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永概的精神气度与其诗歌创作气局
2022-02-19温世亮
温世亮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汕头 515063)
姚永概(1866—1923),字叔节,号幸孙,安徽桐城人,清光绪戊子(1888)科举人,有《慎宜轩诗文集》等传世。值得注意的是,就桐城派晚期的重要作家而言,于诗一道,姚永概最为称善。在《慎宜轩诗集序》中,其兄姚永朴尝援引徐宗亮“惜抱之后,精诗学者为方植之,植之之后,必推先考”之言来描述、扬誉二百余年的乡邦诗学进程,并称“继先考而起者,莫如吾弟(按此指姚永概)”[1](卷首);在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中,姚永概亦得“地猛星神火将军魏定国”[2](P74)之美誉,这些评价都足以显示其在晚近诗坛的地位。
大体而言,在思想上,姚永概有其保守性,但他的诗学观念与其诗歌创作均不乏鲜明的时代特色,而且互为照应,积极性同样存在,对于桐城派乃至晚近诗歌发展嬗变轨迹的探讨而言,都具有一定的参照价值,有着不可轻忽的诗史意义。遗憾的是,受“五四”时期“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说法的深刻影响,在姚永概的身上亦被贴上反动的保守文人的标签。这实际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学界对其文学成就的重视。近年来,虽已有学者从审美接受或诗歌本位的层面讨论姚永概诗学的发展变化,对其诗学意义进行了重估(1)潘务正《姚永概宗梅诗学论》,《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汪孔丰《近代桐城派诗学的新变:论姚永概的诗学观》,《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但关乎其思想与诗学、创作实践关系以及诗史意义,仍有从时代性的角度展开探讨的空间。那么,一生跨越清末民初的姚永概,到底又有怎样的思想表现?他的诗学成就,是否一如“五四”先进所谓“与社会文明进化无丝毫关系”(2)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桐城派被陈独秀等人士视为称霸文坛的“十八妖魔”,“希荣慕誉”而“无病而吟”,“与社会文明进化无丝毫关系”。参见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在清末民初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其人、其诗又有怎样的历史意义?本文即就这些问题展开讨论。
一、“中国少年”:姚永概的精神气度
姚永概出身于享誉海内的桐城麻溪姚氏家族,主张“文章关乎世运,学术系乎风俗人心”的姚范为其天祖,而以“义理、考据、文章”并重训诫后学的姚鼐是其从高祖,祖父乃“以学问、经济表著于时”[3](卷六)的姚莹,其父则是“夙承家学,擅文章经济之长;懋建新猷,绍循吏儒林之绩”(《复姚浚昌稿》)[3](P1162)的姚濬昌。受家学、家风的深刻影响,姚永概与其祖辈一样,关心乡邦文化事业的发展,并以继振渐趋衰颓的桐城风雅人文为职志。在《到保定二十日作诗二十四韵奉吴先生汝纶》一诗中,他便明确地表达了这样一种意愿,云:
吾乡百逊昔,人才运为蹇。逝将奉公归,筑堂临广阪。龙眠照户牖,浮渡作囿苑。百年将坠业,肆力追逋遁。[1](卷二)
不过,对封建科举制度,姚永概似乎并不怀好感。在与仲兄姚永朴谈论科举考试内容时,他便指出:“夫策论有用之文也,诗赋无用之文也,今乃轻策论而重诗赋,已不堪问矣,甚至不出策论之题,其识见之浅可知矣。”[5](P48)认为这样的制度并不能获得具有真才实学的人才。对出仕为官,他也不刻意地追求,而能以平常心相待,寄语内人徐韫辉时所云“生平冥鸿心,岂为一官束。虽然作此想,世遇岂可必”[1](卷二),正是如此心迹的表白。只是,承先世之遗训,对于门第之望,永概与其父祖辈一样,亦甚为重视,在其《次大兄韵留别》一诗中,便有“艰难门户要人支,去住闲愁莫许道”[1](卷一)这样的喟叹。光绪戊子(1888)以江南第一名的身份得中乡试时,他再一次表达了这样的光裕门楣的凌云志向,谓:“今距甲辰之年已四十五年,姚氏未有与春、秋试者,今年永概乃以江南第一人,遥承先德,缅怀在昔,固不仅以科名见重。呜呼,小子能不思所以似续哉!”[5](P371)
带着光大门户的理想,加上艰难贫苦的家庭生活的困累(3)姚永概《慎宜轩日记》“乙未(1895)六月二十二日”:“盖予起初之年,实因大母新丧,哀悔在心,加以大人六十二私累千金余,两弟又幼,亟思得进士以养亲。”《慎宜轩日记》,黄山书社2007年,第621页。,诸如制艺、时文以及诗赋之类也便成为姚永概幼时重要的读书内容,并不得不一次次地加入到自己并不热衷的科举行列之中。然而,姚永概的仕途并不顺利,会试屡不第,先是以大挑二等选授太平县教谕而不就;光绪末,先后充安徽高等学堂教务长、安徽师范学堂监督;民国初,受严复之邀任北京大学文学学长,旋即承徐树铮之请聘为北京正志学校教务长,后又充清史馆协修。诚如林纾赠言所云:
天下争传姚氏学,八年聚首向长安。文名盛极身何补,世难尝深胆共寒。永日恋田仍在客,经时修史未成官。较量终盛闽南叟,江上无家把钓难。[6](卷上)
姚永概虽说曾先后于江苏学政长沙王先谦署、两淮盐运使扬州江人镜署,为幕僚事,但终究还是未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未能谋得封建王朝的一官半职,教书育人却成为他一生最大的事业。而其《答畏庐次韵》“老去情怀思止酒,平生骨相不宜官。须长鬓短俱如此,射虎南山大是难”[1](卷八)云云,同样颇能状其一生之委曲。然而沿着这样一条路径,在延续读书为业的家风和承继桐城麻溪姚氏文脉中,姚永概所做出的贡献,却又是毋庸置疑的。
封建世家大族的出身,决定了姚永概固然会有迷恋旧朝的落后意识。当大清王朝大厦倒塌之时,即有意识地表现出“谷底已无巢许迹,海滨都作望夷居。相逢莫问今何世,灯火苍茫海气初”(《上海逢身乙庵陈伯严陈介庵陈劭吾惟彦及伦叔》)[1](卷七)的凄迷神情;对民国的建立,他既有欣慰的一面,以为其议员选举制度“宜乎其皆善也”[7](卷二),又不无疑虑,称其未来不可预判(《辛酉论四·从众》)。当然,这种游离迟疑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情绪,在其《与陈伯严书》中则有更为清晰的表现,对中学与西学采取审慎的态度,称“甲午以前拘于锢蔽,稍自激卬者,辄拒外来,若遇仇敌,于时大患在西学之不知。今三数巨公倡于上,通达之士和于下。风行大行,明诏严切,驱以利禄,虑亡有不攘褏搤掔而谈西学者,此时所患正在中学之全弃”,继而又进一步指出西学中唯政治和艺术可学,中学如六经之训、程朱之书、韩欧之文章、伦理纲常之道,均不可抛弃,乃“至性之固结”[7](卷四)。
不过,我们又不可因此简单地将姚永概看成一个顽固的守旧者。受家族友朋的影响和风云变幻的时代洗礼,与当时许多的封建士人一样,他看重传统经史的价值,亦有着重视时务、务实求新和应时而变的一面,而且至老不坠,堪称为有志天下的苦心人,儒家的经世致用精神乃其思想之核心。
他推崇宋人张载“民胞物与”的普世情怀(《辛酉论三·原孝》)[7](卷十一),少年时代便开始关切天下之时务。譬如,他讥斥贵州黎庶昌“身为大臣,徒知羡慕夷人,鄙斥中国,非栋梁之器也”(4)姚永概《慎宜轩日记》“辛巳(1881)十二月初二日”:“前月黎莼斋来拜,大人与之谈,余立屏后听之,渠云中国外备不修,内政不讲,何以与外国敌,又极言外国之盛。余窃谓既知中国外备之不修,何以不修外备?既知中国内政之不讲,何以不讲内政?身为大臣,不能匡益朝廷,徒知羡慕夷人,鄙斥中国,非栋梁之器也,余甚不然之。”参见《慎宜轩日记》,黄山书社,2007年第33页。,虽说眼光乃局限于清王朝内部环境、政治制度来发表见解,思想难免显得保守,但其言关天下的宏旨,由此已可见一斑。随着阅历的增长和眼界的开阔,他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过往的保守,极力赞赏严复《天演论》“旁揽世界之政治学术以自助”(《严先生六十寿序》)[7](卷四)的闳博深远识见,即已经显现吸纳西学以救亡的意识。在光绪乙巳(1905)废除科举的前夕,他便在乡里协助吴汝纶创办新式的“桐城学堂”,并参与安徽大学堂的建设,以传递“西学中用”的救国救亡之道,而《高等学堂本敬敷书院旧址吾家惜抱府君曾主讲于此睠怀今昔不能自默成诗一章》中“国家际艰危,欲救若无缘。近仿四裔制,远追三代前。分县征俊髦,按科纂新编。所学期致用,不在鞶帨妍”[1](卷四)云云,无疑是其所着力追求的目标。后来受聘于北京正志学校,鉴于“方今诸宇交通,学术纷杂”“学子之于文艺,力分则难工,时简则不给”(《历朝经世文钞序》)[7](卷三)的形势,他又与兄姚永朴一起编选“秦汉以下到今”之古文辞都为《历朝经世文钞》六卷,教授学生,以培养经济天下之人才。即便卧病在床,也不忘天下沧桑,于宣统戊申(1908)作《病》诗一首,表达对时事的忧虑,云“其如天下黑,相率犯淋漓。明朝纵有日,不得共举觞”[1](卷六)。
当清帝逊位后,仍以儒家“人道”“烝民”之义为中心,在《答伦叔》中劝慰友人不要拘泥于朝代的更迭而作无谓的悲忧之叹,表现出一种开明通达的态度,云:
小雅到尽废,父子胡越然。君臣与朋友,人合何有焉?子勿悲中国,勿忧华夏颠。区区尔我间,人道赖以全。种棘不为松,植藕必生莲。烝民有懿德,秉自苍苍天。[1](卷八)
对发生于民国六年(1917)的“张勋复辟”事,他同样借助诗歌表达了自己鲜明的态度立场。其《复辟事起避地天津四弟独留京师战定重入城相见赋此示之》“僵柳知难起,飘风莫与争。忧端随喜至,盗贼尚纵横”[1](卷八)云云,忧心于当下的混乱局势,对当事者不知顺应时事和民心,不把国家兴亡真正放在心上而执迷于个人权势利益的争斗深表失望。
总而言之,在传统之外,姚永概同时受新思想之陶冶,每以经世姿态立身于风云变幻的时局,在国家的前途命运面前显现出深重的忧患意识,其经世致用精神得以激发和凸显,这自有其时代价值。正因如此,以风雨飘渺的时代为背景,作为“同光体”魁首之一的陈三立,便于《雨中过安庆有怀姚叔节》中以“中国少年”称誉姚永概,云“斩新春树鹭边城,千里寒江涩不晴。中国少年姚叔子,为谁费尽短灯檠”[8](卷上),借此推扬其胸怀天下的精神气度。
二、“阅历”与“寄托”:姚永概论诗之核心
从前文的分析可知,对国家时事上的关切是姚永概一生的执念,他亦因此深得时人的称誉。值得注意的是,姚永概以为学术应发挥其必要的社会价值,曾于《丹阳魏氏忠义录》中批判乾嘉以来拘泥于“小节”而不关风化的汉学之士,强调“学术人心之有关于世道”[7](卷三)。与此相适应,其思想中所蕴蓄的忧患意识,实际也在他的诗学观念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体现,主张诗歌贵于真情、重阅历、有寄托,便是其所持守的最为突出的诗学理念。
就实际而言,重寄托实乃中国古典诗学中的传统命题之一,源远流长,为历代诗家所崇尚。像《诗经》及《楚辞》中的比兴手法,从某种意义而言,即是这一命题的具体呈现。后来,这一手法又被广泛地应用到古文辞的创作中,如“诗史”说,又如在词学领域出现的以常州词派为代表的“寄托说”,等等,大抵如此。作为矜言家法渊源的桐城麻溪姚氏家族,追求诗歌创作贵有寄托、贵有真情同样是他们的诗学传统。譬如,姚范即认为“少陵诗毋论工拙,其居游、酬赠,以及欢娱、愁寂,凡平生性情,处处流露,千载下如与公晤,对此当合集而读之”[9](卷四十四)。姚鼐论诗亦以寄托相守衡,甚至以为诗人只有发“其胸中所蓄”,方可称“善为诗”(《荷塘诗集序》)[10](P50-51)。对于诗歌一体,姚莹同样持有诗歌创作乃诗人心灵外化这一看法,他曾经在《再复赵分巡书》中如是说:“若夫陶冶性情,抒写景物,则诗歌之作,即古乐之遗,所以倡导幽滞,寄哀乐于声音者也”[11](卷三)。至于姚永概的父亲姚濬昌,则更是直接拈出“寄托”二字以论诗,他在面授仲子姚永概作诗机宜之时,便有“作诗须知‘寄托’二字,‘寄’字,我有一意寄之于彼,‘托’字,亦是将此字托之于彼。至于正面主脑,只一二句点之足矣,而寄托之景物,却要择字色泽用字翻覆方为妙,否则鲜不腐熟可憎”[5](P22)这样的要求。
大致是深受中国传统诗学、家族诗学以及晚清时局的影响,“寄托”同样属于姚永概论诗的题中之义。例如,在比较欧阳修与王安石诗之优劣时,他便以“寄托”为标准予以衡量,谓:“欧公有《憎蚊》诗、《憎苍蝇赋》,皆穷极物态而有所寄托,非空言也。荆公《和王乐道烘虱诗》,亦隽雅可喜而少寄托。”[5](P472)后来他又称:
人莫不有寓意之作,张公草书无论矣。苏公诗长于文,故其游历之所经,悲喜之所在,罔不一一见之诗篇中。其他如杜公,固显然者矣。若香山、放翁诸人,皆寓之诗。韩公、欧公诸人,皆寓之于文,难以悉举,要之,各有寓意之端,以自见其真而已。[5](P56)
在此,他一方面强调“寓意”,实际也就是重视“寄托”;与此同时又将“自见其真”作为衍释、权衡和印证诗歌有“寄托”的必要条件。
对“寄托”的重视,也使姚永概极其看重人生经历、社会现实与诗歌创作的内在关联。如在《裴伯谦诗序》一文中,他以因逆迕上司而谪戍新疆的才士裴景福为例,明确指出“才”“学”“境”乃构成文学创作的三要素,缺一而不可,只是“境”在其中又占据着最为重要的位置:
余尝谓文章之成也有三:赋之自天者曰才,造之于人者曰学,惟境也者,天与人交致,而不可缺一。天予以特殊之境矣,或不胜其艰困,无复聊赖。甚者堕其志而陨其身,不善于承天足以昌其才与学者,转自负之。是岂天之咎与?天宝之乱,杜子美以稷、契自命,而流离饥寒,卒不得一效。故发为诗歌,光怪变幻,不可方物,冠于有唐。其后,苏子瞻以宰相之才,安置黄州者五年,已老复有儋耳万里之逐,故子瞻之诗文,亦以海外为极盛。向彼二子者,不能享其心以顺天,则其境固非生人所堪,亦与寻常之徒太息悲忧,以至于死而止矣。乌得有鸿博纯丽之文以见于今乎?余以又知有境乃可成其才,亦惟有学乃可用其境,则义理之不可一日去身,即求之文章而亦然也。[7]卷三)
认为有了“特殊之境”的铺垫和“流离饥寒”的经历,方使杜甫、苏轼之诗成为天下之至,或“冠于有唐”,或“极盛”于宋。虽说“情”和“真”二字在文中尚未予明示,但并不难看出是其“寄托”论中的应有之义。这实际可以从其《书梅宛陵集后》中找到相应的注脚,其中有句云:“我思文字贵,在切时与己。要使真面目,留与千秋视。时为何等时,士为何等士。当其入微妙,不在文字里。阅历助胸襟,天姿加践履。四事不关诗,诗固待此美。……”文字贵“时”与“己”,不难理解,前者指向诗人所处的时代现实,后者则关乎诗人的秉性天赋以及人生经历,实际上,乃将“阅历”“践履”“天姿”与“胸襟”等诗歌要素熔铸于一体。由此足以见出,作者重寄托以求真情的意旨已甚为明晰。对此,姚永概也曾多次举实例为证。例如,他说:“东野诗气息最古最哀,其境使然也,间有生涩成晦处,自不可掩。”[5](P472)又云:“杜公入夔湘,诗境老逾妙。持较雅颂篇,骎骎与同调。意至多苦词,光沈无客耀。晦翁颇知文,于此昧厥照。不如山谷深,片言握元要。”(《杂诗》)[1](卷七)可以这样说,正是在如此正反对照之中有力地强化了自己的诗学宗旨。
在此尚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姚永概能自觉地着眼于社会现实来发表诗学见解,与其情怀家国和言关天下的思想相对应,其“寄托”说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已深深地烙上了时代印痕。例如,前文所提及的“才”“学”“境”三要素中的“境”,尤其是与此相关的“时”与“己”说,都可以说是发乎时代现实的音声。而从某种意义上讲,姚氏家族渐趋衰落、大清王朝日益破败,以及中华民族危机愈见深重,如此等等,恰恰又构成了诗人创作的特殊之“境”与“时”。与此同时,因由这样一种实际形态,在创作实践上姚永概自是主张为现实而歌、为时代而歌,同时反对那种以绮靡为尚的创作风气。所以,他既为风雅传统的不再而感喟兴叹“太白源风骚,杜陵兼颂雅。郁勃忠孝怀,流转饥寒踝。此义遗山来,到今鲜作者”(《寄李健甫孝廉松寿》)[1](卷四),又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与元九书》)传统的复现而感到欣慰——“巨刃高扬天可摩,群公诗思壮如何。故缘时局推移甚,顿使文章感慨多”(《和伦叔摩字韵再呈诸公》)[1](卷六)。毋庸置疑,这种见解乃以传统诗学为支撑,或者说仍有依偎于传统诗学的倾向,是对传统的回归;但是,内中已经呈现出了浓厚的时代意识,既指向个人情感经历的发抒,同样关注晚清时代社会的兴衰变迁,强调诗歌创作的——“要使真面目,留与千秋视”——内在张力和现实价值,则又是对传统诗学的发展。
在《近代诗人小传稿》中,汪辟疆依照“知人论世”的原则来评价姚永概的诗歌创作,谓:“其诗秀爽而警炼,沉郁而能顿挫。”[2](P142)如所周知,“沉郁顿挫”乃关涉诗歌创作的艺术形式与意境内涵的诗学命题,多以其论杜甫诗“运思深刻,感情浓烈,声情悲壮,而又忠厚缠绵,含蓄蕴藉,回环往复的特点”[12]。以“沉郁顿挫”概括“慎宜轩诗”的基本风格,显然是立足于时代来品评其艺术特点的。从某种意义而言,这一评价实际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姚永概的贵情真、重阅历寄托的诗学理念。
三、时局之忧:“慎宜轩诗”的精神蕲向
在实际的创作中,姚永概确实又能将特殊之“时”与“己”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创作出大量富有“寄托”而又颇见艺术个性的作品。正所谓“时贤评识烂然”[13](P113),他的诗歌创作不仅深获当时诗家赞誉,而且颇得后来者之心。如吴闿生评价《方伯恺仲斐招游天坛观古柏作歌》时,便围绕其诗境而发论,谓“至先生晚年诗,格律益入深纯,所谓‘意至多苦词,光沈无客耀’者,盖自喻也”[14](P126)。而对其《偕子善伯恺游北海登万寿山作歌》《方伯恺仲斐招游天坛观古柏作歌》两首,陈衍则有“前一首语意甚朴,惟卧韵差入后音节,苍凉极近遗山;后一首气息尤见沈郁”[15](P113)之谓。显然,这样的评价同样是从“寄托”入手来论其艺术特点的。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今所存姚永概《慎宜轩诗集》八卷以及《慎宜轩诗集续钞》一卷,收录清光绪庚辰(1880)至民国癸亥(1923)间诗歌作品凡566首。如果就姚永概诗歌的创作内容而言,此中最多也最有意义的,恐怕就是那些——“故缘时局推移甚,顿使文章感慨多”——沉淀了时代现实影迹的篇什了。
深受外侮和内乱之患,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已然成为清末民初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现实苦境。而有感于黎庶百姓所遭受的天灾人祸和凄苦无告,姚永概大抵又只能借助文辞直接书写民生之艰辛。如《喜雨投刘令君启文》一诗有云:
去秋三月旱,数省民无饘。春麦久待刈,又伤寒雨连。吁嗟一线命,望此秧入田。三分方插二,龙睡无人鞭。有时元云兴,微点霏轻烟。风来吹醨之,欲讼谁司权。[1](卷七)
面对封建旧制度的种种痼疾,胸怀天下忧的诗人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而对科举制度的痛诋,似乎又最为不遗余力。譬如,在次韵姊夫范当世刺时之作的和诗中,他大声蹚嗒地嘲讽那些“应举求官者”的卑微猥琐,云“冠盖纷拏九天上,元珪夜投人不赏。如子缩手真聪明,我今况并无连城。朱门陛戟渠有命,岂与木槿论朝荣。我闻藐姑仙人,冰雪似肌肤,绰约如处子,纵令插足到人间,不逐市儿争愠喜”[1](卷二)。至于作于中日“甲午(1894)战争”期间的《感事次熊锦孙侄婿道鑫来自大名见和之作送之应顺天乡试》,内中“文章应举小技耳,未必微言经肯綮。连岁察举天下豪,置之明堂设甘醴。讵无一士万人中,草脚离离见深柢。但愁甘带与嗜鼠,正味不知茶当荠。近闻东征健儿出,似为全躯保支体。北门坐镇老莱公,日望凯歌兵马洗。群童妄意恣弹射,何异虚鼃拘井底。行行努力对明光,阿唯之余口无启”[1](卷二)云云,则宣示了科举制度与中国黑暗现实之间的内在联系,排击之意至为明晰。而作于光绪甲辰(1904)年的《质言五十韵赠桐城学堂诸子》,是一首带有训诫意味的诗作,又更似一篇向旧制度宣战的檄文,一针见血地指出封建科举制度实际已经成为士人啖食牟利之具、剽袭务虚之所等种种弊端,显示了自己在中外形势的对比中废除科举而倡导躬行自强、经济家国生民的教育宗旨:
盘铭重日新,易首强不息。况当板荡时,兢存最激烈。急起犹恐后,稍纵势将脱。学校三代规,渺矣风久歇。利禄导孙宏,科举自唐设。从兹天下士,奔走救饥渴。煌煌圣人言,躬行为之的。奈何上下间,剽袭兼割裂。吾道等倡优,伤哉那忍说。环球数十国,风气日胜踔。生民利用事,一一自学出。厥初已惊骇,犹疑但实业。富强虽有余,根原或不足。孰知造微际,精神有教育。或称忠爱心,或曰团结力。经营贵公利,保国重元质。器与道俱进,标共本不失。……[1](卷四)
对清末民族接续存亡的沧桑现实,诗人同样是了然于心的。总的看来,姚永概虽然没有过多地去书写“英雄王霸少,天地战争多”(《归来》)[1](卷七)的血火遍布的场面,然而于民族危亡的关注在《慎宜轩诗集》中却是随处可见。“甲午战争”后,清政府与日本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地又赔款,中国面临着空前的民族危机。其作于光绪乙未(1895)的《不寐》一诗正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浸渍于字里行间的那种于国家艰危的忧患心迹,隐然可见:
雨过云开斗自横,高梧犹作夜窗声。背床灯焰愁无定,逼枕虫音听更明。新法若遭清议格,国仇谁遣壮心平。金缯竹楗俱难了,又报西方动甲兵。[1](卷二)
又如,用杜甫《诸将》之韵而作的《书愤》五首,实际是诗人因光绪戊戌(1898)年中德签订不平等的《胶澳租借条约》而发出的严正控词,完全可以当作一组政治抒情诗来读。于千百年之后,国家的动荡乱象和烽烟边患又一次出现,贴近军政大事吟咏兴发,诗作确不乏杜诗沉郁苍茫的内质。而其诗前饱含凄涩之音的小序,细数华夏的沧桑、王朝的衰败和历来诗家的兴亡感慨,已将这情貌清晰地表达出来了。兹照录如下:
月在荒落,人客广陵,感沂水之新闻,触胶澳之旧恨。陶元亮,桓公遗胄,心抱孤忠;陆放翁,宋室小臣,诗多积愤。适安定书院,山长发此题校士,辄仿其格成句如左。[1](卷三)
“戊戌变法”是民族危亡时刻一部分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所推行的一场救国图强的政治体制改革运动,但在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强大的封建顽固势力的抵制阻挠下未及百日而夭折。对参照借鉴西学而行的“戊戌变法”运动,姚永概无疑是支持的,这从他对其业师吴汝纶倡导维新、奉行新学的思想的赞赏中足以见出。在《吴先生行状》一文中,姚永概说到:“方今海宇,新学日出不穷,吾苟能兼收并蓄,皆足助我化裁损益之道,彼深惧固绝者,以为震骇不可几及者,皆由识之不足,其于文事,或未之深造者也乎!先生以是为学,即以是为教。”[1](卷七)惟其如此,他自然要时时关注“新法”的进展,前文所引《不寐》中所涉及的“新法”,实际指的正是维新之法,由此也可以见出诗人的一片孤忠。而变法的失败,则必然要在诗人的心中引起激愤和阵痛。可以这么说,《戊戌秋中书感》两首组诗恰是这种心旨的隐曲表达:
孤月惊扬已敛辉,纷纷孤鼠煽阴机。虚传天位能移易,不信人间有是非。新议欲亲丰沛种,募兵近隶相公麾。台垣封事朝朝上,到此何人血洒衣。(其一)
此变乾坤古未逢,盱衡唐汉略相同。早知训注才非正,无那膺滂死本忠。失水神龙堪一痛,垂涎禹甸有群雄。腐儒难继陈东迹,中夜悲歌和朔风。(其二)[1](卷三)
至于《至长崎》《偶题》两首,内中同样传达了姚永概的家国之忧。前诗作于光绪丁亥年(1907)考察日本教育时。曾经的落后异邦,今日却一派盛唐气象——“衣冠多旧制,屋宇有唐风。裹饭童趋校,扬旗贾献功”;只是,他乡的繁华富庶恰恰又成为映照清王朝衰败的鉴镜,诗人的一片忧思藉“惊思遣唐使,今古意不同”[1](卷五)而得以显露,表面的排奡之气终究无法掩盖诗人的忧郁之心。后一首“西风吹雨似轻埃,零落残芳尚乱开。秋蝶向花无意兴,绕丛三匝却飞回”云云,乃作于辛亥革命的后一年,正值外侮竞起、清帝逊位、举国纷争之时,诗人借萧瑟秋景抒发自己忧心于黑暗世道的意味甚为明显。作为应时感怀之作,此诗亦深得诗家好评。如吴闿生称此诗“凄绝不可卒读”[14](P138);钱仲联先生更以“以几种秋天常见的景物,组成一幅秋天的图画,寥寥数笔,绘出萧瑟的秋光,隐隐表现出一种淡淡的凄凉”[16](P367)为断语;而黄明、黄珅两先生则以为“不说秋光萧瑟,却说残花乱开;不说任意悲秋,却说秋蝶无兴。笔锋似平淡,悲观自在言外”[17](P209)。这些评论虽然说措辞不一,但是深为其寄托遥深的风致所折服的感受,却又是完全一致的。与前引的《不寐》《戊戌秋中书怀》这些感时伤事类的作品相较,意境风神殊为相似,同样是印证“慎宜轩诗”善于寄托哀乐心声的有力佐证。
总体而言,姚永概一生,虽然未曾喊出与封建王朝彻底决裂的口号,在他的身上亦难免留有封建文士固有的精神气度。如《慎宜轩诗集》卷一注录为“庚辰至丙辰”间所作的十余首小诗,也就是他15至20岁间的作品,虽说从艺术的角度看已入著作之林,但是囿于桐城狭小的生活空间,因缺少“阅历”的支撑,更多是那些流连光景如《小雨》《红树》、揣摩笔法如《偶检涪翁观化七绝刻意效之》、感慨情谊如《戏作乞茶诗寄澂士》之类的日常性书写,还无法融入天下大势的书写,视域与格局均未见开阔。当然,迷茫于新旧世界的情绪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同样有所体现。如《慎宜轩诗续钞》著录创作于民国癸亥年(1923),亦即其生命垂危时的《病中作》九首七绝组诗,此中“朝来一雪又新晴,万象从来应夏正”“敝簏仍存旧短檠,恍然如见故人情”[18]云云,便颇能见出那种因执拗于正朔而凄迷怅惘的心境。然而,作为一个心系天下、胸怀黎庶的诗人,姚永概同时又能紧紧扣住时代脉搏,已然将人民的疾苦、政治的黑暗以及社会的动荡等现实内容有机地融入到创作实践中,又关涉科举废止、戊戌变法、不平等条约以及辛亥革命等一系列的政治问题,将这些连缀起来恰恰是一段完整的近代史。这样的表现,实际已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于封建制度的背叛,不仅表现出了继承发展家族诗学精神的风范,而且为其“慎宜轩诗”注入了时代血脉,实际也使“寄托”这一本属于传统诗学之命题有了更为深刻的意蕴,深化、拓展了其主题内涵,这当然也可以说是他对传统诗学所做出的贡献。毕竟,姚永概意念中的“寄托”,已不再仅仅局限于个人的荣辱得失,同时亦关乎社会制度、家国命运、民族存亡等众多的重大主题,内中已显示出厚重的人文关怀。
四、余论:姚永概与晚近诗局之嬗变
进入清代晚期,士习趋于衰恶,农民起义蜂起,外夷侵扰频繁,内忧外患交织,积重难返,社会正发生着急遽的变化。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之下,适应时务的需要,文士们已不再满足于内在道德的修炼,也注重道义精神与社会现实的结合,重视家国情怀和经世致用的阐发已然成为此间儒学新变最为重要的标志,如嘉道时期的龚自珍、魏源、林则徐、姚莹、张际亮、贝青乔、鲁一同等,可以说都是这样的兴邦济世之士。与此同时,社会现实和意识形态的变化也在诗歌领域得到了深刻的反映,经世悄然成为一种时代风潮。关于清季诗坛格局,汪辟疆指出:
道咸之世,清道于盛而衰,外则有列强之窥伺,内则有朋党之叠起,诗人善感,颇有瞻乌谁屋之思,小雅念乱之意,变征之音,于焉交作。且世方多难,忧时之彦,恒致意经世有用之学,思为国家致太平,及此意萧条,行歌甘隐,于是本其所学,一发于诗,而诗之内质外形,皆随时代心境而生变化。[2](P9)
康雍乾嘉之时,清明广大之音渐成主调,神韵、格调与肌理等诗歌流派,大抵都有这样的表现;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的出现,虽说给此间诗坛带来了一息灵光,但因过于重视个体情感的发挥而有弱化经世情怀的危险。在此,汪氏将时代、世情、心态等因素联结起来以描述道咸诗坛状况之嬗变,不仅方法可取,而且其结论也是精当的。当然,这一论说乃以“道咸”两朝为着眼点,但对于阶级矛盾、民族矛盾愈发深重,对新思想、新世界的呼唤愈发激烈的光宣以至民国初年的诗坛实际而言,自然仍有它的概括力度,而形成于此间的“诗界革命派”和“南社”诗人群体,可以说正是这一特质的主要反映者。对此,姚永概其人其诗同样具有引证意义。
就实际而言,信守“程朱”为核心的宋学,本是桐城麻溪姚氏乃至桐城派的学术传统。对宋学的推崇,必然会使诗人产生追求诗史效应的愿望,根植于传统诗学,使他们的诗歌创作在重视个人道德修养方面显示特点。而自康雍以降,清王朝国力渐趋强大,同时又采取了一系列的文化高压策略,这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以姚氏为代表的桐城派诗人利用诗歌干预现实、反映社会的表现,诗歌创作更注重义理、学问、词章的相互渗透,力求从道德内省的角度来发挥诗歌应有的社会功用,则成为他们诗歌创作的一大趋向,这在“桐城派三祖”之一的姚鼐的身上,又表现得尤为突出。大体而言,姚鼐论诗强调诗人的“道德之养”,追求“道与艺合”(《敦拙堂诗集序》)[10](P49);与此相应,其诗亦每以“诗旨清隽”擅场,“尤多见道之语”[19](P98),颇显“儒者之气象”,其诗对社会问题的暴露批判亦相对少见,即可从中寻找原因。
然而“国家不幸诗家幸”(赵翼《题遗山诗》),随着阶级矛盾的不断深化和民族危机的日益严重,晚清阶段已然成为中华五千年历史中灾难最为深重的时期,呈现为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这无疑向本来就重视家国情怀、经世之用的诗人姚永概提供了鲜活的创作题材。虽因承受“程朱”理学之影响,在姚永概的思想深处难免存在着保守或者说固守传统的一面,如其创作于民国十年的《辛酉论·五伦》所谓“世及之法可变也,帝王之号可去也,君臣之精义不可无也,而况父子夫妇乎”[7](卷首),即可窥一斑;但由前文的分析可知,在秉持诗以经世理念的同时,姚永概确乎能将自己对现实风云变幻的深刻体察与感受融注于诗歌创作当中,借此来哭诉时代的种种弊端。也正因为如此,贴近于清末民初时期的社会现实,在拜读细阅《慎宜轩诗集》后,柯劭忞在为其作序时,断然用由“正风正雅”而“变风变雅”来描述桐城麻溪姚氏家族诗歌发展嬗变进路,谓:
孟子有言:诵诗读书,在于知人论世。劭忞本此意以读姚氏四世之诗。窃谓皇朝二百余年,丰享豫大极于乾隆嘉庆,惜抱先生优游盛世,咏歌太平,盖正风正雅之遗则。道光中叶,外患萌芽,朝廷旰食,石甫先生负经世大略,百蕴不得一施,故抚时感事多慷慨之辞;洪杨构乱烈于咸丰,同知改元号为中兴,然视乾嘉之盛,固十不逮一,慕庭先生崎岖患难之余,浮沈牧令之官,故其诗多蕉萃忧伤之作。凌夷至于光绪,三十年来祸乱相寻,纪纲尽堕,而吾叔节犹从进士举,累上春官不第,迨陵谷迁移,黍离麦秀之感一于诗寓之。自石甫先生以至于叔节,皆变风变雅之诗也。呜呼,文章视气运为升迁,不其信欤?[1](卷首)
一如柯氏所言,自姚莹而后,或因由时代之风会,或缘于诗学上的“通变”意识,桐城麻溪姚氏家族诗歌,或“抚时感事”,或“蕉萃忧伤”,或“黍离麦秀”,每每显出末世之气运,经世意识高扬,显然有别于乾嘉时“优游盛世,咏歌太平”之音声,确乎在时序更迭中完成了诗风的转变。大致而言,作为姚氏家族及桐城派晚期重要文士的姚永概,多被视为晚清遗老而受到“五四”先进的口诛笔伐。如此声讨,固然有其合理之处;不过,亦有为了个人立场而显示的过激倾向。在对其诗歌文本予以考察之后,我们发现姚永概的诗学旨趣及其创作实践既显示出自身所具有的时代特质,甚至不乏进步性,成为映照时代现实的一面鉴镜,又见证了麻溪姚氏家族乃至于桐城派诗歌的演进轨迹;而在印证汪辟疆之晚近诗坛格局嬗变这一问题上,同样具有不可轻忽的参考价值。一言以蔽之,这也正是姚永概其人其诗所具有的诗学意义所在。
其实,像姚永概这类思想上虽存经世意识,但又带有一定保守性的文士,在清末民初并不少见,甚至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遗老”文人群体,他们在当下诗坛格局嬗变中显现的积极作用又是实际存在的,并非“与社会文明进化无丝毫关系”,自应得到关注和重视。对这些文人创作,我们应该审慎地对待,不宜持守完全否定的态度,否则就有可能对他们的文学成就产生不必要的误读,以致淡化甚至于消解其存在的历史文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