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征引现象初探
2022-02-19张倩
张倩
内容摘要:《世说新语》征引现象向来备受关注。总体来讲,其征引类别分为古代文献、历史典故、谣谚三类,目的在于应辩、抒志、称誉、讥讽,征引方式上体现出“杂”“巧”“新”的特征。广泛征引使《世说》本身充满了文学性和典雅性,也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键词:《世说新语》 征引 文献
梁启超曾言:“‘好古’为中国人特性之一,什么事都觉得今人不及古人,因此出口动笔,都喜欢借古人以自重。”古代文人受“信而好古”的历史观与“信而有征”的言辞观影响,喜好在言谈交往中以圣人之言、先贤旧事作为辩论支撑。魏晋时期玄谈盛行,诸贤尤喜引经据典。征引现象在史记类文献中较为常见,比如《左传》。但以“丛残小语”式小说体裁旁征博引,《世说新语》不可不谓标新立异。
一.征引类别
1.古代文献
宋代刘辰翁批点《简傲篇》“王子猷做桓车骑参军”一则时,曾谓《世说》“亦是小说书袋子”,直言其善引文献化为己用。据载,其中见书名或引用(半引用)原文的古代文献有《诗经》《周易》《礼记》《论语》《荀子》《孝经》《左传》《尚书大传》《淮南子》《战国策》《尔雅》《老子》《庄子》《楚辞》等,所用典故涉及的文献有《尚书》《孟子》《孔子家语》《国语》《吕氏春秋》《史记》《韩诗外传》《列子》等,几乎涵盖了上古时期文献的经、史、子、集各部。上列文献中,以《诗经》《论语》原文引用最繁。这种善于征引古籍文献的情况,与其时文人重视学术底蕴与文学素养不无关系。
论及魏晋南北朝时期,学术界常言儒学式微,玄学盛行。盖其时曹氏、司马氏先后专权,后又遭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晋室南渡、朝代频替,文人动辄殒命甚至祸及全族,遂转而向内寻求道家所谓的清静无为。外加其时佛教大规模引入盛行,由此一改前朝儒学大盛之瑰丽景观,玄谈、清谈之流渐盛。然两汉深厚学术底蕴毕竟去其未远,虽不以之当道,传统的各家经典恐仍为入门之学,上至皇帝讲习,下至少年启蒙,无不涉及此。此势在《世说新语》记载中可见一斑。“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言语第二)“孝武将讲《孝经》,谢公兄弟与诸人私庭讲习。”(言语第二)“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文学第四)无论是官方宣讲还是私庭讲习,人们仍将儒家的《礼》《易》《春秋》等代表性文献摆在首位。
除了研习以外,传统经典在此时也有所发挥。“服虔既善《春秋》,将为注,欲参考同异。”(文学第四)“夏侯湛作《周诗》成,示潘安仁,安仁曰:‘此非徒温雅,乃别见孝悌之性。’”(文学第四)或批注《春秋》、或續写《诗经》,包括《老》《庄》在内都得到了很好的研究。
2.历史典故
刘盼遂称《世说》“清新俊逸,咳吐珠玑”,作为志人小说,不可不谓惜字如金,极精极简。文人唯有借助先贤旧事以立论,才可在有限的言辞中表达深远的含义,于清谈辩论中取胜。前文提到时人笃学好研,当各类经典了熟于胸且在文人中蔚然成风后,引经据典就无需言明出处,相互之间自会达成一种默契,此历史典故类征引内容所以跃然而出者。
从时间上看,《世说》典故跨越远古、先秦、两汉三个时期,将魏晋之前的历史皆囊括在内。如:
王逸少在座,曰:“令巢、许遇稷、契,当无此言。”(言语第二·69)——巢父、许由俱尧时隐士,稷为周之始祖,契为商之始祖。
庾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品藻第九·68)——廉颇、蔺相如为战国时赵国将相。
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谓温峤曰:“班彪识刘氏之复兴,马援知汉光之可辅。”(言语第二·35)——班彪、马援,皆西汉末、东汉初人士。
从学术上看,《世说》典故所涉学术流派含儒家、道家、法家等。如:
孔廷尉以裘与从弟沈,沈辞不受。廷尉曰:“晏平仲之俭,祠其先人,豚肩不掩豆,犹狐裘数十年,卿复何辞此?”于是受而服之。(言语第二·44)——《礼记》曰:“晏子一狐裘三十年,晏子焉知礼?”引晏子典故,从儒家“礼”的角度来说服其从弟接受狐裘。
殷仲堪当之荆州,王东亭问曰:“德以居全为称,仁以不害物为名。方今宰牧华夏,处杀戮之职,与本操将不乖乎?”殷答曰:“皋陶造刑辟之制,不为不贤;孔丘居司寇之任,未为不仁。”(政事第三·6)——皋陶为舜时掌刑狱之臣,强调“法治”与“德政”相结合,是后世法家思想产生的重要精神渊薮之一。
3.谣谚
《世说》所见谣谚共七则:
阁东有大牛,和峤鞅,裴楷鞦,王济剔嬲不得休。(政事第三·5)
谚曰:“后来领袖有裴秀。”(赏誉第八·7)
洛中雅雅有三嘏//洛中铮铮冯惠卿//时称:“冯才清,李才明,纯粹邢。”(赏誉第八·22)
谚曰:“扬州独步王文度,后来出人郗嘉宾”(赏誉第八·126)
于时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崇礼二十二·3)
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倒载归,茗艼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箸白接篱。举手问葛强,何如并州儿?”(任诞第二十三·19)
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排调第二十五·5)
郭绍虞《谚语的研究》称:“谚是人的实际经验之结果,而用美的言词以表现者,于日常谈话可以公然使用,而规定人行为标准之语言。”然与普通古今流传者不同的是,《世说》所见谣谚时效性、针对性极强,并无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属性,只就某人、某事而作,不是一种普遍的规律或经验。
就其功用而言,多是为品评人物应时而生。这要上溯至东汉末年的清议,最初因选拔官员需要而对人物品行、名望进行评价,降至魏晋,更形成一股臧否人物的风气,其内容会演变为谣谚流传开来。虽无教育、劝诫意义,却于史有补,体现出时代价值。如“阁东有大牛”讽嘲山涛与和峤、裴楷、王济混杂一体,俨然一幅魏晋名士的行为轶事图卷;“冯才清,李才明,纯粹邢”则对三人的文才作出评价;孙皓所上《尔汝歌》虽意在反讽,也侧面反映出当时的社会变革,以及这一时代背景下特定人群的愤懑与无奈。
《世说》谣谚风趣幽默、形象生动,读之朗朗上口,若“髯参军,短主簿”者,人物形象几欲跃然纸上。所谓“闻歌谣,则陶如也斯奋”,正因薄俗小调形式灵活、凝练押韵,才能更为广泛地传诵开来,一定程度上担负起“兴、观、群、怨”之责。
二.征引意图
1.应辩。在尚清谈的魏晋时期,为人所责难是常事,如何以快、稳、狠的力度回击取胜,成为时人首要掌握的一门技巧,而引经据典不失为最具说服力的方法。《世说》之用典,为数不少在于应答辩论,最终目的仍在于驳人之说、立己之论。
梁王、赵王,国之近属,贵重当时。裴令公岁请二国租钱数百万,以恤中表之贫者。或讥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德行第一·18)
语出《老子》“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裴楷借以解释自己拿梁、赵封地的租税来接济贫困者的行为。
蔡洪赴洛,洛中人问曰:“……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壁,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主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言语第二·22)
面对洛中人挑衅之问,蔡洪先后引《孟子》《尚书》中宝物不必产于贵地、圣贤不必出于常处的典故来反击,最后不忘借周武王旧事,讽刺问者是顽民之后。
2.抒志。即借助有代表性意义的古代人物、典籍、事例,抒个人心中块垒,不仅能够言达其意,更显深沉厚重。
支道林造《即色论》,论成,示王郎中,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文学第四·35)
刘孝标注引《维摩诘经》中文殊师利与维摩诘的问答,王坦之借以慨叹当世无如文殊一般智慧者,能够赞赏支道林的《即色论》。
孝武山陵夕,王孝伯入临,告其诸弟曰:“虽榱桷惟新,便自有《黍离》之哀。”(伤逝第十七·17)
东晋孝武帝末年至安帝,佞臣当道,王恭也一再受到排挤,故以“《黍离》之哀”抒发自身对国朝凋敝之痛心。
3.称誉。此与臧否人物之风气相关,无需多言,只举古之二三人、事,即可传神描述人物的优点长处。
谢仁祖年八岁,谢豫章将送客。尔时语已神悟,自参上流。诸人咸共叹之,曰:“年少,一坐之颜回。”(言语第二·46)
谢尚年纪轻轻便聪慧颖悟,能够列入上流人物,故一众人以颜回称誉之。
干宝向刘真长叙其《搜神记》,刘曰:“卿可谓鬼之董狐。”(排调二十五·19)
董狐,古之良史。因干宝《搜神记》保留了大量古代传说与民间故事,多述神鬼灵异,因此刘惔称赞其记录了神鬼的历史。
4.讥讽。《世说》用典,不少意在嘲戏、调弄,此正与小说的趣味性相契合,亦可见当时士族之中以讥讽他人显自身才智的风气。
袁羊尝诣刘恢,恢在内眠未起。袁因作诗调之曰:“角枕粲文茵,锦衾烂长筵。”(排调第二十五·36)
《诗经·唐风·葛生》云:“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愿意为女子思夫,袁羊借以嘲笑其贪恋妻子而迟起。
(诸葛)恪曰:“昔唐尧在上,四凶在下。”(别驾)答曰:“非唯四凶,亦有丹朱。”于是一座大笑。(排调第二十五·1)
诸葛恪影射别驾为尧时四个恶人一般的下属,别驾亦不示弱,讽刺他是丹朱那样的不肖子孙。
三.征引特征
1.“杂”。《世说》之用典所体现出的首要特征即旁征博引,无关乎时间、流派、品类,中古以前的历代人、事、书籍皆引为己用。正如范子烨所说:“《世说》这部小说所描述的正是一大批学者的言行,他们在清言俊辩乃至日常谈话中旁征博引,实属必然。”正因其“杂”,才更能摒弃偏颇,相对客观地描绘出魏晋时期文人士族的言行。
或以《周易》卦名演示时运国步,颇有些阴阳家之气。
王忠郎甚爱张天锡,问之曰:“卿观过江诸人,经纬江左轨辙,有何伟异?后来之彦,复何如中原?”……(张)答曰:“阳消阴息,故天步屯蹇;否剥成象,岂足多讥?”(言语第二·99)
或以《诗经》词句应答谈论,又见文学评论家风范。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文学第四·52)
或以歌谣入文,不弃俚俗,俨然故事家姿态。
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倒载归,茗艼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箸白接篱。举手问葛强,何如并州儿?”(任诞第二十三·19)
2.“巧”。从征引角度讲,如果说“杂”体现出的是时人的深厚学养,那么“巧”则更可见其机敏灵活,能随时将储存于头脑中的知识拿来使用。
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俱入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言语第二·56)
简文帝与桓温同入朝,桓温不得已在前,即引《诗经·卫风·伯兮》诗句,借喻自己是王的前锋;简文帝亦引《诗经·鲁颂·泮水》诗句,谓自己是随公行进,皆引诗自谦。巧妙地化解了尴尬,又让对方不至于反感。
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简傲第二十四·11)
王徽之引《论语·乡党》中马棚失火,孔子只问伤人不问马的典故,以及《论语·先进》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问答,理直气壮地为自己不理政事做出了解释。
3.“新”。《世说》征引典籍、故实亦有断章取义者,常刻意不用典故的全意或常见意而另作别解,可谓“用事而不为事所使”。衍生出的新意并不与原典违和,反倒更能结合上下语境,表现出引用者特定的意愿。
谢遏夏月尝仰卧,谢公清晨卒来,不暇着衣,跣出屋外,方躡履问讯。公曰:“汝可谓前倨而后恭。”(排调第二十五·55)
《史记·苏秦列传》记载苏秦谓其嫂“前倨而后恭”,言倨傲到恭敬的变化。此处被谢安用来调侃谢玄紧张急促的窘态,颇具调笑戏谑的意味。
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礼。后秀为中书令,岳省内见之,因唤曰:“孙令,忆畴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仇隙第三十六·1)
语出《诗经·小雅·隰桑》,原意指喜欢一个人,时时刻刻记挂在心上,孙秀却借此言明自己对当日所受屈辱不会忘记。一个爱一个恨,截然相反但又各自恰当。
《世说》所见典籍、典故内容广博,征引方式灵活多样,可谓在极短的篇幅里凝聚了无限的表达力。此一特征非惟增强了小说体裁的典雅隽永,更成就了其本身辞约旨丰的语言艺术,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李白、杜甫、黄庭坚、辛弃疾等人作诗填词不少取典于《世说》,抛开内容不谈,恐怕其用典艺术也是为李、杜、辛所推崇的。
参考文献
[1]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张伪之.世说新语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
[4]骆玉明.世说新语精读[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5]郭绍虞.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6]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7]范子烨.“小说书袋子”:《世说新语》的用典艺术[J].求是学刊,1998.(5).
(作者单位:淄博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