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如何让东北“直立”?
——《科尔沁旗草原》的家族本事考释
2022-02-17张欢,张均
张 欢, 张 均
(中山大学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275)
《科尔沁旗草原》(以下简称《科》)自1939年诞生以来就被认为是一部端木蕻良讲述家史的“自传体”小说,但对比小说和历史,会发现二者间有颇多矛盾、紧张之处。“任何特定组合的真实事件都能以许多方式加以编排,可以被当作许多不同种类的故事来讲述”[1],显然,端木家史存在多重讲述的可能性。对1933年潜身天津、伏案写作的曹家四公子(端木原名曹京平,满族,兄弟中排行第四)来说,他写作的目的是什么?对曹家的“真实事件”又以什么方式进行了“特定组合”和“编排”?此类问题当然可以置诸《家》《财主底儿女们》等同时代家族文本之上,但探讨《科》本事重构的独特意义在于,可呈现1930年代启蒙主义文学的主流与异质,亦可藉其在后世略显寥落的“失败”命运,探寻新文学经典的生成要素。
一、 “都是有真人真事做底子的”
有关端木蕻良家史的考证,曹革成(端木之侄)的《端木蕻良年谱》、孙一寒的《端木蕻良传》《走进科尔沁旗草原》等已做了比较可信的搜订工作,以此对校《科》之故事,可发现端木所称《科》“所写的人物和故事都是有真人真事做底子的”[2]37并非虚言:《科》中丁府的故事,的确多数源于奉天省昌图府(现辽宁省昌图县)曹氏家族的历史。从大的方面看,共有四类曹家的“真人真事”被实录入小说。
第一,“黄金时代”的野蛮扩充。端木家族非科尔沁草原的原住民,其祖先实是逃难至此的关内难民,却“因祸得福,赶上了扩充土地的好机会”[3]7,上万亩土地的积累,是这个难民家族百年来勤劳、暴力和算计的结果:
端木蕻良先人进入科尔沁草原,采取了三种方式获得土地, 一是靠自己的劳动,开荒斩草,拓出耕地,这是“黑地”,是蒙古地局查不出来的暗地,不纳租;二是从蒙古地局领取王荒地,向地局纳地租;三是从周边的地主手买购耕地。[4]48
(端木曾祖父)运用现代资本积累方法,高买低卖搞垄断,很快又置办了“一两千天大亩地”(“一天”为15亩),成为当地“家称万贯,地上千天”的大户了。[5]
曹家这段在东北“黄金时代”的“创业史”即为《科》前三章的内容:“‘丁府’是以我家‘曹府’为原型。丁氏四代人——四太爷、大爷、父亲、丁宁都有我曾祖父、祖父、父亲和我的影子。”[6]《科》中“真人真事”的“底子”仅从前三章的标题“一个古远的传说”“四太爷,大爷,三爷。——丁府财源无限的膨胀期”“另外一只魔手”[7]1就可以看出,较之本事,小说只是在细节上做了想象与发挥。
第二,风水、狐仙与神话:曹家发迹史的文化修饰。对曹家等豪族来说,相较于财富的积累,财富的维系是更重要的工作,“所以这个家族就想起了很好的方法,来减低四周的人们的愤怒的情绪。太爷用的方法第一个是风水……还采用了发狐仙财这一学说”[8]。在“赛先生”不曾踏足的塞外草原,豪强为了“保持他自己的王国”制造的诸多有关风水神佛的神话连同民间的“跳大神”、求雨孝佛等风俗,都作为故事情节和地方风情进入了小说。譬如,《科》中丁家财富的鼎盛是因为其先祖四太爷陷害北天王、侵吞了他的家产所致,但为了服众,四太爷便贿赂了大仙,“让她下来说,咱们府上是命,风水占的”[7]30,由此有了李寡妇当众跳大神,假借狐仙之口为丁家“洗白”的情节。直到丁宁时代,当农民想要反抗丁家的时候,还有人对此深信不疑:“人家一包大揽一古脑儿把风水都占去了,你小子眼气行吗?”[7]348可见“风水说”在三代人之后依然为丁府的统治发挥着效力。这些叙述,与端木自己的家族回忆十分接近。
第三,外来侵略的打击。从现有材料看,1905年日俄战争给曹氏家族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祖居地化为一片废墟,阴宅也被践踏……房宅破损,只剩下土地了”[3]18,此即《科》中丁府遭遇沙俄兵祸、丁宁生母横死的情节。到了“九一八”前夕,因为世界经济危机,帝国主义资本对中国的经济殖民愈演愈烈,曹家的破产与端木父亲的去世,亦因于此:“曹大凯在昌图车站商业区开设了一个信托交易所,失败,家运受到严重打击。曹大凯又做高利贷生意,经营得也不好”[9],“他父亲从被赶出大家庭到战乱浩劫,最后组织信托公司与日本商人赌博失败”[6]。《科》对此亦多实录,只不过端木将曹家的多桩噩运集中成了与日本人对打粮食期货失利这一件事来写(1)此情节也取材于历史事实,曹家是否参与其中不详,但其破产原因肯定与之类似,皆为在国际金融市场中的竞争失利。:丁宁父亲不甘做“国际市场的奴隶”,他认为“日本的食粮不够”“一到秋收,小米便要飞涨”[7]164,便重金囤积小米,却“跌进去二十万”,彻底被“穿洋服的日本商人在前,拿枪杆子的红帽子们在后”[7]303-304的日本商社击败并因此去世。
第四,作者的“末世”悲情。像孔海立在《忧郁的东北人端木蕻良》中概括的那样,“忧郁”是端木的独特气质;王富仁也认为,端木最不缺的就是“广大的忧郁感”[10]42,其作品“体现着他对东北这块土地的沦陷以及这块土地人民的屈辱和苦难的记忆”[10]43。丁宁也对草原忧心忡忡,“高利贷超过十分。纸币乱发。农村现银被城市吸收。城市现银向外倾流。将来必须弄到循回破产不可。没有人可以逃避”[7]449,甚至把地主看作是“吃人不见血的大虫”“强盗大地的吸血狼”,认为“包庇荫封他们的,是那一个看不见的用时间的笔蘸着损害者的血写下的无字天书——制度”[7]456。在对东北和民族危亡的沦肌浃髓上,丁宁堪称端木的“自画像”。此外,这种“忧郁”在相当程度上也是端木从父亲曹仲元那里袭承而来的,小说之谓“小爷是父亲辈,盛朝的喜悦,和末世的哀感正丛集于他一身”[7]66,正是曹仲元一生的写照。
以上四类“真人真事”,即为端木对家事的主要实录所在。然而这种实录具有高度的选择性:在一部分家族素材成为《科》情节的同时,另有部分重要素材却遭到删改。最突出的是端木生母黄遁玉的不幸遭遇,黄原是曹家佃户之女,因貌美被曹仲元看上,曹求亲不成,遂带打手上门抢亲。入门后的黄“由于出身卑微,又是偏房,既受不到丈夫的疼爱,又遭妯娌欺凌,特别是曹履安妻子的虐待”[5],两次自杀未遂。黄遁玉在端木小时候叮咛:“你要记住我的话,长大了好好读书,把妈妈遭的罪写出来。”[6]遗憾的是,她的悲戚身世没有被儿子纳入《科》的讲述,唯一保留的抢亲事件,也变成了一段风流公子痴心娶得美人的佳话。这种本事与故事之间的裂缝,作家曾有自述:
有了真人真事做底子,容易计划,容易统一,不致张冠李戴,行文方便。但也有时反而误事,就是脱不开原来计划。真事和故事纠缠在一起……我并不把“写实主义”奉为天经地义,我恨透机械的解释了“写实主义”的这些“乱仔”和“文棍”们。[2]37
可见《科》虽以“真人真事做底子”, 但其叙述远远不止于实录, 而必有对本事的删添、改写和虚构。 其间“真人真事”与小说“故事”的“纠缠”才更堪考究, 而这,就需要深究其本事改写之策略了。
二、 作为策略的“直立”
端木在《科》中剔除母亲的真实遭遇, 当然不是因为对母亲感情不深:“我母亲的遭遇和苦恼尤其感动了我, 使我虔诚的小小的心里埋藏了一种心愿,我要为我母亲写出一本书。 这种感情非常强烈。”[2]34小说之所以选择删除、改写母亲的不幸,乃因有别样的故事策略上的考虑。 所谓“故事策略”, 系指作家在将生活本事(素材)转化为小说情节时对本事进行笔削的一套原则——“构成故事环境的各种事实从来不是‘以它们自身’出现, 而总是根据某种眼光、某个观察点呈现在我们面前的”[11], 这意味着, 文学创作中的选择性、策略性是一个普遍的事实。 那么,在端木删改母亲不幸遭遇而实录家族“创业史”的背后, 又存在怎样的区分、挑选“可以叙述之事”的策略呢?
《科》动笔于1933年8月,当时端木所在的北方左联(2)北方左翼作家联盟1930年12月成立于北平,直接受中共中央北方局的领导,端木曾任北方左联常委并在其中负责出版工作。刚刚遭军警围捕,他避难于天津的二哥曹汉奇家中,正是“颓丧和苦痛从四面兜上来”“不晓得怎样生活下去”[2]35的艰难时刻,却意外收到了鲁迅先生的来信(3)端木在收信之前已与鲁迅有联系。《文学杂志》《科学新闻》本就是北方左联响应鲁迅提议而创办的刊物,每当这些杂志出版后,端木都会把它们寄给上海的鲁迅。端木在避难天津后又给鲁迅去信并收到了回信。,于是“像一线阳光似的,鲁迅的声音呼唤着我,我从黑暗的闸门钻了出来,像潮水一样,我不能控制了自己,一发而不可止的写出了那本《科尔沁旗草原》”[2]36。这意味着《科》的写作与鲁迅尤其是左翼文学的话语密切关联,从端木1933年在左联刊物《科学新闻》上发表的杂论亦可见一斑:“大众们,我们应该坚决的,掌握着一切的武器,斗争我们的出路”[12],“我们坚决地主张,左翼文学家应以创作实践来回到我们的任务”[13]。可以想象,倾向于唯物论的、重实践重斗争的马克思主义,必然会介入《科》对端木家史的改写与重构。
马克思主义话语的介入,在《科》中最明显的表现是对浪漫主义策略的拒绝。科尔沁草原天地苍茫,较之于“桃园”“湘西”,无疑更合适于择取客观之自然以构制诗境,但端木明确对此不表兴趣:“倘使我能专在风景上用工夫,故乡对我是有福了。可惜是他告诉我更多的人事。”[14]而“人事”,就涉及《科》对端木家族的野蛮发迹和在殖民冲击下的衰落的重点刻画,源于关心政治经济学的马克思主义之于家族本事的筛选。就此而言,《科》与茅盾、吴组缃、张天翼等同时期左翼作家之于素材的处理方法颇为相似,但小说之于端木蕻良的特殊性在于——它同时也是端木“忧郁”的投射载体。王富仁指出:“(东北)是一块沉默的土地,是被中国文化遗弃了的土地”,“(东北同胞)不会甘心处于被遗弃的地位。他们要有自己的声音,要把自己的声音输入到整个中国社会上去,输入到中国文化中来”[10]18。正因如此,端木无心在科尔沁“大地的海”般的风景上“用工夫”。对他来说,如何把乡人的救亡声音送到全国、如何替东北争取文化上存在的权力,才是首要之事,所以他在小说后记的一开头就说:
怎样把“科尔沁旗草原”直立起来呢?这是一个问题。为了去解答这个问题,我十分的分析过这草原上所有的社会的机构。[7]511
由此,由东北式“忧郁”和唯物论观念共同催发的“直立”构成了理解《科》的关键概念。“直立”的意思颇为复杂,但从故事策略层面而言,它就是要全方位地“立”起科尔沁草原,向世人展示她的全面与深刻。
这样的“直立”当然包括对草原的近距离讲述。就像鲁迅讲述未庄和鲁镇、茅盾讲述杭嘉湖地区一样,当时文化意义上的“东北”还是一个空白的概念,它的具体内容都需要作家来填充,所以当端木要以“直立”为《科》对本事的选择性策略时,手头最现成的素材莫过于自己家世——“我的家史不也可以成为摄取的素材吗”[15];对已经接触了“现实主义”的作家而言,草原的讲述恰恰又需要通过丁府的发展线索、活动轨迹来串联、展开。无论如何,草原的“直立”与家族的讲述已同构而互补。不过,“直立”并不止于对科尔沁的正面呈现,更重要的是从何角度呈现,作家说:
这里,最崇高的财富,是土地。土地可以支配一切。[7]511
我很想读者在看《科尔沁旗草原》的时候,能注意到它背后的一种特定的经济结构来。[16]
把经济(财富、土地)设置为“直立”叙述的核心,显然与五四启蒙文学大为殊异。鲁迅以及台静农、许钦文等叙写“乡间的死生”时,较少考虑土地、财富,而更用力凸显思想意识之于“人”的扼制,但端木却抓住了中国人在现实生存中最为重要的问题——土地和财富,来讲述家族和草原,这显然是马克思主义的具体体现。由此,端木家史中那些在启蒙论者看来可能并不重要的本事,如丁家如何圈地崛起、如何经营财富、如何算计对手家产、如何玩羌贴(帝俄货币)、如何与日本人竞赛炒粮,等等,都被《科》纳入重点叙述的范围。围绕钱和地的权衡博弈,就构成了《科》“直立”叙述中最为主要的“可以叙述之事”。
这种以经济为核心的“直立”策略,还典型地体现于端木将父亲的新思想删除在小说之外。作为小说中丁宁父亲“小爷”的原型,真实的曹仲元并非乡间小地主,他“看上海的《申报》、《泰晤士报》,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17]69,还“拥护维新变法,拥护共和制”[5],“加入过共和党”[3]12,“后来坚决卖地,把儿子们都送到关里去受教育”[3]12。然而曹仲元的新思想并没有被儿子写入小说,《科》中的小爷有曹的名士风流,却无被共和制、《申报》《泰晤士报》影响的痕迹(4)端木在1956年修改并再版《科》时,为父亲添上了一笔革命的注脚——“我也拿剪刀去剪辫子干革命”,应有特殊的考虑,但本文以影响力最大、体现民国时期端木思想的开明书店1939年初版本为对象,故1956年再版本中的修改不涉及到讨论中。,脑子里只有:“不可移动的田园,六十元当一元的毛奉票,从小培养起来的地主意识,对于农民的无限的憎恨与仇视。”[7]167无论是靠钱势强娶农家女子,还是在兵祸后炒羌贴重振家族,抑或晚年不甘囚靡而运作秋豆,端木都更愿意以经济事件来贯穿小爷的一生,而非其思想或观念的觉醒。在此选择性呈现的背后,可见《科》对土地、财富异乎寻常的凸显。
《科》在择定端木家史为表现对象以后,亦着力将“家”与更广阔的东北社会联系起来,在丁府的故事里,不仅涉及一般左翼文学描写的农民和地主的矛盾,还有帝国主义殖民与民族抗争的问题。如杰姆逊所发现,在鲁迅等亚非作家的作品中,那些看似关于个人、家族的故事“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18]。《科》的“直立”还包括对家族刚健力量的强调,以家族为草原历史的创造者。这正是端木违背母愿、将母亲不幸改写为风流佳话的缘故。甚至,从目前可见材料看,端木在小说中也严重夸大了家族势力。如前所述,端木家族确曾有辉煌的历史,但经过沙俄兵祸和分家,早已不复当年,在端木出生前的1909年,“全县有地1 997 373亩,按一垧地等10亩计算,曹家耕地约1 100亩,端木家迁居北小壕子后,其父手中仅剩有苏家屯的400多亩耕地了”,“(曹家)称不上是贫苦农户,但也不是一流大地主”[4]48,《科》中丁府钟鸣鼎食的贵族生活,无疑与端木生活并以此为小说原型的真实家境有较大差异。这既可解释成对祖上或其他分支辉煌的挪用,也可解释为合理的艺术虚构。无论哪种,都与“直立”策略相关:显然,倘无刚健有力的过去与现在,“科尔沁旗的首户”丁家又如何能承载草原历史与命运的“寓言”?
综上可见,端木对家族本事的处理是有策略可遵循的:它们以草原的“直立”为核心,又与民族“寓言”和马克思主义相关。这既解释了端木选择性地实录家史、有意夸大家势和删除父亲思想的缘由,也可说明他删改母亲身世的隐衷:因为地主大家族对母亲的欺侮,无法被东北“直立”的“寓言”所统摄,也与土地、财富竞争没有直接关系。母亲当年对端木的叮咛最后只能演化为短篇小说《母亲》(5)《母亲》是端木蕻良为了完成母亲心愿所写的短篇小说,1932年12月19日刊于《清华副刊》第38卷第12期,署名曹京平。该小说写了“母亲”如何被一个地主少爷强娶并婚后受苦的故事,从叙事中可以明显看出端木处理家族本事的原则不同:《母亲》强调阶级冲突,《科》则有意淡化此色彩。或类似巴金《家》那样的作品,而无法进入《科》的叙事。
三 “力”的叙述机制
在明确以带有“寓言”意味和政治经济学色彩的故事策略筛选、修改家族本事之后,怎样将这些“可以叙述之事”组织成一个因果明晰的故事进而最终使科尔沁旗草原“直立起来”呢?此为因果机制的编排、设置问题。当时文坛上有两种讲述家族的机制可供参考。一是以张恨水《金粉世家》(1927年起连载,1932年初版)为代表,以“今日如此,明日仍如此否”[19]的“空”为内核。二是以巴金《家》(1931年起连载,1933年5月初版)为代表,用个人和礼教的冲突编织故事,呼唤读者与旧制度告别。对倾向左翼的端木而言,选择与《家》相似的机制最为可能,但《科》又与《家》介于似与不似之间,若细究二者在本事改写方面的差异,可知《科》可能有更复杂的机制存在。
粗略观之,事关丁宁的人物再现机制可定位为“反成长”。“成长”概念系由欧洲“成长小说”而来,卢卡奇将“成长”定义为“成问题的个人在经验理想引导下与具体的社会现实之间的和解”[20];巴赫金用“人在历史中成长”将“成长小说”与时间性深刻关联起来[21];艾布拉姆斯对“成长小说”的界定是主人公“通常要经历一场精神上的危机——然后长大成熟,认识到自己在世间的位置和作用”[22]。可见他们都把成长理解为对一个“新”事物的获得,这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颇为普遍,以巴金为原型的高觉慧(《家》)即是典型的“成长”人物(“新人”)。
端木的人生轨迹与巴金颇为相似。端木出生于关外,10岁起先后在南开中学、清华大学接受了新式教育,不仅阅读了《阿Q正传》《晨报副刊》等新文化读物,也涉猎《项链》《最后一课》《廿年后》等西方小说,还主办“新人社”、编辑杂志《人间》《新人》。在这个过程中,端木在思想上受到鲁迅观念和左联“为人生而艺术”口号的深刻影响,成为了北方左联的骨干成员,走上了文学与革命之路。与《家》一样,《科》也明显以端木自己的经历塑造了丁宁:他出生传统之家,远赴上海求学,是学校“新人社”的成员,主张“把人性的脉统,无瞻顾地开发”[7]152,以致被母亲埋怨:“人家从前读书的,都是学的参天拜祖,敬神理佛,如今你们这些吃屎的学生,张口就是离经,闭口就是叛道。”[7]290不过,回到草原后,丁宁却没有像觉慧那样与旧家族决裂,反而继承了家业,从一个新青年变成了一个颇有霹雳手段的地主。无论是在父亲死后安抚人心并迅速接管家族事务,还是面对趁乱退租的佃户时的强势,都与“新人”的做派搭不上边:“你们以为我十几岁小孩子,没经过事,我看,我看你们今天能不能捣出我的手心去。”[7]340此后的丁宁虽然未必把自己视为地主,甚至还有出走草原的想法(实际行动上,无论是在《科》的第一部还是第二部,丁宁都没有出走草原),但将其放在《科》第一部的情节脉络和人物关系网里看,继承父业的他无疑是丁府和草原上新一代的事务主宰者。在老管家眼里尤其如是:
岁数不大,倒有作为,你就看他这两天,办了多少大事![7]337
少爷办事,真是值得佩服,又稳又狠,滴水不漏。你看他看清了庄稼人……哎,没瞧才多大年纪![7]373
丁宁变成了“又稳又狠”的地主, 与觉慧相比是背道而驰的变化。 对觉慧而言, “五四运动突然地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23]104, 一个细节是当他看到族人往耍龙灯的人身上放花炮取乐时十分生气, 呵斥琴:“你以为只要出了钱就可以把别人的身体用花炮乱烧吗? 这样看来,你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嘞!”[23]170觉慧所谓的眼睛的“睁开”, 即为对西方人道主义的领悟。 相比觉慧, 丁宁看到孔二婆子如动物般粗粝的身体后,“心里便浮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恶心”[7]425, 在面对农民集体退租时, 简直是“一匹吸血的活猴”[7]341, 即使后来免了二成租子, 态度也极为凶狠,“声音像狮子似的”“头颈昂然的竖起”[7]371。 如果说觉慧是“成长”人物的话, 丁宁当然就属于“反成长”人物了。
然而,“反成长”的说法很大程度上来自启蒙或革命的外来眼光。若深入文本,可发现丁宁并不认为他回到草原以后的举动为“堕落”,恰恰相反,丁宁感觉自己是进一步“成长”了:“我是要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的,我是亚历山大的胚子,我一点都不否认,在这个时代里,我是要用我的脊椎骨来支撑时代的天幕的,我不但要用,而且我期其必行。”[7]444相比于觉慧,丁宁立志重振家业,甚至让“暗淡”的草原重现“光辉”,当然不是“反成长”所能概括的!在“反成长”表象之下,是否还包裹着更为别样的机制呢?《科》的抒情化描写可以提供答案:
(丁宁)想在这一切里,把自己锻炼,把自己造铸。在这里吸收了生之跳跃,感应着自己蓬勃的意志,使自己超越,使自己泼辣,使自己成为时代的巨人。[7]449-450
是的,这一块草原才是中国所惟一的储藏的原始的力呀,这一个火花,才是黄色民族的惟一的火花。[7]455
草原的“原始的力”堪称秘密之所在。在端木看来,丁宁并非前后分裂、突然“堕落”,而是一直在“成长”,只是其“成长”的刻度并非取自西方的人道主义思想,而是来自草原深处的“原始”的力量。丁宁也自信可凭着这种“力”完成“成长”、成为“时代的巨人”。
《科》的叙述机制也于此可察——作家在讲述“寓言”和家族经济的方方面面的同时, 更愿意写出草原上一种蛮强的“力”。 丁宁的“反成长”无疑是这种“力”的体现之一。 现实中,端木父亲死后曹家一切都由大哥曹京哲掌管, 而作者将曹家四少爷改造为豪气干云、意图挽救家族乃至草原的丁宁, 使“反成长”变为“成长”, 其间一切叙述转换, 都得力于这种追寻“原始的力”的叙述机制。
不过,丁宁并没有最终完成这种力的“成长”:在父亲去世、春兄被侮后,他“失望了”,从“一个热心的运动家”变为“冷淡的旁观者”[7]450。端木将“一种力量的典型”[7]418安排在了丁宁表哥黄大山身上。黄大山虽是贫困农民,却对丁家罪恶洞若烛火:“穷人在你们的地上,就像落在菜碗里的苍蝇!光你太爷那一辈你就逼死了多少人。”[7]254他本可对丁家卖身投靠,却站在了丁家的反面,不仅差点一枪打死丁宁,还组织丁家佃户一起退地。究之现实,黄大山原型、端木表哥黄祥曾作为厨子长时间为曹家服务,“大表哥每天早早地起来劳作,虽然累但很知足,给姑姑家干活,也能吃碗饱饭,还生活在县城里,他很知足,任劳任怨”[3]53,并无任何阶级自觉和反抗行为。端木也非常清楚:“在中国的现阶段的农村里,能发现一个自发性的绝对的觉醒者,恐怕是很难能的”[7]517,但是出于草原之“力”的叙述机制,黄祥依然被大幅改写,被想象为一个独立坚强、行动勇猛的农民,试图“表示”出科尔沁旗草原那“雄迈的超人的蕴蓄的强固的暴力和野劲”[7]418。如果说犹豫不决的丁宁注定要被时代埋葬,那么,纯粹的黄大山才更属于这个贫弱民族的理想未来:
(黄大山)是贫困的农民自己站起来的之一。但他要吻合于客观条件的,他不能在未播过种的地掘出豆子来。但他可以向掘出豆子来的地方去掘。他可以向那地方去走,直到他也吻合了那地方,他再吸收了那地方,推动了那地方。[7]517
所谓“吸收”,是指丁宁未完成的对“原始的力”的吸收,“推动”则指吸收了“力”后的草原儿女对积贫积弱的东北大地的推动。藉此,黄大山就成为具有凝聚力和召唤力的国人的自我象征(尽管并不充分)。
无论是丁宁的“反成长”,抑或是黄大山的“成长”,都包含着作家对家族本事的重构。不同在于,丁宁是这种“原始的力”的未完成者,黄大山则承载着最终使之得以完成的期望。对此,端木在关于《科》第二部的设想中讲得颇为清楚:“(丁宁)不是一个真正代表民族力量的人”,“(黄大山)原是游击队长,在第二部里主要写他”,“走向革命,实际就是东北抗日联军”[17]75-76。由此亦可见,“原始的力”在《科》中不仅介入了人物叙述,也渗透进了《科》的整个故事,与新旧冲突乃至民族冲突、阶级斗争一起,共同构成了其故事内部的冲突机制。因此,《科》的故事构成与《家》介于似与不似之间。
四、 分裂的写作
《科》确实是一部以端木家事为“底子”的小说,但作家在将本事转化为小说故事时对其进行了诸多处理,“直立”的故事策略与“原始的力”的叙述机制,都深深介入其中。应该说,经由如此本事改写,兼之作者沉郁的笔力,《科》理应在当时与后世都取得不小的影响。郑振铎在看过《科》初稿后,曾预言小说“必可惊动一世耳目!”[24]现在看来,这番预言大致是“破产”了。夏志清将其中原因归结为出版的不得其时:“这部书应该在1934年发表,与前一年出现的名作如茅盾的《子夜》老舍的《猫城记》和巴金的《家》在评论界与公众的欢迎程度上并驾齐驱。”[25]此说未必切中要害,《科》无法跻身“经典”的原因与端木改写家族本事时的诸多分裂有关:作家既对地主阶级“腐败”“吸血”及不公正土地制度充满痛恨,却又骄傲于家族的力量;既对乡人不幸充满同情却又时有鄙夷;既欲把主人公丁宁写成“新人”,又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农人和历史潮流的对立面……这些矛盾反映到叙述过程中,便会造成内在的分裂与冲突。一部小说并置两种叙述机制(“原始的力”的机制与“成长”机制)并非不可能(如果二者形成良好的互动与嵌合),但在《科》中,二者背道而驰。“成长”叙述为堕落者,“原始的力”却奉之为“时代的巨人”,由此,丁宁及其所依托的家族形象,就不能不是混乱而芜杂的;支配丁宁思想的是布尔什维克的感伤情绪,试图改造东北时却又流于一贯的迟疑之中;兼之《科》不时呈现出的“独语”形态和“私小说”色彩……这些难以克服的深层矛盾,注定了《科》最终夭折并被《暴风骤雨》这样统一而有力的“新”东北故事所取代的文学史命运。