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师衷曲于心
—— 追思川音前任院长宋大能教授
2022-02-17陈志音王志明
陈志音王志明
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翻到这条微信仍感触目惊心:“宋院长已于今天下午四点四十分离世!请转告有关领导和朋友!谢谢!”笔者的手机里保存着四川音乐学院前院长宋大能教授的夫人韩立文教授于2021 年8 月18 日17:15 发来的私信。笔者第一时间即转发四川音乐学院老干处的马麟处长和办公室主任杨磊,同时将这个悲伤的消息告知了父母。
笔者父母和宋院长、韩教授在1955—1982年为一墙之隔的近邻,同住四川音乐学院老宿舍新园东北一隅,彼此帮扶长达近30 年。后来同年同月搬到康苑宿舍教授楼和讲师楼,两栋楼单元门对门,南北相望上下栖居。再后来,两家越搬越远,陈家搬入操场东侧的竹园,宋家搬至大墙外头的博济园。现在,笔者家在校西路西侧的电梯公寓,宋家在致民路北边的南岸一家小区。无论是一墙之隔,还是两相对望,抑或是距离半根路、两条街,两家的关系早已超越平常同事、普通邻居。在北京工作生活多年的笔者夫妻二人,一个是宋院长的学生,一个是宋叔叔的晚辈;但凡回成都,再忙再紧,总会去宋韩家里看望二老,说说话聊聊天。宋院长总会亲手为小字辈冲泡一杯香浓甘醇的咖啡。宋大能先生因病辞世的噩耗令我们悲恸不已!
20 世纪80 年代,国家百废待兴,高校重整旗鼓。四川音乐学院首任老院长常苏民教授挑选宋大能为接班人,这一定是经过长期观察和考察所做的决定。无论是考察教学水平、学术能力、创作成果、专业资质,还是考察人品道德、行事风格、群众口碑、人际关系,宋大能都是最佳人选。在位的那些年,宋院长用事实证明了老院长的眼光与胸襟,证明了自己不负众望、大有作为。他的专业造诣与事业成就已有专家文论,这里不再赘述。
王志明是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74 级工农兵学员。他清楚地记得,宋院长那时还未担任院长,主要给学员讲“民歌概论”。王志明是十三军推荐入学的北京兵,宋老师就是其开启入门锁钥之师。通过宋老师的课,他从初识浅知到深入感知云贵川藏等西南乃至南方区域民歌,及其旋法、曲式、调式、结构等。“学作曲的学生,民族音乐是我们的必修课,宋老师为我们打下的基础让我们终生受益。”王志明当时在川音作曲系特别喜欢听宋大能、朱泽民、冯光钰等老师上课。民族音乐,包括民族器乐方面的理论实践对他此后的创作理念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那些年基本每个学期都会开门办学。“宋老师平日除了教学,还和我们同吃同住,一起采风,一起创作。”王志明回忆那年在渡口市(现更名为攀枝花市),他们师生合作写了一部《矿山组歌》。“有一首男女声二重唱是宋老师写的,声乐系江贵荣和赵凤英首唱。”四十多年过去了,这部作品基本没有机会复排轮演,但王志明依然记忆犹新、印象深刻,张口就能唱出来:“春风——(那个)扑面吹,红日照大地……”“音乐性格和情绪有点类似《兄弟开荒》,清新自然朴实无华,旋律上口又好听。宋老师不是局限某一种拍子,他用了三拍子和二拍子交替变化,很有味道。”王志明说,宋老师人品非常好,他对学生、老师都很温和亲切、非常厚道,所以作曲系以及声乐系、民乐系等其他系师生都很喜欢他,敬重他。“可以说,宋老师和朱泽民老师、冯光钰老师3 位堪称民族音乐方面的权威专家学者,无论教学、理论、传承,还是创作实践,他们3 位都对四川音乐学院贡献卓著。”非常遗憾的是,朱老师、冯老师走得更早。宋院长已过天年也离开了我们,实在让人扼腕痛惜!
从不到一岁开始,陈志音就天天在隔壁邻居家钻进钻出蹦来蹦去,撒娇发嗲甜言蜜语,尽享两位长辈的慈爱与温暖。那时韩宋夫妇新婚不久尚未育儿,他们夫妻都特别喜欢娃娃。小宝贝儿古灵精怪十分乖巧,小嘴儿还特甜,三言两语就把这对青年男女哄得溜登儿转。“两三岁时我尚无记忆,听老人摆过无数遍老龙门阵,他们说我经常‘骗’韩孃孃、宋叔叔的糖吃,喜糖发完了还接着‘骗’!经常说:‘我好爱你们哦!你们那么爱我,那我也喊你们爸爸妈妈?’”小精灵鬼儿趴在人家新床上,一颗一颗剥糖纸,最后发的糖吃完,天黑了就说:“我要回家看哈儿他们两个(爸爸妈妈),马上回来哈!再见!”结果抱转去就没再见踪影儿,韩孃孃宋叔叔经常上当受骗。小家伙耍那点小心思、抖那些小机灵,他们心知肚明却乐此不疲。
上小学以后,陈志音的成绩保持优秀——“双百”奖、“全优”奖,宋叔叔和韩孃孃也更多了些奖励她的机会和理由。看着小朋友飘飘然,宋叔叔总会温厚慈祥地告诫:“小音,莫骄傲哈!”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有记忆的第一首宋叔叔的歌曲作品,应该就是五十年代后期特别耳熟的《夜半起来看星星》,那舒缓深情的旋律极为纯朴亲切,院子里的娃娃大都能哼唱几句:“……毛主席还在动脑筋哦……”宋院长始终将中国传统和民间音乐视为音乐创作的根脉源泉和重要元素。有专家说,他的作品体现了“中国传统美学的素雅淡洁,艺术地再现了生活的本色美”。那时,四川音乐学院创作表演相当活跃,舞台上的歌声悦耳入心,听一场下来,总会记住几首,学会几句。记得宋叔叔还写过一首表演唱《领工资》(词曲),音乐情绪轻松风趣别开生面,大家都很喜欢唱,更喜欢听。
六十年代的几年间,四川音乐学院从演别人的歌剧到写自己的歌剧,基本都是羊路由副院长挂帅、马惠文主任牵头,全院总动员。作曲系是一度创作打头阵的主力军,宋叔叔永远都是团队的骨干中坚。
1963 年金秋迎来了西南人民艺术学院与成都艺专合校组建西南音专十周年校庆。羊路由改编作词,宋大能、马惠文作曲,声乐、器乐、民乐3个系联合演出的大型歌剧《李双双》献上了一份特别大礼,而且受到上上下下一致好评。还是小学生的陈志音,天天看、场场听,就像上了瘾一般。上学放学路上哼着《李双双》插曲洋洋得意。五十多年过去了,笔者现在还能哼唱李双双(女高音周亨芳饰演)那首摇篮曲式的独唱:“小菊小菊,你睡得这样香,梦里还在……”;还有孙喜旺(男高音黄文宇饰演)一边捣蒜泥一边乜斜着生气的妻子,那段谐谑逗趣的短歌:“……放点辣子放点蒜,今天吃碗甜水面!”全剧的音乐、旋律极富民族风味,简明而朴实、上口又好听,雅俗共赏老少咸宜。
1964 年春夏之交,因受长篇通讯《激浪丹心》启发,正在病中的羊路由副院长提出,要创作一部歌颂新中国嘉陵江船工英雄群像的大型歌剧。宋大能老师和江隆浩、杨琦、施幼贻等老师组成剧本组,先期赴《激浪丹心》通讯事件发生地——南充蓬安采风深入生活;又乘坐木舟沿江南下到合川、重庆北碚构思剧本;后同黄虎威、熊冀华、解君恺等一起,经过3 个多月谱写音乐和唱段。那时大型音乐作品基本都是集体创作,但谁也不能忽视宋老师的专业功力与艺术才华。四川音乐学院凭借本院师生创作排演的大型歌剧《激浪丹心》在社会上引起了热烈反响。1966 年5 月之前,该院第三部大型舞台作品《收租院风暴》同样取得了很大成功。从《李双双》到《激浪丹心》再到《收租院风暴》,宋大能先生用水平证明了实力,且逐步确立了自己立足民族音乐沃土,兼收并蓄世界音乐精华的创作追求与美学体系。
笔者是多么幸运,从童年到少年时代生活在川音大院里,现场观赏了该院学习演出和自主原创的歌剧、歌舞剧等大型作品,还有数不清的歌曲、乐曲等中小型作品。这些作品深深浅浅或多或少都和作曲系老师有关,和宋大能先生有关。现在回想起来,宋先生并不仅止于作曲专业突出,他还是一位历史文学通识深厚且具有全面人文素养的创作者、教育家。四川音乐学院内王光祈纪念亭的所有碑文(题词、说明)均出自宋院长之手。他的书法作品可谓自成一派、别具一格、颇有造诣,深受书法大家和老友新朋的赞赏嘉许。
还记得笔者16 岁远离故园,支边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后改为农场)。初到异乡只觉新鲜,看着滇西南的青山绿水,满心喜欢诗兴大发。夜里仰望星空草书几行,写就小诗数章,寄到成都,收信人不是父母,而是韩立文老师。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有点自信,有点傲娇,还有点不知深浅目中无人。笔者知道,1950—1953 年在西南人民艺术学院,爸妈都是音乐系的干事兼教员,韩(立文)孃孃在文学系。1953 年院系合并调整后,西艺到省会与成都艺专合并成立西南音专。那时笔者妈妈是声乐系兼教学的系秘书,宋叔叔是作曲系兼教学的系秘书,韩老师后来为王光祈研究专家学者,负责“艺术概论”课程的教学。从1953 年组建西南音专也好,到1959 年改称四川音乐学院也罢,笔者的母亲一直教声乐,父亲始终搞行政,他们和文学好像离得有点远;所以,笔者的诗,只能请韩孃孃指教。
那时,从边疆寄往成都的普通平信,最快往返十天半月。可我没想到,大概不到半月,总之挺快,我就收到了一封回信,但纸页上却非我熟悉的韩孃孃的字迹,而是陌生的也更显潇洒遒劲的亲笔:“小音:见字如面……”赶紧追看落款:宋叔叔。宋叔叔?宋叔叔!简直让我喜出望外!竟然是宋叔叔给我写的回信!有点想哭了……在我记忆中,宋叔叔温厚亲切但不过分热情。怎么想起亲笔给我写信?重点是亲自批改我的作业!
1971 年的故事,整整50 年!50 年前,宋叔叔那封信的具体内容已无法逐字逐句复述一遍。只记得他对笔者的诗歌习作,在基本予以肯定和鼓励的前提下,提了几个修改的小意见。何以在本文标题上写“一字之师”?因为笔者心想最深的就是咬文嚼字自以为是,如“南定河岸晨雾飘缈,像似少女蒙面的纱巾”;还有“青山叠翠层林尽染,像似壮汉沉默无言……”,云云。宋叔叔用极温和、极委婉的语言循循善诱,他生怕刺激或伤害笔者脆弱的心灵,就此停笔打消写诗的热情。50 年过去了,忘却了太多的教诲,唯有一字清晰铭刻。宋叔叔在信中写道这好那好,“像似”这个词没用好。因为“像”和“似”文意相同,组词就变得重复。所以这一串“像似”应改成“恰似”为好。这就是“一‘字’之师”的由来。宋叔叔不仅是改正了一个字,重点是从那以后,在写作上,笔者真正开始字斟句酌。后来上了大学,写到《音乐周报》记者编辑,又从编辑部主任升为副总编辑,长年养成对己对人极端严苛,甚至到了文字“洁癖”的程度。
前文提及笔者每次从北京回成都,总会挤时间去看望韩宋二老,总能喝到宋叔叔亲手调制的香醇咖啡。2021 年9 月30 日上午摁响门铃,笔者听着屋里的脚步声不由低头思忖,哦,今天没有宋叔叔的咖啡喝,今后再也喝不到这杯咖啡了……韩孃孃打开门,看着她苍白的脸庞,笔者知道这扇门里,从此再无宋叔叔。他不是在卧室里休息,而是永远去了遥远的天国安息……韩孃孃看着女儿和外孙子的女儿照片,满脸都是一个老人、一个太姥姥的慈爱笑容,这也是四世同堂了,幸福啊!真不忍心触碰她的内心伤恸,她却主动坚强平静地述说着宋叔叔临走前的种种……笔者也尽量克制悲哀的情绪,打算站起身回家。
这时韩孃孃突然显得有些激动,因患类风湿而严重变形的手指有点哆嗦。她翻看着茶几上一摞便笺纸,上面布满草草的字迹。韩孃孃说:“你来看嘛,我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咋办呢?我就写,写了这些……”笔者的心揪成一团,如果再不说走,韩孃孃会一直念、一直念下去,她已无法自控泪流满面。印象中韩教授不是一个轻易表露感情的人,她曾经那么坚强也很理性。越是这样的人流泪,越让人心痛不已!笔者抱着她瘦削的肩头:您节哀,您节哀,您一定要节哀啊!千万千万多保重!只有您健康幸福的生活,宋叔叔在天之灵才能得到安慰和安息……
谨录韩立文教授追思宋大能教授诗文两首为本文结语:
(1)《长相思》——步白居易词韵
锦水流,府河流,流到眉州古渡头。峨山点点愁,悲也忧忧,愁也悠悠,悲到几时方始休?人去屋空独倚楼,俯看两河东流水,仰望白云思幽幽。
(2)《哀思》——了无痕
你匆匆地走了!
向西远行……
在“二七”夜的梦里,
我遥望天际。
看见你已幻化成一朵
圣洁的白云,
你凝视着我,
不舍地望着我,
欲诉衷情!
白云啊,白云!
你气宇轩昂,独具神韵;
你淡泊朴实,活得干净;
你乐知天命,活得清醒;
你活得有境界,自在随性。
我愿变成一缕清风,
如影随形;
轻轻地抚慰你的心灵!
可你悄悄地别我而去,
从我的梦中消失!
我呆望着那茫茫云海滚滚红尘,
你已经飘缈得无踪无影!
啊!我苦苦的追寻,追寻……
梦断处,了无痕,
唯有泪沾巾!
补白:韩立文教授说,“这些(还有很多很多首)纯系随感诗文,只是辗转反侧无眠,一时伤感兴起胡诌几句而已,是否能登大雅之堂?权且由你定夺!”笔者想,四川音乐学院但凡认识了解宋大能教授和韩立文教授的师生员工,即使是陌生的读者,从这些诗文里都能读到这对恩爱夫妻一片真情与深情,大家都会为这片真情与深情而感动共鸣!
致谢辞
2022 年8 月18 日,是宋先生逝世周年的日子,作为他的遗孀,我在这里深深怀念他。同时,借川音学报《音乐探索》,将我于2021 年8 月20 日撰写的这份《致谢辞》发表于此,聊表我对所有关心过宋先生的亲人、同事、朋友、学生的真诚感谢!内容如下:
人生如戏,宋先生的人生大幕已经落下!他平静而坦然地告别了他的亲人、朋友、学生,走了!他要去一个没有病痛的地方休息。
我们今天在这里来哀悼先生,仅是欢送先生!先生一生做人实在,待人诚恳,宽容大度,善良正直;对工作兢兢业业,埋头苦干,善于识才用人;一生具有严格的治学精神,求真务实。先生一贯淡泊名利,他活得干净,活得清醒,活得有境界,活得自在随性!
可世事无常,生命无常!他只将人品人格留存于世,从此,川音再无宋先生!
我们告别宋先生,不要悲伤,安然送他上路,并祝他一路走好!
先生深得至亲和朋友们的关心爱护,给予他深情的祝福和深深的怀念,令我们家人倍感温暖和欣慰!
谢谢大家,谢谢!谢谢至亲和挚友们给予先生和我们家人的爱!我们会铭记在心,永志不忘!
2021 年8 月20 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