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的疑问兼说《史记》不用“宴”字
2022-02-18王子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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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说“鸿门宴”出自《史记》的记载,但是我们读《史记》,发现全书根本没有出现一个“宴”字。我们通过与“鸿门宴”相关的语言文字学现象,可以认识史学记载怎样为大众普遍接受,以及在社会传播中出现若干变化的轨迹。而《史记》作为高水准的史学杰作,长期成为文学艺术家发掘的宝库。这已经是千百年来文化史和传播史进程中被人们认可的常识。“鸿门宴”故事的普及,就是实例之一。
一、鸿门:秦楚之际的历史枢纽
从陈胜大泽乡起义到刘邦在垓下决战时击灭项羽军,虽然只有七年时间,但是在这一阶段,历史却有极其生动的变化。诸多英雄智士有声有色的历史表演,使秦汉之际战火之中的社会文化面貌显得活泼而丰实。司马迁称这一时期为“秦楚之际”(《史记·秦楚之际月表》)。这是因为反秦起义由楚人发起,陈胜建立的政权号为“张楚”,灭秦武装力量以楚军为主力,其名义上的领袖是楚怀王。清代史学家趙翼说:“盖秦、汉间为天地一大变局。”这一时期,“天意已另换新局”(《廿二史札记》卷二)。指出了历史方向发生“变”“换”的趋势。
秦王朝覆亡之后,反秦联军中实力最为强大的项羽军事集团控制了关中局势,主宰了各派政治势力的权力再分配。项羽号称“西楚霸王”,放弃关中,东据彭城(今江苏徐州),没有能够全面控制天下政局,诸侯纷争的战火重新燃起。经历以刘、项为主的军事强权集团之间的激烈军事竞争,以刘邦为领袖的强大政治组合终于取得了主宰天下的权力。
历史的演进,历史情节的变幻,历史走向的转折,往往由于重要的枢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鸿门”就具有关键意义。
刘、项都是在推翻秦王朝暴政的战争中崛起的有作为的政治活动家和军事家。刘邦出身于平民阶层,曾经在秦基层政权任亭长。《史记·高祖本纪》记载,他出差到咸阳,见到秦始皇的车列,感叹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是楚国名将之后,随叔父项梁避难江东,据《史记·项羽本纪》记载,他在见到秦始皇出巡时则说道:“彼可取而代也。”秦末大规模的社会动乱,为刘、项创造了成就功业的历史时机。在反秦军事阵营中,刘邦和项羽曾经多次联合作战。项梁战死后,楚怀王封刘邦为武安侯,封项羽为长安侯,令项羽随宋义北救赵,而令平素以宽容待人著称的刘邦引军长驱西进,避开秦军主力直取关中。当时正式约定,先入定关中者为关中王。刘邦在进军关中途中,往往在遇到顽强抵抗时与守军约降,保留其首领原有的军权和地方行政权,从而避免过多伤亡,如此得以急速西进。入关中后,约法三章,甚至利用行政能力和政治影响力都不容忽视的“秦吏”宣喻其政令,事实上对秦朝本土政治经济状况没有做根本性的触动。这些行为,与《史记·高祖本纪》所谓“沛公素宽大长者”的政治形象是一致的,反映了刘邦行政策略的成熟。据说当时秦人大喜,唯恐刘邦不为秦王。
刘邦军虽然先入关,并且在函谷关设防,项羽却无视楚怀王先入定关中者为关中王的约定,率军突破关防,以诸侯军共同拥戴的最高军事指挥“上将军”的身份入据关中。当时,项羽军四十万众,屯于新丰鸿门(今陕西临潼骊山东北),刘邦军十万人,在霸上(今陕西蓝田西)集结。项羽听说刘邦据有秦宫珍宝,准备在关中建立政权,并且拟任用秦王子婴为相,大怒。于是接受了重要谋臣范增的建议,准备以武力击灭刘邦军。
刘邦得知这一消息,亲自往鸿门项羽帐下谢罪。在鸿门会面时,刘邦谦恭诚恳,又借助属下张良的机智和樊哙的刚勇,使项羽否定了范增当即击杀刘邦的谋策。
我们曾经把“楚汉春秋”这段历史中刘、项力量的消长和双方态势的转换,以“鸿门:刘邦的退却”“鸿沟:刘项对抗”“垓下决战”等主题予以概述(王子今:《秦汉史》,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也曾经以“从‘鸿门到‘鸿沟:刘项智与力的较量”作为陈述主题(王子今:《中国政治通史:走向大一统的秦汉政治》,泰山出版社2003年版)。“鸿门”,在刘、项激烈的角逐中,实际上已经具有政治文化符号的意义。
二、出自《史记》的“会鸿门”
贾谊《过秦论》已经说到“鸿门”。《史记·秦始皇本纪》引《过秦论》写道:“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说陈胜起义,大军曾经与秦人会战“鸿门”。《史记·李斯列传》也说:“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却。”不过,《史记·秦始皇本纪》明确记载:“陈涉所遣周章等将西至戏,兵数十万。”只说“戏”,并没有说“兵至鸿门”“战于鸿门”的史事。
《史记》一共有8则记载说到“鸿门”。除前引2种外,都说秦王朝灭亡之后,项羽军入关中,屯军“鸿门”,并在“鸿门”会见刘邦的故事。《项羽本纪》:“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高祖本纪》:“沛公从百余骑,驱之鸿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汉王与项羽有隙于鸿门,项伯缠解难,……”《留侯世家》:“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
对于刘邦“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语,项羽说:“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随后,“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刘、项在楚怀王指挥下作为友军共同作战时,应当多有“饮”的机会。而此次“鸿门”项王“留沛公与饮”,是他们最后一次对“饮”。
后人所谓“鸿门宴”的故事,即见于项羽“留沛公与饮”之后的记述。《史记·项羽本纪》的精彩史笔,历代史论多有赞美。归有光称颂其“雄伟笔力”(《归震川评点本史记》卷一),李晚芳写道:“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太史公以神勇之笔,写神勇之人,亦千古无二。”(《读史管见》卷一《项羽本纪》)尚镕也说:“迁史才横绝千古,即《项羽本纪》可见。”(《史记辨证》卷一《项羽本纪》)吴见思说:“项羽力拔山气盖世,何等英雄,何等力量,太史公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太史公对于几个历史情节的表述,受到特殊的肯定:“如破秦军处,斩宋义处,谢鸿门处,分王诸侯处,会垓下处,精神笔力,直透纸背,静而听之,殷殷阗阗,如有百万之军,藏于隃麋汗青之中,令人神动。”(《史记论文》第一册《项羽本纪》)郭嵩焘认为,“巨鹿、鸿门、垓下三段,自是史公《项羽纪》中聚精会神,极得意文字”(《史记札记》卷一《项羽本纪》)。吴敏树说:“此纪世之喜文字者,无不读而赞之。究其所喜者,起事一段,救赵一段,鸿门一段,垓下一段,其他所知者盖汉矣。”几位论者关于项羽最突出的“英雄力量”之表现,所说各“段”或三或四,有所不同,但大都看重“鸿门”故事。吴敏树强调繁简详略的“措置”,“略”与“铺陈”,可见“经营巧拙”。他注意到,有些历史情节“不涉一语”,然而“独沛公鸿门摹绘累纸,唯恐不尽”(《史记别钞》卷下《项羽本纪》)。刘辰翁则明确指出,“(《项羽本纪》)叙楚汉会鸿门事,历历如目睹,无毫发渗漉,非十分笔力,模写不出”(《班马异同》卷一)。
我们注意到,刘辰翁说“楚汉会鸿门”,吴见思说“谢鸿门”,吴敏树说“沛公鸿门”,都肯定“鸿门一段”叙事之精彩,但是并没有出现称“鸿门宴”的文字。
与“楚汉会鸿门”的说法相关,后世也有“鸿门会”之说。
三、《史记》正文不用“宴”字
“鸿门宴”后来成为社会熟语。一些辞书列为词条。《现代汉语词典》记:“ 【鸿门宴】公元前206年刘邦攻战秦都咸阳,派兵守函谷关。不久项羽率四十万大军攻入,进驻鸿门(今陕西临潼东),准备进攻刘邦。刘邦到鸿门跟项羽会见。酒宴中,项羽的谋士范增让项庄舞剑,想乘机杀死刘邦。刘邦在项伯、樊哙等人的护卫下乘隙脱逃(见于《史记·项羽本纪》)。后来用‘鸿门宴指暗藏杀机、阴谋加害客人的宴会。”(《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542页)更早的版本写作:“后来用‘鸿门宴指加害客人的宴会。”(《现代汉语词典(第4版)》,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524页)未用“暗藏杀机”“阴谋”语。《汉语大词典》“鸿门宴”词条与《现代汉语词典》有文字相近处:“ 【鸿门宴】据《史记·项羽本纪》载:公元前206年刘邦攻战秦都咸阳后,派兵守函谷关。不久项羽率四十万大军攻入,进驻鸿门,准备进攻刘邦。经项羽叔父项伯调解,刘邦亲至鸿门会见项羽。项羽留饮。宴会上,范增命项庄舞剑,欲乘机刺杀刘邦,项伯也拔剑起舞,常以身掩护刘邦。最后樊哙带剑执盾闯入,刘邦始得乘隙脱险。后遂以‘鸿门宴指藏有杀机的宴会。”词条又列举了现代文学作品中使用“鸿门宴”一语的文例:“罗广斌杨益言《红岩》第十章:‘徐云峰一时没有答话,除了徐鹏飞,这些人他都没有见过,可是一看这场面,特殊隆重的气氛,颇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峻青《海啸》第三章:‘他认为这是申天锡摆下的鸿门宴,有意对他进行谋杀。”(《汉语大词典》第12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版,第1095页)台湾三民书局《大辞典》沒有“鸿门宴”条。在“鸿门”条写道:“‘楚‘汉之际,‘刘邦与‘项羽曾会宴于此。”(《大辞典》,三民书局2000年版,第5524页)实际上也说到了“鸿门宴”。
其实,《史记》正文中原本没有出现“宴”字。我们只在注文中看到这个字。《史记·孔子世家》:“《鹿鸣》为《小雅》始。”张守节《正义》:“《小序》云:‘《鹿鸣》,宴群臣嘉宾也。”《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复置法酒。”司马贞《索隐》:“文颖云:‘作酒法令也。姚氏云:‘进酒有礼也。古人饮酒不过三爵,君臣百拜,终日宴不为之乱也。”《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巴俞宋蔡,淮南于遮。”司马贞《索隐》引张揖曰:“《礼·乐记》曰:‘宋音宴女溺志。”而“宴”字确实不见于《史记》正文。
《说文·宀部》有“宴”字:“宴,安也。”段玉裁注:“引伸为宴飨。经典多叚燕为之。”《说文·人部》:“侒,宴也。”段玉裁注:“《宀部》曰:宴,安也。”不过,《说文》成书要晚于《史记》很多年。
我们又看到“鸿门之会”的说法,见于东汉初樊宏之说。《后汉书·宗室四王三侯传·齐武王縯》:“及罢会,伯升舅樊宏谓伯升曰:‘昔鸿门之会,范增举玦以示项羽。”“鸿门之会”又见于《宋书·礼志五》。《陈书·高祖纪上》作“鸿门是会”。庾信《樊哙见项王赞》序文写道:“《汉书》:‘鸿门之会,樊哙闻事急,乃持盾撞入。”今按《汉书》没有“鸿门之会”文字,这应当是庾信自己的说法。《白孔六帖》卷四引《汉书》:“鸿门会,项羽图危汉王,樊哙闻事急,刀裂裳苞盾戴以为冠而如。”“鸿门会”之说,其实并不见于今本《汉书》,而较早在晋人傅玄《惟汉行》诗句中出现:“危哉鸿门会,沛公几不还。轻装入人军,投身汤火间。”(《乐府诗集》卷二七)
四、《史记》记载的“燕饮”
《史记》中虽然没有直接出现“宴”字,但是对于相近公众场合、相近人际活动、相近社交行为,当然是有所记述的。比如,《史记》中说到的“燕饮”,其实就是“宴饮”。我们看到《史记·吕太后本纪》:“孝惠与齐王燕饮太后前。”《史记·齐悼惠王世家》:“惠帝与齐王燕饮,亢礼如家人。”“尝入侍高后燕饮,高后令朱虚侯刘章为酒吏。”《史记·梁孝王世家》:“上与梁王燕饮,……”《史记·张丞相列传》:“文帝尝燕饮通家……”《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
《说文·燕部》:“燕,盐燕,玄鸟也。……凡燕之属皆从燕。”段玉裁注:“古多叚燕为宴安、宴享。”“燕”可以假借为“宴”。《史记》大概体现了这一“叚燕为宴”的语言习惯。
太史公在《史记·鲁周公世家》中写道:“齐襄公飨公,公醉,……”所谓“飨”,裴骃《集解》:“服虔曰:‘为公设享?之礼。”服虔所谓“?”,即“燕”,也就是“宴”。
和“宴”类似的集体会饮场面,《史记》还有其他的记述方式。我们举刘邦发表《大风歌》的情形为例,“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沛父兄诸母故人日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十余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请留高祖。高祖曰:‘吾人众多,父兄不能给。乃去。沛中空县皆之邑西献。高祖复留止,张饮三日”(《史记·高祖本纪》)。在司马迁笔下,使用“置酒”“纵酒”“张饮”“酒酣”“乐饮极欢”的文辞,其实这是很热烈的宴会场景。太史公虽然没有直接使用“宴”字,但其气氛之“酣”“乐”“欢”的形容,是非常真切生动的。
五、“鸿门宴”的由来
后来人们称“鸿门宴”之说,也见于正式的史论。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五《汉书》条写道:“《史记》鸿门宴樊哙入卫沛公一事,叙在《项羽纪》,而《哙本传》转稍略。《班书》则详于《哙传》,而《羽传》从略。”同书卷二一《尚左尚右》:“《史记》鸿门之宴,项王东向坐。”“鸿门宴”“鸿门之宴”的说法,当时应当已经广泛通行。
“鸿门宴”的说法,大约唐代已经初步流行。胡曾《咏史诗·鸿门》:“项籍鹰扬六合晨,鸿门开宴贺亡秦。樽前若取谋臣计,岂作阴陵失路人。”使用“鸿门开宴”语。唐人王毂《鸿门醼》:“寰海沸兮征战苦,风云愁兮会龙虎。四百年汉欲开基,项庄一剑何虚舞。殊不知,人心去暴秦,天意归真主。项王足底踏汉土,席上相看浑未悟。”(《唐文粹》卷一五上)诗题“鸿门醼”,就是“鸿门宴”。据明人陈全之《蓬窗日录》卷八《诗谈二》说,“《李贺集》中亦有《鸿门?》一篇”,而宋末诗人谢翱《鸿门?》超越李贺之作“远甚”。《石仓历代诗选》收录有元人吴师道《鸿门宴》,明陈伯康《鸿门宴》诗,陈颢《鸿门宴》诗。可知宋元以后,“鸿门宴”已经成为热爱历史的文人们热议的话题。
看来,诗文作品中较早出现了“鸿门宴”的文字。大约“鸿门宴”说法的出现和传播,与文学家对《史记》史学记述的理解、说明和宣传有关。
六、《史记》:文学艺术取材的宝库
顾颉刚《司马谈作史》写道:“《史记》一书,其最精彩及价值最高之部分有二,一为楚、汉之际,一为武帝之世。……若楚、汉之际,当为谈所集材。谈生文帝初叶,其时战国遗黎、汉初宿将犹有存者,故得就其口述,作为多方面之记述。此一时期史事之保存,惟谈为当首功。其笔力之健,亦复震撼一世,叱咤千古。”除了“生龙活虎,绘声绘色”,表现出“文学造诣之高”之外,“其史学见解之深辟又可知”。
看来,要追求“笔力之健”,似乎应当首先以“史学见解之深辟”为前提。但是“文学造诣之高”,也是对《史记》真确的评价。
对于《史记》的社会传播,司马迁自己曾经这样说,“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又说:“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豈有悔哉!”一说“藏”,一说“传”。后者体现了史书著者的期望。《史记》文化传播的普及,也借助其“文学造诣之高”,而文学家通过他们的文化视角的考察,他们的学术路径的介绍,也推助了这部史学名著得以更加深入人心。
李长之《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指出:“因为司马迁的《史记》富有那末些传奇的材料之故,也成了后来戏曲家的宝库,……”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所列“宋元阙名作品”中,《王陵》《周勃太尉》《孙武子》《淮阴记》《斩蛇起义》《楚昭王》《赵氏孤儿报冤记》的故事本原都应当出自《史记》。现存元剧中,多种取材于《史记》。李长之写道:“正如唐人的传奇之作为元明剧作家的材料来源一样,也正如中世纪的传说之为莎士比亚所取资一样。司马迁的《史记》是成了宋明清的剧作家的探宝之地了。”
“鸿门宴”故事以戏曲形式实现了更广泛层面的普及,《中国剧目辞典》“鸿门宴”条是这样说的:“鸿门宴,京剧目。1926年周信芳编剧,有实文堂刊本;另有《京剧丛刊》《戏曲》等刊本。”又写道:“本事见《西汉演义》第二十三回,情节基本相同。刘邦入咸阳后各种措施见《史记·高祖本纪》。鸿门宴事见史纪《项羽本纪》。昆曲本《楚汉春秋》第五本鸿门宴前后情节,已与京戏《鸿门宴》基本相同。系据明沈采《千金记》传奇第十三折改编。明佚名作者《赤松记》传奇亦有鸿门宴会,但刘、项二人相会情节简略,与《史记·项羽本纪》有关内容完全相同。麒麟章、马连良、吴铁庵等工此戏。川剧、汉剧、秦腔、同州梆子均有类此剧目。另有同名剧目,有马连良秘本,载《戏剧月刊》二卷二期。马连良饰范增,与周信芳本不同。与此为二本。”(王森然遗稿,《中国剧目辞典》扩编委员会扩编:《中国剧目辞典》,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978页)“鸿门宴事见史纪《项羽本纪》”,“史纪《项羽本纪》”应为“《史记·项羽本纪》”。从这段介绍看,“川剧、汉剧、秦腔、同州梆子”等较早都有与“鸿门宴”相关的剧目。
据庄一拂编著《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元代作品(下)”中《兴刘灭项》、“明清阙名作品”中《楚汉春秋》,或许有与“鸿门”有关的情节。《中国剧目辞典》说到的“《千金记》传奇”,庄著说:“《叙录》作《韩信筑坛拜将》,事本《汉书》本传。此戏虽以韩信为主,然写项羽处极有力。”“远山堂《曲品》逸文云:‘记楚、汉事甚豪畅,但所演皆英雄本色,闺阁处便觉寂寥。今昆剧所演者,尚有《鸿门》《撇斗》《拜将》《别姬》《乌江》等齣。”其中“《鸿门》《撇斗》”,应当都出自后来人们熟知的“鸿门宴”故事。所谓“撇斗”,可能表现了《史记·项羽本纪》所记刘邦自鸿门“脱身”,请张良转“与亚父”“玉斗一双”时,范增处置“玉斗”的激烈态度:“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而《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元明阙名作品”中又明确有《莽樊哙大闹鸿门宴》,赫然出现“鸿门宴”字样。作者写道:“此剧未见著录。《宝文堂书目·乐府》著录此剧正名,题目未详。本事见《汉书》。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9—100页,第264页,第1663页,第603—604页)庄氏言“本事见《汉书》”,往往俱见《史记》《汉书》,只说“见《汉书》”,是因为“《汉书》学”形成的显赫文化影响所导致的习惯。
题唐李贺撰《协律钩玄》卷二《公莫舞歌》:“《公莫舞歌》者,咏项伯翼蔽刘沛公也。”清陈本礼笺:“前八句咏鸿门宴之事。”(〔唐〕李贺撰,〔清〕陈本礼笺:《协律钩玄》)应当说,由于《史记》早已被看作文学艺术的宝库,从中发掘衍生的创作,已经有千百年的渊源。“鸿门宴”,正是例证之一。“项伯翼蔽刘沛公”等表演,被早期乐舞吸收,后来进入诗歌词语,又见于戏曲作品,史学记述因此得以通过新鲜生动的方式加以传播,也得到有声有色的发挥,这是关心中国古代史学史、中国古代文学史和艺术史的朋友们应当注意的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