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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的三个境界

2022-02-18董铁柱

月读 2022年2期
关键词:王导顾恺之名士

董铁柱

正因为气度和幽默在《世说新语》中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刘义庆讲述的幽默故事根据开玩笑的方式所展示的气度大小,可以大致分为三个境界。最低境界的幽默是“互嘲”,即故事中的双方都主动开别人的玩笑。《排调》篇第12则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

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

同为山东人而身居要职的诸葛恢和王导作这样的争论,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无聊。争论哪个家族的姓好,听起来更像是无知百姓之间的斗嘴,而并不像别的幽默那样展现了智慧。之所以会给人这样的感觉,主要原因可能在于诸葛恢和王导二人都是在开对方的玩笑,都尝试直接通过玩笑来体现自己这一方的优越性。在前面所举的例子里,很少有在某一个特定场景中的所有角色主动开对方玩笑的情况出现。王徽之和郗嘉宾的较量中出击的是前者;晋元帝则主动开起了自己的玩笑;庾园客和小朋友的比试中,前者更多的是在测试后者的水平;大约只有晋文帝和钟会的互嘲才是真正的针锋相对,但是他们也有着并没有参与其间的观众—陈氏兄弟。当一个特定的空间中只有两个角色,而两人都采取攻势的时候,气氛就会显得紧张而缺乏从容感。而更重要的是,在互相攻击的两个人的眼中,有一种非此即彼的两分法—对方是糟糕的,而自己是优秀的,因而他们采取的是绝对否定别人的方法。对于崇尚“将无同”的魏晋人士来说,这样截然的两分当然不是一种高境界。

如果说互相攻击是《世说新语》中幽默的最低境界,那么比它高一级的境界则是自卫型的幽默。所谓自卫型的幽默,指的是当受到他人取笑的时候,他的回答只是相对消极的防御,为的是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没有进行直接还击。《排调》篇第21则说,康僧渊眼睛深邃而鼻梁高耸,丞相王导经常调笑这一点。康僧渊说:“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

来自异域的和尚康僧渊是因为王导的调笑而对自己的外貌作出有趣的辩护的。他的回答主要是对自己的肯定。诚然,从他的回答里我们也可以意会到对王导的委婉嘲讽:既然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那么你们这些长了低鼻梁小眼睛的中原人就自然不清不灵了。但是,即使有这样一层含义,康僧渊也没有直接说出来。之所以说出于自卫的幽默的境界要相对高,正是因为它更大程度上是肯定自己而没有否定别人。单纯地否定别人,势必会影响对他人的“知”。在这一点上,自卫型的幽默至少保留了从容观察他人的可能。而肯定自己,则可以更好地让自己为他人所“知”。

和康僧渊相比,《排调》篇第59则中的自卫显得更为从容:顾恺之吃甘蔗的时候,喜欢先吃甘蔗的尾。有人问他原因,顾恺之说:“渐至佳境。”甘蔗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代表着风雅的水果,据说庾信在建康城外等待迎战侯景之乱的叛兵时,也正是骑在马上吃甘蔗。甘蔗最好吃的一般是中间,甘蔗的头最甜但是难啃,而甘蔗的尾则是最淡而无味的部位。因此顾恺之这种从甘蔗尾巴吃起的方法必然让他人觉得费解,也就不难理解会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吃了。不过既然这个故事列于《排调》之中,那么这一问句似乎就应该带着一点揶揄嘲弄的口吻。在这样的情况下,顾恺之没有一个字废话,在用“渐至佳境”四个字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自己从尾巴开始吃甘蔗的原因的同时,也语带双关地表达了自己对人生的态度。他的自卫性幽默完全没有取笑或是攻击别人,这样的气度无疑说明即使在被揶揄之时,他也保持着“知人”的开放性,从而可以更好地被人“知”。

在《世说新语》中,最高境界的幽默属于“自嘲”。如果说“互嘲”只是单纯否定对方,“自卫”肯定了自己而没有否定别人,那么“自嘲”则否定的是自己。

当开玩笑的双方中有一方采取了自嘲的姿态,那么即使他反唇相讥,也会让人觉得有趣而莞尔。这似乎也是《老子》“反者道之动”的体现:通过自我否定,进而自然地否定他人。

《排调》篇第18则的故事是自嘲的典型:

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

尽管在这一场景中也只有王、周二人,不过周伯仁的“此中空洞无物”一句,以自嘲起,进而反转,有“柔弱胜刚强”之感。这是一个充满喜感的画面,当贵为丞相的王导脑袋靠在周伯仁的膝盖上时,两人的亲密无间已经跃然纸上。因此,两个人是互相“知”的,即使开对方的玩笑,气氛也是轻松的,几乎是纯粹的朋友间的调侃。王导之问当然布下了陷阱,但他应该知道对方会有精彩的回答。而周伯仁的回答则以守为攻,他先说自己肚子里没啥东西,这当然是一种自嘲,然后当观众以为他即将放弃还击的时候,却扔出了他的包袱—可以装几百个王导这样的人,也就是暗讽对方是“小”人。

正是因为周伯仁自嘲在先,所以他开王导的玩笑就不再是简单的反击,而是蕴含了一种双重的声音。他并没有否定自己的缺点,也就没有躲避王导的攻击;同时,他指出对方也存在着缺点。也许,我们可以对周伯仁的话作进一步诠释,那就是他对王导暗示:当你看到别人缺点的时候,恰恰别人也可以通过同一视角看到你的缺点。当然,我们还可以再进一步诠释,当刘义庆让周伯仁和王导做这场表演时,也许是想告诉那些間接的观众,只有通过自嘲进行自我否定,才可以去否定别人。如果只是单纯地开别人的玩笑,那么就无法立于不败之地。只有否定自己,才有取笑别人的基础。这点在一定程度上和魏晋时期流行的“以无为本”的思想相通。

“有无”和“本末”问题是魏晋名士们清谈的主题之一。通常对“以无为本”的理解,是从本体论出发,认为“无”是天地万物生成的本原或根据。不过仔细玩味王弼“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老子》第四十章注),就会发现周伯仁在说自己肚子“空洞无物”的时候,也许并不是在说自己肚子里没有货色,而是在说它可以成为“万物之本”,可以孕育出很多王导这样的人来。

事实上,如果不从整体来理解“天下之物”,而是将“万物”理解成众多单独个体的话,那么对于具体的个体而言,每一个也是由“无”到“有”的过程。每个人都要经历从一块白板到认识这个世界的过程。因此,对自己的否定,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向本源的回归。这大约也是在《世说新语》中自嘲成为最有力量的幽默手段的原因之一:把自己否定到“无”,反而意味着有无限“有”的可能。

《排调》篇第29则也很好地展示了自嘲的力量:

王、刘每不重蔡公。二人尝诣蔡,语良久,乃问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答曰:“身不如夷甫。”王、刘相目而笑曰:“公何处不如?”答曰:“夷甫无君辈客。”

乍看这一场景,大家当然会为蔡谟自嘲后的话语所倾倒,为王、刘二人自取其辱而感到好笑。不过蔡谟的态度其实非常值得玩味。对于王、刘二人,他并没有很高的评价,可他也没有拒绝他们成为其座上宾。那么,他为什么要容忍王濛和刘惔呢?如果我们将他“不如夷甫”的自我评价视为内心真实的话,而不仅仅是一句为了先抑后扬的修辞,那么也许在他眼里,王濛、刘惔固然是有缺点的人,而他自己也未尝没有缺点。正因为如此,蔡谟才可以包容他们。

在《世说新语》中,无论是蔡谟还是周伯仁,通过承认自己的问题,进一步指明对方也有问题,同时暗示大家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从而让作为间接观众的我们在觉得幽默的同时,对自己进行反省。这大概就是“无”作为本源创造万物的力量所在吧。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自嘲可以让自己的身份认同更加灵活,从而制造“笑”来肯定自己与他人及世界的互动。

与此同时,他们的对话者则代表着一群不会自嘲之人。一个不会自嘲的人一方面不“知”自己的不足,另一方面也就无法用开放的心态去“知”别人,从而在幽默的画面中成为被观众嘲笑的那一方。因此可以说,幽默在一定程度上建立在“知”的不平衡之上。由于这种不平衡,一些人的幽默會以另一些人的尊严受损为代价。因此从某种意义来说,幽默是一场比赛,甚至是一场对抗。当然,刘义庆一直在提醒我们,不要只会嘲笑王濛或是刘惔,如果我们不懂得自嘲,那就可能和他们一样,无法认识到自己的缺点。

事实上,《世说新语》中不少名士对自己的缺点不但有着自知,而且更以向人展示自己的缺点为乐。其中的原因,也值得我们去探讨。

(选自《演而优则士—〈世说新语〉三十六计》,中华书局)

《世说新语》分为三十六门,在作者看来,更像是名士们谋求脱颖而出的“三十六计”。三十六门不论褒贬,每位名士或有侧重,都可以看作名士与众不同的三十六个方面,作者认为这些是名士们刻意表现的特质,目的是打造一个个专属“人设”,塑造自己想要的社会形象,从而跻身所谓名士之列。

读本书如同看剧,酣畅淋漓的同时又别有会心。作者的写作重叙事,除了讲述种种有趣、颇富韵致的故事,更体现了其背后蕴含的社会学动因,并且加以心理分析。这样,专业读者能看到对经典的不同解读,而普通读者则仿佛看戏一般,看这些魏晋之际的名士上演的一幕幕活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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