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盛与北美汉籍收藏*
2022-02-17杨海峥
杨海峥
海外汉籍收藏是海外汉学发展的必要条件,而汉籍收藏本身又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北美汉籍收藏的起步,与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的签订有着直接的关系。签订中美《望厦条约》的美方代表凯莱布·顾盛(Caleb Cushing,1800-1879)于1845年运往美国的237种2,547卷中文图书,不仅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批成规模的中文收藏,也是美国国会图书馆汉籍收藏的发端,因此在北美汉籍收藏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1 北美汉籍收藏起源的旧说
学术界一般认为北美的汉籍收藏起源于1867-1869年中美之间的图书交换。具体来说,是在1867年美国国会决定将政府出版物每种留出50份与其他国家交换,清政府在1869年(同治八年)向在京的美国驻华使馆赠予了《皇清经解》《五礼通考》《钦定三礼》等十种中国古籍,以回应美国的赠书。美国驻华使馆接收赠书之后,随即将这十部古籍转交美国国会图书馆。这批清政府赠书通常被视为北美汉籍收藏的开始,这一观点最早由美国汉学家恒慕义提出,其后钱存训、胡述兆等将其进一步完善。
恒慕义(Hummel,Arthur William,1884-1975),美国公理会教士,著名汉学家。恒慕义1915年来华,先在山西铭义中学教英语,后任教于燕京大学历史系,1927年返美,任美国国会图书馆亚洲部主任,1948年任美国东方学会首任主席。其主编的《清代名人传略》(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1644-1912)在国际学术界受到广泛的称赞。恒慕义对美国藏中文文献的重视,他在1954年撰写《东方史料收藏的发展》(The Growth of the Orientalia Collections)[2]一文,将美国中文文献的收藏置于美国打开世界视野的历史进程之下来讨论,也正是此文提出了美国国会图书馆第一批重要汉籍收藏是1869年清政府赠予美国的10种933卷古籍的观点。在介绍完清政府赠书之后,恒慕义接着提到,美国国会图书馆在接收清政府赠书之后的第二次重要中文收藏,是1879年购入的第一任美国驻华大使凯莱布·顾盛的2,500卷个人藏书[1]。恒慕义对美国汉籍收藏缘起的论述,对后来学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钱存训(1910-2015),著名图书馆学家,原为北平图书馆馆员,1947年到芝加哥大学工作,1957年获得图书馆学博士学位,1978年从芝加哥大学远东图书馆馆长任上退休,被聘为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文化学系荣誉教授、东亚图书馆荣誉馆长和李约瑟研究所研究员。钱先生关于北美汉籍收藏起源的见解见于其《美洲东亚图书馆的沿革和发展》一文。此文第一节为“中美图书交换和东亚语文藏书的开始”,文章对“中美图书交换”与“东亚语文藏书的开始”这两件事分别做了论述,最后得出结论为:清政府为了回应美国的赠书而赠予美国的10种中文书籍是美洲开始东亚语文收藏的标志。由文中的注释可知,钱存训的观点直接来源于恒慕义的《东方史料收藏的发展》[2]31。至于恒慕义所说的国会图书馆购入凯莱布·顾盛藏书的具体情况,文中没有提及。鉴于钱存训在美国东亚图书馆界的影响和地位,其观点被学者们广泛接受。
胡述兆(1926-?),生于江西新余市,1949年进入台湾大学法律系,1962年留学美国,获得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图书资讯科学研究院哲学博士,1980年任台湾大学图书馆学研究所教授,著有《美国国会图书馆中文收藏的发展》(TheDevelopment of the Chinese Collection in the Library of Congress)。到目前为止,此书仍是研究美国国会图书馆中文收藏最为全面、最为深入的著作。关于清政府于同治八年向美国的赠书,胡述兆的研究结论与恒慕义、钱存训并无不同,只不过详细了很多。但是,对于美国国会图书馆购买凯莱布·顾盛藏书一事,胡述兆的研究发现了不少线索,对重新考察北美汉籍收藏的起源很有价值。下文即在胡述兆研究的基础上,对顾盛藏书加以探讨。
2 顾盛藏书与北美汉籍收藏
凯莱布·顾盛(Caleb Cushing,1800-1879),美国马萨诸塞州人,1817年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1823年在纽伯里波特(Newburyport)当律师,1825年成为州众议院议员,1827年起服务于州参议院,1833年和1834年再次成为州众议院议员。1833年他在第23届国会选举中落选,1835-1843年作为反对杰克逊总统的候选人当选为第24届国会议员,并在第25、26和27届国会中当选为美国辉格党议员及第27届国会的外事委员会主任。1843年5月8日,顾盛被时任美国总统泰勒(John Tyler,1790-1862)任命为美国驻中国大使(Envoy Extraordinary and Minister Plenipotentiary),并于1844年抵达中国,其主要任务是与中国签订中美《望厦条约》。1845年3月4日卸任回国,继续担任州众议院议员,1846年任当时在墨西哥作战的马萨诸塞州陆军上校,1847年被波尔克总统任命为准将,1851年任马萨诸塞州纽伯里波特市长,1852年任马萨诸塞州最高法院法官,1853-1857年任司法部长,1860年任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主席,1874年被格兰特总统提名为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但表决未通过,1874-1877年任美国驻西班牙大使,1879年在纽伯里波特去世[3]。
1844年顾盛在中国购买237种2,547卷中文书籍,1845年带回美国。这批藏书规模庞大,包含各个门类的重要典籍,是当时美国公民个人拥有的数量最大的一批中文藏书。顾盛回国时还带回了在中国搜集的瓷器、珠宝及各式古董,并于1845年9月在波士顿中国博物馆展出[4]450。
恒慕义在文章中提到美国国会图书馆是在1879年购买顾盛藏书。胡述兆通过研究发现,恒慕义此说法来源于曾任美国国会图书馆第一副馆长的弗雷德里克·阿什利(Frederick Ashley,1863-1942)在1942年的一篇回忆。阿什利说:
The Boston Transcriptsays that the sale ofthe library of the late General Caleb Cushingtook place at the auction rooms of SullivanBrothers & Libbie on Beacon Street. It beganon October 22, 1879, and continued threedays. The library was largely composed ofworks upon international law and books aboutChina and in the Chinese language. “Thebooks in Chinese were mainly purchased forthe Library of Congress. The bidding wasspirited and good prices were realized, in allabout $4000.” This was the beginning of theOriental collection.
这段话存在问题。一个明显的错误是阿什利认为1879年是美国国会图书馆东方藏书的开始。而1879年已经是同治八年清政府向美国赠书之后的第十年,显然这个结论不正确。此外,胡述兆对阿什利的说法还提出两点疑问。一是他查对了1879年10月的《波士顿文抄报》(The Boston Transcript),其中没有任何关于顾盛藏书拍卖的信息,更无所谓国会图书馆中标的记录。二是美国国会图书馆1879年的购书预算大约是1万美元,用4,000美元购买顾盛藏书却没在国会图书馆年度报告中留下任何记录,这不合常理。因此胡述兆推测顾盛藏书可能是在波士顿拍卖,但并没有被国会图书馆拍下,而是有人拍下之后转赠给了国会图书馆。胡述兆并不确信自己的推测,谨慎地说没有任何材料可以证明这次拍卖的存在,顾盛藏书是如何进入国会图书馆的还有待继续考察[5]63。
胡述兆的研究表明,所谓美国国会图书馆在1879年购入顾盛藏书的说法只是基于阿什利在1942年的回忆,而他的回忆并没有任何材料依据,也无法核对落实,因而并不可靠。但胡述兆没有对此作再进一步的深入探究。实际上,根据1915年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年度报告,可明确得到顾盛藏书入藏国会图书馆的时间:
Our East Asiatic collection(Chinese,Manchu, Mongol, Tibetan and Japanese) isnow in excess of 45,000 volumes. Aside fromthe casual accretions of the past 60 years,itsprincipal constituent groups are these:(a) Thebeginning of the collection is due to the interestof Hon. Caleb Cushing, our first minister toChina, who in 1844 negotiated the earliesttreaty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Emperor of China. Upon his return he broughtwith him well selected standard works,history,medicine,classics,poetry,ritualism,essays,and dictionaries-e.g.,the “Thirteenclassics” in 366 volumes,Choo He‘s historyin 210;in all 2,547 volumes.(b)……[6]41
根据上述记载可知,到1915年美国国会图书馆的东亚馆藏已经有了60年历史,而东亚馆藏的最初藏品是顾盛藏书。由此推断,顾盛藏书是在1855年进入美国国会图书馆的。
其他一些有关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记录同样可以证明顾盛藏书要早于清政府向美国的赠书,是美国国会图书馆最早的中文收藏。1949年国会图书馆编纂的《国会图书馆特殊藏书查阅指南》(以下简称《指南》)中有“Caleb Cushing”一条,现录之如下:
CUSHING,CALEB
Orientalia-Chinese Section
a)2547 vols. Which formed the beginningof the Chinese collection. Cataloged anddispersed in the Chinese Section.
b)Catalogue of the private library of the lateHonorable Caleb Cushing Z997.C983. Amanuscript list is available in the ChineseSection&ano the r list may be found in appendix no.8 of AR-1898.[7]53
《指南》这条材料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与上一条材料一样,此处也指出了顾盛藏书是国会图书馆最初的中文收藏,入藏时间比清政府赠书的时间更早;第二,据胡述兆统计,见于1898年国会图书馆年度报告附录8(appendix no.8 of AR-1898)的藏书目录有370种3,750卷,不仅包含清政府在同治八年回赠给美国的10种947卷书籍,也包括国会图书馆1869-1898年间收集到的其他书籍,因此他认为这一目录的编者误以为当时国会图书馆的中文收藏就是顾盛藏书[5]64。对胡述兆的这一说法需要略做澄清。
胡述兆指出的问题实际并不存在。1898年国会图书馆年度报告附录8中的藏书目录确实包含了当年国会图书馆的所有中文馆藏,但标题是与内容对应的,即“The Chinese Collection”,指的就是当年所有的中文馆藏。附录8在介绍顾盛藏书的时候说:
A reference is made in the body of thereport to the collection of works in the Chineselanguage, which came from the library ofCaleb Cushing. That stateman was sent toChina by President Tyler as the first Americanenvoy to the Celestial Empire.
This collection consists of 237 standardwoks,classics,history,poetry,medicine,fiction,etc.;2547 Keuns(unbound volumes).There are also a few duplicates.[8]appendix
这番说明是将顾盛藏书作为当时国会图书馆中文馆藏的一部分来介绍的,而非说“The Chinese Collection”就是顾盛藏书,也没有说当时所有的馆藏量就是237种2,547卷。而且报告的正文部分说:
Our books in the Chinese language,mainly derived by purchase from the library ofthe late Caleb Cushing, the first Americanenvoy to China,have,through the courtesyof His Excellency Wu Ting- fang,the presentChinese ambassador to Washington, beencatalogued by some of the learned gentlemenconnected with the embassy. For the kindnessof His Excellency,the Librarian makes publicand grateful acknowledgement. A catalogue ofthis unique collection appears in the appendix.[8]12
这说明当时国会图书馆对其中文收藏是以顾盛藏书为基础的事实有明确的意识,所以才说其馆藏“ma in ly derived by purchase from the library of the late Caleb Cushing”,而所谓“this unique collection”指的是包括顾盛藏书在内的整体中文馆藏。
《指南》提到的《顾盛私人图书馆目录》(Catalogue of the Private Library of the Late Honorable Caleb Cushing),如其所说“Cataloged and dispersed in the Chinese Section”,应当是在顾盛藏书进入美国国会图书馆时由工作人员初步编目的。这一目录稿本藏于国会图书馆中文部,1879年顾盛去世时,为了纪念他,波士顿的W.F.Brown&co.,printers公司公开出版了这一目录,共68页,这是顾盛藏书的原始目录。而报告中提到的由伍廷芳主编的“another list”,是指1898年美国国会图书馆全部370种3,750卷的中文馆藏目录。
综合以上材料可知,顾盛藏书1855年入藏美国国会图书馆之后经过了两次整理。第一次是1855年入藏之初的编目,形成的原始目录稿本藏于国会图书馆中文部,到1879年顾盛去世时出版。第二次整理是随着国会图书馆中文馆藏的不断增加,1898年由当时的中国驻美公使伍廷芳和一些学者对其中文馆藏做了整体编目[8]12。这次编目将顾盛藏书作为美国国会图书馆中文馆藏的一部分,并没有做单独的区分。此次编出的目录见1898年国会图书馆年度报告附录8。
阿什利是在20世纪初才进入美国国会图书馆工作的,他对顾盛藏书的回忆不一定可靠。他认为顾盛藏书是在1879年入藏国会图书馆,原因可能有两点:第一,顾盛藏书目录出版时称顾盛为“ the late Honorable Caleb Cushing”,很容易令人误认为顾盛藏书是在其去世之后才入藏国会图书馆的,实际上“ the late”是说这一目录是顾盛去世后出版的;第二,《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年度报告》(Annual Report of the Librarian of Congress)始于1866年,顾盛藏书第一次见于报告已经是1898年了。此前顾盛藏书在国会图书馆的正式文件中是没有记载的。基于以上两点,阿什利认为美国国会图书馆在1879年顾盛去世时购入其藏书就成为一个非常合理的推测。
笔者认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促成了顾盛藏书在运回美国之后不久就进入美国国会图书馆,成为美国国家图书馆的收藏,这就是顾盛购买这批藏书的目的并非只是私人收藏,而是要为在美国从事汉语学习和中国研究的人提供帮助。而这又与其作为美方代表主持签订的中美《望厦条约》中的相关条款密切相关。
3 中美《望厦条约》与顾盛藏书
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英国商人洪仁辉(James Flint)不顾清政府的一再警告,驾船直入天津,最终清政府将其在澳门囚禁了3年,并颁布了“防夷五事”。自此以后,清政府严厉打压外国人学习汉语,禁止汉籍外传。这导致从中美贸易开启到1828年以前,所有在华的美国人中只有一位掌握了汉语[9]13。1830年以后来华的美国传教士,如裨治文、卫三畏等,也只能通过英国传教士编写的字典和教材来进行汉语学习。
鸦片战争爆发之前,裨治文、卫三畏等传教士的汉语水平已经足以担任美国使团的翻译,但是清政府对于外国人学习汉语的种种限制并没有撤销。1843年,美国总统泰勒派遣顾盛来华,顾盛一到澳门,就在当地美国商人和教会的举荐下,聘请伯驾、裨治文和卫三畏3位传教士担任翻译。1844年,中方代表耆英和美方代表顾盛签署了中美《望厦条约》。顾盛在《望厦条约》中加入了语言学习和采买书籍的条款:
第十八款:准合众国官民延请中国各方士民人等教习各方语音,并帮办文墨事件,不论所延请者系何等样人,中国地方官民等均不得稍有阻挠、陷害等;并准其采买中国各项书籍。[10]54
顾盛来中国之前从未学过汉语,签订中美《望厦条约》之后旋即返回美国,在《望厦条约》中加入开放汉语学习的条款,很可能来自传教士的建议。结合这一情况分析,顾盛在中国购买的书籍显然不是为了自己收藏和阅读,而是为了给美国本土相关人士提供汉语学习的条件。
1844年前美国几乎没有中文藏书,目前所知的1844年之前美国唯一的东方图书馆是1842年随美国东方学会(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一起建立的美国东方学会图书馆。但此图书馆从建立到1847年为止,所有语种书刊只有52种,其中中文书籍有35种,5种是美国公理会牧师William Jenks(1778-1866)捐赠的,30种是顾盛捐赠的[11]。1844年之后,大批传教士、商人陆续来华,他们不仅可以合法学习汉语,并且经常采买中国书籍邮回美国。比如,美国驻华外交官查尔斯·俾列利(Charles W.Bradley,1807-1865)在1849-1853年间任美国驻厦门领事时,向东方学会图书馆捐赠汉籍79种,1857-1860年任美国驻宁波领事时捐赠汉籍159种[12]。美国驻华官员能够如此较大规模地从中国采购书籍运往美国,顾盛和他主持签订的中美《望厦条约》可谓是决定性因素。
从海外汉学发展的角度来看,顾盛主持签订的中美《望厦条约》不仅改变了美国民众汉语学习和中国研究的方式,也加速了中美之间文化的交流与碰撞。
4 结语
1844年前一些美国来华的传教士,比如裨治文、卫三畏和伯驾,已经具备基本的汉语水平,但清政府明令禁止外国人学习汉语、严防汉籍外传的态度无疑给美国对中国的了解和研究造成了很大困难。随着清政府在1840年鸦片战争中的战败和中英《南京条约》的签订,美国也试图利益均分,在1844年签订了中美《望厦条约》。主持签订条约的美方代表顾盛不仅在条约中加入了允许美国人自由学习汉语和采买汉籍的条款,而且在签订协约之后,立即购入了237种2,547卷汉籍运往美国,显然其目的是为了给美国民众创造汉语学习和中国研究的基本条件。顾盛在中国采购的这批中文书籍的规模在当时是空前的。这批书1845年运回美国,1855年进入美国国会图书馆,成为美国国会图书馆最早的中文馆藏之一,在北美汉籍收藏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顾盛藏书不仅与北美汉籍收藏的起源和发展密切相关,其购买和收藏的过程更能反映出当时的时代背景,以及与中美文化交流相关的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