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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留言东莞图书馆”的故事社会学解读*

2022-02-17胡吉明阳巧英

图书馆论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社会公众东莞意义

胡吉明,阳巧英

0 引言

自2019年12月新冠疫情(以下简称“疫情”)爆发以来,热点新闻事件频发,“读者留言东莞图书馆”(以下简称“留言”)即是其一。2020年6月24日,湖北籍工人吴桂春因疫情失业打算返乡,临行前去东莞图书馆退还读者证并留言。该留言迅速引发现象级传播:先是被转载至豆瓣、微博等社交媒体,继而被新华社、央视新闻等主流媒体跟踪报道,引起社会轰动。图书馆界以此为契机研讨公共图书馆的社会价值与时代课题。例如,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策划、《图书馆论坛》编辑部编辑出版“信·念——‘读者留言东莞图书馆’笔谈”专题。然而,囿于行业立场,已有专题讨论大体上是立足图书馆学视角、旁涉传播学视角的研究。尽管“留言”的舆论热度早已冷却,但引发的强大“破圈”效应值得从更多学科视角进行解读。

叙事研究起源于文学研究,属于质性研究范式,具备较强的解释力,已被移植于社会学、教育学、管理学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1]鉴于叙事学理论方法重视人的主体性,能弥补传统图书馆理论的不足(人的要素被抽象化),近年逐渐被一些图书馆学者采用。[2]例如,唐雷等引入位置叙事理论,以小说《图书馆》为研究样本,通过对主人公言行的解读,阐释图书馆的社会价值。[3]在叙事学家萨宾看来,故事是按照时间组织的用符号表示对人类行动的说明。[4]“留言”正是吴桂春通过叙事序列化其阅读经历的产物——“我来东莞17年,其中来图书馆看书有12年”,表明了其阅读动机及对图书馆的态度与情感,故不失为一个图书馆故事案例,广州图书馆馆长方家忠甚至称之为“完美故事”。[5]因此,不妨引入叙事研究方法解读这一故事,探究其生产、传播及其意义再生产,以期为后疫情时代图书馆事业的发展提供参考。

1 理论基础与研究方法

关于如何开展叙事研究,社会学领域提供了两种主要路径:一是“作为文本的故事”,侧重叙事的结构与主题;二是“作为行动的讲故事”,强调故事的生产过程与生产环境。[6]英国社会学家肯尼·普拉莫提出的“故事社会学”分析框架涵括了以上两种研究路径,详而言之,肯尼·普拉莫将故事讲述当作一种“众多社会角色参与的集体实践”[7],以探究下列问题为要义:一是故事的性质以及讲述策略:故事的结构与意义、故事的讲述卷入了何种情感?二是故事生产与消费的社会过程:什么角色参与了故事生产?人们为何愿意成为一个讲者或听众?……读者如何解读故事并从中寻求共鸣?三是故事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与其效应:故事的讲述对人们的生活与社会秩序的维护或者挑战有何影响?四是故事讲述所涉及的社会变迁、历史与文化因素:……为什么某类故事在某个历史时刻会出现,在何种社会情境中会出现?不同文化中是否存在差异?[8]

故事社会学理论框架的构建依赖于对个人故事的检视,尽管这些故事产生于20年前以英国、美国为主的社会背景下,但其叙事分析思路为我国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叙事提供了启发:超越文本,突破对叙事主题与结构的考察,批判性分析故事生产过程与社会情境,进而阐释故事在事件中所扮演的社会角色。简言之,实现“从文本到实践”的叙事研究路径转向。例如,周海燕基于该理论写就《亲历者口述:从个体叙事到社会行动》,通过观察两则疫情亲历者叙事个案,阐述疫情中的亲历者故事是如何被讲述、传播和不断进行意义再生产并激发出社会行动。[9]与其所选叙事案例相似的是,“留言”故事亦产生于疫情期间,传达了个体的遭遇与情感,还牵涉了图书馆、媒体、社会公众、政府等其他社会角色的在场,并在社会各界合作下,经历了个体话语走向公共议题进而汇聚社会行动的过程。只有将其置于“社会沟通的脉络中而非视为独立文本来进行研究”[10],才能对其意义与价值获得更为完整的理解。因此,本文依据“故事社会学”理论框架,采用文本分析法,以下列文本为研究素材:(1)事件中心文本,即“东莞图书馆读者留言”;(2)图书馆界、媒体围绕这一事件的报道与评论,主要来源于《图书馆论坛》《图书情报工作》《人民日报》《澎拜新闻》《人物》《GQ》《新京报》等;(3)公众在社交媒体平台的讨论。代表性文本包括豆瓣网友“Xenophon”的发帖及其转评,该贴被新华社微信公众号转载,引发热议;微博用户“硬酷男孩”对该贴的转载,该博被东莞图书馆官方微博转发。本文探讨两个问题:(1)故事是如何生产出来的?(2)故事在传播中如何被解读以实现意义再生产?

2 从故事社会学角度解读“读者留言东莞图书馆”

2.1 故事的生产

关于“留言”故事的生产逻辑,换言之,吴桂春为何会并且能成为一个叙事者?通过研读上文提到的研究素材,可从“疫情”“农民工”“东莞图书馆”3个关键词对这一问题展开论述。

首先,疫情这一非常态事件境是叙事的直接契机。叙事是反映人类生命本质的行为。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本能地通过叙事赋予自身经历以意义。[11]特定情境下人们的叙事意愿更加趋于强烈,因为难以凭借想象与常识来解释被中断的经历,由此带来的创伤则更倾向于以叙事方式呈现。新冠疫情一个突出的现象是个体叙事涌现,即以普通个体身份通过社交媒体进行分享与传播。[12]疫情爆发打破了吴桂春原本有序的生活状态——平时在工厂打工,业余到图书馆看书,成为其选择以“留言”方式抒发与排遣的契机。“我花了几分钟想,要怎么才能既不啰嗦又表达自己的感情”。(GQ报道微信公众号,2020-07-13)

其次,农民工的身份建构与东莞图书馆的职能定位为叙事提供了情感驱动,表现为无奈与不舍两种情感的交织,凝聚叙事意愿,进而实现叙事。分而论之,主要指向3层含义。

第一,农民工群体是社会转型背景下的产物——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历经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迁至城市。因为社会制度(如户籍制度、流动人口管理办法等)与文化系统(指大众媒介文化)设定的价值标准,该群体被建构为“城市内的他者”[13],难以融入城市,社会资本与信息占有不足,在风险来临时受到伤害的可能性更大。“今年疫情让好多产业倒闭,农民工也无事可做了”,符合揭示社会等级与人们易受伤害性的关联的“泰坦尼克定律”[14],故而叙事主体留言表达“生活所迫”之无奈。

第二,东莞图书馆基于“休闲、交互、求知”的办馆理念建构了区别于其外部社会空间规则的公共文化空间,为叙事主体搭建了一种应对生产、生活张力的空间庇护[15]。他说:“想起这些年的生活,最好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了。”结合《人物》发布的特稿(2020-07-20)来看,所谓“最好的地方”,这种空间感知反映出:鞋厂、出租屋等生产、生活空间的环境与核心逻辑同叙事者的生存与发展之间构成张力,催生出一种对异质性文化空间的需求。一方面,鞋厂、出租屋生存环境恶劣,喧闹、酷热、潮湿、晦暗,生活体验不堪,促使叙事者寻找更为优化的栖息地。而且,鞋厂以追求生产速度与效率为目的,生活模式固化单一,成就感、交互感、归属感等需求难以实现,促成空间维度上叙事者的主体性拓展。另一方面,东莞图书馆作为公共文化机构,坚持平等、开放的服务理念,为叙事者提供了心灵与身体的双重庇护。书籍及攸关读者体验的环境范畴——“书多且不要钱”,“空调很凉快”,促使图书馆成为叙事者阅读学习、休息、寻找共鸣的空间载体。与此同时,馆员的专业素质与人文关怀促成了图书馆对读者的进一步吸附。正是馆员王艳君的引导,吴桂春才得以通过留言抒发其“万般不舍”“余生永不忘”之慨。

第三,整体而言,叙事存在明显的阶层差异,农民工作为底层群体,更难通过讲述来分享自己的经历、情感与观点,因为他们的社会经济地位限制了其对文化资本的组织与动员。“庶民能说话吗?”文化批评学家斯皮瓦克的著名之问犹在耳。据《新京报》报道(2020-07-13),吴桂春前半生“和许多工友一样,早早辍学打工,与书籍没有太多的关联”。而他在留言之际能恰当地将其主观经验以受叙者可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并令网友交口称赞:“这段文字朴实无华,有叙有议。”“前两句有点像黄炎培那个中国历史轮回论的语气。”这种实现叙事的文字表达能力正是其在图书馆看书长达12年习得的,足见其后天在阅读学习上的主观能动性。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东莞图书馆为叙事提供了文化资源。

综上,“留言”故事的生产逻辑链条可以归结为:社会转型背景及东莞图书馆塑造了叙事所包含的情感与经历,疫情诱发了吴桂春通过叙事传达自身情感与经历的冲动,其不俗的文字表达能力则促使叙事由意愿走向落地实践。

2.2 故事传播及其意义再生产

故事一旦进入传播环境就不再由叙事主体控制,转由听众解读。但听众基于利益诉求与价值偏好难免造成理解差异。这种造成差异的过程,也即拉图尔所称的“转译”过程[16],在“留言”中,主要体现为以图书馆界为核心行动者的专业研讨,以及社交媒体平台广大公众的转发、评论与回复。如此,叙事者与图书馆之间、图书馆与社会公众之间、社会公众与叙事者之间、社会公众与社会公众之间形成了多维度的意义再生产。

2.2.1 图书馆界的深入研讨

除了直接参与故事生产,图书馆还在不断复述、阐释一故事,具体表现为在新闻热度冷却过后出现的一系列凝聚专业智慧的活动,如“公共图书馆的价值与使命”专题讨论(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东莞图书馆、《图书情报工作》杂志社发起)、“信·念——‘读者留言东莞图书馆’”笔谈(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策划、《图书馆论坛》编辑部编辑出版)、“滋养心灵 彰显价值——‘读者留言东莞图书馆’一席谈”报告会(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东图书馆学会等联合举办)。图书馆界通过上述策划进行“留言”故事意义再生产,主要分为3种维度。

第一,复盘现场,报道故事经过。作为事件直接参与者,馆员王艳君[17]交代了留言的产生情景,具体回答了如下问题:为何在当时引导吴桂春留言?为何会将留言分享到工作群?这为故事解读提供了第一受众视角,展示了馆员在故事生产与传播中扮演的角色,以及故事对其产生的影响。东莞图书馆副馆长冯玲[18]则补充梳理了留言分享至工作群后的舆论发酵过程,即各种新媒体、传统媒体、社会公众力量的参与,以及作为事件主体的东莞图书馆的响应。如此,揭示了更多社会角色与行动者的在场,理清了故事的来龙去脉。

第二,回望历史,揭示故事生产背景。肖希明[19]、金武刚[20]、肖鹏[21]、程焕文[22]等学者从“留言”故事入手,从吴桂春及其所代表的农民工群体入手,探讨的是一个更为宏大的图书馆社会学故事。故事为何发生在吴桂春而非其他人身上?故事为何发生在东莞图书馆而非其他地方?通过解释这两个问题,学者们试图讨论的是东莞图书馆个性化的服务实践、公共图书馆的核心价值观及社会价值、公共图书馆平等权利实现的历史进程。如果说上一维度是分析故事发生的直接原因,那么该维度即是阐述其产生的根本原因及历史必然性,对故事予以更为深刻的剖析,刻画了更为完整的故事意义图景。

第三,展望未来,深化故事传播价值。这一维度的目标不在于复述、阐释故事,而在于思考与探索:如何将这一故事的传播价值转化为公共图书馆事业、甚至整个公共文化服务体系高质量发展的动力?对此,图书馆学人提出了一系列可行思路:贯彻落实法律法规、积极应用现代技术[23],重视公共关系管理[24],加强媒体营销推广[25],促进文旅融合发展[26],等等。其本质是以图书馆责任与使命为核心的意义建构。

上述解读不仅在分析故事性质及其生产的现实与历史条件,更涉及故事产生的社会效应如何被认知与利用。因此,这些解读很大程度上是建构故事意义图景的社会行动,进而引发其他社会行动,如“我的读者,我的图书馆”微博话题互动活动(中国图书馆学会阅读推广委员会发起),这为图书馆创造出更多的叙事素材。

2.2.2 社会公众的广泛参与

在当下“去中心化”的社交媒体语境中,每一个附加的“标签”或评论都构成了对意义的“转译”,每一次读者之间的相互评论和回复都在进行意义协商和对话。[8]

作为一个行业叙事案例,“留言”在公共空间获得较为充分的可见性始于豆瓣用户Xenophon的转载,“读书还是有那么一点意义的”。该帖营造了一种意见环境,在肯定叙事者“书能明理,对人百益无一害的唯书也”观点的同时,又为接下来更广泛的公众参与提供了议题,引导了网友的关注重点。纵览原帖的评论、转发生态,大部分网友基于对阅读或图书馆价值(非功利性)的朴素共识,产生诸如“感动”“看哭了”“真好”等话语,整体呈现出感动姿态。其中不乏网友以此为触媒讲述自己的图书馆故事,在怀旧氛围的浸染下,逐步建立起“读者”身份认同。例如,“在十几年前骑自行车从某个小镇到理工玩,在理工图书馆看半天书,也是很享受……”(江湖骗子,2020-06-25)可见,大家对图书馆的“仪式性存在”有着深厚需求,图书馆不仅实质性提供知识,还作为知识的象征发挥符号性的力量,在疫情这一非常态事件境中为社会公众带来慰藉。

此外,叙事者的社会身份即“农民工”被重点突出。对此,网友主要表现出3种情感态度。一是惭愧,即将吴桂春与自己作比较,惭愧于自身表达能力和阅读兴致反不及一个“农民工”,将其作为强调自身高学历的注脚。二是无奈,即对故事的解读深化至叙事者个体甚至整个底层群体艰难的生存处境,无奈于读书难以改变命运实现阶层流动的残酷现实。这同上述“阅读有意义”的见解构成了对话,可谓是近年来甚嚣尘上的“读书无用论”的具象化呈现。三是谴责,即批判“农民工竟然也看书”等言论,揭示出主流社会对农民工业余生活的贫瘠想象,以及中产阶层将阅读阶级化、浪漫化的“优越感”,呼吁对叙事个体境遇所承载的社会问题的关注,如社会歧视、教育公平、就业保障等。

通过日活跃程度更高的微博平台,上述谴责意见激发了社会行动潜能。不少网友重新激活自己的读者证,甚至动员周边资源为吴桂春找工作,通过图书馆向吴桂春捐赠书与文具。这些举动引发了当地政府部门的重视。随后,在社会各界协作下,吴桂春工作暂时落实并重新办回读者证,不久还被评为“广东职工书屋公益代言人”。对此,一些网友呈现出一种“知识改变命运”的乐观理解,开启了新一轮关于阅读意义的对话,并在正能量汇聚中发展出城市认同叙事:“让人感到了城市的人文温度。”(不负姑苏三千年,2020-06-26)

综上,来自叙事者的文本及其读者对文本的评论,透过“转发”机制而持续在不同社交媒体平台传播,实现了叙事者与社会公众之间、社会公众与社会公众之间的对话。故事的意义得以再生产:建构读者身份认同,形成同情弱势群体的公众,激发社会行动,并进一步构建城市认同叙事。

3 结语

本文承袭图书馆界深度研讨的余韵,为理解“读者留言东莞图书馆”这一公共事件增加了图书馆学、传播学以外的故事社会学研究角度。研究发现:疫情的爆发、农民工的身份建构、东莞图书馆的职能定位合力促成了故事的生产;以图书馆界为核心行动者的专业研讨,及社交媒体平台用户的转发、评论与回复均建构了故事意义图景。在这一过程中,叙事者与图书馆之间、图书馆与社会公众之间、社会公众与叙事者之间、社会公众与社会公众之间形成了丰富的意义再生产。为此,建议图书馆界今后主动转换自身长期以来的教育者角色定位,秉持包容开放的叙事理念,为读者(尤其是其中的底层群体、社会弱势群体)创造叙事机会,拓展出更为多元的读者话语,并将其融入图书馆叙事之中,以此不断拓展业务实践的边界;高度重视收集、整理故事素材,并结合情境策划专题讨论,通过社交媒体唤起、鼓励更广泛社会公众的主体性参与,在评论、转发与对话中实现故事意义再生产,以此彰显图书馆的社会价值,从而提升图书馆的社会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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