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五湖四海》看王安忆写作的“任性”
2022-02-17唐小林
□唐小林
王安忆的任性和傲慢,来自于她早年的迅速成名和一路的掌声和鲜花。王安忆曾公开蔑视文学批评说:“今天的文学批评使我感到恐惧,对所有的批评我都是不看的。”她还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写作与批评同时发声,双方保持和谐、平衡的关系;但是这一平衡近年来被打破,媒体上铺天盖地的文学评论以强势的姿态介入文学,对作品进行‘蛮横’的曲解。”
十一年前,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天香》出版,引来一个热闹非凡的“批评家方阵”。他们拼尽全力,把《天香》说成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当代《红楼梦》”。张三说,《天香》借鉴了《红楼梦》的语言风格,并变《红楼梦》之“浅切文言”为“白话中融入文言韵致”,这得力于王安忆的“诗学体悟”;李四则在“感慨着岁月、历史、变化的无情和有情”的同时,还从《天香》中“读到了作者如曹雪芹式的巨大的‘悲悯’”,并认定“如此大范围而杂多的专业知识视野,当年成就了《红楼梦》,今天也成就了《天香》”……
可是在我看来,《天香》中的很多人物、场景、对话,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令人啼笑皆非:
张南阳大笑:那景也是人造,都是假,假中假,假上假,假对假,惟有一样是真,就是物之理。纵是造假,亦必循物理之真,因此,假是假,却是真亦假时假亦真的“假”。
现实生活中的人,谁会说出这种绕口令一样饶舌的话?王安忆写小说,常常就是这样不讲逻辑,不讲人物身份,不讲具体环境,不讲故事究竟成不成立,更不会考虑读者会不会头昏。她喜欢把自己的小说写成“大百科全书”和“十万个为什么”,甚至“人生指南”,恨不得把所知道的全部知识,一股脑写进小说,让读者“不明觉厉”,高山仰止。
这就相当于把小说当成折磨读者的工具。和《天香》一样,王安忆的《启蒙时代》《匿名》《考工记》《一把刀,千个字》等,都是用枯燥无味、琐碎唠叨的描写,来挑战读者的阅读耐心。就像批评家黄惟群先生所说:“王安忆总能以她超常的自信携带超常的愚笨以及超常的无趣无味,毫不留情地扼杀我们的希望。”
对《天香》,黄惟群持有与那些吹捧者完全不同的意见,他说:“王安忆笔下的大多故事,可有可无、没有更好,完全不牵连作家用心,对《天香》故事中的情节、细节、人物产生不了任何作用,唯一造成的效果,就是一次次打断读者的阅读思路,破坏创作规律,无视小说叙说的内在合理性和必然性”;“除了故事的收集与强行插入,《天香》写作还有个‘巨大’特征,即整本小说从头到尾,毫不手软地对各种场景物体进行顽强的没完没了的介绍描绘加想象”。以此,黄惟群大胆提出质疑:《天香》究竟算不算小说?
对王安忆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长恨歌》,何言宏先生曾在《王安忆的精神局限》中评论说:“小说中的王琦瑶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活气的模特,成了这些景观的串联性人物,而这些景观,除了体现了表面性的历史氛围或历史感,从而演示了一场华丽的‘历史秀’之外,循着它们,无论是作家还是读者,都根本无从深入历史。”
良药苦口利于病,但遗憾的是,王安忆似乎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的小说有病,对于批评家们的良药,更是不肯“服用”。黄惟群、何言宏等所说的那些“老毛病”,在她的长篇小说新作《五湖四海》(《收获》2022年第4期首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单行本)中,仍然在犯。
就像有些暴发户喜欢把大金链子挂在脖子上一样,王安忆也喜欢在小说里炫耀自己对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无所不通,这使得她的小说常用枯燥无味、琐碎唠叨的描写来挑战读者的阅读耐心。在《五湖四海》中,王安忆编织着一个比《长恨歌》更肤浅、更禁不起推敲的故事,只不过,这次她将小说的“历史秀”背景,转移到了水上人家。
小说主人公张建设从小失去父母,与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因为没钱读书,张建设很早就开始在水上漂泊,并总是被人看不起。在看上同为水上人家的修国妹之后,他登门求婚(他与未来的老丈人的那段对话,就像古装剧里那种半文不白、生硬蹩脚的“台词”)。二人婚后,修国妹怀上了孩子,分娩时,没有人给接生,但她却胸有成竹地说,自己可以给自己接生,因为母亲生弟弟、妹妹时,她就在跟前,都看进眼里了。——要知道,弟弟出生时,修国妹年仅一岁多;妹妹出生时,她最多也才三岁,这样的年纪,居然能看懂接生的事?与其编造这样的“天方夜谭”,还不如直接写成无需别人接生,孩子就会像孙悟空那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诸如此类滑稽荒唐的描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
修国妹的弟弟修国华,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名学霸,而她的妹妹修小妹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学渣,并且私生活超乎想象的放荡。修国华被公派到美国留学,获得博士学位,又读博士后,但他在生活能力上,甚至形同智障——进超市购物,结账时走反方向,被保安误认为是小偷;到车库开车,又忘记了车型、颜色和牌照号……如此低能的人,果真能被公派出国,并在国外完成学业?
张建设在水上跑运输,赚钱速度之快,就像开印钞机。但在小说中,我们根本看不出这么多钱究竟是怎样赚来的。或许是没有真正接触过从事水上运输的大老板,也缺乏对企业经营的深入了解,王安忆笔下的有钱人,仍然像几十年前电视小品中的暴发户,口齿不清,钱多人傻,住大酒店见到外国人,总是出乖露丑。对张建设那么多的业务,那么大的资金流转,那么多的客户联络,那么繁忙的水上运输,王安忆也许是很不了解,所以也就写不出。在王安忆的笔下,除了张建设自己,公司主要的负责人,也是像修国华这样虽然留过学却非常奇葩的生活白痴,或者像修小妹这样私生活放荡、与家人不和、没有企业管理经验、做事粗枝大叶,且浪迹社会的学渣。
修国妹老公张建设暴富,她“扑哧”笑出声来,自言自语地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买房就像买白菜萝卜,提起来扔进篮子。”还得意洋洋地对张建设说:“我们买房子,好像买白菜,你一棵,我一棵,人人都买。”在得知张建设悄悄给修国华的未婚妻袁燕的家人在上海买房之后,修国妹霸气地表示:“房子算个什么事?白菜萝卜似的。”她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或者脑子里进了水?怎么会成天如此“嘚瑟”,动不动就把房子视同白菜萝卜?事实上,像张建设、修国妹这样早年经历过贫穷的富人,依然会把一分一厘都攥出水来,即便是有了轻松买房的雄厚经济实力,也绝不会花钱如流水,把钱看得就像路上捡来的一样。
王安忆对有钱人和企业家的认识,大概还停留在数十年前的小品舞台上和小说中。在《五湖四海》中,她像是一位漫画家,用一种“漫画化”的笔法,来描写张建设和修国妹,丑化有钱人。如果一个公司真的就像小说所描写的这样,是由修氏兄妹这样的裙带关系和奇葩的人来经营管理,恐怕早就血本无归,喝西北风去了,哪里还会富得流油,买房只当买白菜?
王安忆写人物,不是贴着人物写,而是天马行空,信笔涂鸦。仅上过初中的修国妹和学历矮两级的老公张建设,一开口就像经济学家的“高峰论坛”,银行家的“华山论剑”:
修国妹心想,他还是他,脑子转得快,一下子把话引开了。听他继续往下说:通货膨胀是经济发展的动能,不发展不膨胀,不膨胀不发展,发展的红利就用来填补通胀的缺口。所以,发展就是和通胀赛跑,看谁跑过谁!
修国妹说:不发展的人,没有红利吃,却让通胀缩水财产,不是净吃亏了?
马尔克斯说:“我发现一个人不能任意臆造或凭空想象,因为这很危险,会谎言连篇,而文学作品中的谎言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谎言更后患无穷。”但王安忆是不会相信马尔克斯的话的,她坚定地相信对她的那些浮夸,以致于误以为自己真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所以才会对针砭自己作品弊病的批评家耿耿于怀、白眼相向。
王安忆写作的病象由来已久,却不愿反省。其小说中形形色色的毛病,三十年前有,二十年前有,十年前有,今天照样还是有。就像何言宏所说:“王安忆过早地从事了‘专业写作’,而她的个性,也使她容易局限于平稳封闭的生活状态,从而与更加广阔和深厚的历史与现实多有隔绝,造成了自己生活资源的枯竭。……她没有在生活资源的开掘上多作努力,而是更多地依赖于自己对生活表面上的‘看’。王安忆以‘看’为自己的特长……”
在写作上,王安忆是非常勤奋的,也是非常固执的;就此而言,她称得上是一位有韧性的作家。但这种“韧性”如果更多地表现为我行我素、以不变应万变,就容易变成“任性”,以致于虽说新作不断,却始终无法突破,甚至像《五湖四海》那样越写越糟。王安忆早已被自己良好的感觉和任性带入了泥潭,其对文学批评的态度,更是匪夷所思,令人惋惜。倘若王安忆能够稍微倾听一下批评家的意见,其小说或许就不至于像《五湖四海》这样,令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