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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光

2022-02-18王闷闷

躬耕 2022年1期
关键词:爸妈姐姐爸爸

王闷闷

睡下不多会儿,觉察到边上有熟悉的亮光闪烁,他装作不知,继续延续得来不易的睡眠,甚至转过身子背对着。但思想深处总有个长满绒毛不知名称的东西在活蹦乱跳,着实无奈就用手摸索到亮光处。为躲避刺眼的光照缓慢睁开眼睛,适应黑暗里的明亮,屏幕上显示着四个姐姐的未接电话,这么着急打电话来定是有要紧的事情,他不愿意回复过去,以把玩手机来消遣等待再次来电话的时间。果不其然,五六分钟后亮光撕破黑暗,照耀着他的脸颊,依然迟疑几秒,接起说,喂,这么晚怎么了?姐姐气冲冲地说,你给妈妈说吧,大概也只有你说的她听。他无法猜测其中的缘由,挂断姐姐电话后直接拨通妈妈的电话,说,你们怎么了?妈妈唉声叹气,爸爸在边上言说着“让你不要来就要来,现在好了”这样的话语。

他听半天没有搜寻到有用的信息,就挂断电话,躺在床上看黑暗淹没下的物什,它们的位置模样皆在心里,不知为何却非要穿过黑暗再看一遍,似乎如此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这般无趣了,躺着也睡不着,干脆坐起身下床到客厅坐着喝会儿水,他不自主地回想起电话那边爸爸说的丝线交织样的话语,想方设法去再次梳理。“不要来”说明已经去了,“现在好了”说明后果与没来前想象的相同,难道是?他不敢想,如若真是这样,那是自己的疏忽与粗心,所致的僵局也有他很大的原因。给妈妈回拨过去,妈妈接起,他说,你们去哪里了?妈妈平静下来,说,在你姐家这里,卖手擀面。他说,是不是不能去?妈妈平缓的情绪忽地破碎,凹凸支离地说,唉,真是来错了,家里外面受欺负,准备回呀。他迷惑不解,在家里受欺负能想通,估计是姐夫的爸妈,在外面受欺负是谁?妈妈说,生意不怎么好就有人眼红。本来在你姐家住着,你姐夫爸妈三天两头话里话外意思说不能住。也好,我们在不远处租了间小房子,两个人也够住,就是擀面时逼仄。外面是菜市场有家同样卖手擀面的,我做的面好,大家都买我的,少有人再买她家的,她儿子在社会上混,她就指使着儿子来威胁吓唬我们,若是再不走就把面和盘子扔掉。他说,既然这么多麻烦就不卖了,给你们说过不要去遠的地方。妈妈欲言又止。

现在说再多也无用,不如面对接受。从姐姐那里得知了详细情况,他们到那里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每天也是忙碌。尤其是妈妈,为保证面条的新鲜,每天睡前和好面,半夜起来擀好切好,天不亮就和爸爸走着去菜市场。顺利的话,十点就能卖完,不顺利的话,就得到下午两三点。回来的路上买点吃的,为节省,妈妈就在家做,不是煮挂面就是疙瘩汤。姐姐说过多次不管用,有时让他们过去吃,他们死活不去。有次过去帮忙,做好饭,没吃就走了,自己回家又做饭,这不是找事情吗?姐姐抱怨着。听到这里他有些不悦,姐姐没有理解妈妈的难处和关爱,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不想让她在姐夫家里落话柄受委屈。想起妈妈穿的没什么像样衣裳,衣裳皆褪了颜色,仍然经常穿着。问姐姐有没有给买两件,姐姐说,他们都忙,买的话要带着人过去现场试最好。他愈发憋闷,简短生硬说几句话便结束通话。

空寂寒冷的客厅里,雪白的墙壁上放眼看去,爬满大片大片的悲愁,依墙而立的几个大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他看着看着不禁冷笑起来,为缓解心中的愤懑,喝几口重新倒上的滚烫茶水,却也无济于事,内心包裹着五味杂陈的火球在汹汹地燃烧着,肆虐着一切。他身子瘫软在沙发上,准备任其为非作歹,紧闭的喉咙先被冲破,本以为会声嘶力竭地吼嚎,没想到是低低迷迷的嘶哑。一手握紧拳头,不断发力攥捏以为抓住的空气,要痛快淋漓地让它粉身碎骨。清凌凌的灯光真是刺眼,倒映在眼睛里的是所有不愿却又不由自主回想起的往事和未来,缠织多了就倾轧出火辣辣灼热热的泪水。所有言语努力皆是徒劳,该发生不该发生的永远在发生,无休无止地缠磨着世间万物,不幸的是他又是其中最不堪的一个。

三四点时,大概是身体本能的疲倦和一早还得去赶车上班的现实,丝缕理智有些矫情地劝说着上了床睡觉。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睡着没,迷迷糊糊中听到闹铃响起,挣扎着侧转身子摸索到手机,眼睛被残留的泪水黏住,使劲也挣脱不开,就上手搓揉几把,睁开眼已经七点二十五了,得赶紧起床洗漱收拾东西,再拖延下去就赶不及了。他强迫自己起床,为快速清醒过来,他光着膀子穿梭在入秋的冰凉中,找到烧水壶热上水,到洗手间刮胡子刷牙。人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身体的困乏如水管破裂般汩汩渗透,如若不及时修补终会喷发而出。来不及了,收拾东西背上包出了门。

本可以等待下辆公交车,其实也就间隔四五分钟,无奈争取的就是这四五分钟,只得硬着头皮挤上去,摇摇欲坠地站在门口,一路有差不多三十站,至少前十站还会上人,那他就得像石头一样不管死活被硬生生地往后挤,好腾出更多空间。手紧攥着扶手,看着前后左右的人,绝望又可笑,城市有什么好的,放着农村郊区宽阔舒适的地方不住,非要来这里受罪,然后会自惭形秽地看自己,诘问,你不是也是这样吗?经过两三站,他已从前面门口被挤压到第一排座位之后,越挤越无立足之地。就在这恍恍惚惚躁闷的间隙,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要尽快调整上班时间,凑足两三天假期回去一趟,把爸妈从外面接回老家,再极力地劝说他们安心生活,不用为他操心,他能照顾好自己的现在以及未来。这时不争气的手机响起,想着不接,等到站后轻松看。但一遍响了又一遍,周围人表情不一地看着,他只好艰难地伸手到口袋掏出手机看,是妈妈打的。他好愤怒,却又碍于所处环境和场合,为避免再打来也是为发泄心中的抑郁,快速关机重新装回口袋。

由于是在商场上班,他们这边,老板安排了他和对班大姐两个人。做了一段时间,他俩琢磨出了最佳工作时间及方式,就是他们每人上一天休一天,这样轮换。不过各自每天上班时间却很漫长,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不管怎么说,这样总比半天轮换好。这样可以时不时地调整出两天完整的休息时间,但也只是两天,如果三四天,对班大姐身体受不住。他梳理完当天工作,坐下喝水歇息,想着两天时间中回家乡和姐姐家分别占用多少,思来想去只有这个方案可行。与对班调节好时间,他晚上下班直奔火车站,第二天中午到姐姐家,然后帮忙收拾东西,当晚再坐火车到家里停留几个小时,第三天夜里坐火车一早赶到商场继续上班。

既然计划好,他就给妈妈打了电话,说了自己的安排。妈妈的话语却转变了,说,这几天她想了,出来挣钱就得受罪忍耐,这几年你爸生病在家里也是有些娇生惯养了。他坚决地说,别说这些了,我是好不容易调整的时间,说不卖就不卖了。回家,你也尽快拾掇,我回来没多少时间磨叽。妈妈再要说什么,他已经挂断电话,脑海里不住回响着妈妈的话,但他不能心软犹豫,要相信自己的综合判断,不然后面还会有更多始料不及的事情。妈妈打过来几次电话,他都没接。姐姐也发来信息,他觉得姐姐能理解他的想法,姐姐拿不定主意,撂下话,那你们看着办吧。之后对错就一直在他心里撕扯,他也不住问自己如此不由分说的做法到底怎么样?真是自己所坚信的那样?还是应该随他们的心愿,让他们自己去抉择?可是,唉,越想越浑混沌不堪。

按着计划好的时间,他来到姐夫家所在的县城,按着姐姐说过的路线走。顺着巷道,心里默念着:左转右转再左转再左转再右转,有个古朴的院落,顺着古朴的院落往前走,右转进去那条巷子的第三个大门。默念着默念着就乱了顺序,忘记眼前岔道到底是左转还是右转,左右为难动弹不得。思虑再三,不再逞强,拨通爸爸的电话,爸爸按着他说的位置接到他,带着他到租住的地方。

进到院子,一排古旧的房子,对面是三间用来储藏杂物的小房子,爸爸妈妈就在中间那间。他腿有些发软,拖拖拉拉地走到门前,揭起不知从哪里找的凑合着用的破旧门帘,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双层的架子床,为节省出摆放桌子用来擀面的地方,两个架子床呈直角靠墙摆放,下面一层睡人,上面一层摆放和面、擀面、卖面用的盆子、盘子、擀杖等物件,人坐在下面会无比的压抑。爸爸手足无措地忙活,说,你妈还没回来,中午咱去外面吃。他哽咽着说,等会儿看,都可以。桌子被妈妈收拾得很整洁,一尘不染,凹凸不平的砖头地面缝隙也紧实干净,巨大的案板立在门口的窗台前,两个刻着时间伤痕的杯子,放在窗台上。爸爸说,热点水喝,从桌子底下的柜子里拿出电饭锅,通上电续上水加热。水开后,他拿出给爸爸带的茶叶,各自泡些。

十二点了还不见妈妈的身影,他等得不耐烦,打电话无人接听,说,咱出去寻寻。爸爸关上门,院子里坐着房东老太太,问及他是谁,爸爸欢快地说,是我儿子。老太太夸赞几句。他们从大门出来,爸爸走在前面引路,他跟在后面,绕出巷子到马路上走不多远,看到端着盘子走路都在气喘吁吁的妈妈,他没有呼喊,和爸爸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妈妈看到他,开心不已,说,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刚才。妈妈让爸爸去不远处的超市买点菜割点肉,回去蒸米饭吃。他说,吃什么都可以,不太饿。

看着去买菜买肉的爸爸,他鼻子一酸。几年前,爸爸因为长时间没有体检和繁重的劳动,病痛隐瞒到无法再隐瞒,到省城医院一检查,头内长了已经不能再大的肿瘤,急需手术。这是开颅的手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有很大风险,但不得不做。想尽办法凑到钱,手术也很顺利。出院回家休养的时间里,爸爸思想走向了狭窄通道,难以接受身体状况与现实生活的巨大脱离,患上轻度抑郁症。妈妈陪着爸爸再次到省城医院,住院半个多月。如今爸爸身体精神皆已迟钝,做什么妈妈都得陪着看着,不然生怕出什么乱子。爸爸买好菜回来,他们一起走向那间逼仄的房子。

他想去外面坐会儿,却没有小凳子,主要是外面坐着房东老太太,不说话觉得尴尬,说话又总是那些陈词滥调的问题,只能呆呆地坐在床边,问妈妈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妈妈说不用。爸爸蹲在床边的门口抽烟。他忽然愤慨不已,说,这算什么,受这罪做什么,家里不好好待。爸爸说,没什么受罪的,大家都是这样。妈妈说,在家也是闲着,每天就那么看着时间哗哗流走也不是个事。看来眼前的两个人,不是听了谁的劝说就是达成了什么协议,要在他面前防卫得滴水不漏,锅里的肉香随着蒸汽不住溢出,低矮的房子里香味弥漫,不知怎么的,他却感到无限的凄凉。妈妈在案板上切着菜,让抽烟的爸爸别抽了,到外面再剥根葱来。爸爸熄灭抽了半根的烟,拿根葱去外面的垃圾桶前剥皮。

饭菜无法摆在桌子上吃,他们也没法围坐在那个巨大的桌子前,只能各自端着碗坐到床边吃。妈妈要淘米熬煮稀饭,他说,喝点茶水就好。妈妈说,熬煮点,这米是来这里时到村里你大婶婶家买的,那是自家种的,真真的香谷米。他没再言说,因为煮熟即使他不喝,爸妈也喝,他还是欠考虑。所以他再次怀疑起这次回来的目的到底如何,自己的干预是否有效果。爸爸碗里饭多菜少,他说,多吃菜,我有碗里这些就够了。妈妈说,菜多着呢,你爸就喜欢吃米饭,不然我也不会在来时拿上电饭煲,就是专门给你爸蒸米饭的。爸爸笑着说,米饭越嚼越香。他点着头说,是这个道理。香味雾气散尽家里就冷清了,凝结的水珠依附在玻璃上墙上。他起身去舀稀饭,手在床架子上扶了下,阵阵冰凉穿透皮肤以及其间的纹路,愣怔下装作无事,顺势在衣裳上揩擦一把。

吃罢饭妈妈洗碗,然后歇息会儿,晚上准备和明天卖的面。爸爸察看面还剩多少,把整袋面搬出放在桌子前时,说,确实也不容易,起早贪黑,人怕受不住。妈妈觉得这话会让我操心,立即制止,说,这有什么,家里待着才辛苦,就那么无所事事,好人都待成病人了,出来转转看看干干活,人也活泛得多。他坐着把玩手机,说,我回来是为什么,你们也晓得,我就不多说了,时间紧张,今晚收拾下明天咱就回。妈妈说,回去也没事做,那天就是嘴多,随便说下,你姐也是大惊小怪。爸爸说,后来我也想了,你妈说的对,我们不挣多少钱就算了,起码不能给你增加负担。妈妈边摆放洗好的碗筷边说,你也花销大,我们不能拖累你,这样做着怎么说每天都有进账。他想把那些理直气壮的道理再次言说,无奈话语凌乱破碎得组织不起来。

姐姐是天擦黑过来的,他摸黑坐在房子里。爸妈让开灯他不开,爸妈让外面坐会他不去,姐姐提着水果和吃食进来,说,你们整天就在家里?他说,不然呢?姐姐说,可以出去转转啊,待在这里不闷吗?他这才想起,是啊,为什么不和爸妈去街上或广场转转,那么关心妈妈衣裳的事情,为什么不去买呢?难道是他也不愿意去?和姐姐有着相似或相同的原因?不,他不是这样。当即坐起身,让姐姐带着他们去卖衣服的地方。姐姐说,我陪你们逛不了,等会还得去接补课的孩子。他说,你给带到卖衣服的地方就好,我陪他们逛。妈妈说什么也不去,說自己穿得挺好的,浪费那些钱做什么,家里衣裳那么多。他说,那出去到广场上看看,还没有看过这里的夜景。这才出发。

来到马路上,姐姐说,去时咱坐车,回来你们走,爸爸知道那地方,上次一起去过,不然她赶不上接孩子。他说,能行,也就那么大,万一找不到问下人。到达的地方是县城最大的商场,姐姐说,三楼四楼都是卖衣裳的。他说,知道了,你赶紧去接孩子。他们挨着一层一层往上走,现在天凉了,买几件过冬的衣服。走了几家店,妈妈不愿试,但执拗不过他,就选择了自己中意的试穿。逛了大半圈感觉有件外套和裤子不错,他让他们等等,折回去按刚才试穿的尺码全部买下。还差鞋,鞋很是关键,平时他们走路也多,穿着舒服的鞋人也轻快。有家店里的鞋很不错,也有男士的,就让爸爸也试穿。他挑选几个爸爸都不喜欢,他让爸爸自己选,无论如何得买两件,鞋裤子上衣随便选。

最终如了他的愿,给两人都买了。转这么久,从商场出来,问想吃什么不?他们都说很饱。爸爸自告奋勇说由他引路,去最大的广场转,一到晚上那里就人山人海。妈妈笑着说,别和上次接孩子一样,最后还是人家孩子带着回来的。爸爸说,上次是意外,其实最后还是他找到的路。妈妈等爸爸走在前面,悄悄凑在他耳边说,你说你爸是不是痴傻了,人啊,我们确实老了。他说,那就应该回家,还出来干活,如果有个什么事我可怎么办,我和我姐现在都照顾不过来你们。妈妈摆摆手随意地说,就是说说,哪有那么弱不禁风,放心吧。爸爸这次引的路很是正确,甚至还走了捷径,广场上人太多,跳舞唱歌玩杂耍的应有尽有,他们挤在人群里看了几眼,找个长椅坐下,走这么半天也累了,歇息会儿好回家。

回去的路上,他系鞋带落后,爸妈走在前面。看着他们已然薄弱许多的背影,他拿出手机想拍下,不料妈妈机敏,发现了他的掉队,转过头寻找。看到他就招呼他快点跟上来,问是不是东西太多太重,他们可以帮着拿。他提着东西欢跑,表示轻手轻脚,没有任何沉重的样子。毕竟是县城,过了十点人就稀稀拉拉,车辆在马路上飞驰起来,妈妈说,你在省城不易,回来一趟花费不少钱,明天走时拿上五百块钱,爸妈也没有多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震颤,胳膊双手顿时虚弱不堪,双脚似踩在泥沼里,极力装出无事样,喉结迅疾蠕动,调整好语气,说,我有钱呢,别胡思乱想。妈妈说,今晚都得花不少,四五件衣裳两双鞋怎么说也有一千多,我们给你,你就拿上。爸爸也说,给你你就拿上,能贴补多少是多少,城里花销大。他尽量躲开明晃晃的路灯光,躲蔽在黑夜的模糊里,说,这么多年了,给你们花点钱有什么,我有钱的,放心。妈妈说,你说的那些我们都懂,我们之所以出来,也是想着多挣点钱,能帮你一点儿是一点儿,对你姐,我们尽到了父母的心,对你,我们没有……就差说出那两个字了,他受不住,赶忙截断,转开话题。

夜里睡觉是个问题,他试探了几次架子床上层的安全性,都没有准确的结论,为保险就把床板铺在地上睡。他们抢着要和他调整,他没允许。躺下后,他不敢侧着睡,两边床底皆黑漆漆的,不知有些什么,地上终是有岁月留下的沉淀,再者有知名不知名的虫子出没。爸爸睡不着,趴着抽烟,妈妈说,大晚上呛得人睡不着,快熄灭了。爸爸说,那去外面抽。他说,外面怪冷的,这根抽完算了。爸爸孩子样点点头。

妈妈在说话中不知不觉便睡着,伴随着震天的呼噜声,躺在边上的他好是心疼。能打呼噜就现在来说,无非是每天累的,临睡前和那么几块面,半夜还得起来擀好。爸爸不知睡着没,平躺着均匀呼吸着,他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打断。

时间随着重重心事在变轻变薄,院子里有灯光亮起,有密集慌乱带几分厌恶的说话声,有白天见过的老人发出自责的声音,似乎在说自己无能或拖累的意思的话语。之所以在万千寂静又夜色迷乱中偏独听到此,或许是他们之间有共同的心思和焦虑。折腾会儿,院子重新恢复到前面的静默黑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煎熬,最终他也明白了自己的自私,计划满满地回来,理由合情合理且铜墙铁壁样坚不可破。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想法,谁也不能勉强谁。

睡梦中听到擀杖和案板的碰撞声,他搓揉几把眼睛,心知是妈妈在擀面,爸爸坐在床上抽着烟,他没有迅疾睁开眼睛,感受着这份黎明将近的独特气息。多年之后。记忆里必然会反刍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所产生的不可思议的所有,不是简单的来过,而是一份别致的感觉。没有说话声,就是这样静静地陪伴,简单平淡朴实。

爸爸看到他有醒过来的迹象,就说,喝水不?那会儿刚热的,在暖壶里,我给你倒。他说,等会儿喝,我自己倒。妈妈说,睡到床上去,地上到底潮湿冰凉,主要是成年累月的污垢。他趴起,下巴搁在枕头上,看着妈妈的鞋,没舍得穿他给新买的鞋,穿着姐姐穿过的鞋。鞋子根据擀面所需要的力量和支撑点移动着,仿佛从这里也能看出妈妈的衰老,抓住某个间隙抬头看,沾着面的手褶皱粗糙,握着擀杖使出浑身力气在和好的面团上。面团抵挡不住妈妈给出的力气,只能向四处逃窜,薄厚适中了,妈妈依凭着多年来的感觉折叠好面饼拿刀子切,切一阵就把切过的拿手提溜起抖索摔掼几下,活泼泼鲜嫩嫩的面条就显现出来。依次放在不锈钢盘子里,盖上笼布。

天还没大亮,妈妈边整理衣裳边说,赶紧得走了,不然就迟了。爸爸穿鞋准备跟着去,要他再睡会儿,饿的话等会儿起来自己去外面买些吃的垫一垫,中午他们回来了正儿八经做着吃。他睡不着,利索穿鞋洗漱,说,我跟你们去。

他们出来,轻声关上大门,一溜线地走在逼仄的巷子里,他走在最后面,爸爸走在最前面,妈妈走在中间。绕转几个弯他又迷糊了,妈妈突然说,回来看看也好。他思索寻摸半天回答的话语,只有“嗯”这样简约似敷衍不耐烦的字眼。随着天大亮起来,出了巷子他就能完整地看到他们,他们都变了,这次回来怎比上次见变化好大啊,仔细回想上次是什么时间见过。追忆到过完年时的正月,一晃又快一年了,这是第一次回来。亲情最大的无奈和残酷大概就是牵挂得越来越虚幻,现今虽然信息发达,能听声音能看容貌,但这岂不是更大的伤悲,无限靠近抚摸触摸但就是不能,数学上叫作极致,文学和世俗里叫什么他说不清。思虑着就上前,要妈妈把盘子给他,他来端着。妈妈连连言说这轻巧,没有分量,不用管的。他的手触碰到妈妈的手,眼看的憔悴和触摸到的憔悴真是天差地别啊。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眼睛里水火在没命地争斗。爸爸看不过去,说,我来端着,你两谁也別争了。为防止盘子倾翻,他依靠着强大的意志让手上力气消解,加之爸爸宽大双手所发出的力气,解除了情绪所导致的危险和损失。

路上他沉默无语,鼻子酸涩得厉害,泪腺崩塌了,眼泪忍不住就要往外流,他只能装腔作势强作眼睛飞进了不知名的虫子,妈妈站住说,我来给你翻眼皮看看。他连忙拒绝说不用,等会儿就好。到市场上,没有固定的桌椅,盘子只能一直端在手里。对过往买菜的人不断介绍,有的人停顿下有的人站住看上几眼,根本就没有妈妈说的那么好卖,到九点多十点,买菜的人越来越少,还有一半面条在盘子里。爸爸说,再等会儿没人买咱就走街串巷去卖。原来是这样啊,他心中的计划雨后春笋样冒出头来,坚决要去实施,受这罪做什么,可是,唉。妈妈看他痴愣在旁边,悄然无声,就强颜欢笑地说,营生就是这样,得受罪得经历坎坷,你在外面不也一样,都是眼不见为心安,要是每天都能看到,咱们谁都活不成。他看着逐渐冷清下来的市场,点着头说,对啊,眼不见心安,不然怎么活啊。

今日太陽好,晴朗朗蓝瓦瓦地照耀着北方大地,市场已然没有了卖掉面条的可能,他们转走着去街道巷子。这次是妈妈走在前头,爸爸走在中间,他跟在最后面。街道上还好,看到饭馆就进去,和气且带有几分卑微的语气问是否要面条,便宜些也行。有的老板人好,笑着说自家有,有的老板凶神恶煞不耐烦地冷言冷语。他跟着看着,为什么这个季节的阳光还这么灼人,他穿得也不厚啊,满脸通红气息急促。爸爸看到问是不是病了?寻找商机的妈妈着急地过来摸头,说,不烧啊,是不是起太早累的,还是昨天夜里着凉了?他摆摆手,说,没事,不用管。妈妈说,不卖了,先回去做饭吃。爸爸说,巷子外面有个药店,医生很不错,上次你妈头疼我牙疼,都从那里买了些药,很快就吃好了,咱回去时让那里给看看。他闭上眼睛,舒缓涌上来的对自己及对眼前人爱恨交织的情绪,闷着声说,说了没事就没事,你们赶紧卖,按往常那样。爸妈看他情绪不佳,把无微不至的关怀转移到更快卖掉面条上。

进到一个繁复的巷子,妈妈开始吆喝,纯粹的手工面条,便宜了,一把五块钱,最后几把了。声音在巷子里外回响,久久没有开门的迹象,吆喝声的节奏变得错乱,谁家的狗开始咬吠,立即串连起其他狗的呼应,他恨透了这些吠叫。妈妈的吆喝声开始颤抖沙哑,爸爸烦躁地跟在后面,气冲冲地说,卖不掉算了,回家。妈妈还在吆喝,间隔中自言自语着,平时很快就卖掉了今天是怎么了。他责怪自己帮不上忙还胡乱表露情绪,真是无能无用至极,就是个废物,既然知晓这样就要尽显平静,不能给他们增添负担。

绕转两条冗长的巷道,进入第三条也快走到头时,出现了转机,有户人家不知是做什么,买下了所有面条,主家直夸面条看着好,吃过好了以后经常买。妈妈欣喜不已,爸爸帮着快速地装袋子。看着他们活泼忙碌,他却不知为何愈加地悲伤。走上回家的路,他们商量着如何走最近,所想的每条路都没有把握,因为这条巷道是今天第一次来,平时的路线经过这么些时间观察,买的人家不多就不再走。爸爸说不如老老实实地走,别再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太多冤枉路。他和妈妈都赞同。

出了巷道来到大路上,妈妈看他脸色用手摸下额头,说,这会儿好多了,那会儿估计是热的,加上看半天卖不掉也心慌意乱的。他欲言又止。路过一家卖家乡吃食的饭馆,妈妈说,在外面吃?爸爸说,都可以。选择权落在了他这里,他看饭馆整体感觉还不错,就先进去。找位置坐下,点好饭食,爸爸说,你晚上啥时的车?他说,十点半的。爸爸说,那等会回去你再睡会儿,昨天夜里肯定是没睡好。他说,睡好了,你们不用操心。饭食上来,各自吃着,他们吃得很是温雅,毕竟这里是生疏的。他说,不够再要,吃饱。妈妈说,够了,我们现在也吃不动,人年岁一大就什么都不爱吃,看见有些爱吃的也眼大口小,吃两口就够了。爸爸说,你年轻,看到什么好吃的不要节省,没钱了给我们说,再不济也能给你凑个十几万。他嗯一声,轻挑慢拣地低着头吃饭。

妈妈唯唯诺诺地试探着说,你和静还谈着不?如果能结婚,不要觉得咱家没钱,她家要什么你给我们说,刚你爸都说了,凑个十几万还是没问题的。他说,还没到那一步,没事,到那步了给你们说。着实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缠磨,说再多皆是无用。他工作就是那么个工作,住房也是租的,上次和静她爸妈吃过饭,满是坎坷艰难,虽然静的爸妈没说什么为难话,但语气表情里已经把所有表露无遗。

回家待到五点多,他背上包出门,为确保万无一失就提前去火车站等候,妈妈拿出五百块钱给他,他不要,在院子里撕扯推让好半天,房东老太太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笑着说,家里给就拿上,爸妈么。他强笑着说,有呢,给我我还得再还回来,折腾那干什么。爸爸站在大门口说,你妈给就拿上,我们也没多的,你这次回来花销那么大。他背起包跑出大门,爸妈要送他到火车站,他不要。跑出一段距离,妈妈喊,不给了,别跑了,我们送你出了巷子,然后你打车到火车站。他这才站住。看着落日铺洒下的光芒里的他们若隐若现,他不敢眨眼睛,生怕在那闭合眼睛的瞬间他们消失不见。

到马路上,他们一同等待出租车,妈妈双手互相捏着,服务员样乖巧站着,爸爸为缓解手足无措的尴尬,掏出烟点着抽,边走动边说,路上东西看好,到了给我们个信息。妈妈说,真的,给你在对面买点水和吃的,路上饿了吃喝。他说,不饿,饱饱的,水我到了火车站买,现在拿着重,你们不用操心了,我这么大了。车来推进了离别的进程,打断了细润的情感,急忙上车放包,车开始走了,他通过车窗玻璃看落寞无助的他们顿时泪流满面。

进到火车站,静发信息来问及家里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他说一切顺利,怎么了?静好半天回过来信息,我爸妈还是觉得有些不行,你现在在商场上班,我工作也不稳定,在这里也没个安居之所,唉……你家也帮不到你……他看着看着烦躁至极,按下手机的关机键,身体烂泥样流淌在长椅上,头仰着滑落到椅子背部时卡住。火车站顶部安装的数盏耀眼的灯,流水漫溢般滋生出无数毛发毛根,密集地网织在空洞的眼睛里,不知是要捕捉从高空掉落的时间的残渣,还是要遮盖从眼睛底部喷涌出的斑斓多彩,或苍白虚无的光芒。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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