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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灵的报刊编辑实践与思想论略

2022-02-17胡正强

关键词:副刊报刊

胡正强

(南京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柯灵(1909—2000)先生既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也是中国现当代报刊史上从业经历十分丰富的编辑。从1930年开始,他就开始涉入报刊编辑工作领域,不仅主编过《中国儿童时报》《明星》半月刊、《万象》月刊、《周报》《上影画报》等期刊,还主编过《文汇报》《大美报》《正言报》以及《新民晚报》等报纸的副刊,既干过报道一般新闻的普通记者,也担任过报社的副社长、总编等领导职务,报刊出版过程中的采、写、编、评乃至策划、印刷、发行等环节,他都曾亲力亲为,可谓报刊编辑领域的通才。柯灵在文学创作领域的成就,学术界已经给予了较为全面的分析和正确的评价,但他在报刊编辑方面的不凡劳绩与巨大贡献,至今仍没有得到人们应有的关注和研究,以致作为报刊编辑家的柯灵在中国报刊史上一直声名不彰,知者寥寥。有鉴于此,本文在系统地梳理柯灵有关报刊编辑实践的基础上,对其报刊编辑思想和特色略作管窥与归纳,以期对他在中国现当代报刊发展史上的地位和贡献,尽可能做出客观而公允的评价。

一、丰富多彩、跌宕起伏的报刊编辑实践

柯灵结缘报刊始于做小学教师时向报刊投稿,其涉足报刊编辑工作,似乎源于一个懵懂少年的误会。不过其后一路走来,却丰富多彩。

1. 主编《时事周刊》和无名小报。1930年初,柯灵随其小学老师去上海办报。老师在报摊订购了《申报》《新闻报》作为新闻来源,联系了一家印刷厂和一个报贩后,其余事务一概交给了柯灵。此前从来没有编辑工作经历的柯灵,运用剪刀和浆糊,从几家报纸上剪辑新闻,再涂鸦几篇短评,把编、写、校、送印、封面题签和设计全部承包下来,硬是办出了一本32开32页的《时事周刊》。看起来像模像样,但摆到报摊上后一直无人问津,最后只得关门大吉。老师后又决计再办一份八开小报,操作模式仍一如其旧。柯灵日编夜写以填满版面,虽内容正经,但与流行小报不一路数,失败自是当然。

2. 主编《中国儿童时报》。1930年6月1日,由田锡安任社长、柯灵任主编的四开三日刊《儿童时报》问世。该报创初时人员亦只有社长、主编和工友三人,新闻同样取自上海大报,柯灵包揽了编、写、校全部工作,并兼管发行。因田锡安此前已向省内各县小学征求订户筹措资金,所以报纸创办后销路颇旺,不久即达25000份。该报第一、二、三版分别为时事综述、科学、文艺,文字都出自柯灵之手。1936年9月1日,田锡安调任省职,报纸随之迁杭并改名为《中国儿童时报》续出。柯灵阐明该报宗旨是“以不畏难、不惮烦、不怕牺牲的精神,帮助小朋友养成阅读的习惯,增长科学常识,培养发表能力。”[1]521931年冬,柯灵因与同事生隙而辞职他去。

3. 主编《晨报》副刊《本埠增刊》。柯灵离开《中国儿童时报》后,赴上海天一电影公司宣传科工作。1933年秋冬间,友人介绍他当《晨报》兼职记者,后被调去编辑该报“本埠增刊”,主要处理读者来信。开始时没有群众来信,柯灵不得已用冒充读者写信和自问自答的方式,以凑足版面。不久就因刊登读者来信得罪了达官贵人而被报社解雇。

4. 编辑《大美晚报》副刊《文化街》。1934年7月16日,柯灵接编《大美晚报》华文版文艺理论副刊《文化街》。柯灵宣称该刊没有固定的编辑方针,既报告消息,也刊登作家趣闻轶事,还发表杂感随笔以及批评和理论,但以文化界内容为大体范围。他每期组织的稿件都有左翼进步人士的文章,实际上起着为党占领文化阵地的作用。柯灵后来说,这是他报刊编辑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由此开始为党的事业摇旗呐喊。[2]1471934年12月31日,柯灵编至该刊第25期,因事冗离开该刊。

5. 主编《明星》半月刊。柯灵1934年转入明星电影公司,从事电影宣传工作。1935年4月16日起,他主编该公司主办的《明星》半月刊。柯灵深知作为商业性杂志,须拥有较多的读者,但又反感当时电影杂志中的低俗趣味,决定走娱乐、思想兼备的办刊路线。他在该刊第一期《编后杂记》中坦诚地说:虽然这是一本由明星影片公司创办的刊物,但希望读者不要把它“看作一般纯粹的宣传刊物;而是明星公司在影片以外的一种文字上的出品——对于电影文化的另一方向的努力。”(1)《编后杂记》,《明星》半月刊第一卷第一期,1935年4月16日。该刊属于画报型期刊,文字、图片、漫画三者兼顾,文字内容多与电影相关,但不受之局限,而是从影事出发,锋芒及至政治、社会和艺术等问题。1937年1月,《明星》半月刊出至第7卷第6期后改月刊,柯灵就此离开。

6. 主编《铁报》副刊《动与静》。柯灵1937年1月离开明星电影公司后,《铁报》即邀他去主编该报《动与静》副刊,原《明星半月刊》的作者多自动转到《动与静》来了,所以在柯灵的手下《动与静》即变得有声有色,格调品味与《铁报》其他版面大大不同。由于他的作者队伍中有几位中共地下党员,他们的稿件往往具有极强的政治性,常发生稿件送审不通过、临时版面开天窗的事情,时令主编毛子佩为之头痛。

7. 主编《民族呼声》。全面抗战爆发后,1937年10月1日,柯灵担任《救亡日报》编委的同时,又主编综合时事性周刊《民族呼声》。这一时期,他撰写了许多充满民族正义感的杂文和散文,控诉日寇破坏和平、虐杀文化的罪行,批驳汉奸妥协投降论调。11月12日《民族呼声》出至第7期后,因抗战形势丕变而停刊。

8. 主编《文汇报》副刊《世纪风》。1938年 2月11日,柯灵受邀主编新创刊的《文汇报》副刊《世纪风》。在反对日寇侵略中国的总方针下,该刊始终坚持抗日救亡方向,运用各种短小精悍的文艺样式,团结人民,打击敌人,在进步作者和读者的支持爱护下,逐渐成为上海这座“孤岛”上一个具有坚强战斗力的抗日文学堡垒。1939年5月18日,《世纪风》因《文汇报》被迫停刊而随之结束。抗战胜利后《文汇报》复刊,《世纪风》也于1945年9月6日恢复,柯灵重操旧业,主编《世纪风》至1945年底始由他人接手。

9. 主编《大美报》副刊《早茶》《浅草》和本埠新闻版。1939年9月25日,柯灵接编《大美报》副刊《早茶》,并兼编本埠新闻。《早茶》原是一个通俗性副刊,柯灵编起来甚为轻松。12月1日,柯灵又为该报创办了文学副刊《浅草》。在发刊词中他称:“我们只想老老实实,下一点播种耕耘工夫。即或是无力的一耜一犁,仅能教瓦砾中开一朵野花,磐石下添一抹绿色,甚至是颓墙边抽几根荆莽,说明地下并不少蓬勃的生意,也就算是给读者付下了预约:它证明在另一地方另一时节,将生出荫荫的参天乔木。”[3]921940年7月19日,该刊因报纸主持人遭暗杀而停刊。

10. 主编《大美晚报》国际版。《大美报》停刊后,《大美晚报》邀请柯灵担任该报国际版编辑。柯灵利用余暇写了很多杂文,发表在朱惺公烈士主编的《夜光》副刊。

11. 主编《正言报》副刊《草原》。1940年9月20日,柯灵接受《正言报》为该报主编副刊的邀约。这就是《草原》。他在发刊词中说:“我们标榜不起什么,只希望《草原》的存在替文坛加一点热闹,替抗建增加一分力量。幼稚,劳动可以使它壮健;浅薄,锤炼可以使它深厚,我们愿意做一条走向成熟的津梁。”[3]95由于《正言报》属国民党三青团所办,故皖南事变爆发后的1941年3月底,柯灵就被该报“客气”[2]199地解聘了。

12. 主编《万象》月刊。1943年6月,柯灵接编商业性的《万象》月刊。该刊原以刊登通俗小说著名。柯灵接编后,即调整期刊风格,“将侧重点从趣味性转向文学性,在侵略者的铁蹄下举起了‘五四’进步文学继续燃烧的火种。”[2]257刊物以长篇小说为主,中、短篇小说为辅,同时广收诗歌、散文、杂文、游记、知识小品、戏剧、电影、书评、文艺评论等各类体裁的文学作品,并开辟《万象闲话》《作家书简》《文艺短讯》《编辑室》等栏目,增加刊物的新闻性和知识性,“成为上海‘非常’时期里一个‘非常’的文学现象。”[2]2691945年12月底,柯灵因被日军逮捕而停编该刊。

13. 主编《周报》。1945年8月15日日寇投降。1945年9月8日,柯灵与唐弢等人创办了《周报》并任主编。他宣布该刊“是几个私人创办的刊物,同人既无党派的观念,更无政治的成见,只是站在国民的立场,拥护政府的原则下,以善意的态度立言,以促进中国的开明与进步。”(2)《编后记》,《周报》第二期,1945年9月15日。柯灵着力强调刊物的人民立场,力图多角度反映战后社会现实,但中心主题和内容是争取和平与民主,因此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忌恨。1946年8月24日出至第49、50期合刊后被迫停刊。

14. 主编《文汇报》副刊《读者的话》。抗战胜利后《文汇报》复刊。柯灵于1946年1月1日起主编该报新辟副刊《读者的话》。他在创刊号上宣称:“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市井琐屑,乃至切身痛痒,有意见不妨贡献;有问题不妨讨论;有义愤不妨控诉;有愁苦冤屈,或什么难以解决的疑难杂症,也不妨公开提出。”[4]该刊创刊之始就坚定站在人民的立场,以大胆揭露反动统治者包庇汉奸而引起注意。1947年5月24日,该刊因报纸被查封而停刊。

15. 主编《中央日报》副刊《文综》。1946年2月15日,国民党《中央日报》在上海复刊上海版,同时创办文艺副刊《文综》,聘请柯灵兼职编辑。《文综》无固定出版日期,在柯灵主编期间,《文综》精彩纷呈,名家名作层出不穷。黎锦明、沈从文、俞平伯、王统照等文坛宿将常见佳作,黄裳、陈伯吹、袁鹰等新秀亦多有来稿。风格不同,文体多样,但整体上反内战倾向甚为明显。1946年8月,在内战趋紧之际,该报将柯灵辞退。

16. 主编《新民报》晚刊副刊《十字街头》。柯灵离开《中央日报》后,被《新民报》晚刊邀去创办一个《十字街头》副刊。《十字街头》以街谈巷议的日常生活为话题范围,在内容风格上与《文汇报》副刊《读者的话》类似。柯灵接编《十字街头》之始,国民党当局就向报馆施压,认为不能起用柯灵,但《新民报》晚刊顶住了压力,直到该报被封停刊。

17. 主编香港《文汇报》副刊。1948年5月,柯灵为逃避当局抓捕远赴香港后,参与了香港《文汇报》复办工作,担任副总编辑,负责副刊。他为该报设置了《社会大学》和《彩色版》两个副刊。前者类《读者的话》,后者似《世纪风》。1949年4月,柯灵北上参加新政协筹备会和全国文代会,结束了在香港《文汇报》的编辑事务。

18. 主编《文汇报》。1949年7月,全国文代会结束后,柯灵回沪任《文汇报》副社长兼总编辑、副总主笔职,负责整张报纸,既管副刊,又写社论。为适应解放后新形势,他在栏目上作了一些新尝试。一是发扬《文汇报》短评传统,在第三版增辟《上海新语》,第四版增辟《文娱杂谈》。二是组织长篇连载,如郭沫若的《抗战回忆录》、师陀的《历史无情》、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等,名人名作,都有很强的文献记录性。《舞台生活四十年》连载后出版单行本,周恩来总理曾给予“这是一本好书”[1]314的赞誉。

19. 主编《上影画报》。1952年3月,柯灵调任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副所长,1954年4月继任所长。1957年8月10日,柯灵主编上海电影制片公司的《上影画报》(月刊),主要宣传和介绍上影故事片厂的创作与生产,兼顾上影美术片、科教片、译制片厂及其他兄弟电影制片厂动态。1960年9月,《上影画报》停刊。

柯灵至此结束了他长达20多年跌宕起伏而又丰富多彩的报刊编辑生涯。

二、紧跟时代、贴近生活的报刊功能理念

柯灵先后编办过20余种各类报刊,对报刊运作中的各个环节都非常熟悉。他曾满怀深情地谈到对报刊与社会关系的认识道:“历史在演进中不许有旁观者,除了弄潮儿,不被狂涛翻卷,就受浪花溅激。什么‘客观报道’‘有闻必录’之类的新闻工作教条,只是跛足的半边真理。”[5]497他认为只有在与社会的互动中,紧跟时代步伐,贴近社会生活,报刊才能确证自己的价值和存在:“报纸有自己的生命与个性,和人类前进的步伐取得协调,就可以与青松争翠,修竹竞节,寒梅比艳,永葆青春”。[5]497这是他对报刊编辑工作本质的揭示,也是对自己编辑成功之路的一种概括和总结。报刊功能理念并非报刊编辑者的抽象口号,而是体现在他对报刊与社会各个方面关系的日常处理和把握之中。柯灵在1940年5月10日,曾为文描述自己做报刊编辑工作时的场景:“在写字台边坐下来,展开在灯下的是一幅静物画:一大叠订成薄薄册页的油印新闻稿,红黑淋漓的墨水缸,横斜地躺着的红笔,开着口的剪刀,白瓷浆糊小瓶,散乱地堆叠在一起。于是埋下头去,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从黄昏后直到黎明之前。每夜每夜,无例外地把精力耗费在这动作上面,像一架有血肉的机器。可是它的内在并不单调,魔术似地,逝去了的一天铺陈在面前,而一切人事的浪潮,像百川归海,汹涌地奔集一处,纷繁地呈在眼底。油印的字迹,像是广场中密布的人群,蠕动着,拥挤着,表现出无数动人心魄的景象。”[5]137-138他对报刊的功能有着清醒的认识,这种认识更多地来源于他的实践体悟。但这种认识一旦形成,就化作支配他报刊编辑实践的理性力量。具体言之,柯灵的报刊编辑功能理念在实践中如下几个方面的表现。

1. 始终灌注爱国情怀。爱国主义作为一种认知与实践态度,集中表现为人们对国家和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心,不仅体现在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之中,而且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柯灵的报刊编辑工作中,爱国始终成为他选用稿件时的重要标准。1930年初,柯灵在上海编办过一张八开小报,多年后他回忆道:“这张小报的名称、内容,我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忘记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件事还留有点印象:大概就在那时候,正好发生了洪深抗议罗克主演的美国辱华片《不怕死》事件,一点小小的爱国心驱使我在这小小报上表示了对洪深的支持。”[5]320这是柯灵生平第一次在报刊上对电影发表意见,虽然这张报纸名字、内容他已全然忘却,但唯独这一细节却记忆犹新,恰恰说明了爱国主义意识对他报刊编辑工作的浸染之深。他进入《文汇报》工作的第一天,就遭遇了日伪指使暴徒向报馆投掷手榴弹、致报馆职员多人重伤的恐怖事件。面对敌人生与死的恐吓,柯灵没有丝毫畏惧,而是当即愤怒地写下了这样几行文字:“手榴弹,在近一、二个月来,曾经完成过不少大快人心之举。可是现在,连那些卑污的手也使用着它了。但这对被击者只有光荣。只可惜圣洁的手榴弹被他们所亵渎了。”[1]116公开发表在《世纪风》创刊号上,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爱国主义情怀,充沛其间,令人感佩。在“孤岛”的特殊环境下,柯灵编辑的报刊有时为了生存计,在政治倾向表达方面,显得较为隐晦,但爱国主义意识始终弥漫在报刊字里行间。他在1945年6月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原因就是他编办的报刊中流露出了强烈的爱国主义色彩。

2. 至少要对读者有益。开卷有益,一向是国人阅读的要求。在报刊阅读方面,是否真的有益,在很大程度上则要取决于编辑的把关。柯灵曾生动地描述报刊读者在阅读时的意识扩散说:“徘徊在这纸堆里面,是意识神奇的旅行,一脚踏上时空的顶点,‘登泰山而小天下’,从这里可以鸟瞰社会的秘密,时代的秘密。”[5]139报刊编辑犹如保姆,肩负着烹调人类精神食粮的重任。报刊具有多种多样的功能,对读者是否有益,一定程度上要看编辑持什么样的编辑理念,如何进行具体的业务操作。柯灵一生编办过多种报刊,性质和影响各不相同,但谋利从来没有成为他的编辑追求。他主编《明星》半月刊时,就一改当时众多电影刊物的商业宣传模式,而走思想与娱乐并重的办刊路线。他认为喋喋不休的自我吹嘘最令人生厌。宣传的生命是诚实,浮夸和虚假只会产生相反的效果。他把“于读者有益”[6]20作为该刊最基本的编辑底线,“这里有许多明星公司的图片文字,但我们决不用夸张的说谎来欺骗读者。”“编排的格式,我们要竭力美观,使读者增加阅读的兴趣;文字能够编得生动活泼,多一些文学的趣味。”[6]20即尽量在宣传和思想引导方面取得平衡与统一。柯灵主编的《明星》半月刊能取得“始终为中国电影刊物拥有最多读者之一种”(3)范烟桥:《明星影片公司年表》,《明星》半月刊第七卷第一期,1936年10月16日。的佳绩,无疑是读者认可该刊编辑路线的确证。

3. 助力文学初心不改。柯灵是中国现代著名的散文家、杂文家和影剧作家,向以文学创作为人称道,曾广泛涉猎小说、诗歌、儿童文学以及文学评论、文艺理论等,对文学一直保持着浓厚的兴趣,这使他编辑的报刊多与文学相关,他总是把报刊作为培植文学发展的工具或土壤,通过报刊编辑活动发表文学作品、培养文学作者,来助力文学的创作,不论是早期编办《中国儿童时报》,还是抗战时期主编《文汇报》副刊《世纪风》,文学作品都在其中占有很重的分量。而《大美报》副刊《浅草》和《正言报》副刊《草原》的编办,更是显示出柯灵在这一方面的良苦用心。例如在《浅草》发表过的全部篇目中,属散文最多,不仅国内知名作家王统照、于伶、丰子恺、王任叔、李健吾、许广平、陈伯吹、卢豫冬、唐弢、罗洪、夏衍、楼适夷、钟望阳等人,纷纷在《浅草》上发表新作,而且远在新加坡的郁达夫也寄来《海南短简》。他创办《浅草》时,上海“孤岛”上的文学界仿佛一片荒漠,所以后来有人评价:“《浅草》在这时出现,恰如荒岛上的绿洲,即使仅仅是一小块园地,刊名本身便给人带来一片绿意。”[7]在那个特殊环境下,他们的作品能够见之于《浅草》,实际上已经完全突破了作品发表行为本身的一般意义,而更多显示出一个报刊编辑致力于推动文学发展的良苦用心。至于他在接编《万象》月刊后,将侧重点从趣味性转向文学性,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举起“五四”进步文学继续燃烧的火种,其助力文学的初心,更是清晰可见。

4. 栏目策划新颖别致。栏目是报刊的重要部件,栏目设置是报刊整体规划和设计的一部分,是报刊品味、特色与风格的重要体现。一家报刊影响大不大,有没有特色,有时候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看它有没有几个叫得响的栏目。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柯灵以头脑灵活点子多而为人称道,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所主编的报刊,在栏目设置上往往能够既新颖别致,又符合报刊编辑宗旨,还能与时俱进,反映时代精神。这一特点早在他主编《中国儿童时报》时,就已经有所体现。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他立即在该报开辟了一个名为《纪念碑》的新栏目,并把第四版 “自己的园地”名称改为“自己的岗位”。这些举措在促使儿童记住历史伤痕、激励民族自尊心、培养小作者的社会责任感方面,显然可以起到很好的启发与引导作用。他主编《明星半月刊》时,设置了《读报见闻记》栏目,摘录报纸上的奇闻异事予以二度曝光,有的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有的只加片言只语点评,甚至仅加上着重号,却尽显抨击和讽刺的思想和态度,而形式上又脱俗潇洒。他主编《文汇报》副刊《读者的话》时,又在其中设置了《街头人语》《意见箱》《社会服务》《读者顾问》等小栏目,特别是《街头人语》栏目,与《读者的话》同时诞生,是为《读者的话》而专门设置的一个栏目。笔者“接头人”便是柯灵,每天一篇,三五百字,是针对时局、社会问题的杂文式短评,承接“鲁迅风”一脉,笔锋锐利,嘲讽鞭挞,痛快淋漓,很多短文刊出后即脍炙人口,风靡一时,产生了文字与群众心海一旦接通,而产生相引相吸、相激相撞的电流般的巨大效果。这固然主要是因为文章抓住了社会热点问题,说出了读者的心声,但也与栏目设置得当,使思想内容和表达形式取得了和谐统一有关,当然也是柯灵在报刊栏目设置上构思巧妙、匠心独运的生动体现。

5. 图文并茂形式美观。美是人认识和把握世界的维度之一,对美的追求是各门科学的普遍社会实践,新闻传播亦是如此。新闻与美学的联姻,既是新闻自身发展的需要,也是新闻内容与表现形式统一的需要,更是受众审美的需要。现代社会,人的整体素质特别是人的文化素养大大增强,具有高度文化修养的人在接受新闻时,不仅要求获得信息,而且要求获得美的享受。但是在新闻实践中,美的表现千差万别,对新闻传播实用性的追求有时会压倒对审美性的追求,导致新闻传播缺乏美的品质。在柯灵主编的众多报刊中,有一个十分突出的特点,就是形式上图文并茂,漂亮美观,令人赏心悦目。对报刊形式美的追求,在柯灵早期的报刊实践中就已经表露出来。这或许源自他的天性。柯灵小学时数学很差,但对绘画兴致很浓,在图画课上非常出色,老师赞许,同学羡慕,自己也甚是得意。在他以后的报刊编辑工作实践中,对绘画的这种敏感也顽强地传导和表现出来。他主编的《浅草》副刊,四开的一个版面,去掉下面的两栏影剧广告后,只剩下六栏,每版不过几千字而已。但在柯灵的妙手烹调之下,却丰富多彩,短小精悍,每篇稿件虽只有数百字,最多不过千把字,但每期至少有四、五篇文章,再加上木刻、漫画作品,版面显得琳琅满目。有时候遇到内容较精彩的长稿,却也不惜版面。如师陀的长篇小说《马兰》,采用连载方式,虽然每天只有短短的一段,却像是一条长长的小溪,始终在《浅草》边轻轻吟唱。他主编的《周报》是一个时政性刊物,但是在封面与版式设计上,充分调用了字体、色彩、花边等的美术功能,显得很是考究。刊名“周报”二字,占了十六开封面上部的版面,每期用不同颜色套印。下部的半面又分为两个区域,左为漫画,右为目录,显得既朴素大方,又活泼醒目。

三、恰当处理各方关系与权力的具体操作

报刊编辑工作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处理与作者和读者的关系,报刊编辑加工的材料来自作者,稿件加工后的质量如何,要交给读者检验。在一定的意义上,报刊编辑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二传手。报刊编辑工作表面上看去日复一日,好像比较单调重复,实则不然。报刊编辑每天面对的都是新鲜的生活,时刻都可以触摸到时代跳动的脉搏。柯灵曾形象深刻地描述报刊编辑,“每夜每夜,无例外地把精力耗费在这动作上面,像一架有血肉的机器。可是它的内在并不单调,魔术似地,逝去了的一天铺陈在面前,而一切人事的浪潮,像百川归海,汹涌地奔集一处,纷繁地呈在眼底。”[5]137-138这种理解使他养成了对报刊编辑工作的高度热爱,他总是以一种无私忘我的精神去处理与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他曾总结自己报刊编辑的经验说:“我曾经长期当报刊编辑,煮字烹文,一手伸向作家,一手伸向读者,借墨结缘,弄云作雨,播火传薪。此种况味,甘苦自知。”[3]64作为著名报刊编辑家的成功之道,此言实有沉甸甸的分量,值得分解细味。柯灵在报刊编辑操作实践方面,有如下一些具体的做法和内容。

1. 尊重作者落到实处。获得作者的鼎力支持,是报刊编辑做好工作的前提。柯灵在报刊界曾一度享有“拉稿专家”[3]64的美誉,其言下之意是柯灵长袖善舞,擅于处理与作者之间的关系,故能获得他们的支持。其实,柯灵在性格上是一个较拘谨、不善交际的人,他之所以能够借墨结缘,主要在于在和作者的交往中,把尊重作者落到了实处。柯灵1990年在给傅葆石的信中对此作了三点解释:一是诚恳待人,把投稿者看作是对自己的支持者,真正地尊重他们,让他们乐意投稿;二是以质衡文,不抱任何成见,没有势利眼。只要作者的文章确实有可取之处,就去接触和接近,经常登门拜访;三是对待所有来稿都同样重视,决不漏看一篇。不管相识不相识,作者有名还是无名,好文章一定找机会发表。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做到很难,柯灵的可贵之处,就是真正地践行了这一编辑准则。他在刚刚接编《万象》月刊的时候,在前主编已废弃的“字纸篓”中,不经意间发现一篇署名李恩绩的稿件,是一篇关于殷墟文字的学术文章。柯灵阅后,亦认为该文与《万象》不对路子,但文中显示作者的文化修养不低,可以成为很好的组稿对象。及至看到“静安寺路爱俪园”的通讯地址,更不觉怦然心动,立刻去信邀约作者撰写爱俪园的故事。得柯灵约请,李恩绩撰写了《爱俪园——海上的迷宫》一文在《万象》上作为重点作品连载,很受读者的欢迎。青年作者郑定文的一篇小说通过一位朋友转来,柯灵读后感觉该稿取材于现实生活,描写上不落俗套,且得知郑是位中学教师,生活困难,亟需稿费补贴家用,于是立刻予以发表。柯灵当时说:“看稿子是苦事,看到了不相识者投来的好文章,却真是不可形容的快乐。”[5]182诸如此类,在柯灵的报刊编辑生涯中不知凡几,所以很多青年作家几十年后提起与柯灵的交往时,都还对他之于自己的知遇和提携,念念不忘,感激不已。

2. 服务读者鱼水相得。柯灵认为,新闻理论中为谁办报是个聚讼纷纭的问题,现实中媒体的表现确实也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不问办报的目的如何,都不能不取得广大读者的认可。新闻学最浅近的真理,应该是‘没有读者,就没有报纸’。”[3]257读者是信息传播的落脚点,没有读者的传播是无效的传播,在一定意义上,读者就是报刊编辑的上帝。不过生活中的现实却是,在读者面前,个别报刊编辑却往往异化为颐指气使的老爷。柯灵办过很多种不同性质的著名报刊,尤其对读者类群众性刊物情有独钟,别有心会,并坦承自己受到了邹韬奋的影响。他曾经回忆自己的报刊编辑经历道:“从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在我的职业生活中,编报纸副刊和杂志占有很大的分量。我醉心的是文艺,但我却编过好几种政治性和群众性刊物,这正是受《生活》影响的结果。”《读者的话》刊头一直标着四句话:“有话大家来说,有事大家商量,不论男女老少,人人可以投稿。”[5]283发表的全是读者的来信。有些信文理不通,别字连篇,但只要它代表群众呼声,符合群众的利益,就义无反顾地给予发表的权利。刊物很快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读者来信,每天如潮涌一般涌来。读者把它当作自己的讲坛,甚至国民党政府的警察也来信诉说自己的不平。柯灵自己也认为创办《读者的话》,是他“编辑生涯中难得的愉快经验”[3]284,他从中体会到了那种因为服务读者,报刊编辑与广大群众呼吸相通、如鱼得水的职业境界,终生使他难以忘怀。但也正因如此,《读者的话》招来国民党反动当局的痛恨,公然罚令《文汇报》停刊一星期。不料这样却更引起了读者和社会对该报的同情与支持。

3. 巧妙建构话语空间。报刊版面看上去似乎固定,但每一篇稿件的编排,都充满了编辑的匠心和言说。报刊版面可以说就是编辑表演的场地和舞台,如何设计和使用版面,体现了编辑的话语技巧和能力。柯灵曾形象生动地描述报刊编辑功能道:“在拙劣地、公式地反映着这些人事的稿纸上,剪贴着,用红笔涂抹着,通过排字工人的手,印刷工人的手,派报工人的手,送到读者眼前。像投一粒石子到水里,一个圆圈无限止地扩大、扩大,波动着广大的心,引起震动、感叹和共鸣。那些人与事,大都跟读者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大家了解他们,关心它们。那些人与事表现着一个真理:同一张国旗下的人民,共同的灾害和幸运都无从分割。”[5]138这种建构与整合报刊话语空间的能力,在有些特殊的环境和条件下,尤其显示出需要和重要。在上海“孤岛”时期,柯灵基本上是在走钢丝的险境下从事报刊编辑,如何调用报刊有限版面,以传达更多的意义,就颇费周折。他编辑《浅草》副刊时,不仅大量刊发留在上海的作家作品,而且还突破地理隔绝,刊发来自大后方的夏衍、丰子恺,香港的端木蕻良、刘以鬯以及新加坡的郁达夫的作品,甚至突破政治隔绝,发表了来自延安的郭小川诗歌与胡考、方然的文艺通讯。柯灵后来吐露心曲说:“当时我羁滞上海,在手编各种报纸副刊和杂志中,曾不断披露作家书简,目的不止是报道踪迹,藉慰契阔,还在于向敌人公开表示,虽然关山阻隔,沦陷区域前线后方的作家,是同仇敌忾,团结无间的。”[3]157在建构与整合报刊话语空间方面,柯灵当时的这种做法,确有独到而过人之处。

4. 阵地意识明确坚定。报刊是人类交流的主要工具和载体,所以人们常常把报刊比作斗争的武器。如果从人类斗争的角度审视报刊,由于报刊是主要的发言场所,所以报刊也是一块阵地。阵地意识的有无和强弱,决定着人们对报刊的使用态度和倾向。柯灵早年通过投稿接触报刊,在20世纪30年代初又亲力亲为编办了各种报刊,对报刊的阵地功能深有体察和认识。他主编报刊固然有糊口谋生的因素,但在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报刊编辑工作者,他的报刊阵地意识就日渐增强了,即他的编办报刊活动有着非常明确的指向,成为实现某种目的的主体性行为。他进入《大美报》,先是主编该报的通俗性副刊《早茶》,如果仅仅从谋生的角度看,这是一个较为轻松惬意的工作,但他却主动放弃了这个工作,自告奋勇地创办了文学性的《浅草》副刊,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使已经被迫停刊的《文汇报》副刊《世纪风》“移花接木”地得以“续命”。《浅草》被迫停刊后,柯灵又在主编《正言报》副刊之机,为该报创办了《草原》副刊。虽然各自依托的报纸在性质和归属上有所不同,但这三个副刊在精神和风格上却具有延续性,原因就在于柯灵的办刊目标始终未改,柯灵在接受主编《正言报》副刊之前,知道该报属于国民党三青团系统,曾经一度有些犹豫,而且同几个文学前辈商量。柯灵后来回忆说:“当时我住在《大美晚报》,情同拘囚,行动很不方便,之所以答应兼职,不仅出于对文学的习惯性迷恋,因此技痒,更由于经验而深切地感到:‘孤岛’文学运动中,有没有一份富于生气的报纸文学副刊,按期和读者见面,情况大不一样。”[5]157也就是说,柯灵是想通过获得或开辟另一块阵地,为文学的发展多尽一份力量。显然,这是他报刊阵地意识在具体实践中的体现。

5. 精心维护编辑权力。在报刊编辑领域,报刊经营者、编辑、作者、读者构成了相辅相成的多维互动关系,如果从权利主体的视角看,他们各有自己的权力和利益。从实际的编辑流程角度看,编辑居于把关的地位,具体决定着报刊的内容和面貌。1939年12月,柯灵浏览《大美晚报》副刊《夜光》,发现其中一则“编辑谈片”有云:“如欲退稿,务须附足回件邮票,否则碍难照办,徒催无益。凡问询事件,需编者答复者,亦须附足回件邮票,盖如纯系常通私人琐事,滥用代邮方法,终似不必也。”[8]241这引起了柯灵的深思,因为其中透露出了报刊编辑权力和独立性的问题。柯灵指出:“编辑先生对于他所编的报章杂志,虽然握着处理材料的全权,却并非就是这报章或杂志的主子(也不是老板),他不能够因为职务上的便利,拿它当作个人的工具。”[8]241报刊编辑是报刊老板花钱雇佣的工作人员,但他不能唯老板之命是从,尊重和服务并不意味着丧失自己的主体性,相反,报刊编辑必须坚决地维护自己工作的独立性,只有这样,报刊个性和风格的打造才能得到保障。1943年6月,他在同意接编《万象》月刊前,就向该刊老板平襟亚特别提出了一项要求:必须保证他拥有主编的全部权力,老板不得以任何方式予以干涉,否则立马交权走人。平襟亚是上海滩报刊业内的行家,知道柯灵属于新文学一路的报刊编辑和作家,因此爽快地答应了柯灵的要求,并切实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万象》后来能够成为中国文艺工作者在“侵略者鼻子底下”[9]的一块战斗阵地,一定程度上无疑得益于柯灵能够独立地开展刊物的编辑工作。

柯灵曾经由衷地说:“编辑工作本身是一种艺术,在高明的编辑手下,是具有极大魅力的创作。”[5]322在现代文化的发展过程中,报刊编辑常常起着选择、引导、传输、积累、更新的巨大能动作用。报刊编辑是文化的教母,在文化的生产和发展过程中,一个优秀的编辑总是以其对文化具备的敏锐感受力和炽热的爱,用他们的智慧与胆识参与文化创造活动,表现出强烈的文化主体意识。柯灵勉励报刊编辑工作者,要明确而清醒地认识到肩上所担负的时代使命,自觉地投入到社会文化的建设活动中来:“我们不菲薄自己,明白一支笔在这时代还应当有它的用处;却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担当不起大刀阔斧的挥舞。”[3]92他把报刊编辑比喻为辛勤的园丁,认为只要不停地耕耘,总会迎来成熟和收获,强调真实地认识和反映世界,是报刊编辑要坚持的首要原则,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有直面现实的勇气:“只有忠于这个原则,才是对社会最大的赞美,因为公众需要诚实和公正。”[5]4毫无疑问,柯灵对报刊编辑工作的这些认知和论述,至今仍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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