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平台青年亚文化群体的建构过程研究
2022-02-17吴子俊
吴子俊
部分文章对于亚文化的研究沿用了芝加哥学派的“越轨理论”和伯明翰学派的“抵抗与收编”等分析视角,这类在主流文化与亚文化二元对立的框架下研究亚文化的思路有其合理性,但用来分析当下新出现的一些抵抗风格并不明显的亚文化群体则未免有些错位。因此,通过分析该类亚文化群体的形成过程,希望能深化对他们的认识,找到主流文化同其交流的适宜阶段,避免不必要的交流障碍。
一、文化来源:“通辽”亚文化的萌芽时期
2020年10月,小约翰可汗(下文简称小约翰)入驻B站,约两年时间内粉丝量迅速暴涨至近400万,其视频风格被整个B站知识区所模仿。除此之外,其影响力还实现了出圈,刺猬公社的《小约翰可汗和他的“通辽宇宙”》、澎湃新闻的《知识UP主小约翰可汗走红:“通辽”亚文化与“互联网左翼”》都间接说明了小约翰及其“通辽”亚文化的知名度。“通辽”亚文化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建立在现实社会中已经较为成熟、影响力较大的文化体系之上的,具体有以下两个:草原文化、东北(北方)文化。小约翰自身所具有的众多文化符号分别成为连接这两大文化体系的锚点,让“通辽”亚文化得以在建立之初从以上两者中汲取养分。
(一)草原文化
小约翰是内蒙古通辽人,其网名中的“可汗”这一表征和自身的草原背景,令其得以在网络上建立“通辽汗国”,网民们在颇具娱乐色彩的互动过程中尊其为“可汗陛下”,部分受众还自发地将网名改为“通辽汗国+XXX”的形式,实际上促进了“通辽”亚文化的组织化进程,令群体成员得以拥有独特的身份识别符号,进而强化身份认同与群体归属感。
草原文化还丰富了小约翰视频创作的素材来源。在讲述以色列的某期视频中,小约翰通过联通欧亚大陆的蒙古人“成功”地得出了“罗马正统在通辽”的结论,当期视频播放量677.1万,普通网友单独裁剪论述部分的视频最高也达到了40.4万播放量。可见草原文化不仅为其提供了素材,还使得小约翰拥有了制造某些梗的天然合理性。
(二)东北(北方)文化
通辽属内蒙古东部地区,在地理位置和文化归属上比较亲近东北,因而东北文化甚至整个北方文化都能够成为“通辽”亚文化的来源。东北方言因其独特的语言符号、鲜明的地域特色、诙谐的语调等特征从而在娱乐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幽默的语言不仅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原有历史知识的严肃和冷门,降低了认知门槛,同时还将枯燥的知识予以形象化表达,让受众能够更为直观地理解文本内容。
需要指出的是,“通辽” 亚文化在萌芽时期更多的是以一种隐秘而自然的方式同成熟的文化体系产生联系,这种联系的主要载体是小约翰本人及其身上的文化符号。因此,在本阶段识别“通辽”亚文化的特征相对困难,在其萌芽时期就强行介入也会破坏亚文化本身的正常生成过程,甚至引起其反抗行为。
二、建构机制:“通辽”亚文化的形成时期
(一)技术革新:互联网时代的“重新部落化”
麦克卢汉认为,由于媒介形态的不同,人类社会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部落化——脱部落化——重新部落化”。对于重新部落化,麦克卢汉认为电子媒介对人的感官予以整体的延伸或者是对神经中枢进行了延伸,这和印刷术时代对于视觉的单一强化,从而造成的感觉不平衡不同。他认为电子媒介时代令人类恢复了口语交流的传统,同印刷术时代相对,是去中心化的,强化了人类的整体性和社群性。
就“通辽”亚文化内部来说,等级色彩极弱,由于在线交流的匿名性和离身性,用户可以抛开现实自身情况的束缚,自由进行虚拟身份建构,除了“可汗”独一无二之外,群体成员可以随意给自己“加官进爵”——只需通过更改B站ID即可。因此,“通辽”亚文化内部既避免了成员身份固化所带来的疏离感,又锚定了小约翰这一中心,强化了群体的组织性和稳定性。
(二)“通辽语言符号系统”:“社交货币”带来的他者区隔
社交货币最早由布尔迪厄在“社会资本理论” 中提出,“社交货币可以用来描述所有真实而又潜在的资源,它来源于社交网络和群体,既存在于虚拟的网络,也存在于离线的现实。”[1]结合布尔迪厄的“区隔”理论来看,他的定义更侧重于社会等级谱系上不同阶层之间用来彼此区隔的象征符号,不同于现实中所占有的社会资源,这种社交货币上的不同偏重文化层面,带有鲜明的等级性,是统治阶级或社会上层对底层大众进行“符号暴力”的手段之一。如上文所述,“通辽” 亚文化内部成员之间十分平等,故本文所用的社交货币偏向于单纯地被用以区分他者和自我,以及进行社群文化和成员身份建构的象征符号。
在亚文化发展的初期,其自身定位往往是由主流文化规定的,具体到“通辽”亚文化上,则是被算成B站知识区文化的一部分,而不是独立呈现。诚然这种“规定”同亚文化本身内部特性不完全一致,但这种“贴标签”行为客观上帮助初期模糊的亚文化群体厘清了群体边界,明晰了文化概念。随着小约翰通过发布视频等方式逐步扩大影响力,“通辽语言符号系统”渐趋丰富,内部成员也在同彼此和知识区其他粉丝群体的互动中逐步觉醒了其作为“通辽”亚文化群体一员的自觉意识。比如小约翰曾在视频中屡次提到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并戏称其为“苏勋宗”(因其喜爱勋章),粉丝们则进行了二次创作,称小约翰为“通鸽宗”(因其不按时更新视频,总是“放鸽子”)。这两个名词同其他带有“通辽”亚文化色彩的符号不仅是群体内部互动,甚至是群体与外部圈层互动中使用的社交货币,更发挥了将“通辽”亚文化从B站知识区这一大范围中进一步框定的作用,确定了其文化外延。
除去框定范围的作用外,社交货币在一定意义上还起到了话语驱逐的作用。在小约翰影响力扩大后,部分网民在他使用过的视频、配乐的评论中大量发送和他有关的信息,并自称“可汗子民”,这种破坏其他文化秩序的行为恶化了“通辽”亚文化的外部环境,外部压力令其他成员在交流中把这部分网民叫做“梗小鬼”(指随意刷梗的人)。这可以理解为亚文化群体中高卷入度的核心成员对低卷入度的外围成员破坏行为所进行的惩戒。这一符号生产过程及符号本身所蕴含的权力关系也反映了群体内部的价值导向。基于这个创造社交货币而实现话语驱逐的过程,“通辽”亚文化实现了自身的一次文化自净。[2]
(三)传播仪式观下的情感联结
詹姆斯·凯瑞从“传递观”和“仪式观”两种角度来定义传播,前者强调信息的交换,后者则把传播视为一种共同参与的仪式。如果说“传递观”更偏向于空间意义上的信息发送,那么“仪式观”则偏向共时性的跨空间互动。谌知翼、宗益祥认为,将“仪式”理解为隐喻更符合凯瑞的本意[3]。因此,传播仪式观的适用范围可以被泛化到一切同时发生的基于一定规则的多主体共同参与行为。
作为一种相对于视频本身的副文本,弹幕彰显了观众的权力,同时也可被视为一种参与行为和集体仪式。[4]在小约翰的视频开头,常常会大量刷屏“可汗勤政”的弹幕,这一弹幕本身不具备较多实际含义,主要有两个作用,一方面是作为社交货币,被粉丝用来彰显和强调自身的“通辽”亚文化身份,另一方面则是作为仪式参与的手段。互联网等电子媒介的出现一定程度上聚合了因城市化所带来的大众时间结构的破碎,为“集体时间”的产生提供了技术支撑。[5]小约翰的视频发布成为了“通辽”亚文化“集体时间”的开关,为“可汗勤政”这类仪式性弹幕的发布提供了时间上的情景基础,进而促成了这种集体交流行为,实现了成员间心灵的交流和情感的联结。基于共时性的要求,视频成为了仪式的场所,随着小约翰的视频发布,仪式不断重复,内部成员间的情感联结逐渐发展为文化纽带,这保证了“通辽”亚文化的存在与发展。
形成阶段是主流文化接触“通辽” 亚文化的较好时期,从其形成原因来看,技术因素的作用相对固定,但群体的社交货币和传播仪式为主流文化提供了发挥空间。例如,新华社曾和小约翰合作制作了英国人布莱克的视频,通过对视频题材的影响,主流文化得以在一定程度上框定基于题材的“通辽语言符号系统”的范围,也就是对群体所使用的社交货币产生间接的影响。又因为“通辽”亚文化传播仪式的实现方式主要是通过对小约翰视频的共同观看和弹幕互动,因此,对视频本身的影响也会间接影响仪式内容。
三、文化再生产:“通辽”亚文化的发展时期
布尔迪厄的文化再生产理论主要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指文化的动态运动过程,文化通过再生产实现自身的动态平衡,在这个过程中,旧的文化成果被扬弃,新的文化成果被生产,从而实现文化自身的发展;另一方面则是指这种再生产实际上彰显了统治阶级的意志,是实现社会权威合法化的手段。[6]上文已经论述过,“通辽”亚文化内部等级色彩极弱,故本文采用第一种含义,同时列举三种“通辽”亚文化的文化再生产形式。
(一)受众的内容生产
上文曾论述过,“通辽”亚文化内部小约翰本人是唯一的中心,但这种情况随着亚文化风格明晰所导致的群体成员自觉意识强化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变。少数粉丝将小约翰迟迟没有更新的热门选题自行制作成了视频,由于视频本身的高质量,这部分粉丝多了一份“文化资本”,这令他们实际上成为了“通辽”亚文化的次中心。[7]需要补充的是,之所以没有独立于“通辽”亚文化之外,是因为这部分粉丝无一例外的都在视频的结构与风格等方面模仿了小约翰,甚至一部分人在视频开头即表明了自己的“通辽”成员身份,因而这种行为应该被视为“通辽”亚文化伴随着发展成熟而产生的内部分化与文化增殖,而不是分裂。
这部分粉丝的创作行为被小约翰以称赞视频质量的方式暗示了原型对于模仿者的认可,从“官方”层面将这部分视频囊括进“通辽”亚文化中。次中心们与小约翰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竞争关系,这一方面缓和了受众庞大需求与小约翰自身有限创作能力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也促进了小约翰的视频创作,保证了“通辽”亚文化的再生产效率。
(二)符号的二次创作
由于视频的制作周期较长,小约翰在日常还会通过更换自身头像和签名的方式实现群体内的互动,这客观上提高了用户黏性,或者说创设了社群内部“集体时间”之外的长效互动机制。具体来说,小约翰的头像原型是一只仓鼠,信息熵较低,特征性不强,这就给用户的二次创作提供了空间。粉丝通过拼贴、再现、剪辑等方式实现图像的重构,实现了对于“仓鼠”母版的特征化建构。而特征化的一个重要来源就是小约翰视频中曾讲述过的人物,如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英国士兵杰克·丘吉尔等。这种二次创作充分发挥了长尾效应,实现了视频剩余价值的充分利用。通过在小约翰B站个人主页评论区对于其头像的讨论,“通辽”亚文化也进一步强化了内部情感联结。
(三)“新型科举”:UGC与PGC的融合
“UGC”和“PGC”分别指用户生产内容和专业生产内容。本文是在“通辽”亚文化的具体情境下借用该名词进行讨论,PGC指小约翰的内容生产,UGC则指粉丝的内容生产,则主要指大多数粉丝在评论区进行的简单的文字创作行为。
一种文化的再生产需要靠制度来维护,这种制度建立在文化的底层价值准则之上,反映了一种文化的倾向性和内部的权力关系。群体成员按照一定的规则进行文化再生产行为,其结果则会被根据规则来划分优劣,权力的分配也就随之而完成。在视频的“集体时间”之外,小约翰主页的讨论区就成为了粉丝们日常交流的主要场所,由于小约翰知识区UP主的身份定位,“通辽”亚文化的文化趣味偏向崇尚知识。因此,粉丝评论的知识性越强、句式越是符合某种音律,就会得到该文化群体的更多认可。这种认可的形式有很多,比如其他粉丝的点赞数和评论数、小约翰本人的点赞或回复等。也就是说,“通辽”亚文化具备一种类似于“科举”的人员选拔机制,发言质量更高的用户会被算法呈现到讨论区的前端,获得更多的注意力。在这个过程中,优质的用户生产内容会被小约翰引用在视频中,形成专业生产内容,从而实现二者的融合。如UP主“元善见”的评论“人逢喜事精神爽,鼠食乐事地上躺”就被小约翰引用,其本人在互动中也被小约翰“封侯”。优质评论的贡献者甚至可以凭借这一过程,成为“通辽”亚文化的次中心。
发展阶段的“通辽”亚文化已经形成了自身较为成熟的文化体系,小约翰和粉丝们的文化再生产行为保证了“通辽”亚文化的持续发展,由于风格业已形成,主流文化此时同其接触难免涉及不同风格的调和问题,无形中给二者的交流带来了难度。
四、结论
亚文化不是空中楼阁,其产生大多依托于现有的成熟文化体系和现实中的生产生活实践,因此在主流文化试图与亚文化进行对话时,不应孤立地看待亚文化或是利用打压等手段来削弱其影响力,可以从它与现有文化体系的某些联系入手,在其形成阶段进行交流,对其整体的发展方向施加一定的影响。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影响不是替代性的,而应该是促进性的,主流文化应换位思考,精准识别亚文化固有的风格特征,从中找到与主流文化相合之处,绝不能只按照主流文化的诉求,强行干涉亚文化内部的运转流程。对待亚文化,不应先入为主地认为它一定会对主流文化造成冲击甚至威胁,对于“通辽”亚文化这类抵抗色彩极淡的群体,应当把他们当作与主流文化地位平等的主体。这也符合互联网带来的文化多元建构机制的要求。甚至可以说,此类亚文化本就是主流文化在新传播平台上的变体,其形式和内容不同,但核心价值观依旧和主流文化较为一致。
如“通辽”亚文化这样相对小众的亚文化可能面临着这样的问题:缺乏中心或者中心较少。缺乏中心意味着没有一个机构或个体为亚文化群体提供一个共有的价值遵循和基本的行为模式,文化缺乏生存依托。而中心较少则使亚文化面临着较高的风险性,因为整个群体的价值准则主要由单一中心创造,并和该中心深度绑定,一旦中心本身违背了更大范围内的道德标准,外部的社会压力和群体成员内部更大的价值遵循会使中心受到激烈的批判,进而瓦解整个亚文化群体。同时,当风格、语词等文化符号成功建构起了圈层的藩篱,实现了亚文化群体这一“想象的共同体”同其他社群的区隔,为其自身发展开辟了空间之后,该亚文化就可以视为初步形成。但需要注意的是,亚文化在形成之后的再生产才是其能否存续的关键,良好的互动氛围和一定的组织性可以促进内部成员的文化生产行为,进而保证亚文化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