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流生”
2022-02-21巫献红
巫献红
新学期开学了,听着家长们“神兽归笼”的欢呼声,我又想起那些年,曾经有一些“神兽”开学后依然游荡在山野之间,他们被称为“流生”。
20世纪90年代初,义务教育已实施,但还没有完全免费,而当时农村比较落后,有些家庭常常因交不起学费或家里缺少劳力而让孩子辍学。所以,开学后学校的一项重要工作便是“流生工作”。老师们利用放学时间或者周末,一个村一个村去家访,要把分布在山野之间的“神兽”一一赶回“笼子”。
那时我所在的学校,就是在一个山岗上建了一栋教学楼,连校门也没有,实在称不上“笼子”,但“神兽”却是真“神”。我大学毕业,还没正式报到,号称“四大金刚”的“神兽”们已摸清了情况:有女大学生要分配来当老师。然后扬言:要把她弄哭。我报到当天,在村里的小店買日用品,小店老板娘把这个信息告诉我,我只微微一笑,心想:初中生而已,还真能把老师弄哭?
然而,后来我真的哭了,哭得直想离校出走。
刚上讲台时,我是按照我理想中的样子站到讲台上的,面带微笑,亲切而又认真地喊:上课!班长喊:起立!一群孩子拖拖沓沓地站起来,等一阵桌子板凳移动的声音响毕,有个学生依然跷着二郎腿,斜着身子坐在座位上。
我看着那个学生,等待他站起来,可是他也看着我,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我问他为什么不站起来,他很干脆地说不想站,连个理由都不编,这让我感觉很没面子。已经站起来的同学开始“咯咯”地笑,我一时就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了,但总不能让其他同学一直站着吧?于是只好不理那个学生,让其他学生坐下,开始讲课。
讲课的过程中,那个说不想站的学生精力旺盛,不断地影响着周边的同学,不是讲话就是做小动作。下课后我把他请到办公室,想好好跟他谈谈,于是撇开上课时的不愉快,耐心地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张蛋蛋。”他完全是一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意思,我心里暗暗好笑。
“哦,张蛋蛋,你能说说你为什么上课不起立吗?”
“为什么要起立?”
“那上课为什么不好好听呢?”
“为什么要听?”
……
接下去的问答,基本都是这种句式。
按现在的经验,当然知道他根本没想和我好好谈,而是故意挑战我的底线,想达到把我“弄哭”的目的。可是我那时年轻啊,不知道迂回,立刻就“发飙”,严厉指出他的错误,于是火药味也就弥漫开来。也不记得互相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只记得最后,我被他一顿训斥,然后他扬长而去,我在办公室哭。
第一回合,我就败下阵来,或者说是“落入他的圈套”。也就在那时,我知道了张同学就是“四大金刚”的头,我一开始就尝到了“金刚”的厉害,便知道要“多个心眼”,别再踩在雷上了。
然而,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张同学就不来上学了。课堂上不见捣乱的他,我心里感觉还是挺舒畅的,但是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念想:他到底怎么了?那时,完全没有电话可联系,只有家访。
于是我跟几个老师一起去张同学家。当时农村学生家长见到老师都挺客气的,张妈把我们迎进屋里,热情地泡茶。客气几句之后,我问她张同学呢,张妈说跟他爸上山砍柴了。张妈知道我们来的目的,就说不是不让他上学,是他爸让他在家砍几天柴,卖掉交学费,兄妹两个的学费还没凑齐呢。
我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我想起张同学的课堂表现,就问张妈,张同学是不是从小就淘气。张妈叹了口气说,小时候是淘气,可现在变得更执拗,书也不好好念,说他他不听,他爸发起火来就打,可也没用。
我问他爸经常打他吗,张妈无奈地摇摇头说,经常打,皮也厚了。有人欺负妹妹,他就去跟人家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在乎。他对妹妹倒还真不错,去砍柴也是为了给妹妹交学费,他自己都说不想读书了。
我心里似乎被暖了一下。张同学还是很爱护妹妹的,很有男子汉气概,我想等他回去,我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了。
我们回去时,天色已晚,但还有个女孩开学就没来过,刚好顺路,就决定去看看。
到女孩家时,她刚好打猪草回来,头发乱蓬蓬的,粘着草叶子。女孩的妈妈在做晚饭,爸爸也刚歇工回家。得知我们来的意图,女孩的爸妈都说,老师真好,跑这么远的路来叫孩子上学。然后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孩子读书成绩一般,想想女孩子读不读书也没关系,就让她在家带带弟弟,打打猪草,也挺好。既然老师来了,就看她自己吧,想回去读书他们也不拦着了。
我们一路家访过来,坚决不让孩子读书的家长倒也没有,都是“随便”的态度,有些家庭困难的,也想学校减免一些学费,或拖欠一阵。
那些年对孩子的培养,更接近于“自然生长”,没有课外培训,更没有“鸡娃”一说,升学也是“自然选择”,很多“流生”被请回来之后,也仅止于义务教育。但,毕竟他们初中毕业了,九年的教育,让他们后续有了更多发展的可能。虽然他们起点低,但他们“出道早”,不娇气,能吃苦,随着时代的潮流,他们也在努力拼搏。多年之后,有些人的踪迹已无从知晓,直到他们毕业20年的同学聚会。
同学聚会上看到当年的少年都已变了样,我在他们成熟的笑容里,拼命地搜索当年的模样,无奈痕迹寥寥,一时都叫不出名字。
于是我们乘兴盘点当年请回的“流生”,发现他们当中虽然学历高的少,但有生意做得很好的,有当幼儿园教师的。
正说得高兴,学生把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士推到我面前,说这位您一定认得出来。张同学!我真的一眼就认出了。张同学倒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敬老师一杯,当初让老师太操心。几个同学嘻嘻哈哈地说,他儿子跟他当年一样皮。张同学笑着说:“儿子像我,但我不像我爸,我不打他,而是教他要像男子汉一样,为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负责。这句话是老师您当年跟我说的,您还说很欣赏我的男子汉气概呢。当时,您是唯一说过欣赏我的人,所以我一直记得。”
可我已不记得。记忆中的他一直像一头难以驯服的小牛,而我就是每天要牵着他耕地的那个人,大约是为了让他配合一点,也说了不少好话呢。原以为“小牛”啥也没听进去,没想到有些话还是会落进他心里,恰似无意落进泥土的种子,你根本都没在意,而它却在那里发芽、生长。再看当年那些“流生”,一次次把他们拉回来读书,当时看起来似乎也没有改变什么,但也许,有些变化,就在不经意间发生。
(作者单位:浙江省杭州市公益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