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弗兰西斯·培根哲学的扬弃及其当代价值
2022-02-17杨丽珍
杨丽珍
(华中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以下简称培根)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前夕杰出的科学家、哲学家、散文作家。培根“给予世人最大影响、并使他名垂史册的,是他作为哲学家所作出的历史贡献”(1)余丽嫦:《培根及其哲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页。。然而,培根哲学作为资产阶级新贵族中孕育的唯物主义哲学,起初受到封建贵族和神学家们的激烈反对,后来又遭受笃信基督教信条的英国工业资产阶级仇视,导致唯物主义长期以来使“大多数英国读者感到刺耳……‘不可知论’也许还可以容忍,但是唯物主义就完全不能容许了”(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2页。。这种否定和质疑直到现代乃至当代仍留有余响。英国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罗素在其巨著《西方哲学史》中,“对培根的思想只作了五页不到的论述,却极尽贬抑之能事”;美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杜威武断地认为培根的“‘成就甚少’,甚至连归纳法创造者的声誉都要剥夺,硬说培根是‘为了不属于他的功劳受人称颂’”(3)参见陆成一:《培根——英国唯物主义的始祖——纪念弗兰西斯·培根诞生四百周年》,《北京大学学报》1961年第1期。,如此等等。
与上述情况不同的是,马克思高度重视培根哲学。培根顺应历史潮流批判封建专制制度及其思想支柱——经院哲学和各种旧哲学、旧观念的开拓精神,以及锐意创建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新哲学以引领人们推翻旧制度、建立新制度的远见卓识,深深地影响着立志批判和推翻一切剥削制度从而为全人类谋幸福的马克思。马克思在大学时期就开始研究培根哲学,正是马克思的高远目标和坚定立场使他超越了思想家们关于培根哲学的阶级偏见和理论偏见,高度赞赏培根是近代乃至现代“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1页。。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唯物主义哲学经过全面扬弃,为马克思开创的现代唯物主义哲学——实践唯物主义提供了重要思想来源。培根传记作家班加明·法灵顿总结说,培根改造旧哲学创立新哲学的真正目的是服务于生产实践,但关于“这一点不常为人们所承认……而马克思……作了更精确的说明”(5)班加明·法灵顿:《弗兰西斯·培根》,张景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8年,第144页。。1892年恩格斯特别强调,“17世纪以来,全部现代唯物主义的发祥地正是英国”,“如果现在英国人对马克思这样赞许他们的祖先并不十分高兴,那真是太遗憾了”(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02、504页。。概括来讲,马克思对培根哲学的扬弃主要包括五个方面。
一、对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哲学观的扬弃,为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哲学观的开创提供了重要理论来源
17世纪初期以前的哲学家们通常认为哲学是纯思辨的逻辑推演,是与经验内容无关的科学之科学,是凌驾于一切具体科学之上的一门学问。培根将新兴实验科学成果自觉引入哲学观,引起了哲学观的新变化,这些新变化引起马克思的极大关注,为马克思哲学观的诞生提供了重要启示。
(一)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哲学观
哲学观是人们关于哲学的本质、基础与功能等问题的根本看法,它决定着作为其组成部分的世界观、历史观、认识论、方法论等的根本面貌。作为科学家兼哲学家的培根主张真正的哲学应是科学实验、理性思维和生产实践的结合。
培根批判旧哲学观“能够谈说,但它不能够生产……没有实际效果……一旦接触到作为生产部分的特殊事物时……就引起了争辩”(7)《十六—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5年,第2页。,因而只开花不结果。而他开创的新哲学首先是从自然界获取大量的第一手材料,然后对这些材料进行科学实验和理性分析,深入探索这些自然物各个方面的特性以从中总结普遍规律。“哲学的真正任务就正是这样……它……要把……实验的和理性的这两种机能,更紧密地和更精纯地结合起来”(8)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82页。,这种新哲学可以指导自然科学取得更多的成就,从而更好地服务于物质生产,使人们拥有更多的憧憬和希望。与旧哲学观远离自然界相对立,培根哲学观非常重视对自然界的考察,因而其哲学观又通过其自然哲学观来体现。他指出,“在自然哲学中,实际的结果……是改进人类福利的手段……科学在人的心目中的价值也必须由它的实践来决定”(9)班加明·法灵顿:《弗兰西斯·培根》,第55页。。培根首次提出哲学的真正功能和价值要由实践来检验,这是对以前的旧哲学观的革命性变革。
培根还考察了哲学和具体科学的关系。他分析指出,哲学的一般性原理是从各个特殊领域的单个的命题中概括的,它能缩短人们在浩如烟海的学说里苦苦探索的时间,从而更好地指导人们的物质生产,在这一意义上讲,哲学是“最重要的科学”(10)《费尔巴哈哲学史著作选》(第1卷),涂纪亮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51页。。这一思想在《新工具》的初稿《几种想法与几条结论》中也得到体现:“哲学一旦从它所出生的经验中的根株割断了以后,它就变成了一个死的东西了。”(11)班加明·法灵顿:《弗兰西斯·培根》,第56页。培根关于哲学和具体科学之间的关系的探讨,突破了亚里士多德关于哲学是具体科学的基础和来源的传统观念。
(二)马克思对培根哲学观的扬弃
马克思充分肯定培根在哲学观领域的上述新贡献,他指出培根非常重视科学实验和对自然界的研究,认为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自然哲学才是真正的哲学”(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02页。。但是马克思不同意培根主要关注科学家们的科学实验活动,不重视人民群众的生产实践活动等历史局限和阶级偏见,也不同意培根关于第一哲学是所有知识的来源或共同祖先,以及哲学还包括研究神的启示的神圣哲学和将魔法、巫术列入自然哲学的范围等错误看法,他深刻指出这是由其狭隘的资产阶级政治立场和矛盾心理使然,“任何人只要看到培根本人把魔鬼学列入科学编目,就不会责难一个十七世纪的英国政治家依据迷信行事”(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87页。。
正是在扬弃和发展培根哲学观等理论的基础上,马克思指出他所开创的新哲学是“实践的唯物主义”(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7页。,而他所说的实践不仅包括科学家们的科学实验,更包括广大劳动人民群众所从事的物质生产实践。正是劳动人民群众的生产实践活动决定少数剥削阶级垄断的科学活动、政治活动和宗教活动,因而他的新哲学始终以考察人民群众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和为此服务的科学实验活动为要务,重视 “人对自然界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自然科学和工业”的关系、“某一历史时期的工业和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产方式”的关系、“历史同自然科学”和“工业”即“粗糙的物质生产”的关系的研究(15)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50-351页。。此外,马克思还提出如下著名论断:哲学和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各门自然科学应紧密联系,不应“始终是疏远的”(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3页。;哲学一旦脱离了具体的实证科学,就“变得枯燥乏味了”(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29页。。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观明确宣示与自然科学成果和工业生产之间的密切联系,充分彰显了与培根哲学观的内在逻辑关联及其超越。
二、对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世界观的扬弃,为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开创提供了重要理论来源
神学唯心主义世界观在中世纪长期独占统治地位,培根将新兴实验科学成果和古希腊以来的朴素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积极成果相结合,建立了适合新兴资产阶级反封建、反宗教神学需要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引起了世界观的新变化。这些新变化得到马克思的高度重视,为马克思世界观的诞生提供了重要启示。
(一)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世界观
世界观是人们关于世界的本原、本质、发展状况等问题的根本看法。中世纪神学唯心主义世界观将世界的产生、发展归结为神灵的作用,使世界观蒙上了神秘主义的迷雾。培根立足于科学实验解释外部世界的本原、本质和发展,肯定外部感性世界的物质性、运动性、规律性,向神学唯心主义世界观提出了挑战。
在培根看来,感性世界存在的事物尽管千差万别,但其始基和内部的隐秘物质是“分子”,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暗含着虚空和物质不可变两条假设……(这两条假设都是虚妄的)……我们只应被引导到那实在的分子,照它们实际存在着的样子”(18)培根:《新工具》,第125页。;而要全面认识潜藏在物质世界深处的“黑暗和隐晦”的东西,即本质规律,必须通过科学实验弄清物质的分子结构这一“始基的原理才能见到真正的和清晰的光亮,那始基原理是能完全驱除一切黑暗和隐晦的”(19)培根:《新工具》,第125页。;物质世界的本质规律一旦揭示出来,人们就可以此为指导自觉改造外部世界,揭示这些规律的人就是人类的恩人、人类支配宇宙的开拓者;作为物质世界始基的分子本身具有多种属性和“情欲”即能动性,其中最重要的属性就是运动,“物体无论就整体或就部分说来是没有真实的静止而只有表面的静止”(20)培根:《新工具》,第296页。。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既超越了中世纪神学唯心主义世界观,也超越了以直观猜测为基础的古希腊朴素唯物主义世界观。
(二)马克思对培根世界观的扬弃
马克思高度赞赏培根在世界观领域的上述新贡献,他分析指出,按照培根的观点,经科学实验证实:感性世界的本原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物质最重要的特性,也是物质的第一个特性;他甚至用拟人化的写作手法、箴言式的笔调猜测到运动不仅有类似于数学运动、机械运动等形式,而且还有类似于意识运动、生命运动、政治运动等多种形式。因而,在培根那里,唯物主义世界观以“朴素的形式”体现了“全面发展的萌芽。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整个人发出微笑”(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31页。。但是马克思不同意培根世界观上的神学色彩,因而批评培根“那种格言警句式的学说……还充满了神学的不彻底性”(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31页。。
在扬弃和发展培根世界观等理论的基础之上,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首次深入批判哲学史上的旧世界观,阐明自己的新世界观。他指出,旧唯物主义世界观和唯心主义世界观各有严重缺陷,前者只看到客体对主体的决定作用,而没有看到主体对客体的能动作用,后者只看到主体对客体的能动作用,没有看到客体对主体的决定作用,其根源在于它们都脱离了人的感性实践活动。而他开创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实践唯物主义世界观则以人的感性实践活动即主体能动地改造客体的物质性活动为基础。在人的感性实践活动中,主体和客体、主观和客观才得以存在,才得以发生相互作用,这一相互作用表现为客体决定主体、主体对客体有能动作用,即存在决定思维,思维对存在有反作用。哲学家们不仅要立足感性实践活动正确地解释世界,更要用科学的理论指导人们的感性实践活动,以合理地改造自然界,合理地改造社会旧制度以创建社会新制度。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世界观明确宣示与感性实践活动和科学的理论指导之间的密切联系,充分彰显了与培根世界观的内在逻辑关联及其超越。
三、对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历史观的扬弃,为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开创提供了重要理论来源
中世纪神学历史观鼓吹上帝、神决定人和人类历史的发展,培根将新兴实验科学自觉引入历史观,将科学实验知识引起人的力量的发展和历史的进步作为关注的中心问题,使历史观的面貌发生新变化。这一卓越贡献得到马克思的充分肯定,为马克思历史观的创立提供了重要启示。
(一)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历史观
历史观是人们关于人和人类历史的产生、发展等问题的根本看法。中世纪神学唯心主义历史观鼓吹上帝、神决定人和人类历史的发展,培根勇敢地向神学历史观提出挑战,大胆主张“知识就是力量”,科学技术知识能转化成人类改造社会历史的巨大威力。
培根严厉抨击宗教神学和经院哲学长期禁锢人们的思想,将人和人类历史的发展归结为上帝、神的作用,导致人们低估自己的力量,使得“知识的状况既不景气,也没有很大的进展”(23)《十六—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第1页。,因而必须给人类提供一种新的思维方法,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使人类认识到人自身的力量是无限的。培根明确指出科学知识就是力量,“通向人类权力和通向人类知识的两条路途是紧相邻接,并且几乎合而为一”(24)培根:《新工具》,第117页。,而“科学的真正的、合法的目标……是……把新的发现和新的力量惠赠给人类生活”(25)培根:《新工具》,第63页。。与此相反,人类如果不通过科学实验自觉地、主动地去揭示深藏在自然深处的本质和规律,就不能成功地改造外部自然界,人类的自由解放不可能实现,人类历史就不可能得到快速发展,“人类的权力便没有可能摆脱自然的一般进程而获得解放,便没有可能扩展和提高到新的效率和新的动作方式”(26)培根:《新工具》,第160页。。因而,世界年龄的古老和年轻不应根据时间的久远来确定,而应根据人类的实验和观察的多少。当今时代“已堆积和贮藏着许多实验和观察”,如果人类通过这些科学实验掌握愈来愈多的自然规律,人类改造自然界的能力就愈来愈强,创造的物质财富就愈来愈充裕,人类的生活水平将会大大提高,人类社会因此而发展到“高龄”阶段;与此相反,人类社会就仍处于“幼年”阶段(27)参见培根:《新工具》,第66页。。培根的历史观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中世纪神学唯心主义历史观。
(二)马克思对培根历史观的扬弃
培根在历史观领域的新贡献得到马克思的充分认可,他在《资本论》中强调:培根认为“生产形态的改变和人对自然的实际支配,是思维方法改变的结果”(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8页。。培根抛弃经院哲学家们热衷于空洞繁琐的神学争论的荒谬思维方法而大力推行科学实验和科学观察对物质生产有积极的促进作用,先进的思想观念是推动物质生产发展和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上升的重要动力,马克思肯定了这些先进理念的深刻性、前瞻性。
马克思正是在扬弃和发展培根历史观等理论的合理成分,抛弃其认为宗教是维系人类社会的主要精神力量等唯心主义观点的基础上,开创实践唯物主义历史观。他指出实践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唯心史观有本质区别:唯心主义历史观从抽象的思想、意识出发来解释历史,而实践唯物主义历史观“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44页。;“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3页。;“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11页。;工业和科学对人类社会的作用,“以往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想像”(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9页。;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8页。;“生产力的一切变化必然引起……生产关系的变化”(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13页。。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历史观明确宣示与自然科学和工业生产之间的密切联系,充分彰显了与培根历史观的内在逻辑关联及其超越。
四、对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认识论的扬弃,为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开创提供了重要理论来源
如同哲学观、世界观、历史观一样,在中世纪,认识论也沦为神学的婢女。培根将新兴实验科学自觉引入认识论,清算了经院哲学和宗教神学在认识论领域的影响,使认识论的面貌发生了新变化。这一卓越贡献同样赢得马克思的充分肯定,为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创立提供了重要启示。
(一)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认识论
认识论是人们关于真理性认识的本质、发生、发展过程等问题的根本看法。中世纪神学唯心主义认识论认为真理性认识就是服从宗教教条和各种权威、迷信,培根提出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认识论,向神学唯心主义认识论提出挑战。
一方面,培根严厉抨击因经院哲学家们长期推行教条主义、蒙昧主义所导致的四种假象即四种偏见:“族类的假象”、“洞穴的假象”、“市场的假象”、“剧场的假象”,认为这四种假象或偏见严重束缚人们认识真理的能力,导致科学文化长时间里处于衰退乃至停滞状态,所以必须予以彻底否定和摒弃,为科学的发展扫清道路。
另一方面,培根主张创立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唯物主义经验论和唯物主义真理观。首先,要获得科学认识,必须找到认识的真正源泉。认识的源泉不是来自人们的主观臆想,也不是来自上帝,而是存在于各种事物之中,“知识乃是存在的表象”(35)培根:《新工具》,第101页。,“知识只是对真相的陈述。因为万物的真相与知识的真相是合而为一的,它们之间的区别就如同直射的光线与反射的光线”(36)培根:《学术的进展》,刘运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4页。。其次,真理性认识的产生和发展需要通过感觉和科学实验。感觉经验是全部认识的出发点,“全部解释自然的工作是从感官开端……达到真确的概念和原理”(37)培根:《新工具》,第236页。,但感觉经验是有缺陷的,它有时提供错误信息,其不足之处需要通过科学实验来弥补,因而所有关于自然事物的丰富和精确的认识都是“靠恰当而适用的事例和实验才能做到”,“实验则是触及自然中的要点和事物本身”(38)培根:《新工具》,第27页。。培根还提出真理不是经院哲学所迷信的《圣经》等“权威之女”,“真理之被发现和确立是由于实践的证明而不是由于逻辑或者甚至于观察的证明”(39)班加明·法灵顿:《弗兰西斯·培根》,第55页。。
(二)马克思对培根认识论的扬弃
马克思充分肯定培根在认识论领域的上述新贡献,他指出培根认为在自然事物和科学实验的结合中获得的、有关自然事物的感觉经验是所有知识的源泉,是“确实可靠的”,“科学是经验的科学”(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31页。。
正是在扬弃和发展培根认识论等理论的合理成分,抛弃其认为上帝的启示是真理的来源之一的二重真理论等局限性的基础之上,马克思创立了实践唯物主义认识论。他指出:人的全部感觉依赖于外部世界,“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不同的实践活动和生活经历影响着人们的感知能力,“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毫无意义”,为生计劳碌奔波的穷苦人“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以盈利为目标的、经营矿物业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1-192页。;实践是检验认识真理性、科学性的唯一标准,离开实践谈认识是否是真理是经院哲学家们热衷探讨的问题,它纯属无稽之谈,实际上,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性、真理性、正确性,不是由其他理论来检验,更不是由上帝来检验,而是由实践即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和科学实验等感性实践活动来验证。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认识论明确宣示科学真理与感觉经验、科学实验、生产实践活动之间的密切联系,充分彰显了与培根认识论的内在逻辑关联及其超越。
五、对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方法论的扬弃,为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开创提供了重要理论来源
古希腊以来的普通归纳法仅仅局限于眼前的、有限的自然事例,中世纪经院哲学抽象的三段论式的演绎法又完全远离自然界的经验事实,培根将新兴实验科学引入方法论,使方法论的面貌发生了新变化。这一卓越贡献也得到马克思的充分肯定,为马克思方法论的诞生提供了重要启示。
(一)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方法论
方法论是人们关于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根本方法的理论。在哲学史上培根首创科学归纳法,即“对于发现和论证科学方术真能得用的归纳法”(42)培根:《新工具》,第89页。,它立足于科学观察和实验,获取大量的、个别的感性经验,然后从个别上升到一般。它与传统的简单枚举法有重要区别,与经院哲学三段论式的演绎法根本对立。
一方面,培根批判传统的简单枚举法和经院哲学方法论,认为两者均有严重局限。前者脱离了科学实验,而且仅仅把握眼前的、极为有限的局部事例,因而缺乏代表性,根据这种狭隘的归纳法形成的概念和理论既粗糙又不可靠,只要碰到与之相反的事例,其结论就不能成立。而经院哲学的方法论错误更为严重,它采用的三段论式的演绎法不仅完全脱离科学实验,而且完全远离自然界的经验事实,由不可靠的概念推导出新的不可靠的概念,由不确定的命题推导出新的不确定的命题,其结果只是将更多的错误固定下来,而不能帮助人们获得真理。上述两类传统“逻辑不能帮助我们找出新科学”(43)培根:《新工具》,第10页。。
另一方面,培根指出科学归纳法是在科学实验的基础上从大量的自然事物中逐步地、循序渐进地归纳出一般性的原理。它从自然界中搜集尽可能多的相同性质的事例、不同性质的事例、相近性质的事例,并进而在实验室中通过化学和物理等手段使其潜在的特性得以充分暴露,然后根据这些特性归纳出较低原理,再由较低原理归纳出中级原理,最后从中级原理归纳出高级的、最普遍的一般性原理。培根指出他的科学归纳法是一种普遍的方法论,对各门科学的发展均具有指导意义,因为它是“由特殊的东西而适当地和循序地形成起来的原理,则会很容易地发现通到新的特殊的东西的道路,并从而使各门科学活跃起来”(44)培根:《新工具》,第14页。。正是在此意义上,培根将自己最重要的哲学著作称为“新工具”(45)培根:《新工具》,第1页。。
(二)马克思对培根方法论的扬弃
培根将新兴实验科学自觉引入方法论,既超越了传统的普通归纳法,也超越了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所奉行的三段论式的演绎法,为马克思的方法论——实践唯物主义辩证法即唯物辩证法的创立和发展提供了重要启迪,成为唯物辩证法的重要理论来源。
马克思对培根在方法论领域的上述新贡献给予了充分肯定,他指出在培根那里,科学就是将感性实验和理性思维方法有机结合起来,“科学就在于用理性方法去整理感性材料。归纳、分析、比较、观察和实验是理性方法的主要条件”(4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31页。。
正是在扬弃和发展培根方法论等理论的合理成分,克服其片面夸大归纳法、排斥演绎法,强调分析法、忽略综合法等局限性的基础上,马克思创立了真正科学的方法论——实践唯物主义辩证法即唯物辩证法。马克思指出,唯物辩证法,这一方法论的本质特征是坚持逻辑和历史、理论与实践、归纳和演绎、分析与综合等多方面的有机统一,因而只用机械的、片面的归纳“方法不可能达到”(4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1页。。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辩证法明确宣示与科学理论和感性实践之间的密切联系,彰显了与培根方法论的内在逻辑关联及其超越。
综上所述,马克思开创的实践唯物主义扬弃了两千多年来人类思想的积极成果,特别是资本主义时代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唯物主义,将培根的近代实验唯物主义推进到现代实践唯物主义阶段。只有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才能够对于人类历史上所创造的一切文化遗产包括资产阶级在其历史进步时期创造的一切文化成果给以全面的科学的评价和应有的历史地位,才能在批判分析的基础上,剔除其糟粕,而吸收其精华”(48)陆成一:《培根——英国唯物主义的始祖——纪念弗兰西斯·培根诞生四百周年》,《北京大学学报》1961年第1期。。
六、马克思扬弃培根哲学的当代价值
由培根首创,经马克思发展的新兴自然科学成就、先进的唯物主义哲学和生产实践紧密结合的伟大思想推动了自然科学的大发展,推动了广大劳动人民群众物质生活状况的极大改善,至今依旧闪耀着科学真理的光辉。
(一)正确认识数字化时代出现的新情况、新变化的科学指南
进入21世纪以来,以互联网工程与技术、大数据技术、云计算技术、人工智能技术和区块链技术的加速进步和综合发展为代表的新一轮数字信息技术革命,使世界范围的生产方式、交换方式、交往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均发生深刻变革,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数字信息联系空前紧密。与此相连,数字生产、数字分配、数字交换、数字消费,数字经济、数字社会、数字政治、数字文化等新观念不断涌现,标志着人类开始步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数字化时代。
当前学界对数字信息技术革命浪潮型塑的数字化时代的哲学反思有两种错误倾向:“实证主义”和“浪漫主义”。“实证主义”对这一新兴科学技术“采取完全无批判的态度……离开社会形式、经济基础、文化背景……来抽象地看待新兴技术,认为数字时代是人间的天堂,人工智能、生物技术可以解决人间的一切问题,从而陷入技术主义或技术决定论”;“浪漫主义”则“否定新兴技术的文明作用,认为数字时代是人间地狱,人工智能将完全取代人类,社会的一切问题都是因为新兴技术本身造成的,希望抛开现代技术而摆脱现代社会的问题和冲突”(49)刘日明:《马克思的现代技术之思》,《学术月刊》2020年第4期。。毋庸讳言,这两种哲学倾向尽管表现不同,本质上是相同的,即离开社会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等特定的历史条件抽象地谈论方兴未艾的数字信息技术革命的历史作用,从而得出貌似有理、实则荒诞的结论。这两种哲学倾向如不尽早予以澄清和纠正,必将引起人们的思想混乱,导致对数字信息技术革命的盲目乐观或盲目悲观,不利于这一新的科技革命的健康发展。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为我们科学解答上述新情况、新问题提供了锁钥和指南。
在马克思看来,“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实践”即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由低级向高级发展决定人类社会必然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科学技术运用于物质生产会加速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近代以来每一次科技革命本应使整个世界的物质生产得到迅速发展,本应大大加速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从而使全世界劳动人民的物质文化生活得到根本改善,但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之下,资产阶级考虑的始终是本阶级和本民族的狭隘私利和孤立发展,而不是包括其他民族在内的世界的整体利益和共同发展,导致许多科学技术成果被片面甚至破坏性使用。资本主义发展的“[第一个前提]是自动化体系。[它的发展]造成了大量的生产力,对于这些生产力说来,私人[所有制]成了它们发展的桎梏……在私有制的统治下,这些生产力只获得了片面的发展,对大多数人来说成了破坏的力量,而许多这样的生产力在私有制下根本得不到利用……当每一民族的资产阶级还保持着它的特殊的民族利益的时候,大工业却创造了这样一个阶级,这个阶级在所有的民族中都具有同样的利益,在它那里民族独特性已经消灭,这是一个真正同整个旧世界脱离并与之对立的阶级”(5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66-567页。。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强调不能抽象地看待科技革命新成果,而应将之置于一定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之下方能得到深入理解,正如“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5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723页。,作为科技革命成果的纺纱机本身并不是资本,并不具有剥削功能,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之下,纺纱机被资本家占有并用来充当榨取雇佣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的手段的时候,它才具有剥削功能,才是资本。
不难看出,马克思在考察科学技术的社会作用时始终坚持实践唯物主义观点,即将其置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之中予以说明和理解。由是观之,要正确评价和展望数字信息技术革命的历史作用也必须坚持这一原则。数字信息技术革命与前几次科技革命在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科学技术领域的巨大变革,而它到底对人类历史起积极的促进作用还是消极的阻碍作用,关键是看其处于什么样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之下。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社会里,资产阶级的狭隘私利、资产阶级的剥削本性决定数字信息技术革命的许多成果及其所创造的巨大生产力和前几次科技革命成果一样必将被片面、破坏性地使用。当下世界少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利用其数字信息技术优势,以极为隐蔽的手段收集、存储、分析大数据,一方面在国内控制雇佣工人的人身自由,使其工作强度不断增大,使工作日长度间接延长到非劳动时间,以大大延长剩余劳动时间,雇佣工人的被剥削程度因此而急剧增强,另一方面在全球范围内推行数字霸权、数字垄断、数字殖民,在全世界创造出不支付任何工资以榨取巨额剩余价值的、日益庞大的“数字工人”或“新雇佣工人”。这种极其隐蔽而高强度的数字监控和数字剥削因数字霸权而无处不在,从而既给本国劳动人民,也给世界各国人民的生产、生活、身心健康造成重大损害和严重干扰。
与此相反,处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生产关系和生产条件之下,数字信息技术革命成果必将得到更加充分的利用和发展,并将适时充分惠及全世界各族人民。以中国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国家,一方面在国内利用数字信息技术推进精准扶贫、精准脱贫,让数字信息技术成果惠及更多困难群众,让全国人民在共享数字信息技术发展成果上有更多获得感,另一方面,在国际上大力倡导数字共建、数字合作、数字共享,诸如率先发出《“一带一路”数字经济国际合作倡议》、《中国-东盟关于建立数字经济合作伙伴关系的倡议》、《金砖国家数字经济伙伴关系框架》、《携手构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行动倡议》等,并不断付诸实践,努力让数字文明成果惠及世界各国人民。
(二)正确指引当代中国实施加快科技创新战略的科学指南
科技创新是一个国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利器,是提升国际竞争力的法宝,也是实现高质量发展和持续保持兴旺发达的主要动力。当今世界,各国间的竞争实质上是以科技创新能力为核心的竞争。近代以来的每一次重大科技创新都引发世界经济政治格局出现重大变革和深刻调整,乃至引发大国兴衰更替。因此,科创弱,则国家弱;科创强,则国家强。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世界各国科技竞争日趋激烈,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孕育兴起,以习近平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审时度势,高瞻远瞩,紧紧围绕加快我国科技创新能力和水平这一关键问题提出了一系列既符合我国当下科技创新发展新实际,又符合世界科技创新发展新潮流、科技创新本身发展规律的新战略、新思想。
2012年党的十八大报告指出,科技创新是提高社会生产力和综合国力的战略支撑,必须摆在国家发展全局的核心位置。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科技创新大会、两院院士大会、中国科协全国代表大会上提出,到2049年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0周年时把我国建设成为世界科技强国。2020年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把加快科技创新摆在党和国家发展全局的核心地位。2021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两院院士大会和中国科协全国代表大会上强调:要全面实施科技创新驱动发展战略,以建设世界科技强国,并认为要实现这一伟大目标关键是努力造就一批具有世界影响力的顶尖科技人才。2022年10月16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进一步指出,“从现在起,中国共产党的中心任务就是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为实现这一中心任务,必须“加快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坚持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经济主战场、面向国家重大需求、面向人民生命健康,加快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以国家战略需求为导向,集聚力量进行原创性引领性科技攻关,坚决打赢关键核心技术攻坚战。加快实施一批具有战略性全局性前瞻性的国家重大科技项目,增强自主创新能力。加强基础研究,突出原创,鼓励自由探索”。而要达此目标,必须“加快建设世界重要人才中心和创新高地,促进人才区域合理布局和协调发展,着力形成人才国际竞争的比较优势。加快建设国家战略人才力量,努力培养造就更多大师、战略科学家、一流科技领军人才和创新团队、青年科技人才、卓越工程师、大国工匠、高技能人才”(52)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22年10月16日)》,《人民日报》2022年10月26日,第1版。。
马克思对培根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唯物主义精髓的高度重视和发扬光大无不昭示后人:要自觉地将科技创新和世界顶尖科技人才以及各类卓越科技人才的培育与先进的唯物主义哲学紧密结合,用不断发展的现代唯物主义指导科学家们进行开拓性探讨、自由式钻研,锐意进取,以减少盲目性,提高自觉性,减少模仿性,提升原创性,减少滞后性,提升引领性,努力促进自然科学的大发展,促进科技创新的大发展,促进世界一流科技人才的不断涌现,以更好地造福广大人民群众。
毋庸讳言,中国培养世界顶尖科技人才和各类卓越科技人才以加快科技创新的方法有很多,但有一种根本方法不可或缺,并需要长久坚持——将培养广博精深的文化素养和深入学习世界科技全部成果、当代世界科技最新成果,系统把握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等优秀哲学成果紧密结合。科技人才如果只专注于自然科学研究,轻视哲学思维,尤其是科学的哲学思维的培养和训练,要揭示纷繁复杂的自然现象背后隐藏的本质规律并利用这些规律为人类造福难以实现,科技创新更难以完成。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和自然科学相结合对推动科技创新,对培养顶尖科技人才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因而,系统掌握不断发展的自然科学新成就和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并将二者有机结合,中国成为世界科技创新强国指日可待,中国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