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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月落荒寺》虚实间的生存迷思

2022-02-19朱慧

文学教育 2022年1期
关键词:虚幻现实

朱慧

内容摘要:《月落荒寺》延续格非对知识分子群体的关注,聚焦中国当代社会探讨生存之思。作者在现实与虚幻交错的书写中,揭示知识分子在当代生活中的精神症候,展示主人公林宜生另一种可能的生存状态,并以独特的技巧表现人物心灵过程的神秘性。小说亦真亦幻、虚虚实实,独具神秘、高雅、哀伤的格调。

关键词:《月落荒寺》 现实 虚幻 生存迷思

201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月落荒寺》,是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格非的力作。小说对知识分子群体的关注,迷宫般的叙事,悬念、隐喻的手法,古典而优雅的品格,体现着作者格非的一贯风格。小说在变化的中国社会发展中聚焦当代社会,叙述主人公都市知识分子林宜生的现实生活及一段恍然的爱情故事,在虚虚实实之间,呈现生存之问和意义之思。

一.当代生活的精神症候

作者在《江南三部曲》中透过知识分子群体的心灵追求,书写中国社会百年历史进程的社会理想,《月落荒寺》可以说是《江南三部曲》的一种“延续”,是作者对中国社会精神衍变的持续性思考。其中《春尽江南》与《月落荒寺》的内在意义勾连最深,都在现代生活中探索知识分子的精神失落和意义怀疑,前者叙述20世纪末“诗人至上”到21世纪初商品化、资本化这一社会剧烈转折时期,内心富有诗性的现代隐士、“无用之人”、知识分子潭端午,与现代社会的极大疏离和明显隔阂,以及与当代生活的各种碰撞。后者则叩问高度现代化的当下,以林宜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社会精英在庸忙的现实生活中,在物质充盈的生活条件下,如何确认存在的价值、如何审视自我与现实的关系、如何栖息心灵的问题。

小说围绕林宜生的家庭和朋友圈书写其日常现实生活,呈现出一个多元而怪异的现实世界。妻子白薇极度推崇西方的个体自由主义,愤世嫉俗,崇洋媚外,在与林宜生的夫妻关系中她是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那一方,然而她经历出轨离婚到出国再婚,至再次离婚,又再婚失意,最终在自己最崇尚的西方社会中彻底败北,最初的高傲与自尊消磨殆尽,落得生活的歇斯底里和一地鸡毛;官员朋友李绍基更是漫画式的人物,完全随仕途的升迁和贬谪安排自己的生活,一旦仕途遇挫就沉迷茶道、养鱼、佛经来逃避现实,一旦仕途向好又踌躇满志,将爱好修养的真义抛个一干二净,俨然是被仕途绑架精神毫无着落、甚至颇神经质的当代“空心人”,其妻子曾静更是有极强功利欲望的“现实人”,有一套自成的应对和评价生活的人事现实准则;另有土豪艺术家周德坤虽有妻子陈渺儿,却不甘寂寞多次婚外偷情,俨然是艺术家道德下沉的缩影。凡此种种,世相百态,令人深感社会圈层内知识分子价值的失落,审视当下他们内心的精神荒原。

再看处于这样现实生活圈层内的林宜生,他深陷夫妻离婚、抚养儿子、母亲咒骂、朋友借款、精神疾病、新恋情等日常生活的困扰与琐碎中,他扎根于庸常的当代生活,不断经历着世俗中的烦琐、生活的无聊,以及其所带来的内心矛盾与冲突。但值得注意的是,林宜生对世俗日常始终带有淡淡疏离的态度,与现实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克制关系。他无法像周德坤、赵蓉蓉一样放纵内心的欲望而毫无负罪感,他有知识分子自知自省的品德,也没有像李绍基、曾静夫妻一样沉浮名利场,有自己成熟的社会洞察和行为准则,他更做不到妻子白薇那样彻底的个人主义,甚至也无法成为杨庆棠一样纯粹的音乐发烧友,林宜生与他们大为不同。恰如他的主治医生安大夫所说:“随着农业文明的行将就木,我们实际上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发疯,要么彻底放弃对于纯洁的幻想,说服自己接受并适应这个自我分裂、混乱而无趣的世界。”[1]林宜生徘徊在两个选择中间,他所生存的现实不允许他完全纯洁,但他的内心又执拗地固守着一丝对美和善的追求,其身上蕴藏一片独特的生存景观。

林宜生的内心充满原始欲望与道德秩序的撕扯,尽管身处现实生活的泥淖而不能摆脱,但他有自己“三个不能触碰的底线”和抵制诱惑的清醒,也向往农耕时代里“纯洁的人格”。他是处在现实边缘的人,灵和肉一分为二,一半是忠于内心的纯洁性,一半沾染上世俗,割裂导致了他的精神疾病,小说中凡是描写他“神经衰弱”“抑郁症”症状发作的细节,必是他内心世界与现实生活发生不可调节矛盾而令他倍感纠结痛苦的时候,这正是他囿于个人精神困境的生存状态,与《废都》中的庄之蝶有同病相怜之处。或许研究哲学的学术背景让他对“纯洁人格”有了不切实际的设定,因而无法适应自我混乱、分裂的世界。林宜生的生活中弥散着枯寂无聊和苦闷挣扎,其中带有某些现实生存的困惑,带有对改变自我状态的乏力和茫然,从根源上说,在现代社会生活的漩涡中,人在生活中不断的崩解、麻烦和痛苦中感知自我的存在,体现为主人公身上当代生活幻灭感、无力感的精神情绪。

二.另一种生存状态的可能

作者塑造了生活在驳杂、光怪陆离的当代现实中的林宜生,个人在集体群像和当下时代面前似乎显得微不足道,但时代给个体生命带来的挣扎却无法忽略,林宜生必须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以谋求些许的慰藉与安心,小说正是通过楚云这一女性形象,表现了林宜生寻找并重建自我的企图。楚云出现了,谜一样的女性楚云,是小说中具有异质性的人物,她是林宜生纯洁幻想的替代性实现,是他追寻理想生存的一把钥匙。楚云是一个意象式的人物,似乎飘在书里。她离奇怪诞的经历是否真实,抑或她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她只是林宜生头脑中的一个幻想对象。对宜生而言,楚云本身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这种虚幻不定、不真实性的存在,却彰显林宜生另一种状态的可能性。第一,林宜生和楚云的相处,使得林宜生短暂地摆脱了精神的虚空。楚云的出场是就笼罩着巨大神秘,身世和经历疑点重重,宜生不断靠近并揭示神秘的过程,正是他精神状态逐渐丰盈的过程,他有了探寻未知的好奇和重构生活的冲动,并在与她讨论诗词、哲学、人生中体验了一些超越世俗的浪漫,弥补了不幸婚姻带来的心灵创伤,一定程度上抵达了平和的生活。可以说,此时宜生和世界是和谐相处的,甚至生存也具有了新鲜的意义。

第二,楚云的形象一定程度上或许可以认为是林宜生“纯洁人格”幻想在现实中的投射,是林宜生生存幻想的替代性實现。小说里的楚云始终缺少了一些世俗的烟火气,形象异常完美。她美丽气质,又极富才情,诗词、音乐、概率论、哲学信手拈来,见地深刻而又独到。更奇妙的是,楚云在生活中不仅能与伯远和谐相处,甚至让伯远对她逐渐信任并产生依赖,这完美解决了宜生婚姻现实的难题。同时,她安于做一名英语代课老师,不钻营名利或特意讨好他人,在面对林宜生的朋友们时,始终保持清醒独立、平等友善的姿态,在涉及哥哥这一内心最深处的渴求时,她又展现出百般的依恋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哥哥深厚的亲情是楚云美好人格的最佳注脚。楚云几乎可以说是绝对纯洁、高尚,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而这与小说内现实生活中的人完全不同。就林宜生而言,楚云的现实生活和内心精神是完全平衡协调一致的,正是林宜生所渴求的精神世界和现实表现,因此把她理解为林宜生自我人格的美好幻想,也是有一定合理性的。这也对应了他企图重建自我主体性的渴望,体现林宜生另一种可能的生存状态。

然而,这好似一场“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的欢情,暗示了宜生可能的生存方式最终将走向虚无。作者是玩弄悬念的高手,小说中无数次用“空白”手法来凸显楚云身上的虚幻感,展现楚云与所有人所处世界的间隙。小说中有多处叙事省略生成的“空白”,比如楚云和伯远之间的密语到底是什么,同林宜生相处的人有没有可能是的楚云的妹妹,为什么她毁容后不同意与林宜生见面,“肇龙”到底是谁,查海立、辉哥、赵蓉蓉等人身上留下许多暗示也并没有得到解释,这些大大小小的空白成为读者对格非欲罢不能的迷恋;也有隐喻性或暗示性的细节生成的“空白”,如小说反复铺垫哥哥的“茶色眼镜”、酒吧名称的细节,是她的哥哥还在人世的线索;更巧妙的是一些象征性意象生成的“空白”,“曼珠沙华”饱含纯洁而忧伤的不祥意味,喻示两人爱情的黯淡结局;奄奄待死的垂柳也有浮荡空寂之意。大量的空白和隐喻带来无尽的悬念,增添了这段无疾而终恋情的神秘色彩,如水中月、镜中花般落向空虚,也令人疑窦丛生。

楚云的命运正如算命先生暧昧而深奥的判词:“楚云易散,覆水难收。”[2]林宜生多南柯一梦,现实和臆想不可分清,林宜生虚幻的另一种生活难道随楚云的失踪而再不可能了吗?或许不是。小说的结尾重回这种可能性。《春尽江南》结尾处,作者以死亡唤醒了庞家玉对于生命的希望,并复活了夫妻二人内心的诗性。《月落荒寺》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小说最后以七年后林宜生和楚云寺庙前的偶然相遇收束,情感陡然涌向高潮,透过宜生幽微骚动的心理活动,在暧昧和想象中,延续另一种虚幻生活的再次具有可能性,诡异又神秘的再续,巨大的空白里可能有另一番生存幻想的实现。不禁想象,这次的宜生又如何在和楚云的关系中确立自我存在的意义?

三.表现心灵过程的神秘性

个体若要在当代社会中找到容身之所,必须安放好自己的心灵,直视内心真正的需求。作者的通过独特的写作手段和修辞表现心灵的幽微过程,因而小说中人物心灵处处流淌着神秘和飘渺气息。楚云的内心只有与她哥哥同在时,才算真正到了落脚之处,这是她生命最本质的需求。在楚云寻找哥哥的过程中,作者重构了时间,打乱了故事的顺序,先呈现楚云失踪的结果,再引出辉哥,交替性地叙述黑社会、楚云被毁容等情节,模糊了的时间表现出一种闪回的效果,与早期作品《迷舟》很相似。其间交杂着一错乱无序、不合逻辑的事件,作者好似运用现代悬疑电影多蒙太奇技法和不断“闪回”的技巧,使小说情节以交织重叠的形式呈现,如辉哥为何要对宜生背《共产党宣言》,一向冷静的宜生为何会将赵蓉蓉的号码告知辉哥,以及关于楚云遭遇含混闪烁的回忆,读者彷佛只能抓住人物那一刻心灵的错综复杂,才能窥见一丝真假,叙述性文字被大量省略并被打乱,叙述的时间将人置于一个不可捉摸的世界,小说的节奏也更加明快。

小说的语言和叙事上都与人独特又自然的美感和舒适感,尤其是对环境的不少描写,不仅具有诗意更带有一种古典的味道。楚云和宜生初次见面时,伯格曼的《犹在镜中》和塔可夫斯基的《镜子》,给林宜生造成真幻交织的错觉。人物的命运在偶然性中交叉,所有事件的发生都是冥冥之中的。心理的感觉和回转表达得更睿智、优雅、迷人。小说中常常出现的佛偈、古典诗词不仅渲染场景的意境,也使文本萦绕着一缕悠远的古典气韵,增添虚幻迷离的质感。“无尽夏”植物更是一种寓意,渲染现实的荒诞和人生的吊诡,尽管父辈这一代的男女关系走向没有结果,仍表达下一代伯远和婉希之间能“无尽夏”的可能。“风花雪月”之类的传统意象在叙事中常常表现为抒情闲笔和渲染氛围的作用,而在格非笔下,传统意象和充满现代感的意象糅合出现,它们黏连着人物的不可说的心事,传达着人物的隐秘情绪,也跃动着人物的鲜活气血,在隐隐约约间让心理过程不可捉摸,也营造了古典和现代的双重味道,体现出一种越出“古典小说”边界的努力,这仰赖于作者对于认知世界抵达的深度。

格非也将自身富有学养的艺术元素渗透进人物别有意味的对话和小说各处细节中,《月落荒寺》涉及了佛学、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古典诗词文学,康德、海德格尔的哲学,以及通篇贯穿的古典音乐等各种艺术形式,读来让人在反复琢磨间沉醉。最为玄妙的是以其为书名的“月落荒寺”意象,其介于抽象和具象之间,有着巨大的想象空间,同时又包含荒凉、渺远、伤感、静谧的意味,照应人心灵的奥妙和苍凉,为整部小说营造了一种神秘、哀伤、飘渺的氛围。

小说中三处出现“月落荒寺”的意象,初次的《月落荒寺》还仅是音乐发烧友和楚云的话题而已,是林宜生走不近的古典音乐审美,以及读不懂的人生滋味。直至最后一次发生在正觉寺音乐会上那段著名的《月光》,林宜生与其共鸣、为其落泪,这才是真正的“月落荒寺”。形形色色的聽众沉浸在空渺迷离的琴声中,所有人的心灵发生了共振。宜生想起歌德“存在是我们的职责,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3],以诗歌解了音乐,顿悟了存在的奥秘,存在就是个人体验本身。在虚无与本真思索的片刻之间,宜生的心灵获得了罕见的自由和欢愉。也许这就是德彪西《月落荒寺》第四十二小节的下行和弦带给人生命的意义,好像一切不愉都能在此消解,仅余满满心灵的感动。或许,所有消散的结局和生活的惶惑,都导向令人懂得生存的最终意义不是占有、获取、充盈,而是感受并且确认自我的存在。

显然,《月落荒寺》依然采用围绕知识分子的书写视角,在现实和虚幻的交织中,关照当代人的生存状态和人生意义,也延续了前作叩问中国社会发展的姿态,体现了作家格非独特的整体性回望与追寻,是百年历程社会连续变化的回响。作者或许在下一代人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生活理想,期盼伯远和婉希的爱情,能够实现“无尽夏”绣球的花语——纯洁、忠贞、永恒的希望。小说也一贯地优雅、有格调,亦真亦幻、虚虚实实中飘散着神秘、怅惘、哀伤的气息,言有尽而意无穷。读完全书,再听《月落荒寺》,有李商隐诗歌中渺远迷离的伤感。

参考文献

[1]格非.月落荒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2]格非.春尽江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

[3]格非.人面桃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4]格非.文学的邀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

注 释

[1]格非.月落荒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43.

[2]格非.月落荒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5.

[3]格非.月落荒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00.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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