为主导并管理集团旗下各项业务的中枢机构，负责实业经营、资源分配、决策管理和继任计划。

与欧美企业倾向于所有权和经营权两权分离的经营模式不同，沙特家族倾向于由下一代家族成员掌握经营权，以确保企业延续。家族下一代往往要在积极股东及被动股东之间做出选择，决定自己在家族办公室中的角色。齐亚德称，在很多情况下，下一代对加入实业企业并不感兴趣，5位创始人也随之做了多种传承选项的准备，下一代既可以继续经营企业，也可以出售股权退出。

控股型家族办公室可以进行并购或投资，或鼓励家族成员开创新的事业，从而成为家族财富的再生平台。不同于外设型家族办公室，控股型家族办公室致力于成为多个实业企业的控股股东，提高家族金融資产的利用效率，同时激发家族成员的创业激情。例如，世界500强欧尚的穆里耶兹家族、意大利首富阿涅利家族等都是通过控股型家族办公室掌控庞大的产业帝国。

穆里耶兹家族成员超过800人，控股型家族办公室 CIMOVAM作为家族持股平台，有效实现了家族控制和股权的内部流动。阿涅利家族为了简化家族成员间的股权交换，通过控股型家族办公室控制了家族的所有投资，其家族控股公司EXOR集团控制着数十家企业，拥有菲亚特、克莱斯勒、法拉利、玛莎拉蒂、《经济学人》杂志、尤文图斯俱乐部等多个知名品牌。

控股型家族办公室通过控股多个实业公司，对家族企业、金融资本及家族事务实行统一治理（图5）。当创始人去世或下一代不愿接班时，控股型家族办公室则可通过股权回购或修枝剪叶等方式，巩固家族对企业的控制权。控股型家族办公室还扮演着“家族控股公司”的角色，并通过对金融资产的再利用进行并购，或鼓励家族成员创业。这种管理家族财富并集中家族企业股权的方式，特别适用于分支庞大、人数众多的家族。

跨来控股已经广泛涉入不同行业，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分散投资。其业务布局12个国家，在沙特比较少见，而其投资的国际化正是通过家族办公室来实现的。根据德勤2020年中东家族办公室调查，67%的中东家族办公室计划在未来12-18个月内在国际市场进行投资。跨来控股承担战略性资产配置功能，根据资产类别和投资区域精心策划，梳理各项资产的风险特征和成长潜力，其在沙特国外的配置金额约为13亿美元，分布在阿曼、科威特、巴林、印度等地，未来计划增加在英国、卡塔尔和阿联酋等地的投资（图6）。

除了沙特利雅得，跨来控股在迪拜和阿布扎比也设有分支机构，目前正在评估在苏黎世开办新办公室的可能性。

跨来控股尤其重视与中国的合作机会，2019年2月，谢拉什随沙特王储穆罕默德访华，同行还有沙特主权基金PIF董事长、沙特阿美石油公司董事长、沙特电信集团董事长、沙特基础工业集团董事长等商界领袖。

在金融投资方面，跨来控股使用“核心+卫星”的投资组合方式，将90%流动性财富投入到传统的资产类别之中，即创始家族更熟悉的沙特本土股票和债券，但投资集中度过高也是目前的一大挑战。另一方面，跨来控股通过多元配置来平衡风险，将剩余10%投入到另类资产中，例如PE基金、对冲基金、大宗商品等。

在产业投资方面，跨来控股控制着23家公司，分布于沙特、阿联酋、巴林、中国等地。房地产业务规模达270亿美元，投资银行业务达120亿美元，房地产金融、小额贷款等其他金融类业务约65亿美元。

目前跨来控股和达兰卡地产集团已在北京注册了全资子公司，据中国区总经理郭建成介绍，他们希望把自身在精品住宅和地标打造方面的能力和资源带到中国，发挥国际级规划设计能力与经验，参与中国地产开发项目。同时达兰卡希望加强双边企业联动，联合中国合作伙伴共同开拓中东地产及基建市场。此外，公司还希望加强与中国科技公司的合作，将中国先进的科技引入中东市场，尤其是在智能家居、人工智能、金融科技、机器人等领域。在沙特“2030愿景计划”的国家战略框架下，达兰卡还将在中國推广沙特的旅游目的地和打卡地，为中国游客赴沙特旅游提供便利。

当然，跨来控股的治理模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要根据家族结构、传承目标、文化与价值观以及行业变革、技术变迁、监管环境等内外部因素的动态变化进行相应调整。跨来控股未来亦可考虑向其他家族开放服务，这样不仅可以降低运营成本，更可以扩大合作平台，吸引更优秀的专业人才，带来更多的发展机会。

对于拥有多位创始人的民营企业而言，沙特家族控股型家族办公室的治理模式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家族办公室管理的财富被深深地打上了创始人的创业烙印和产业情结，在特定情境下进行家族办公室模式的探索，值得中国企业家所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