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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座城市放进小说了吗?

2022-02-17万小英

文学自由谈 2022年6期
关键词:谢氏赵家定力

□万小英

正如很多人会认为巴黎是浪漫的,纽约是金钱的,伦敦是压抑的,东京是哀恋的,柏林是严肃的,伊斯坦布尔是感伤的,马孔多是孤独的,孟湾城是科幻的,哥谭是堕落的……城市在现实中的架构与历史,自然不完全是这样的。但很奇怪,浮现在人们意识里的,可能就会出现这些标签定义,和属于它自身特别的氛围、意境和感觉。这是一种看起来抽象,但有可能是更为真实的存在。这是怎样造成的?我认为是通过文学,尤其是小说、影视等作品。

作家将故事与人物放进一座城市,不仅仅是要让它们有一个发生场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的性格和故事,会与地域的气质、品性相投射,从而完成一方水土人情的融合。正如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所说,是观看者的心情赋予一座城市形状。

作家不仅展示,而是要创造城市。卡尔维诺说:“传说中的城市很大部分是其实际存在需要的,而在她自己的土地上存在的城市,却较少存在。”城市需要在历史游移不定中,被看见、被确定。气质是一种看不见的存在,作家通过人物和故事,不会直接告诉一座城市的气质是什么,但会让人感受到那是什么。做到这点,就是同读者共同创建了一座城,一座可能不存在但更真实的城。

林那北的长篇小说《每天挖地不止》,写的是福州的故事。作为本土作家,林那北熟悉并写过大量反映闽都特色的作品,其中不乏重量级的,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作家。其新作《每天挖地不止》,评论界多把它归为家族史小说,但我觉得,与其说是家族史小说,不如说是城市史小说。

而这有可能正是它的挫败之处。作家以极大的勇气,袒露出一座城市的痛楚与悲哀,架构寓意深刻、大胆,但在具体处理上,却显出意图明显的急躁性与标签化。作品中的人物只是承载城市历史与文化的载体,个人的独特性埋没在城市史里,面貌是一类人的,而非一个人的;小说的回忆部分来源于庞大深厚的社会历史文化,现实部分却是一个庸俗浅薄的贪欲故事(笑话),两者在境界、分量上是不匹配的,甚至可以说是严重失衡。基于此,对本地读者来说,可能又不愿意认为是城市史小说。

一、没有灵魂就没有家族史

不是所有的经历,都可以称之为史的。进入历史的范畴,需要有一定的门槛,起码要有灵魂。国家有国家的灵魂,文化有文化的灵魂,村庄有村庄的灵魂,家族有家族的灵魂。有灵魂,才可能称之为国史、文史、村史、家族史。

《每天挖地不止》的空间主体在福州的青江村乌瓦大院,这是一座百年老宅,赵家三代人生活在里面。小说主要讲宅子从无到有,以及家族生存的经历。家族史一般要有一脉相承的信念、态度和行动,而小说中的家族则是一盘散沙,没有灵魂;所谓的家族衰败史,只是建筑与物器的衰朽,是自然现象。

第一代是谢氏谢春妹和丈夫赵守礼。赵守礼下南洋谋生,寄钱回家,谢氏把宅子建起来。两人远隔重洋,赵在外面违背诺言纳妾生子,谢在家里报复性享用财富,并偷情洋人,兴趣投入到爱好的漆艺,制作漆器。宅子建成十年后,赵守礼回来,当他再次出去遇到台风,船翻而亡。

第二代是长子赵聪圣和次子赵聪明。赵聪圣在宅子里的时间并不长,四岁被送到福州城里外婆姜氏手里,十四岁不告而别,赴武汉等地成为海军舰长。在一次受伤住院期间,与护士苏悦眉结识并结婚,但是男性能力丧失,婚姻堪忧。三十年后回家探母,谢氏决定将赵聪明唯一的儿子赵定力过继给他,遭到定力母亲何燕贞反对。解放前夕,赵聪圣随军舰逃往台湾,过继之事未成,但不知情的何燕贞绝望之下,与谢氏同归于尽。赵聪圣和苏悦眉后来传说因财(可能是谢氏偷偷给的家族之财)起执,凶杀同尽。

何燕贞三岁起作为童养媳就来到赵家,几乎一生都在这个老宅。她是琴江村福州水师营旗人,马江海战兵败而散入赵家。与赵聪明感情淡薄,不甘被夺子,下毒谢氏同亡。赵聪明一辈子都活在母亲谢氏的阴影里,为让儿子赵定力娶上李翠月,对她谎称家有祖上藏宝,最后死于肠癌。

第三代是赵定力和他的两个姐姐赵定玲和赵定秀。两姐外嫁。赵定力是老宅的拥有者,他无儿无女,两任妻子李翠月和罗玉玲,一走一亡,七十岁与第三任妻子于淑钦再婚,七十八岁时发现肠功能出现问题。他害怕遗传父辈的肠癌,骗于淑钦说家有藏宝,演出挖地不止的闹剧,为的是让她不去北京,留下来照顾他。

李翠月、罗玉玲在宅子的时间不长,无声无息。于淑钦是外地人,再婚嫁进赵家已有八年,在宅子开了个小门脸,卖赵定力做的鱼丸。

可以看出,赵家男性基本都是窝窝囊囊的,精神上支棱不起来。名字是反义讽刺。赵守礼不守礼,违背与谢氏“不娶妾”的结婚誓约,在南洋打工期间娶了三房年轻妾室,并生子多个。赵聪圣不聪圣,身体机能与道路选择都显示无能被动,并且有意夺兄弟之子,最后逃亡,难回故土。赵聪明不聪明,与母亲与妻子相处过程,无主见无作为,从而酿成悲剧;自以为是的撒谎小聪明,也为儿子的第一次婚姻埋下不幸。赵定力无定力,没有什么追求,没有什么信念。李翠月是他一生唯一有点牵念的人,但是当她不辞而别,他也没有主动积极地去挽回,而是大半辈子无所事事,满足于喝喝茶,做做鱼丸,守着宅子过日子。后面的两次婚姻也都是被动接受。

正因为这样,可能作者才将他们冠以赵姓吧——赵,即“找”,希望他们去找回来一点礼、聪、明、力。

赵家,包括谢氏等女眷,都没有家族灵魂。他们的生存与生活,基本依赖于城市的本土资源,包括地理与文化,而非自我的发现、创造,或者有意识地传承、发扬。福州靠海,自古偷渡下南洋讨生活成风气,赵守礼随风而去。福州是中国海军的摇篮,创福建船政局,赵聪圣成为海军,经历海战,最后渡船逃到台湾,不能不说与福州有关。而谢氏的漆艺,赵定力的鱼丸、茉莉花茶,都是福州非物质文化遗产,流传已久,他们不过是取用。对于这些制作技艺的发展与传续,谈不上有多大意义。

尤其,他们每个人都是互相割裂的,就算是有血缘关系,从精神到手艺也没有传继关系。谢氏的强悍精神是没有继承下来的,漆艺、鱼丸、茉莉花茶,则更像是点缀、抚慰他们各自的人生,让痛苦的日子好过一些。他们甚至连主动的败落行为都没有心力去做,不过是听天由命。

唯一传继下来的,可能就是宅产、疾病和谎言。谢氏、赵聪明、赵定力,这三代人都出现了生理性的肠子病变,同时伴随着他们都存在着谎言、自私等“坏肠”行为。这种明显的隐喻手法其实是不妥的。美国作家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反思并批判了诸如结核病、艾滋病、癌症等,如何在社会的演绎中一步步隐喻化,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转换成了一种道德批判,并进而转换成一种政治压迫的过程。可以想象,《每天挖地不止》中将疾病与道德进行关联的做法,对肠道患者有可能造成的伤害。

总之,这些家族成员本身是没有什么力量的,真正有力量的是他们身上载负的城市历史,他们被有意安排成为福州史的经历者、旁观者和参与者。

二、每个人物都是城市的一段符号

在《每天挖地不止》中,每个人物都带有鲜明的符号性,透过他们,小说密集地展示了福州的城市近现代史,包括文化史。

赵守礼的下南洋,谢氏的脱胎漆艺,赵聪圣的海军经历,赵定力的茶与鱼丸,何燕贞的琴江水师,姜燕姑暗恋的留洋青年以身报国;还有姜家的漆艺行与鱼丸店,青江村的造船技艺(曾被郑和下西洋征用),朱子坊的灯笼店,安泰河的老榕,南后街的鱼丸,涌泉寺僧人,等等,这些都是福州城的特点,作者着意将其嵌进小说情节,进行书写。

尤其,大量历史事件直指城市的痛楚与悲哀。马江海战,马尾船政失败,琴江水师失利,渡逃台湾,下南洋偷渡,留守女人偷情,福清贫困,南后街拆建,等等。甚至还包括影射福州女人的强悍,福州男人的软弱,应和从前民间有“好男不娶福州女”的说法,据说女人性格强过男人。很难想象,一个人丁并不很兴旺的家族,几乎每个人都会与一座城市的典型历史文化事件相关。只能说,这是作者有意为之,她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写一座城市。

一般来讲,城市性来源于城市的人性。小说中的人物,从人性来说,或可归为漆性、茶性与屎性。

漆性以谢氏为代表。福州的大漆很霸道,有控制欲。一是挑人,会致人过敏,有“咬人之说”,所以有缘之人才能弄漆艺;二是不挑物,对金属、木、石、泥等不同材质都能染指霸占。这也代表了谢氏的性格特点,独立有主见,但也激烈霸悍很偏执。乌瓦大院的大门刷的是传统大漆,并描绘了精美图案。这是谢氏的作品,也是她把守家族的象征。

茶性与屎性,以赵定力为代表。每天大家看见的他,是在喝茉莉花茶。他也会做茶,那是一种清雅的生活方式,却不知他心心念念的是怎样排泄。这是一种巨大的反差。女作家一般在乎文字的洁癖,让人意外的是,林那北对一个老人的排泄问题,包括他肠子的运动与马桶上的努力与效果,所述不厌其烦,对读者的阅读胃口构成一定挑战。作家大概就是告诉我们人有屎性。

生与死,都是以生理性作为判断基础的。人性就好像是生与死之间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一种意外。疾病对人性的影响很大,尤其是绝症。七十八岁的赵定力守着老宅,默默地担心着肠子过日子。他不仅仅只是继承了宅子和肠患,作为赵家唯一的男性后代,也继承了赵家男性的人性基因。所以说,茶性与屎性不单单指赵定力一个人,还包括赵守礼、赵聪圣、赵聪明等祖辈父辈。

这三代男性骨子里都有共同的特点,自私、懦弱、耍小聪明。他们的结局都不算好,唯有赵定力,作家给了一些同情,最后没有定为肠癌,而只是良性肿瘤,但是对一个无亲生子女,继子女又不孝的老人来说,赵家在他手上算是结束了。

赵氏男性有两句话很能代表他们的屎性。一是关起灯来,女人都一个样;二是什么东西吃下去,都会变成屎。所以,小说中的女人都是可悲的,即便霸道如谢氏。小说中的赵家男人也是可悲的,吃下去的东西变不了勇气、骨气、志气,只是生理排泄。每天挖地不止,不停翻开的,恐怕是一代代的劣根性。

确实,书中所有人都是悲的,不是悲哀、悲惨、悲凉,就是悲愤、悲悯、悲痛。美好就如闪烁的一丝光,转瞬即逝。比如姜燕姑婚前对留洋青年的暗恋;赵定力对第一任妻子的几许柔情等。

而这些人性是否能够体现、概括福州的城市性,恐怕是片面的。它们总体是令人泄气的,也撑不起一部长篇小说为人所期待昭示的精神意义。

三、故事与笑话

《每天挖地不止》采取《一千零一夜》的方式推进小说,通过回忆讲述,将过去与现在联结在一起。这是一个简单讨巧的办法,但其实并不成功。

《一千零一夜》不是小说,属于阿拉伯民间故事,只是以讲述的方式串联。小说中的赵定力为了延长妻子在自己身边的时间,所以决定给她讲上辈的故事。这不是不可以,但是从实际操作来看,读者很怀疑这些讲述是真的发生,还是作者只是想告诉读者这些背景素材,而用向另一人讲述的方式强行加入。

小说中,现实与回忆是相对独立与分隔的,就算是分开看,也不会带来太多理解上的困难。讲述完后,毫无一字提及听讲人的感受与变化。可见,讲述对听的人来说无关痛痒,并无必要。这样的回忆讲述,到底对谁有意义呢?对赵定力自己吗?其实也没有。看不出回忆对他有任何触动与改变。何况,以赵定力的经历与能力,这些往事根本不可能从他的嘴巴里讲出。尽管小说中有这样的交代:“大部分他没有亲历过,听来的,揣测的,想象的,添油加醋的,总之都揉在一起,一股脑儿往外倒,无所谓真相,听的人反正只有于淑钦。”

确实,那过往的历史大部分发生在他未出生和幼年时期。十四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和祖母一并死亡,他的伯父伯母去了台湾。他的父亲赵聪明软弱沉默,两人关系疏离,在他三十三岁婚后几天病逝。即便赵聪明也不可能清楚往事,因为整个家族成员都是各自孤独的,如一堵堵墙相隔离。而且,赵定力的讲述,完全不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七十八岁老头子,面对老妻的表述语言和口吻方式。所以,虽然回忆部分写得很精彩,但也要承认,这不是作品人物在讲故事,而是作家在用这样的幌子,现身记述。

在小说的现实部分,采用了一个桥段来推动故事的发展。赵定力谎称祖上铁罐藏宝埋于地里,希望引发人的贪欲之心,达到留下妻子的作用。果真如他所愿,但真的诱发挖地不止后,他又承受不了所带来的失控局面。

看过类似一个笑话。说是一个人坐牢,妻子让人带口信说要种庄稼了,但是很愁没人耕地翻田。他知道所有的信件狱监都会查看,所以故意写了一封信给妻子,说地里埋了一罐金币,不要告诉别人。一段时间后,他接到妻子口信说不用愁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来了一伙人,拿起锹铲就在地里翻土。

这个笑话讲的是一个人的狡黠,也讽刺人的贪欲。《每天挖地不止》也是采用这样的手段和主旨。不存在的宝罐如同潘多拉盒子已然打开,带来笑话和灾难。不过,这个桥段所引发的连锁反应基本在读者的预料之中,不会令人有很大的惊奇性。让人稍感意外的是,最贪婪的人,作者放到了外省媳妇于淑钦在北京学习工作的一对儿女身上。可能作者也不想把福州人塑造得太糟糕吧。

老宅的命运被政府保留下来,并成为文化遗产的一部分,赵定力将得到赔偿。漆器物品也将捐给博物馆。这些都符合福州加快推进保护闽都文化的现实政策与做法。老宅和漆器看起来由此焕发了新生。赵定力的人物性格在小说的末尾,开始有了一点暖色,有了体谅妻子的心思,并打算拿出余钱,经济资助继子女。最后回到茶园,茶树的每片叶子都在向赵定力呼喊,让他采下来,制成最后一波茶。赵定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它们。

福州城仿佛此刻才有了花香茶香的岁月静好。

将一座城市放进小说,就是让人物与城市传递呼吸,双方的精气神发生自然又有升华的链接、沟通。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要给外界传导什么样的感觉,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判断。《每天挖地不止》在福州题材小说方面做了有益突破,显示了作家的责任感、担当意识,以及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但在创作思路与实现的路径方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仍有可商榷之处。

一座城市的样貌,并非是一部作品能够决定的。有理由相信,《每天挖地不止》将会启发更多的福州题材小说,把福州放进小说。只要气息激荡和顺,终有一天,福州会走出小说,走进人的心里,一座更真实的福州城将会在人的感觉中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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