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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决如铁

2022-02-19黄荣才

决策 2022年1期
关键词:爷爷村民

黄荣才

罗则同在三望岭停车,他以退休厅级干部的身份回到家乡田背村担任党支部书记,遭到老婆罗苏妍的强烈反对。罗苏妍稍带着也怪上西水县县委常委、副县长陈一关。罗则同回乡任职,和陈一关密切相关。

陈一关动了罗则同的心思,是因为田背村屡屡出事。陈一关发现田背村频频出现在公众面前,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带头人,原来的村书记长病之后已经去世,村主任田河水这个人人不错,就是容易一条筋,遇到事情根据自己理解简单化处理,想用力有时候用不到点子上。村民也认可田河水是好人,但好人不一定是好官。陈一关曾经和田河水说过:“如果你只会做好人,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是个坏人,因为你没有带着大家向前跑。”陈一关出身中医世家,喜欢望闻问切。陈一关知道一名医生,不仅仅要会看病,还要会治病,不会开药方的医生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不会出招的领导不是一个好领导。陈一关很清楚。

陈一关要给田背村找一个领头人。陈一关会同田边镇党委书记卓可和镇长周见山把田背村比较“浮面”的人来回过了好几遍,俗话说“过米筛”,但还是没有发现合适的人。陈一关后来把目光瞄向罗则同。罗则同是田背村走出去的最高级别官员,其时还在省城某厅级单位当一把手,但他任期很快抵达终点,因为他距离六十周岁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用陈一关的话说,罗则同的职场生涯已经进入倒计时读秒阶段。陈一关找到罗则同,聊得热乎。罗苏妍以为罗则同仅仅是出于乡情贡献一点智慧,谁知道陈一关想要的不仅仅是罗则同的智慧,还是罗则同这个人。“我低估了陈一关的胃口。”后来罗苏妍很是感慨。

喝着产自田背村高山上的田背茶,陈一关觉得自己是个钓鱼高手,看着鱼已经上钩,不急切地把钩扯了,而是慢慢遛鱼,确保万无一失。茶喝完,罗则同答应退休后回村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县委书记吴高仁高兴地说:“陈常委不错,挖了一个大坑,然后给这个坑找了一个大萝卜,我相信这个萝卜味道肯定很好。后续事情一定要跟紧,要落实好。别让这个萝卜跑了。”

罗则同的房子在村口处,他家前面有一块平整的水田,被称为大丘田。田背村夹在两座大山中,左边的山叫田墩山,右边的是大坑山,到了尽头横切的山是田背山。有一条叫田坑的山涧从村庄中蜿蜒流下来。田背村和坑头村、坑边村是邻村,被称为田坑片。

罗则同顺着田坑往上走,目光随便一瞄,就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林。田背村的森林覆盖率达到91%,每平方厘米的负氧离子达到2万个以上,罗则同穿着短袖,感觉风都是湿润的,有点丰满、舒缓甚至粘稠的质感。罗则同把手伸直,看到微风吹过胳膊上的汗毛,有一种凉意轻柔抚摸过胳膊,罗则同舒服得好像皮肤要开始跳舞。

“ 陈一关哈哈大笑,看着车窗外茂密的树林,摇下车窗,让司机把空调关了,吹着自然风,挥了一下拳头:“坚决如铁。”

罗则同在和陈一关聊天的时候,说到年轻人不愿意留在村庄,两个人都有共识:说家乡回不去了,关键是找不到回去的理由,或者说留下来的理由。不能简单一句要热爱家乡就要让人回去或者留下来,要让人看到盼头,看到希望,否则就是某种程度上的道德绑架。很多人回忆家乡,其实是留念当年的记忆,但骨子里又不愿意回到家乡,家乡已经今非昔比了。“残缺是一种美,那是艺术家说的,对于老百姓,残缺就是残缺,就是不正常。”

罗则同的父母早亡,罗则同是吃着村里百家饭长大的,后来他上大学的钱都是村民里凑起来的,这也是罗则同义无反顾回到家乡担任党支部书记的原因之一。

罗则同没有看到田坑里有鱼游来游去。田坑只剩下中间一条细细的水流,水面上各种垃圾漂浮。两边野草疯长,河道两旁,被开垦成菜园子。还零星散落着一些空农药瓶子。

罗则同这几天一直在村里转来转去,转到山脚的时候,看到一个叫罗乙山的老人,他是村里有名的养蜜蜂的人。罗乙山正为蜂蜜卖不出去发愁,罗则同打电话叫来做电商的陈顺意,让他想办法帮罗乙山卖蜂蜜。當天下午陈顺意就和小伙伴们到了村里,答应第二天来做直播。次日,陈顺意就开始“大山里的甜蜜事业”直播了,生意火爆。

当天晚上,罗则同一直琢磨田背村躲在深山无人知。对,直播。罗则同突然有个想法,他立刻打电话给陈一关。“直播村党支部书记选举过程?直播厅官如何当选村党支部书记?”陈一关认可罗则同的思路,马上向吴高仁汇报。吴高仁沉吟一会,拍板到:“干,这无非是把事后的热点挪到事中,来个全过程公开。”

田背村党员大会在众多关注的目光中举行,罗则同满票当选田背村党支部书记。对于选举结果,网民没有太多的意外,关键是罗则同 “厅官回乡当村官”,是罗则同在当选后的表态发言。一时间,“厅官当村官”、“现代版的告老还乡”、“新时期乡绅文化的一种探索”等等成为网络热词,田背村一下子就出名了,好像一个村姑突然间被推到公众的面前。

“我们开始要做事了”罗则同召集召开支委会。“这次直播重点是选举,镜头对着的是会议室。其他小视频是提前准备的,都是挑好的说。现在村里出名了,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哪些上不得台面。我觉得发展经济要认真谋划,村庄面貌要先改变,就像一个人,有没有钱是一回事,穿名牌还是地摊货是一回事,但首先要先把脸洗干净,把衣服收拾整齐了。一个人,眼角有眼屎,嘴边是口水的痕迹,头发乱糟糟,衣服不是缺扣子就是扣错扣子,或者这边一块污迹那边沾点泥巴,人家一看就想站开一点。所以,第一个干的事就是田背村的‘净脸工程’。把那些废弃不用的猪圈、厕所给拆了,把路旁的垃圾堆,房前屋后的垃圾清理干净,要让人看到清清爽爽的田背村,而不是邋里邋遢。说好了,所有的猪圈、厕所都是无偿拆除,谁家的孩子谁抱走,自己拆,其他的村民协助。厕所全村统一规划,到时候建哪里,怎么建统一安排。趁这次换届,不少外出的村民有回来,下午开村民大会,统一安排。”

田背村村民大会在村小学操场举行,全村在家的人员都参加。罗则同在大会上掏心掏肺和村民交流。罗则同在村里的威信本来就很高,他掏心窝的话一说,就像一个火苗点到一堆柴火,轰地一下把村民的热情给拉了起来。罗则同就“净脸工程”做了安排,发动大家先把房前屋后收拾整齐,把杂物、垃圾清理干净,把废弃的猪圈、厕所全部拆了。说动手就动手,罗则同知道这股热情一定不能让它冷下来,旺火烧过了就会成小火,最后就是火灰。抓住时机很关键,罗则同太清楚这点。

五天过去,田背村所有的废弃厕所、猪圈全部拆除到位,房前屋后也有了很大的改观。“嗯,这村姑脸一洗,俊俏了不少。但还不够,还要打扮打扮。”罗则同把目光盯住村里的小河田坑。罗则同把村干部都拉到河边,让大家好好看看。“我相信大家以前都在这水里游泳过。可现在呢?蹲下去连屁股都淹不了。还有河道上这些菜园子,这简直就是好好一个女人,脸上长满了雀斑。”田河水带头说 “没说的,拔,现在马上拔。村干部带头拔,现在马上动手。村看村,户看户,村民看干部。厕所和猪圈都能说拆就拆,不就是一些菜吗?”“这还真不一样,那些厕所没人用了,猪圈也不养猪了,拆了就拆了,但菜园子长菜啊,没有菜,你天天用盐配饭?还有啊,这罗了山在河道上种了许多南瓜,谁动他的南瓜他就要跟谁拼命,谁敢动他?他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大家正在说,罗了山扛着一把锄头走过来了。“谁说我不拔了,拔,我自己动手拔。”刚走到菜园子就自己动手,哗啦啦地挖开了。

别人不知道,小鲁可是知道罗则同提前去拜访了罗了山。罗则同答应划一片地让罗了山种有造型的南瓜,把南瓜种成艺术品。罗了山痛快地答应铲除河道里的南瓜。陈一关说罗则同属于典型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做通罗了山的思想才去动河道清理的事情。”罗了山不阻拦,河道清理也就顺畅推进。

罗则同跑了一趟省城,用陈一关的话说是回家述职。罗则同却说这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项目。罗则同在省城家里住了几天,就回到村里,忙乎招投标的事情。罗则同和陈一关说:“我可不是来当环卫工人,仅仅清理垃圾,清理河道。”他跑省城其中一个项目就是农村道路拼宽的事情。“以前官员退休告老还乡,都还有个鸣锣开道,带些牌匾什么的回去,然后在县志里留下那么几行字。你现在可要充分发挥优势,找一些项目回来落地。这些项目就是您的牌匾。”

罗则同回来的时候,田坑的河道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净脸,不仅仅过过水,还要把眼屎擦干净,把胡子刮干净,鼻毛剪清楚。这脸才算净。”罗则同在全村禁止随意扔农药瓶子,发动大家捡拾空农药瓶子集中处理,半个月就拉走两大车。“现在没那么多经费,我只能管本村。我这也算是自扫家门雪。不过,如果大家都各扫门前雪这世界不就没有雪了吗。所以,下一步,要把各人房前屋后整理清楚。水稻不长稗子就长。”

罗则同找来侄辈罗建安,请他为村庄做规划。罗建安在城里有公司,擅长规划设计。“我们不能想到什么做什么,要么拆了建建了拆,重复建设浪费金钱;要么像一件衣服,补丁摞补丁,最后连底色是什么都不清楚。”

“我们再也不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们走一步要看好几步,随意走,撞墙了才要回头,成本太大。”闻讯赶来的陈一关充分肯定罗则同的看法。“规划要做,人心要聚拢,产业要清晰,但其中很关键的一点还要‘净心’。现在净脸工程是推进了,我还要推进净心工程,我不指望一口吃成胖子,但脚步不能停,要扎实推进,把步子走踏实了。”罗则同态度坚决。罗则同清楚,净脸是面子,是有形工程,有形象进度。净心是里子,是无形工程,看不到形象进度。清理村庄的垃圾容易,打扫心里的灰尘就没那么简单。

两个人正聊得开心,小鲁前来报告。罗建达的爷爷去世了。“一个考验到了。”罗则同看着陈一关,念叨了一句。“这就像游戏打关,看看你这关是否能够顺利通过。”罗则同起身,前往罗建达家。

罗建达是田背村的“大脚”,在外办了多家企业,是全村最有钱的人。罗建达的爷爷在九十五岁的高龄去世,属于喜丧。但他这时候去世,刚好是罗则同要推出一条乡规民约的节骨点,所以罗则同说是一个考验,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罗则同不可能停下或者放缓脚步,要不然村民会说罗则同:“没牙欺负软。”

“烟花鞭炮的事情,只能你和建达商量。”村里退休教师罗科人看到罗则同,有点担心的说。这对于长期牵头处理丧事的罗科人来说,属于首次出现焦虑情况。

罗则同推出的“净心工程”一部分,就是解决烟花鞭炮的问题。田背村历来有个习惯,谁家有人去世,办理丧事期间,整个居民点除了丧家,其他都停办伙食,不管有没有在帮忙干活的,都在丧家吃饭,而且伙食越办越好,食品丰富,酒也从家酿的米酒到啤酒、葡萄酒直到白酒,档次越来越高,香烟满足供应。不仅仅是吃,出殡那天,沿途燃放烟花鞭炮,很有阵势。一个丧事下来,花费惊人。单单烟花鞭炮,最少的要燃放几千元,多的数万元,甚至上十万元,造成极大浪费。

罗则同还在省城上班的时候,曾经和田河水他们商量如何解决丧事大办的问题。在县、镇政府介入下,除了帮忙的,其他人基本不到场吃飯,伙食上也改变,全部改成吃面条,就是用大盆上香油拌面,上几盘配菜,管吃饱但不奢华。不过这改革只到半路,就是解决了吃的问题,没有解决燃放烟花鞭炮的问题。罗则同就任书记之后,和多人探讨之后,寻求在这个问题上有实质性突破。其实村民对这习惯基本都是深恶痛绝,但“新例不设旧例不除”,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担心引来非议。罗则同和村干部以及部分村民商量之后,决定适时推出禁止丧事大肆燃放烟花鞭炮的规定,规定上限不得超过一千元,这项约定得到村民代表大会通过,不过在哪天生效有了分歧。罗则同几个人分析了村里老人的健康情况,推断近期内身体健康状况欠佳有可能去世的人,家属应该不会有大的抵触,就宣布即日生效。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罗建达的爷爷去世,他是否愿意当“出头鸟?”

“这个比较麻烦,建达毕竟家大业大,不让他燃放烟花鞭炮,他可能不愿意承担‘埋不起’这个名声,他又不差钱。再说了,他爷爷在望月岭属于有故事的人,这故事更是个大坎。”罗科人越想越担忧。“我来和他谈吧。他应该快到了吧?”罗则同深吸一口气。罗建达住在城里,他爷爷平时也住城里,最近才回到望月岭小住一段时间,没想到就在老家去世了。罗建达接到消息就马上往家里赶。

罗建达到家的时候,一下车跑着进了爷爷的房间,在爷爷的灵前下跪,哭得荡气回肠。罗则同和罗科人相互看看,心里更是忐忑。罗建达哭过之后,到了厅堂,谢过陈一关、罗则同和罗科人等人,不等罗则同说什么,他先开口:“爷爷对我很好,则同叔您知道我和爷爷的感情,您也知道我爷爷的结在哪里,他今天成仙了,我什么都不说。我知道村里刚刚出台的规矩。”罗建达的眼泪又出来了,他擦了擦眼泪:“没说的,我遵守,我来当这个‘出头鸟’,我想这样做,对村里推动这个规定会有一些帮助,爷爷会高兴的。我爷爷知道路怎么走,我也要知道路怎么走。如果我坚持燃放烟花鞭炮,我爷爷肯定想拿拐杖打我。”罗则同和罗科人相互看看,放心地点了点头。

“势如破竹,事情出乎意料顺利。”陈一关在回城路上,和罗则同通电话。“您回来,站在一个高点上,有些原来在普通村干部眼中的疑难杂症已经不是问题。虽然不用惊堂木一拍满场肃静,但坐在那儿,气场自然在。”“任重道远,我发现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一串一串,不是一条线的问题,期间缠绕复杂,有些问题没有那么简单。”“那是当然,如果简单,也就不用试验,也就无需您出动。但现在既然已经上路,唯有往前走。地老天荒,坚决如铁。”“停,停,听下来好像牙要开始酸了,后面这些话,不知道的以为是小情侣的甜言蜜语。”陈一关哈哈大笑,看着车窗外茂密的树林,摇下车窗,让司机把空调关了,吹着自然风,挥了一下拳头:“坚决如铁。”

(原文刊载于《莆田文学》(季刊)2021年第三期,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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