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对徐志摩研究的三个贡献
2022-02-17□吴杰
□吴 杰
去年我在《文学自由谈》发表了一篇文章《韩石山语出惊人为“尊徐”》,对韩石山《越陷越深:我的传记写作》过于尊崇徐志摩一事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韩老师的文学评论文章横冲直闯、犀利尖锐,十多年前就敢向张中行、王蒙、谢冕、韩少功等名家叫板,可见其胆量之大;特别是2004年与许渊冲老先生因批评而成忘年交的故事,更是让人津津乐道,由此也增加了我对他的文章继续批评的勇气。最近读了他的《我在徐志摩研究上的三个小小贡献》(《文学自由谈》2022年第4期)一文后,颇感诧异:这是“贡献”吗?
一
先说第一个贡献:徐志摩和陆小曼突破男女之大防的准确时间。我不知道韩石山为什么会把这个事情认作他研究徐志摩的第一个贡献,这本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的个人隐私问题,就算研究出个所以然,又有多大的意义?但韩石山不这样认为,他说:“这一时间的确定,不光摇实了徐志摩好几首艳诗的写作时间,也几乎确定了徐志摩这些诗的写作地点,更进一步,确定了徐志摩写诗的非同常人之处,那就是写诗的即时性。”(韩石山《寻找一个徐志摩》,《文学自由谈》2020年第3期)他对这个贡献是很满意了:“没有更为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基本上可以断定,就是1925年1月19日这天晚上酒宴之后,徐志摩和陆小曼两人越过了男女大防。”(韩石山《徐志摩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2月)所以才会反讽那些批驳他的卫道士:“他们不是为徐志摩着想,他们是认为,一个学者不该这么下流,他们也是学者,从没有这样下流。”对这个贡献,韩石山是自我得意的、飘飘然的、自我标榜的:“想想真是可怕。然而,这就是天才!”
但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突破男女大防的时间是这一天吗?我没研究过这个时间,也觉得没有必要去论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韩石山的论证是不严密的。
第一,韩石山的思路是先入为主。他列举了徐志摩的《别拧我,疼》《春天的投生》《翡冷翠的一夜》三首诗,来论证徐陆二人突破了男女大防。他认为,《别拧我,疼》“还原其情景,少说也是一对情人在私室里嬉闹,多说就不堪了,更像是行房事前的前奏或后续”。嬉闹是可能的,但并不代表一定是“行房事前的前奏或后续”,这分明是先入为主,找理由来论证结论。《春天的投生》写于1929年2月28日,发表于1929年12月10日的《新月》第二卷第二号,但韩石山却以“疑心非即时性写作”来怀疑其写作时间。虽然即时性写作是徐志摩写作的一个重要特征,但并非每篇文章都要即时性。《翡冷翠的一夜》是徐志摩因徐陆恋情公开后避祸欧洲的回忆之作,诗中既没说明两人行了鱼水之欢,也没有指明浓烈感情发生的时间。我就纳闷了,韩石山何以言之凿凿,以诗论证自己的主观臆断?再说了,徐志摩感情丰富,借用韩石山的思维,我是不是可以怀疑,这些诗是徐志摩对所喜爱的其他人而非陆小曼的回忆甚至想象之作?
第二,“翡冷翠的一夜”虽然是徐陆两人间的特指,但并不一定是指“破防”一事。徐志摩1931年7月8日致陆小曼的信中说:“你不记得我们的‘翡冷翠的一夜’,在松树七号墙角亲别的时候?不懂何以作了夫妻,形迹反而往疏里去?”这段话可以有两种解读:一是回忆加反问——回忆当年墙角的“翡冷翠的一夜”,反问后来两人都作了夫妻关系反而更疏远了;第一句与第二句是并列关系。二是回忆的反问——回忆“翡冷翠的一夜”两人作了夫妻,后来关系却疏远了;第二句是承接第一句的。韩石山肯定是第二种解读,不然他不会以松树七号为线索进行第一种“贡献”的分析。但既然有两种解读,他的解读只能是其中之一而非唯一,那徐陆两人真正突破男女大防的那一夜就不一定是在“松树七号”了。另外,徐陆在“翡冷翠的一夜”的“亲别”,就一定是发生性关系吗?难道不可以是接吻、亲密无间地倚靠或是其他?
第三,韩石山的常理揣度是有问题的。韩石山根据徐志摩到欧洲暂避风头写给陆小曼的一封信(“假定老翁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时,我一定绝无顾怜的想法走了完事”),认为:“为什么早六个星期就会绝无顾怜地一走了之?只能说那时他和小曼的感情还没有到难分难恋的地步,也就是他们还没有‘那一夜’与‘亲别’,没有私情把两个人拴在一起。”据此,他始终把徐陆的感情升华建立在“性”之上。另外,他还“从常理上揣度”:“徐志摩独自住在新月社俱乐部,天天都有机会,而陆小曼毕竟是有夫之妇,不是天天都可以破门而入的。必须有来俱乐部的机会才能成全这番好事。这个时期,王赓去哈尔滨当警察厅长,小曼住在北京娘家。虽是空守闺房,毕竟是王太太,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去那种是非之地的。”——“成全这番好事”“那种是非之地”,把新月社俱乐部说的实在不堪。新月社俱乐部实际是以俱乐部的形式举办年会、灯会、书画会和演剧等活动的社会团体。陆小曼擅戏剧,谙昆曲,能演皮黄,曾演过《春香闹学》,也曾于1924年担任欢迎泰戈尔来华的英文剧《齐德拉》的职员。若真要与徐志摩交好,找个参加活动、演剧之类的理由就可以到俱乐部;若两人真的要突破男女大防,还需要等到俱乐部聚餐后再找机会吗?按常理来说,一个是离婚之人,一个是已婚之妇且是朋友之妻,哪怕是真要突破男女大防,也应该尽量避人耳目而非让多人知晓吧。
第四,1925年1月19日是徐陆两人突破男女大防的确切时间很值得怀疑。韩石山认为,这一天,胡适“在俱乐部请一班朋友吃饭”,“志摩就住在俱乐部,怎会没有志摩?胡适与小曼早就相识,就是没有志摩这层关系,也会请来作陪的。以当年各人的境况而言,不妨说胡适请客还能把小曼叫来,若是志摩请客,小曼来不来尚在两可。”这段话更是牵强。首先,胡适那天请吃饭喊没喊徐志摩,没明确记载,纯属韩石山揣摩的理所当然。其次,吃饭有没有陆小曼也没明确记载。什么叫“也会请来作陪”?作陪什么?帮胡适陪客,还是胡适请来成全徐陆之好?再次,徐志摩1924年就认识陆小曼和他的丈夫王庚。刘源在《徐志摩的四角恋》(台湾《中外杂志》第十四卷第五期)中写到:若陆小曼想去玩,志摩恰在眼前,王赓往往说:“对不起,我没空,让志摩陪你去吧。”既然之前就有这层关系,为何“若是志摩请客,小曼来不来尚在两可”?难道两人早就心中有鬼?若真有鬼,就更不敢当晚突破男女大防;若没有鬼,徐志摩请客也应该来呀。最后,韩石山在《徐志摩传》中写道:“不妨说在陆小曼的眼里,胡适的魅力不在徐志摩之下。胡适对陆小曼的喜爱,在徐陆恋情未公开前是不避讳志摩的。”徐陆的恋情是在1925年春节期间公开的,胡适请客是在1925年1月。若韩石山的话属实,那就太可怕了。一是胡适“引狼入室”,并且这条“中山狼”还能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把主人喜爱之人给“吃了”,徐志摩的胆子也太大了;二是徐志摩和胡适是莫逆之交,若早已知道胡适喜欢陆小曼,哪怕自己再喜欢,也应该收敛和隐藏,哪敢趁胡适请客之机和陆小曼突破男女大防?若徐果真如此厚颜无耻,徐陆恋情公开后,胡适也不会为了徐陆两人的结合“出力最多”。
至于韩石山一直纠结的徐志摩那首诗歌《她是睡着了》,因落款时间为“十九夜二时半”,更想当然认为:“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在做完好事之后,陆小曼沉沉睡去,这个刚刚下了山的男人,就在刚刚亲热过的女人的身边,看着她的睡姿,写下了这首诗。”(韩石山《寻找一个徐志摩》)不得不佩服韩石山丰富的想象力!但不知道他注意没有,落款没有标注年月,具体背景不详。韩石山可以那样想象,那么我也可以这样想象:这是徐陆二人婚后,徐志摩在某个十九日夜的即兴之作,也可以是他们某个十八日晚上做完好事,睡了一觉后,徐志摩的即兴之作,还可以是徐志摩某个十九日夜一个人的回忆之作……都说的过去。
二
再说第二个贡献:何以喜爱徐志摩诗的人那么多,赏识他散文的人却没有多少。用韩石山的话说就是:“诗歌与散文,有不同的对应,可说是我在徐志摩研究上的第二个小小的贡献。”具体来讲就是:“诗歌对应的是情感,是婚恋,真诚而美好,普通民众,最是喜爱;散文对应的是思想,是功业,没有相当的见识,难以领略。……要真正认识这个人,还是要看他的散文。”说白了,这就是推崇徐志摩的散文。所谓的诗歌、散文“有不同的对应”,稍微有点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根本就不算什么贡献。
让我们看看韩石山为推崇徐志摩散文到底做了哪些贡献。关于徐志摩研究,韩石山的著作有《徐志摩传》《徐志摩图传》《非才子的徐志摩》《情浓化不开:徐志摩》《徐志摩的20个细节》《重说文坛三剑客:悲情徐志摩》等,编选有《徐志摩书信集》《徐志摩诗歌全编》《徐志摩散文全编》《徐志摩集》《徐志摩全集》《灵魂的自由》《难忘徐志摩》等,可谓著作等身。他在推崇散文方面,主要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编《徐志摩全集》的时候,“将散文卷置于诗歌卷之前,就有推重他散文的意思”;第二件是编选了《徐志摩散文全编》和徐志摩的散文集《灵魂的自由》,并提了一个观点:“他的散文作品,除了抒写性情的篇章之外,大抵是他对中国社会与人生问题的坦率的,也是精湛酣畅的表述。”
但是,韩石山对徐志摩散文的推崇却是有气无力的。虽然他编选了徐志摩的散文集,却没有提出自己独特的观点;所谓“徐志摩散文比诗歌好”的论断,也是在炒文学前辈的剩饭。如梁实秋《谈徐志摩的散文》认为:“早在我觉得在他所有努力过的文学体裁里,他最高的成就是在他的散文方面。”叶公超《志摩的风趣》认为:“我觉得志摩的散文诗在他的诗之上。”陈西滢的《闲话》中说,徐志摩的散文和诗歌“都已经有一种中国文学里从来不曾有过的风格”。沈从文在《轮盘的序》中,也评价徐志摩“在散文和诗歌方面,所成就的华丽局面,在国内还没有相似的另一人”。另外,韩石山对徐志摩的散文缺乏深入的研究。早在2008年,他就说:“这世上,真正认识徐志摩的意义的,不算已故去的前贤,活着的人,除了我之外,只有不多的几个。”(《灵魂的自由》编后记)既然如此,韩石山就应该在研究徐志摩的散文方面多下功夫,为世人指点迷津。可惜的是,中国知网目前收录的韩石山有关徐志摩的文章有十篇左右,并没有一篇谈其散文;在韩石山的文学批评文章中,也没有对徐志摩散文的专门论述。
的确,当前对徐志摩散文的研究还不够。那徐志摩的散文到底如何呢?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认为,徐志摩的散文“浓艳华美”。朱栋霖、朱晓进、吴义勤《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8》认为:“徐志摩的散文笔调轻盈飘然,语言华丽夸饰。华丽则不免繁复,轻盈有时流于轻佻。徐志摩散文以其鲜明的个人风格为人所爱重。”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评价最高:“他的散文多属冥想型的小品,即使记述事物,也常抓住刹那的灵感,让感情之流自由地奔放。”“他表情达意,常常一语嫌不足,又添一语,淡描恐不足,再用浓抹,自然造成繁复华丽的印象。读他的文字,如春华大地,万卉竞放,又如清泉汩汩,一泻千里。如此自由华丽,也不失为一种美的风致。”应该说,徐志摩的散文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有一席之地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中国散文兴起,散文本体禀性与革故鼎新的文学潮流激荡遇合的时期。徐志摩的散文虽情感真实浓烈、用词生动活泼、想象丰富多彩,具有独特的个性,但因其性格单纯冲动、作文如脱缰之马、政治视野局限等,其散文又有“跑野马”的习惯,特别是家国情怀不浓,对时代的贡献不大,与同时代鲁迅、周作人、朱自清、冰心等人的散文相比,成就相对较小。同是写小品文的周作人,在五四运动、女师大事件、“三一八”惨案等发生后,写了一系列激进的政治评论,使得他的散文为中国社会的进步、思想的变更贡献了力量。“如果没有这些散文,而只有他的小品文,那么现代文学史上的周作人,就会是另一副面貌了。”(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韩石山既然认为徐志摩散文的政论性与抒情性造诣很高,且具有“诚挚的社会责任感,博大胸怀,超卓的识见”,大可潜心研究下徐志摩的抒情性、政论性散文,并进行全面解读,以让“没有相当的见识”的我等,对徐志摩的思想有更深一步的了解。
三
最后说第三个贡献:理顺徐志摩思想的脉络,找出社会认知的拐点。韩石山说:“我的《非才子的徐志摩》,则是想让人知道,免去才子的桂冠,徐志摩的真正的容颜,他的思想,他的事功。”对这个贡献,我是比较认可的,对韩石山认为徐志摩思想转变的拐点是在1924年夏参观父亲丝厂后,我也是赞同的。只不过,最近读了他的《非才子的徐志摩》(以下简称《非才子》),并重读了《徐志摩认知的一个拐点》(《文学自由谈》2021年第5期。以下简称《拐点》)后,发现了令人迷惑的一点,就是他的写作时间。
《拐点》一文的落款时间是“2021年8月12日”;《非才子》的出版时间是2021年5月,而韩石山的《序》是“2020年12月28日”——言外之意,《非才子》成书时间比《拐点》早了八个多月。但是,《拐点》一文百分之九十的内容是《非才子》中的《参观丝厂》一文。《拐点》除了前四段外,正文从“下面的故事,是根据志摩的一点文字写的”,到“知道了在中国,工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几乎一字不改全部来自《参观丝厂》;除了正文增加了倒数第三段(还是引用徐志摩文章《二、劳资问题》中的段落)、第四段,和第五段最后一句“接下来便是他1924夏天参观父亲丝厂的全文”外,最后两段也均来自《参观丝厂》的结尾:“由一个‘鲍尔雪微克’,扭身成为一个诚挚的爱国主义者,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动摇。”这种落款时间的迷惑,不知道是韩石山年龄大了忘了曾撰写过此文,还是故意为之?但从他说的“正好这时,我有了写《非才子的徐志摩》的冲动,便在书中《重要事件(下)》这一章里,头一节就写了《参观丝厂》”来看,他没有忘记,记性还是蛮好的。
最后,韩石山总结道:“总括上面说的三个小小的贡献,也可说是研究徐志摩二十多年来,认识上的三个层次:性交合的时间,是人生层面上的;诗与散文各有对应,是著作层面上的;社会认知的拐点,是思想层面上的。”我想说的是,韩石山的第一个贡献是想当然的,论据不足,纯属臆想,有以名人闺房之事吸引眼球之嫌;第二个贡献是论点炒剩饭,自身研究不深,属于光说不练;第三个贡献虽然实在,可惜又有自我重复之嫌。
原谅我的不厚道,让我在韩石山享受“小小的贡献,小小的得意”之际,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伏尔泰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