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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三姐妹》与鲁迅《过客》希望观比较

2022-02-19郭梦蝶

文学教育 2022年1期
关键词:希望契诃夫过客

郭梦蝶

内容摘要:鲁迅早年受契诃夫影响,虽然两人作品有类似的艺术特点和思想内涵,他们的希望观却并不相同。鲁迅将自己的精神与希望观熔铸于作品中,化身为“过客”、“火”,一方面将他的“走”与契诃夫的“停顿”对立,代表着中国式的长于行动而短于思考和俄国式的长于沉思而短于行动的相异民族特征,另一方面,“走”的无目的性又将它导向与“停顿”无差别的虚无境地。不过,契诃夫在“俄式沉思”中构筑出一座精神碑塔“莫斯科”,它较之“中式行动”中远方的“坟”来说更具希望;鲁迅的复杂性在于,他在以“年龄和经历”的个人立场塑造“坟”之意象的同时,不忘为鼓励青年而加上那片“野百合”。

关键词:鲁迅 契诃夫 《三姐妹》 《过客》 希望

鲁迅与周作人共同编译的《域外小说集》是中国最早译介契诃夫作品的译本之一,此后鲁迅又译过不少契诃夫的作品及契诃夫相关的评论文章,如《契诃夫与新文艺》等。[1]1909年,鲁迅在他译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坏孩子和别的奇闻》前记中以谦虚、深广、严肃评价契诃夫。[2]早在1929年,赵景深在《鲁迅与柴霍夫》里就对两人的联系展开比较研究;十年后,郁达夫的《纪念柴霍夫》一文归纳了鲁迅与契诃夫人生经历的相似性、作品内容审美特征的一致性(“深刻、幽默、短峭”)和精神品质的共通性,更重要的是他精准地昭示了两人出身阶级的根本不同。

一.精神化身:过客、火与鲁迅

1925年,鲁迅在与许广平的通信中坦言他总更相信“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然而最后又以“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为由转向自我怀疑,信中表述婉转,意思却明朗:我的作品大多黑暗,是因为我认为黑暗与虚无是实有,然而这仅代表我个人观点,未必准确,你们(青年们)与我经历不同、年龄不同,观点或许也不一样。

尽管眼前是黑暗与虚无,鲁迅却是那个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的人[3]。他像一团火——一团在黑暗与虚无中作绝望的抗战的冒着冷气的“死火”(《死火》)。“火”面对要带它出冰谷的“我”说:“那我就不如烧完!”此刻,“死火”即“过客”(《过客》),他们相通、相融为一体,代表着鲁迅向绝望抗战的精神;而“我”(《死火》)则是那个劝过客休息的老翁与女孩——过客以血为代价走着,终将如火般慢慢烧尽。鲁迅在致赵其文的信里对《过客》有解释:“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但这种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女孩正给以过客温热的爱,将过客这粒小小火星惊醒,然而,最终却是两人一起走向覆灭(《死火》结尾)。倘使不如此,“火”和“我”便像《过客》里一样,前者燃烧至灭亡,对应过客走至血干而亡,后者则居于冰谷永不能出,正如老翁安居于土屋中老去。

过客正是这样一团火——这火无名,奇怪地生在冰谷,且是死的。这位火一样的过客也从来是孑然一身,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与去处,只一个劲地燃烧——走。面对老翁“前面是坟”、女孩“前面是野百合和野蔷薇”两个回答时,过客先礼貌性地、敷衍地应和了女孩的说法,最终却选择认可了老翁的说法。尽管过客无从打听所谓的坟后是什么,但他毅然地离开小土屋,继续走了。“西”在传统上被视为不利的方位,常见于中国古代作品叙事中。西边是坟,由坟及死亡,这层意义无可争辩;鲁迅把它直接导向了一种绝望的黑暗与虚无。过客像被置于密不透风的黑暗的铁屋子里,听到有人对他喊了句“门是有的”,便赤手空拳地朝一个方向胡乱挥打起来。彼时鲁迅精神的一部分化身为过客和火,往死的(坟的)、黑暗的、虚无的方向不知来路与前路地走着、不顾灭亡地燃烧着、绝望地战斗着。

二.对立与统一:“走”与“停顿”之意义辨析

虽然鲁迅与契诃夫的短篇被认为具有同样的精神特质和审美表征,他们本质上却仍有不同。尽管与过客同样居处于一个四方屋子里,在《三姐妹》中,奥尔伽、伊莉娜、玛莎三姐妹却是眼看着门,只端坐在沙发上喊“我要出门”的空想者。进屋后,她们永远怀念从前出门在外的日子,却再也没能出去。

《三姐妹》是契诃夫为在传统戏剧模式下谋求创新而作的戏劇之一,他以剧中的“停顿”淡化戏剧冲突,使整个戏剧趋于生活化、平常化。“停顿”为整部剧营造出一种时间停滞感,对此手法托尔斯泰以“整部戏都在原地踏步”作评价。实际上契诃夫戏剧观念的创新与他所处的时代紧密相关。世纪之交是俄国社会和思想大动摇时期:自1861年俄国农奴制改革后,民粹派运动兴起、亚历山大二世被民意党刺杀身亡,又逢马克思主义涌入;不仅是俄国,整个欧洲都在遭受社会危机、经济危机、精神危机的三重冲击,唯意志论、权力意志论、生命哲学等现代哲学理论排山倒海般一潮接一潮,尼采一声“上帝已死”令西方千年来的信仰之塔倒塌崩坏[4],在这样一个人类的信仰、理性受到挑战的混乱时代,契诃夫也深刻地意识到了时代病症,他将人们的精神麻木与混乱融入到文学创作中,为打破戏剧中冲突不可或缺的传统观念,以“停顿”手法新颖别致地表达出同时代人的焦虑、孤独、烦闷、迷茫。他开始思考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漠然以及在不断流失的岁月里人存在的意义。

由此,契诃夫创作的《三姐妹》表现这样一个时代:时间停滞了,日子围成圈,等待成希望……苏联戏剧理论家津格尔曼将这种戏剧动作结构方式定义为一种“圆圈式模式”,戏剧在进行着,情节却并没有往前推动。后来的荒诞派戏剧代表作之一《等待戈多》便是这种戏剧形式发展的极致。荒诞派剧作家之一尤奈斯库也受过契诃夫另一剧作《樱桃园》的启发,他认为《樱桃园》所揭示的主题并非某个社会的衰亡,而是人类被时间长河吞噬的必然命运。[5]《三姐妹》同样表现出人在大环境前的无所作为、无可作为,如奥尔伽诉说她日复一日的工作、流逝的青春,但仍有一个梦想在增长,当妹妹伊莉娜接口回道“到莫斯科去”时,奥尔伽立即应声赞同。[6]这部分对话里除却对往日的回忆,便是对莫斯科的向往,三姐妹在这个观念上达成一致。当她们得知她们父亲的老友韦尔希宁中校从莫斯科来,便立刻围着他问有关莫斯科的一切,继而再次陷入怀念——《三姐妹》构成了这样的怪圈,整部剧包括时间与人物都陷入“似走非走”的状态。

反观那位以往总被评论家称为勇士的过客,虽然有反抗的行动(“走”),却没有“到哪里去”的最终目的,或者明知目的地是虚无的、黑暗的,却还要“走”,以至于这种反抗(“走”)本身成了目的。他们没有三姐妹那样“到莫斯科去”的明确希望,走就无异于不走。由此看來,过客在那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上“走似非走”,与三姐妹的“似走非走”一样,都停在了一处。契诃夫的“停顿”与鲁迅的“走”在这一层面上融为一体。

三.绝望与希望:“莫斯科”、“坟和野百合”意象论

虽然包括戏剧作家、戏剧理论家在内的评论者大多都强调了《三姐妹》中突出时间流逝与人之消亡的意义,以及三姐妹从头到尾的“到莫斯科去”的念叨与无所行动的现实,但我们仍能从那句“到莫斯科去”中体会到他们于绝望中的希望。这迥异于鲁迅所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在《希望》中曾引裴多菲·山托尔的诗,诗曰“希望是娼妓”,待你青春流逝,它就会弃了你。过客便是鲁迅《希望》中所传达的概念的实体化身。寂寞的心,苍白的发,鲁迅在《希望》中俨然如一位丧失希望的老者,他说,“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7]还是那个黑暗与虚无;然而他终于又想起青年来。《希望》里的“我”如过客,鲁迅写“我大概老了”i,其实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我”疲老之心与深切忧思。过客也是约三四十岁,但他的形容、神态、语气被鲁迅刻画得仿佛是个将死的老者,这一形象正像《希望》一文中的“我”——除了年龄不算太老,其余什么都是老的。“我”最后直起身来要与空虚中的暗夜肉搏,再试图告诉自己,虽希望是虚无的,好在绝望亦然:暗夜不存在,青年很平安。笔者认为,这仅是鲁迅在绝望于“黑暗与虚无”至极后的一种自我安慰的说法,他一方面以年龄、经历为由向虚无靠拢,另一方面又用以鼓励青年——他们还年轻,他们有希望。《过客》中的小女孩便是青少年的代表之一。鲁迅曾在《鲁迅自选集》自序中写道,“因自己所见有限”,故“怀疑于自己的失望”,想到还有没见过的或许可能会是热情的青年战士们,这才“装点些欢容”,他才开始“呐喊”。但“呐喊”的“我”到了《野草》里,已然成为“默默地敬奠苍翠精致的英雄们”(指扑火的小飞虫)的沉默者了(《秋夜》)。

三姐妹很像那个幻想着远方有野百合的女孩,她们跟随老翁待在小土屋里不“走”。老翁会告诉他们,走与不走,又如何呢?老翁与过客如屈原与渔父,一个奔走以先后,何伤乎顑颔,一个水清则濯缨,水浊则濯足,此二者岂可以褒贬论?有学者提出老者是迷失自我的代表一说,在此驳之。

由此可知,鲁迅的绝望或希望都通向虚空,与契诃夫的希望“莫斯科”形成对比。尽管“坟”和“莫斯科”同样可以视为希望符号,“坟”这个符号本身却更接近于“无”,是鲁迅“虚空”论的具象化表示,而“莫斯科”则是三姐妹在混沌日子中寄予的美好理想,尽管这理想眼下仅为幻想。两者体现的文化异同正在这里。无论时间是否停滞,西方人言语中总有不甘于年华逝去后现实和理想的落差的怨叹。在《三姐妹》中,大姐奥尔伽从未因岁月流逝而忘记梦想,她的兄弟、年轻时希望走学术研究道路的安德烈也在婚后空虚的生活中振臂高呼:“啊,它在哪儿,我的过去到哪儿去了?”尽管如此,他仍然对未来抱有憧憬,“现在是可憎的,可是我一想到未来,那却多么好啊!”

契诃夫与他笔下人物对未来的追寻蕴含在“停顿”与沉思上。除却剧中人围绕重生、未来、存在、爱情、劳动等人生母题展开的哲学性谈论外,契诃夫认为当其他事物停滞着的时候,人应该陷入思考。在1901年致克尼碧尔的信中,契诃夫如是指导克尼碧尔演《三姐妹》中的玛莎:“在全剧中你不要装出一副苦相,可以有点生气的样子,但不要有愁苦的模样。在心中很久以来埋着痛苦的人,已经习惯于此,他们只是吹吹口哨,时而作沉思状。”[8]三姐妹等人已经习惯于内心积久的哀痛,沉思也只是沉思而已。如此看来,过客的“走”与三姐妹的“停”是有本质区别的——一者长于行动却漫无目的,一者空想却不采取实际行动;而两者竟又殊途同归地走向虚空。

俄国当代作家维克多·叶洛菲耶夫在《俄罗斯的恶之花》序中提到“希望哲学”的概念,恰好能作为对包括《三姐妹》在内的俄国文学作品的总结:“《父与子》的主人公巴扎罗夫是一位嘲弄社会道德的虚无主义者,可他的一句关键之语听起来却如同希望:‘人是好的,环境是恶劣的。’我想把这句话用作伟大俄国文学的铭文。……其结果,俄国文学尽管十分丰富,有其众多独特的心理肖像、多样的风格和宗教探索,可它一致的世界观信条大体上仍可归结为希望哲学。”[9]“莫斯科”就是契诃夫嵌入《三姐妹》的“希望哲学”之心脏。笔者无意于将《三姐妹》完全推入一种混沌、无意义或是时间循环、时代停滞的阐释与批评中,在绝望环境中“念叨”希望才是展示东西文化之微妙异同的作品亮点。在作家、画家木心看来,中国哲学是“老年哲学”,而西方哲学可以视作是“壮年哲学”[10],从《过客》与《三姐妹》的文本内涵对比中引申出来的中西有别的哲学意味正是如此。

契诃夫的剧本充满抒情性,《三姐妹》中同样蕴含了不少抒情句,而《过客》这则短剧却直接砍掉了一切枝叶。“契诃夫的抒情在郁悒种夹着温厚,鲁迅的抒情在郁闷种夹着悲愤。”[11]然而鲁迅的抒情性在《过客》里几近无有,凭它与希望、与绝望一样虚妄殆尽。鲁迅将自己的精神与希望观熔铸于几篇作品中,不论是“过客”还是“火”都可以归结为一种鲁迅式的“走”,这种“走”一方面与契诃夫式的“停顿”对立,代表着中国式的长于行动而短于思考和俄国式的长于沉思而短于行动的相异的民族特征,另一方面,“走”的无目的性又将它导向与“停顿”无差别的虚无境地。不过,契诃夫在俄式沉思中构筑出一座精神碑塔“莫斯科”,它较之中式行动中远方的“坟”来说更具希望,而鲁迅的复杂性在于,他以“年龄和经历”的个人立场塑造“坟”之意象的同时,不忘为鼓励青年而加上那片代表着希望的“野百合”。

因此,尽管鲁迅与契诃夫不乏相似性,他们面对生活与未来的态度在根本上大相径庭,这不仅与作品写作年代的时代特征密切相关,背后也蕴藏着整个中西方传统文化渊源的深远影响。比较两者的“希望观”,不仅可以看到鲁迅与契诃夫两人的精神异同,更能透视中西方民族之间不同的精神世界。

参考文献

[1]孙郁.鲁迅与俄国[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231-249.

[2]鲁迅译.鲁迅译文选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329.

[3]鲁迅.两地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马卫红现代主义语境下的契诃夫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5]董晓.论契诃夫戏剧的静态性[J].外国文学研究.2011,(5):57-64.

[6](俄)契诃夫.樱桃园[M].汝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7]同[4]

[8][俄]契诃夫.可爱的契诃夫[M].童道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9]刘文飞.俄国文学和俄罗斯民族意识[J].外国文学.2018,(5):8.

[10]木心.文学回忆录[M],陈丹青笔录.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11]王富仁.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8.

注 释

i《希望》写于1925年1月1日,鲁迅时年44岁,年龄实际上不算“老”。

(作者单位: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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