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清静”正性及其在身国并治中的作用
2022-02-17沈文华
沈文华
(南京大学 哲学系, 江苏 南京 210008)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家与儒、释两家一起呈三足鼎立之势。千百年来,道家一直以弱相示人,看似作用不显,却是柔而能刚、弱而能强、约而能张。春秋时,老子身为史官得以掌千年学库之管钥,集往圣先贤之大智慧,承古道家之精髓,写下了《道德经》五千言,宣演清静无为之道。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1)《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89页。班固《汉书·艺文志》评价道家云:“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2)《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32页。可见道家之道、术影响力深刻而持久。
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汉唐都离不开道家思想的哺育,国富兵强、民丰物阜的盛世所秉承的乃是道家“无为自化,清静自正”之宗旨。西汉初,以黄老学说为代表的道家思想登上政治舞台,受到了文、景二帝与陈平、田叔、萧何、曹参等群臣的推崇,以“清静无为而民自定”(3)原文为“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见《汉书》卷三十九《曹参传》,第2018页为治国方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出现了“文景之治”。唐初,太宗李世民推行以农为本、厉行节约、休养生息的政策,形成了政治清明、国力强盛、百姓安乐的“贞观之治”。《贞观政要·政体》云:“(朕)故夙夜孜孜,惟欲清静,使天下无事。遂得徭役不兴,年谷丰稔,百姓安乐。夫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君能清静,百姓何得不安乐乎?”(4)吴兢撰,谢保成集校:《贞观政要集校》,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1页。曾为道士、被视为“佐成贞观之治”第一功臣的魏征,在贞观十一年(637)的上疏中说:“隋以富强动之而危,我以寡弱静之而安;安危之理,皎然在目。”(5)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129页。他建言君臣无事、不言而化,不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以亏无为之大道。
上述“清静无为”的国策源自对清静之理的深刻认知。究其源头,道家以为治国之本在于身治。老子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54章)(6)王弼:《老子注》,见《诸子集成》(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33页。以下《道德经》各章均引自此书。《吕氏春秋》说,“夫治身与治国,一理之术也”(7)吕不韦编,许维遹集释:《吕氏春秋集释》(下),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31页。,“为国之本在于为身”(8)吕不韦编,许维遹集释:《吕氏春秋集释》(下),第469页。。《淮南子》云:“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任于身,不敢对以末。”(9)刘安编:《淮南子·道应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96页。而修身养性尤以清静为要。在身心修养中,以不染为清、不动为静。清静可表现为心静、性清、神宁。《道德经》云:“归根曰静,是谓复命。”(16章)北宋张伯端说:“能静则金丹可坐而致也,但难耳。”(10)张伯端撰,王沐解:《悟真篇浅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28页。明代陆西星在《周易参同契测疏》中写道:“安静虚无,此四字者,乃养己之要诀。千圣万真,同此一旨。”(11)陆西星:《周易参同契测疏》,见《藏外道书》(第5册),成都:巴蜀书社,1994年,第261页。清静为修道关棙。
与人们正常逻辑相悖的,似无所事事的清静无为如何能使国家繁荣富强、个人身心康健、身国与道相合?道家对这一问题有着独特的见解,在《道德经》《清静经》等经典中均有深刻阐述。
一、“清静为天下正”
清静为道之体性。“清静”一词,在《道德经》中虽仅出现过一次,但却概括了道家的宗旨。《道德经》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45章)王弼在注“清静为天下正”时说:“静则全物之真,躁则犯物之性,故惟清静乃得如上诸大也。”(12)王弼:《老子注》,见《诸子集成》(第三册),第28页。静能全真,躁则犯性,唯有清静才能得大成、大盈、大巧、大辩等天下诸“大”。“清静为天下正”表明清静乃天下正性、正道。《老子想尔注》云:“道常无欲,乐清静,故令天地常正。”(13)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笺》,见《选堂丛书》之二,香港:苏记书庄,1956年,第50页。作为清静之行为,《道德经》以“无为”来表述: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2章)
为无为,则无不治。(3章)
明白四达,能无为乎?(10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37章)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38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43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48章)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57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63章)
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64章)
上述涉及“无为”的十条,多以道、德、圣人等为主体。
清静为道所本有。它既是道的性质描述,也是道的存在状态。无论先天还是后天,道之清静体性恒常不变。
道学以道为万物之本源,天地万物从“道”而生。宇宙在产生之前(依现代宇宙学的大爆炸理论模型,可理解为在大爆炸产生之前)既清且静,此“清静”是先天绝对的。此时既无时间也无空间,玄冥难测,含受无极,蕴聚着巨大的能量信息,伏藏着无限的可能。元代陈致虚《金丹大要》曰:
夫天地一大身也,天地之未始有始之始也。一气蟠积,溟溟涬涬,窈冥莫测,氤氲活动,含灵至妙,是为太一,是为未始之始始也,是为道也,故曰无始。夫天地之有始也,一气动荡,虚无开合,雌雄感召,黑白交凝,有无相射,混混沌沌,冲虚至圣。包元含灵,神明变化,恍惚立极,是为太易,是为有始之始始也,是谓道生一也,是曰元始。(14)陈致虚:《金丹大要》卷十三,见《道藏》(第24册),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0页。
这一清静状态包含了“未始有始之始”与“有始之始始”。“未始有始之始”即道(太一、无始),“有始之始始”即道生一(太易、元始)。《列子·天瑞》将宇宙的产生发展划分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几个阶段:“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离,故曰浑沦。”(15)张湛:《列子注》,见《诸子集成》(第三册),第2页。经历无气—有气—有形—有质的演化过程,最后达到气形质都已具备而未分离的混沦。当阴阳剖分为太极,为“一生二”;阴阳二气相交,冲气为和,为“二生三”。这些原初态,道家名为“先天”。
此后“三生万物”,即为“后天”。在生生不息的流布中,道又以其清静本性养育万物。《道德经》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25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4章)因清静,道清寂辽阔,独立存在而永恒不变,周而复始而永不停歇。它浩瀚无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高深莫测,却又好像无处不在,为万物的庇荫之所。道创造养育了万物,却不塞其本身原则、不禁其自性,虽造化哺育却不占有,无所不为却不自恃其能,为万物之主却不宰制。老子又言:“生之蓄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10章)此玄德正是清静。
在先天和后天中,清静大道又呈现出诸多无为之表征。《清静经》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16)《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见《道藏》(第11册),第344页。无形、无情、无名这“三无”正是清静无为的最好诠释。无形却生育了形中至大的天地;无情却运行着普照众生的日月;无名却使万物茁壮成长。所以,“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17)刘安编:《淮南子·原道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1页。。天地法道,因清静而无私无欲。“天地不自生”,所有的生发运作均不为己,才能载天覆地,成就万物而禀授无形:“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四时无私行也。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18)吕不韦编,许维遹集释:《吕氏春秋集释》(上),第29页。
天地尚且如此,天下也概莫能外。国家政治、经济事业、文化生活、个体生命等都无不在大道载覆之下,其运行也离不开这一根本。道家认为清静之所以为天下正,不仅在于清静是天下正性,同时还可正天下。
首先,清静是事物的本来性质与状态,依此万物可自正。“天下神器,不可为也。”(29章)天下为“神器”,无形无方而成天下。万物有其自然本性,可以因顺而不可造作悖逆,可以通达而不可执持主宰。相反,“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37章)。一旦人们心意清静,没有因贪念欲望干扰事物本身的自性与规律,那么万物自然运作,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将自正。就像一潭池水,使之澄清的办法就是不去搅动,池水自会澄澈。否则,越是激扬,池水越是浑浊。天下万物莫不如此。道家主张“以无事取天下”,主张“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57章)。因有着道的自然运化,圣人“无为”、“好静”、“无事”、“无欲”,天下为公而无私欲,因循道则顺势而为,无事扰动天下,人民才能“自化”、“自正”、“自富”、“自朴”。《道德经》又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58章)一旦立刑名、明赏罚以辨奸伪,那么民众就会心怀竞争总不能满足,而心有“缺缺”。而在善执政者的管理之下,其政闷闷而至于大治,百姓则宽厚淳朴。
其次,清静可使天下失正事物归正。《文子·自然》云:“反(返)清静,物将自正。”(19)王利器:《文子疏义》,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60页。清静是万物固有的内在趋向,自身有着巨大的拨乱反正能力,可使天下万事万物复返自性,从而回归其本来正道。老子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37章)道无为乃顺应自然而为,所以能无不为。侯王能循道而为之,那么万物也将自我生化发展。一旦人的贪欲生起,让事物的发展超越了自身应有的界限,失正而邪,那么将以无名之朴相镇使之归正。那些妄想执取、运作天下的愚钝狂妄之人,则终将不得天道人心。如果自不量力,就会“为者败之,执者失之”(29章)。
天下为人所处的天下,无论天下自正,还是令其归正,关键在于人心。只有人心清静了,天下才能清静。
人之天性本清静无邪,因外物的触动而生爱憎,长期浸染人心就发生了变化,从而将已染污之性当作自己的本性,而忘却了根本。这就如日月欲明,却常被浮云掩覆;河水欲清,却常被沙石弄浊;人心欲清,但常被嗜欲耽害。当人的感知被诱惑于外而不能返归天性时,就像乘舟不辨东西南北,而一旦抬头见到北斗,则不会再迷失方向。《淮南子》说: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20)刘安编:《淮南子·原道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4页。
自性就是人之“斗极”,能够自见其性,则不失物情;无以自见其性,心性动摇,就会被迷惑。
对于人而言,过度的欲望为不静不净,因此而生出的“三毒”侵蚀了人和社会。《道德经》说“咎莫大于欲得”(46章),招致过患的最大原因在于嗜欲。《清静经》言:“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21)《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见《道藏》(第11册),第344页。在由食、色、权、利等欲念滋生的“三毒”中,阴神毒害人之性,阴精毒害人之命,阴气毒伐人之脏腑,使人不能养性延年、修真得道。在社会而言,人欲横流使集体躁动,由此产生各种仇恨与战争,进而侵害社会有机体的自组织功能,使之不能“得正”以发挥其原有的自然清静归正特性。所以,应“见素抱朴,少私寡欲”(19章),不可有过重的欲念贪得无厌,以致沉溺在财色名利场中不可自拔,需“去甚、去奢、去泰”(29章)而处中和。
清静不仅是万物的本来状态,也是入道之捷径。《清静经》说:“得悟道者,常清静矣。”(22)《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见《道藏》(第11册),第344页。道家以清静为修道最高心法。唐代司马承祯在《坐忘论》中说:“心为道之器宇,虚静至极,则道居而慧生。”(23)司马承祯:《坐忘论·泰定》,见《道藏》(第22册),第896页。道空虚寂静,神通广大。人心以道为本,以清静为要。如果人心与物欲相联,容易躁动不安,使得心神向外驱驰,以智害悟,终亏万代之业。从动静看,道本清静;从染净讲,道本清净。清静和清净本为一体,唯静得净,唯净得静。在道经中,对清、静的理解为:“十二时辰,常要清静。灵台无物为之清,一念不起为之静。”(24)《太上老君内日用妙经》,见《道藏》(第11册),第400页。到此地步,人心自安,心不逐物,心不爱物,清静纯虚。全真教祖师王重阳将清静细分内外,其《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曰:“内清静者,心不起杂念;外清静者,诸尘不染著。”(25)《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见《道藏》(第25册),第807页。其弟子马钰《丹阳真人语录》也说:“故道家留丹经子书,千经万论,可一言以蔽之曰:清净。”(26)马钰:《丹阳真人语录》,见《道藏》(第23册),第703页。静方得净,净方得静,此处“清净”与“清静”同。
《道德经》指出了一条彻底返还清静的道路,只有归根复命,才能没身不殆。在人为心性纯正宁静,复归其真性之源;在物为全物之性,返源归真。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16章)《坐忘论》对于“归根复命”有着独特的理解:
原其心体,以道为本。但为心神被染,蒙蔽渐深,流浪日久,遂与道隔。若净除心垢,开识神本,名曰修道。无复流浪,与道冥合,安在道中,名曰归根。守根不离,名曰静定。静定日久,病消命复。复而又续,自得知常。知则无所不明,常则永无变灭。出离生死,实由于此。是故法道安心,贵无所著。(27)司马承祯:《坐忘论·收心》,见《道藏》(第22册),第893页。
司马承祯认为修道就是清除心垢,开显神本。与道相合,安住道中就是“归根”;守根不离为“静”、为复命。
二、“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虽身处天下,人却能昂立于天地之间。道家认为身、国、天下、天地、自然是一体的。天人同构,物我一源,这些均是道不同形态的化现。自然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生命是一个小有机体,由人所构成的社会、国家莫不如是,它们的构成和规律是相同的。
在天地之间芸芸万物中,人为最尊贵者,可以裁制万物。《黄帝内经素问·宝命全形论篇》说:“天复(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28)《黄帝内经素问》,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2年,第108页。传统医学以为,天有阴阳,人有十二经脉;天有寒暑,人有虚实盛衰。能顺应天地阴阳的变化,不违背四时规律,了解十二经脉的道理,就能明达事理,不会被疾病表象所迷惑。同样,人的身体与国家的结构十分相似,两者的治理也采取同一法度。胸腹、四肢、骨节、神、血、气等犹如国家的疆域、君、臣、民等。《抱朴子内篇·地真》说:“故一人之身,一国之象也。胸腹之位,犹宫室也。四肢之列,犹郊境也。骨节之分,犹百官也。神犹君也,血犹臣也,气犹民也。故知治身,则能治国也。”(29)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26页。《灵枢经·胀论》说:“夫胸腹,脏腑之郭也。膻中者,心主之宫城也。胃者,太仓也。咽喉小肠者,传送也。胃之五窍者,闾里门户也。廉泉玉英者,津液之道也。”(30)《灵枢经》卷六,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2年,第71-72页。在人的身体中,可将胸腹比作围绕国家府库的城郭;心主神明,为一身之主,膻中就像君王所居的宫城;胃就如储存粮食的太仓,咽喉小肠为传送之通道。
道家认为人身体的节序与天地运行之理是相通的。人一旦知晓自身的虚实变化,就能通达天地阴阳、五行、八风的运行,进而洞察天地所生万物。以此治理天下万事,则秋毫之微的虚实之数也尽在掌握中。《鹖冠子·度万》说:“天地阴阳,取稽于身,故布五正以司五明。十变九道,稽从身始。五音六律,稽从身出。”(31)黄怀信:《鹖冠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48页。所以,人的身体是国家、天下、宇宙大道的微缩模型,所有一切的落点还在于人自身。
因身国同构,如能将人自身调理康健,那么在国家、天下的管理上也同样可以获得成功。道家运用取类比象的思维方式,主张治理身体和国家应遵循同一理数。《吕氏春秋·先己》说:“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32)吕不韦编,许维遹集释:《吕氏春秋集释》(上),第70页。《淮南子》曰:“天下之要,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身得则万物备矣。”(33)刘安编:《淮南子·原道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15页。洞晓天地阴阳、治理国家天下,人都可以取象于自己的身体,从自身获得稽式和度数,由内向外推布,从而揆度天地、国家、社会、他人的状况,管理社会,治理国家和天下,进而事天法道。
在养生中,道家以养神为上,养形为次。神清志宁为养性之本,营养肌肤肠胃、满足口腹之欲为养生末节。在治国中,以教养感化为上,明正法度为次。使百姓相互谦让,在利益前退让、在出力时争先,日日迁善而不知其然,此为上法。以物质利益作为激励,宣传说教劝人向善,使百姓畏惧刑罚而不敢妄为,这是下法。《淮南子》反思秦政,指出秦王朝“释大道而任小数”(34)刘安编:《淮南子·原道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4页。、“苛削伤德”(35)刘安编:《淮南子·泰族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366页。、“与民为雠(仇)”(36)刘安编:《淮南子·诠言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242页。,采用任刑法、尚农战的功利性政治争利虐民,所以只会“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37)王利器:《新语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62页。,“国无义,虽大必亡”(38)刘安编:《淮南子·主术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152页。。从根本看,放纵个体或集团的欲望就会失去其自然清静的本性,使行为偏离正轨。以此治理身体则会招来邪秽,治理天下就会导致祸乱。嗜欲无穷将会导致丧身灭国的恶果,这是治身治国者须引以为戒的。《淮南子》说:
夫纵欲而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身则危,以治国则乱,以入军则破。是故不闻道者,无以反性。(39)刘安编:《淮南子·齐俗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173页。
治身,太上养神,其次养形;治国,太上养化,其次正法。神清志平,百节皆宁,养性之本也;肥肌肤,充肠腹,供嗜欲,养生之末也。民交让争处卑,委利争受寡,力事争就劳,日化上迁善而不知其所以然,此治之上也。利赏而劝善,畏刑而不为非,法令正于上而百姓服于下,此治之末也。上世养本而下世事末,此太平之所以不起也。夫欲治之主不世出,而可与兴治之臣不万一,以万一求不世出,此所以千岁不一会也。(40)刘安编:《淮南子·泰族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356页。
在身国之治中,上法以养神养化为本,至于养形、正法只能归于末流。
道家重本,得益于其清静之基。因清静而能体大道,与天地合德。故天地自然而从顺,悉皆归依。《易传·系辞》曰:“与天地相似,故不违。”(4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60页。表现在功夫和境界上,往往能在细微处见精神,于长远中显智慧。它关注征兆出现前与事物萌生最初的状态,发现事物起承转合之间的先机。在治身上,《灵枢·官能》说:“邪气之中人也,洒淅动形,正邪之中人也微,先见于色,不知于其身,若有若亡,若亡若存,有形无形,莫知其情。是故上工之取气,乃救其萌芽,下工守其已成,因败其形。”(42)《灵枢经》卷十一,第125页。当邪气窜入人体,疾病刚刚开始显现之时,人们通常会忽视这若有若无的征兆,但这将招致严重的后果。因此,精通医道之“上工”察邪气入身之兆,当即积极施治;而“下工”却对此视而不见,等病势成时却已救治乏术。天下的治理也是如此。无论在政治、经济还是社会管理中,如在最初“发病”的萌芽状态时没有采取积极的对治策略,一旦“病势”已成,将付出沉重代价。所以,《黄帝内经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说:“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43)《黄帝内经素问》,第9页。
在养生与治国中,清静之道主要体现在对因循的把握,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说: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44)《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3292页。
事物并非仅仅是我们所看到的样子,它的实质和规律常常隐在无形之中。凡事“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遵循万事万物的大趋势和规律,以不违“天时、地性、人心”。无为并非无所作为,而不是凭主观愿望和判断简单行事,无人为之为。《管子·心术上》以为“君道贵因”,“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感而后应,非所设也。缘理而动,非所取也”(45)戴望:《管子校正》,见《诸子集成》(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221-222页。。《淮南子》曰:“圣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拊循其所有,而涤荡之。故因则大,化则细矣。……故能因则无敌于天下矣。”(46)刘安编:《淮南子·泰族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350页。“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47)刘安编:《淮南子·原道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5页。所以,应以虚无为本,因时、因物为用。
清静滋生内德,而能顺万物之情、应万事之变,这是清静的高深境界,或称“圣人之境”。《清静经》主张“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48)《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见《道藏》(第11册),第344页。。人如果能去除贪求、妄想、烦恼与执着,遣欲澄心,神就能常清静。从内观心、外观形、远观物入手,知道心、形、物并没有一个真实永恒的存在,有无皆不存,湛然常寂而寂无所寂,欲念不生就是真静。所谓“心无其心”、“形无其形”、“物无其物”,能够“唯见于空”,并且“观空亦空”,最后达到“湛然常寂”。守静处正,可使嗜欲不起。正静不仅能让身体处于自然康健的状态,同时让人处天地之间遍知天下之状,建立伟大功业,此为“内德”。《管子·内业》说:“人能正静,皮肤裕宽,耳目聪明,筋信而骨强,乃能戴大圜而履大方,鉴于大清,视于大明。敬慎无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穷于四极,敬发其充,是谓内得。”(49)戴望:《管子校正》,见《诸子集成》(第五册),第271页。而圣人养神和气夷形,与道共沉浮。《文子·九守》说:“是故圣人持养其神,和弱其气,平夷其形,而与道浮沉,如此则万物之化,无不偶也,百事之变,无不应也。”(50)王利器:《文子疏义》,第163页。对万事万物的变化发展,无不能相对相应,从而合道而治。
除了清静的因循、相应之道,道家还在清静中发现了其大机大用。《清静经》说:“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51)《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见《道藏》(第11册),第344页。在个体修炼中,清静可表现为心静、性清、神宁。一旦心能清静下来,精、气、神就能各得其正位,顺自然的节律随之感应生动而有无限的神奇妙用,所谓“神服其令,气服其窍,精从其召”(52)张伯端撰,王沐解:《悟真篇浅解》,第229页。。心能清静,神就不再驰逐于外,从而内敛收藏;心能清静,气就不再违逆,气和则身体和顺,身和就能感应天地之和;心能清静,欲念就自然不再生起,凡精就不易产生。总之,当心清静后才能神不驰、气能和、精能止,精、气、神才能可以采用。这样的“用”,乃是心静到极处之后的自然生动。实际上,它是静极之后精、气、神的自然内动,没有意念的导引和潜意识中隐隐含藏的盼望,最为纯粹和天然,这时的精、气、神才能为心所用。因为彼此性质相同,由此自然生发的精、气才能补充维固先天精和先天气,神也可以作为“性基”。可见,清静在道家修炼中至为关键,只有心静己炼后神凝气住精凝。当到了安静虚无之境时,先天出现,元炁流行,身中关窍豁然洞开。由此,可以造得清静,进得自然。
身心修养离不开清静,国家治理也是如此。在道家看来,国家同样有着道所赋予的禀性。国家是由各层级如省、县、市以及诸多执行国家意志和权力的管理部门所构成,包含了国土、人民、政府、文化等要素。在国家的组织力量和物质力量形成相互联系有机整体的同时,也有着类似于生命体中的“精”、“气”、“神”等存在。在清静的治理之中,此类物质、能量、信息将不再被盲目肆意地耗损,其内具的规则与活力将会被唤醒,从而生发出纯正充沛的力量,主导其机体的运转。在这一过程中,也存在与修身过程中同样的“一阳初生”。清静所激发的内生力量使得一切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它尊重每一个体的本性而不妄加干涉,包容并蓄使万物自由自在又趋于一体,并以其自发的内组织协调功能避免了无谓的消耗和折损。这是在和谐而太平状态下的自治自理,因循自然,各生所及,各因所处,各得其宜,物便其所。所以,圣人“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64章),“为无为,则无不治”。道家深知清静之下蕴含着巨大的创造力(生机),由着这一点内生的“真阳”去沟通、符合天地主宰的宇宙大能量、大趋势,这就是合道。
《黄帝内经》将治理身体的最高境界称为“至治”。《灵枢·百病始生》说:“察其所痛,以知其应,有余不足,当补则补,当泻则泻,毋逆天时,是谓至治。”(53)《灵枢经》卷十,第115页。根据病痛的具体情况察知相对应的病证,探明身中阴阳之气的有余与不足,根据损益原则进行补泻,辨证施治,顺应天时的变化而不违逆。更有甚者,另有一种“至治”可由“治”而达到“不治而治”。《灵枢·通天》说:“阴阳和平之人,居处安静,无为惧惧,无为欣欣,婉然从物,或与不争,与时变化,尊则谦谦,谭而不治,是谓至治。”(54)《灵枢经》卷十,第122页。阴阳平和之人,因身中阴阳之气是和谐平衡的,而居处安泰、内心宁静。即既无过分的忧惧,也无过分的欣喜,婉然顺从万物而不争,因顺天时而变化,始终保持谦和的态度,无为而治。
上述这两种“至治”同样可用于治国理政中。《老子河上公注》说:“法道无为,治身则有益精神,治国则有益万民,不劳烦也。”(55)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73页。治国治身从“有所治有所不治”上升到“无治无不治”,其要在于清静无为。《文子·自然》云:
所谓无为者,非谓其引之不来,推之不去,迫而不应,感而不动,坚滞而不流,卷握而不散,谓其私志不入公道,嗜欲不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功,推自然之势,曲故不得容,事成而身不伐,功立而名不有。(56)王利器:《文子疏义》,第368-369页。
无为并非指像木石一样块然不动,而是要求在因循事理、推度自然之时,不得以私心、嗜欲杂入其间;在事成功立之后,不求名不自夸耀。无为因没有自我的立场和私欲,“以其言莫从己出也”(57)刘安编:《淮南子·主术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141页。《文子·道原》说:“是以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厉其精神,偃其知见,故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无治而无不治也。”(58)王利器:《文子疏义》,第11页。圣人勤修根本,舍弃末节,内守精神,平息智巧,在无为而无不为的合道境界中,实现“无治无不治”。这里的“无为”并不是“无所作为”,只是不在物先妄加作为,而是循物之性,顺其自然而为。“无治”是不去刻意改变事物自然的本性和趋势,同时通过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影响,达成“无不治”。《淮南子》曰:“人无为则治,有为则伤。无为而治者,载无也。为者不能有也。不能无为者,不能有为也。”(59)刘安编:《淮南子·说山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272页。“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60)刘安编:《淮南子·原道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8页。从根本上说,不能无为者,不能真正地有大作为。
余 论
清静无为秉承的是大道本性,无论身心修养、治国理政还是无为于天下,其目标都指向了道体。这一返道不仅仅是身心的返还,更是身、国、天下的同返于道。所以,合道不能离治国而修身,不能离修身而治国,身即为国,国即为身。《道德经》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54章)道家坚持身国同治,天下为公。它视天下为己身,从而身心合一,参赞化育,利济众生。《度人经》说:“仙道贵生,无量度人。”(61)《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卷一,见《道藏》(第1册),第5页。返还之道离不开身、国、天下这一大总持门。合道不是一己一国与道相合,而是天下无量众生同返于道,是身、国、天下的大返还。因此,治身即是医世。由“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62)郭象注,成玄英疏:《南华真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43页。返朴归真,回归清静这自然根源处。《淮南子》说:
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可以步而步,可以骤而骤;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刘览偏照,复守以全。经营四隅,还反于枢。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是故疾而不摇,远而不劳,四支不动,聪明不损,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何也?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63)刘安编:《淮南子·原道训》,见《诸子集成》(第七册),第3页。
在道家,达于道者,返于清静;穷于物理,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